
Chapter 6
有一天在露台上眺望远景的时候,莱姆斯突然感到一种心情的变化。这是他在格里莫庄园度过的第五个月。冬天已经走到了尾声,远处的山野开始显现春日的迹象,风带来一种清冽的嫩绿的气味。他脱下手套,把双手暴露在还未完全沥去寒冷的空气中。骨节嶙峋,蜿蜒着青色的血管,但更醒目的是那些疤痕,像一群丑陋的虫子,占据了苍白的手背,还顺着袖管钻进去,消失在厚重的衣物下,消失在旁人的视线中。可他知道它们在那里。春天让万物复苏,也让他的伤疤发痒,昭示着一种莽撞的蠢蠢欲动。
他将要在格里莫庄园度过第一个春天。在这里的前三个月中,他只是简单地撕掉日历的每一页,平静无波,只偶尔泛起愉悦和低落的波澜;但现在,这种情况不同了。他感到快乐和期待。在过去的挺长一段日子里,他放任自己沉浸在温暖的炉火、热腾腾的茶点和舒适的座椅中,放任自己受到允许地贪婪地欣赏出色的艺术、丰富的谈吐和那个华美的人。他发现自己开始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意。他享受着陪伴西里斯·布莱克的过程,也享受着他的主人的陪伴。
这种久违的感情也滋生恐慌与畏惧。他没有余裕、或是刻意地找不到余裕静下来聆听自己,甚至尽量不让自己思考布莱克和格里莫庄园的纠葛,还有那天出现在那张脸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但他从来无法坚持逃避。西里斯·布莱克恨格里莫,曾经并且一直被驱使着远离它;或许他不久就会再次离开它——这座庄园的主人很少在这里一连住上两个星期,这是从韦斯莱太太那儿得来的信息。而现在,布莱克在这里已经停留了近八个星期。他会留下来送走冬天吗?格里莫这一年的春季是否能得到他的垂青?想到布莱克可能离开这件事让他觉得像把心脏绑上石头沉到水里,然而随之汹涌而来的自我厌恶更让他窒息;接着是一种更大的悲哀,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和缺乏自知之明——可是,见过了被西里斯·布莱克照亮的格里莫庄园,没有他在的春天、夏天、秋天,再好的阳光也会黯然失色吧?
“先生,”上楼的脚步声传来,很快哈利在他背后敲了敲门,“教父和我要出去骑马散步。您也一起来吗?”
“谢谢你,不了,”他回过头冲男孩微笑,“玩得开心。”
他继续站在那里,看着那匹名叫巴克比克的骏马缓缓踏上了步道。冬天刚刚过去,哈利的小马还没有到来,因此他们只能共骑。那黑发的青年脊背挺直,端坐在马背上的姿态完美得无可挑剔。像感应到他目光似的,布莱克回过头来,半仰起头,整张脸在充足的光线下好像在发光,远远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他从容地操纵着缰绳,让巴克比克在原地缓步踱了一圈,显得志得意满,如同一位在城楼上逡巡着向子民展示自己的王子,莱姆斯几乎不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哈利也回过头来冲他挥手,他举起手回应,两人便掉转了马头,向庄园外去了。马蹄声逐渐急促地远了,莱姆斯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布莱克那如同扬起的旗帜般的披风拐了一个弯,完全消失在了视野里,他又站了一会,才从阳光下离开,回到了室内。
白日缭乱的思绪一直缠绕在心头,这天夜里他辗转反侧。终于感到睡意漫上来的时候,他模糊地听到楼下大厅的钟敲了两下。然而,紧跟着一阵奇怪的声音却立刻把那睡眠的潮水击退了。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声,似乎就从他的头顶上发出来。他立刻坐了起来,仔细地聆听着,但那怪声却仿佛暂时消停了。一片寂静中,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不能判断是否比平时更快,反正那好不容易等来的睡意已经被惊散,他便坐在那里,继续等待着。
有什么碰了一下他的房门,仿佛过道里有谁在摸索着走路,手指从门上摸过去似的。莱姆斯轻轻地下了床,走到门边。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大脚板,那只大狗常常会从自己睡觉的地方摸索到布莱克的房门口去,有几天早上他亲眼看见它躺在那里。他决定再等一会儿,如果没有别的情况,就回到床上再试着珍惜一下所剩不多的睡眠时间。但显然这个晚上注定是不属于睡眠的。
一阵魔鬼的笑声响了起来,低沉、压抑的,似乎就从他面前这扇房门的钥匙孔里钻进来。他屏住了呼吸,隔着一扇薄薄的房门与它对峙着。这声音现在离得更近,更清晰了,但很显然和那时常回荡在顶楼的古怪笑声同出一源——原来那不是一个被禁锢的鬼魂,他不能否认感到了一丝寒意,但头脑还算出乎意料的冷静。它又响了一次,然后是一种不自然的呻吟,紧接着,一阵迅捷的脚步声朝三楼楼梯的方向迅速远去了。莱姆斯立刻打开门闩,拉开了门,大声问道:“谁?”
