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5
莱姆斯第一次详细了解哈利的身世是在一个下午,通过最权威的来源,也就是他的学生的教父、格里莫庄园的主人之口。那天有着冬天里最难得的阳光,他和哈利在庭院里玩羽毛球,这时西里斯·布莱克出现了,沿着那条长长的林荫道漫步过来,老远就摘下帽子,冲他们表演式地弯腰。“把哈利留给大脚板吧,卢平先生。你是否介意陪我散散步呢?”
他们现在似乎成为某种“朋友”了。度过刚回到格里莫那段最忙碌的日子以后,布莱克留在庄园里的时间更多了。他不再很早地起床处理事务,而常常到日上三竿时才穿着睡袍、顶着蓬乱的头发出现在餐厅,显然心情很坏地等待早餐。他喝很多酒,有时会在休息室就醉醺醺地睡过去,第二天又因为宿醉的痛苦而格外暴躁。格里莫的仆人们似乎都对此司空见惯,只有韦斯莱太太仍然不厌其烦地试图纠正主人糟糕的生活习惯。
“好了,太太,把你的说教省给年轻人吧,他们还有得救。”有一次莱姆斯刚好到餐厅取茶点,听见他烦躁地这样说。
但那并没能改变那执着的女管家。布莱克实在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但随着时间推移,莱姆斯逐渐发现,这位贵族在自己的庄园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拥有着压制性的权威。他在他的仆人们心中树立了一种复杂的形象:他们尊敬他,甚至喜欢他,不会在他面前噤若寒蝉;但这些正面的感情显然能和一些相反的东西共存。
“你知道,他有时候真是一个很难伺候的人,”多卡斯对他说,“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想给你找点麻烦。倒不是什么大麻烦,真的——但我们还是更愿意尽量不去触那个霉头。”
“但他实在有着一副可爱的皮囊,”马琳把双手握在一起,发出梦呓般的叹息,“长着那样一张脸,又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呢?”
“调皮的女孩!(What a naughty girl!)你怎么敢在这里对你的主人谈什么‘原谅’不‘原谅’?”莱姆斯没忍住笑了出来,不能否认在心底里认可了女仆的评价。他能够自然地欣赏其他男性的美,但这位布莱克勋爵的美有时也让他觉得太过了。即便他曾在他面前大方地承认他是“完美的”——那让他回想起来都为自己感到汗颜。大概是受到了什么蛊惑吧?否则他怎能那样唐突大胆?
马琳也笑了起来,收起了那副夸张的神色。“说真的,亲爱的,你的运气算好的了。”她递给他另一盘饼干,“你还没见过他真正发火的样子吧?那可真是够可怕的。”
“马尔丝,别说那个。”多卡斯突然说。马琳立刻闭嘴了,她们用似乎表示害怕的神情掩饰了一个眼神的交换。莱姆斯装作没有注意到,站起来为自己续了一杯茶。他很确信自己对此并不好奇。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敢像韦斯莱太太那样对庄园的主人怀有只有亲人才够资格的责任感,对他直言不讳,干涉他的生活和行为。但令莱姆斯感到一种奇异的感情的是,这位掌握着话语权的女管家似乎对他有一种古怪的认可。
“亲爱的,”有一天,当已经过了他往常最晚会下楼的时间,然而布莱克还没有出现,韦斯莱太太叫住了莱姆斯,“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这个忙的具体内容是上楼去他主人的房间,叫他起床,或者看看他是否需要什么。莱姆斯站在那紧闭的房门前,犹豫地抬起手。在韦斯莱太太指示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西里斯·布莱克住在格里莫的哪一扇门后面。然而他现在站在这里了,这间卧室甚至离他的房间并不远。显然这是一项并非任何人都能完成的工作。那为什么是他呢?——哦,或许这就是多卡斯所说的“触霉头”的时候了。
他敲响了房门,用了比平时的礼貌稍重一些的力道。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敲了一次。
“谁?”一个声音终于回应了,显然掺杂着睡意也不能柔化的躁怒。
“莱姆斯·卢平,先生。”他尽可能柔和地回答,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韦斯莱太太有些担心您。”
“进来。”布莱克说。于是他推开没有上锁的门,走了进去。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漏不进一丝天光,房间里也没有任何一点光源,从走廊照进来的亮光是他唯一能借以看清东西的倚仗。他眯了眯眼,很快地适应了这种昏暗。几面床帐都好好地被约束起来,毫不遮掩地展示着那张对单人来说过于宽大的床铺,上面堆满了被褥、毯子和枕头,西里斯·布莱克就窝在这堆华贵的东西里,现在伸出一只赤裸的手臂横挡住眼睛。
“您还好吗,先生?”他试探地问。
“好得不能再好了。”布莱克说,现在声音显得清晰和平静一些了,也让其中讽刺的语调更加明了。他缓慢地放下那只手臂,眼睛还闭着,摸索着支撑着坐了起来,身上的被子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片胸膛。那光洁的底色上似乎有些不寻常的点缀,莱姆斯让自己的眼睛停留在那凌乱的黑发和不耐烦的表情上,不去做进一步的探究。
“韦斯莱太太担心我,哈?”他的主人靠在枕头上,现在正尝试逆着光睁开眼睛,“那么你不担心我了,亲爱的?”
莱姆斯不能控制地感到一种脸红的冲动,随即狠狠地皱了皱眉。“已经很晚了,先生。我能帮您做点什么?”
“过来帮我穿上晨衣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为布莱克系腰带让莱姆斯出了一点汗,他没接触过这种晨袍,丝绸腰带握在手里的感觉滑腻不实,他发现自己难以打出一个工整的结。他的主人伸展着手臂站在床前,微微低着头看他,嘴角的笑意即使在不充足的光线里也很明显。“哦,可怜的小东西(poor thing)!你的手在画布之外就这么笨拙吗?”
“请原谅,先生,”他仍然低着头在和那个结纠缠,感到受了冒犯,“我不是一个男仆。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
他的两只手突然都被握住了,那是另一双青年男性的手,比他的要大上一圈,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西里斯·布莱克握着他的握着腰带的手,熟练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然后自然地放开了他。“或许你需要更多练习。”他说。莱姆斯不确定他是否朝他眨了眨眼——那是他接下来一天都在思考的问题。
他们大概的确算是比较熟悉了。布莱克对他的态度逐渐稳定了:他不再用突然的冷淡和傲慢来招待他;他有时会在他为哈利上课的时候到他们的教室来,安静地倚在门边,虽然只有几分钟;他们出乎意外地相遇时,这相遇似乎总是受欢迎的,他总要跟他说句话,或者赠予他一个那种典型的迷人的微笑。心情愉快的晚上,他还会邀请他到休息室去,有时堪称热情地接待他,他们坐在那里分享热茶和点心,进行一些漫无边际的谈话。布莱克表现出一种慷慨的健谈,他似乎乐于向一个不如他见识宽广的心灵透露一些新鲜的东西。莱姆斯不能说自己不喜爱这种活动,尽管他收获的远远比奉献的多。这位年轻的贵族的确有着丰富的经历,更可贵的是一些新奇的思维,那种无畏无限的天马行空让他感到惊艳和歆羡,甚至发展成为一种自惭形秽。这种时候,他能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不同,有时为此感到隐隐的疼痛。
他们也常常谈论诗歌和小说。莱姆斯相信自己一定是在不经意间露出了为他对文学的见解而惊异的迹象,因为布莱克对他提出了一个疑问。“你确实认为我是个花花公子吧,亲爱的?”这次他绝对对他眨了眼。
莱姆斯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反正他已经在布莱克面前说了