没有人回答,门外等待他的只有一支放在地席上的点燃的蜡烛。他迈出房门,惊讶地发现自己闯进了一片朦胧的空气中,视野里似乎烟雾弥漫,鼻尖更立刻捕捉到一种浓烈的燃烧的气味。他迅速地辨别着四周,发现那些烟雾正浓云一般从一扇微微敞开的门里涌出来。那是西里斯·布莱克的房门。
他立刻冲进了那房间。火舌在那张大床四周跳动,未放下来的帐子已经烧了起来,在烟与火的包围中,布莱克静静地俯卧着,脸侧向一旁,被凌乱的黑发遮住了,看不清情状。
“醒醒,先生!”莱姆斯扑到床前推搡着他的主人,但布莱克只是一动不动,似乎已经被浓烟熏得麻木了。火焰已经开始舔舐床单,一分钟都不能耽搁。莱姆斯马上从房间的角落里抱来了脸盆和水罐,把里面的水一股脑地倾倒在床上和睡在床上的人身上;又冲回自己的房间,拿来了自己的水罐,让布莱克和他的床一起再受了一次洗礼。至少那些吞噬着床铺的火焰终于熄灭了。
被水浇灭的火焰发出的嘶嘶声,被扔在地上的水罐的破裂声,尤其是他慷慨赐予的淋浴的溅泼声,终于唤醒了那位“睡美人”。还未完全睁开眼睛,几声恼怒的诅咒就先争先恐后地从那张嘴里冒了出来。
“发大水了吗?”他喊道。
“没有,先生,不过或许那样对您更好,我听说淹死比烧死要少一些痛苦。”莱姆斯回答道,“失火了。您还是先起来比较好,如果身上没什么别的伤的话——我去拿支蜡烛来。”
“莱姆斯——是你吗?”布莱克问道,“你把我怎么了,小巫师?这是你的阴谋吗?”
这么说着,他还是迅速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朝莱姆斯伸出一只手,摸到了他的手臂,便立刻紧紧地抓在了手里。莱姆斯不适应地挣了一下,“恐怕并不是我,先生,但现在的确是我站在这里。让我去拿支蜡烛吧——您可以先换上件干衣服。”
箍在他手臂上的手紧了一下, 然后犹豫地松开了。莱姆斯转身出了房间,把那支被留在过道里的蜡烛拿了来。布莱克已经下了床,正在往腰间系着一件干爽的晨衣的腰带。穿戴整齐后,他从莱姆斯手里接过蜡烛,举了起来,察看着自己的床。一切都烧得又焦又黑,床单湿透了,周围的地毯浸在水里。他的主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可怕的神色。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他喃喃地说,听起来并不像在询问。
莱姆斯尽可能简短地叙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同时观察着布莱克的脸色,果然只在一开始看到了一星惊讶,接着便是越来越深的冰冷的严峻。“要我去把韦斯莱太太叫来吗?”他问道。
“韦斯莱太太?不,有什么见鬼的事要你去叫她?”布莱克从沉吟中回过神来,粗暴地一挥手,“她能干什么?让她安安静静地睡觉吧。”
“那么我去叫几个仆人来。”
“不,别去——你冷吗?”他的主人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突然抬起头,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把那边我的披风拿来,裹在身上,坐在扶手椅上吧。哪——我给你披上披风。把脚搁在脚凳上,不要浸在水里。我要离开你几分钟。我得把蜡烛拿走。亲爱的——”他半蹲下来,灰眼睛在幽暗的环境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你不害怕吧,嗯?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嘘,安静一点,别动——也别叫任何人。”
他看了他一眼,便去了。烛光渐渐地远了,莱姆斯坐在那里,裹在布莱克的披风里,并不感到寒冷。他听见布莱克放轻的脚步,听见楼梯门被尽可能小声地打开,然后关上,最后一线亮光消失了。他被留在一片漆黑之中。但那并不算什么,他的夜视能力很好,即使没有蜡烛,也能看到房间里的一片狼藉。华贵的床铺和漂亮的地毯都毁了;壁画和墙纸不知道有没有受到牵连。他知道布莱克的床头上还放着一张相片,便站起来走到床头柜前,摸到了那个倒扣在那里的相框,凭触觉知道它幸免于难,便用手尽量擦了擦上面的灰,重新摆好了。那是一张还是婴儿的哈利和他的父母们的合照,两双绿眼睛都笑成了弧线,那头红发果然如火焰一般。
他回到那把椅子里,仔细倾听着周遭的声响。什么都没有,深夜的格里莫是如此的一团死寂。他凝视着虚无的黑暗,开始感到困倦,并在心里为此觉得好笑:自己舒适的床不能让他入眠,坐在这灾难的遗迹中、裹在他主人的披风里反而使他的眼皮沉重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但也并不觉得在这个时候违背布莱克的命令是个好主意。又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映在墙上摇曳的影子终于把他从混沌中拉了出来。
布莱克走了进来,把蜡烛沉默地放在桌子上。莱姆斯站了起来,紧了紧身上那件宽大的披风,“先生?”
那黑发的青年只是交叉着胳臂站着,眼睛看着空中的某一处黑暗,良久,才翕动着嘴唇,仍然以那种自言自语的声调说:“和我预料的一样。”
“是顶楼的那个人,是吗?”莱姆斯试探地问。“西弗勒斯·斯内普?”
那双灰色的眼睛立刻攫住了他。阴影勾勒出西里斯·布莱克脸上的线条,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时候也显得如油画般美丽,但那闪耀在瞳孔中的奇异亮光却呈现出一种危险的妖异。莱姆斯望着他,几乎不知道出于什么地屏住了呼吸。
“你听到了——那笑声,”他的主人突然有些颓然地坐下了,几秒钟前因为警惕或是别的什么而紧绷的身体像一根弓弦般时松弛了。那无言的紧迫的氛围被打破了。他闭上眼抚着自己的额头,用力揉了揉眉心,再睁开便恢复了那种似曾相识的冷酷的坚决;然而,在看向莱姆斯的时候,这层坚冰似乎又稍微融化了一些。
“是的,是他。西弗勒斯·斯内普。我很高兴你在这里,亲爱的(dear),”他说,似乎不能移开视线地盯着他,同时向他伸出一只手,“——而且只有你在这里。你不是爱说话的傻瓜,嗯?现在,回到你的房间去吧。这里的情况我会处理。快四点了——再过两小时他们就要起来了。”
莱姆斯轻轻握了握那只手,只犹豫了一下,便放开了。“那么,晚安,先生。”
令他吃惊的是布莱克似乎吃了一惊。那只手立刻回到了他的手臂上,以一种绝对不能算是友好的力量。
“什么!”他的粗鲁的主人嚷道,“你已经要离开我了吗?”那往常控制得优雅得体的声调在句末不稳定地起伏了一下,仿佛其中饱含着的一种什么感情泼洒了出来,因此不得不停下来缓了一口气,“——而且是那样离开?”
“你刚刚说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是不能不告别就走——不能不说一两句别的话就走。你怎么能如此冷淡?你救了我的命——却打算从我身旁这样、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走过去。不!至少和我握握手吧。”
那只桎梏着他的手顺着小臂的线条滑落到了手腕,又轻巧地圈住了腕骨,在那里停留了一会,慢慢地继续滑下去,覆住了他的手背。比他更加宽大的青年的手把他捉在手里,缓缓地摩挲着,半晌,才翻转了手腕,用掌心包裹住了他的手指。
“你救了我。我欠了你好大的恩情,”布莱克缓缓地说,“——可我却觉得很高兴。要是换了别人,我准会感到不可忍受。但你不同,我并不感到你的恩典是个负担。莱姆斯——”
他停了下来,凝望着。自己的名字从那张嘴里吐出的方式让莱姆斯发抖。他几乎能看到话语栖在布莱克的嘴唇上,像蝴蝶的翅膀一般颤动着。有什么东西推了他一把,促使他抢在他的主人前面急迫地开口。
“不,先生,你不必……请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以之后再谈,”他哽住了,徒劳地挥了挥手,第一次觉得被言语背弃,但也并不担心无法传达自己的意思。毕竟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表达什么。“你不必——晚安,先生。”
他试着抽出自己的手,布莱克缓慢地顺从地松开了。可那双眼睛还是望着他,现在蒙上了一层像是悲伤的东西。不可思议。他们静默地面对着对方。“我早就知道,”坐着的人突然跳起来,立刻用自己高大的身影把莱姆斯笼罩在了其中,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害怕的不管不顾的狂热,“你会帮助我。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一定会为我带来些什么,你会影响我。你的眼睛和微笑,它们并不是——并不是无缘无故地——”
可是那阵奇怪的激情如同蜡烛燃尽前最后的一朵烛花,是那样的强烈而短暂。空气滞涩了。他无法继续下去地望着他,几乎流露出破碎的绝望,甚至还有一些错觉般的悲哀的恳求。莱姆斯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感到眼睛发酸,喉咙发苦,或许是在这间被烟熏火燎过的屋子里待得太久了。“我要走了。”他说,发出来的声音如同耳语,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他向后退了两步。
布莱克只是望着他。“你要走了。”他说。那似乎本该是一句疑问,但他的语调是那么的轻,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力量,连同那种趁虚而入的荒唐的勇气。
“是的。”他最后点了一次头,“明天见,先生。”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明白接下来要做的只是安静地清醒着等待天明。布莱克的披风还裹在他身上。他把那件衣服脱下来挂在床头,踢掉鞋子钻进了被窝。他为布莱克担忧着,那差一点静悄悄丧命的青年。他怎么会为自己招来这样的灾祸?在自己的宅邸里?此时此刻,他也和他一样心有余悸地醒着吗?紧张和烦躁让他感到像在动荡不安的海洋上颠簸,而疲惫和倦怠却又使他只能随波逐流。然而更令他不安的是,那烦恼的巨浪下似乎还涌动着另一股潮流,那是一道暖流,透过冰冷的海水辐射着吸引人靠近的温度;他感受得到它,但也知道它是多么危险,它会在一瞬间卷走他、摧毁他、淹没他。他不想溺死。理智是滂沱的暴雨,会帮他冷却那不正常的高热;判断力是坚实的船舵,是他在这汹涌波涛中决不能抛弃的倚仗。可是,那双眼睛,那种神情,那海妖塞壬般呼唤他的声音——可是。
在这样的混乱中,他听到了六点钟的钟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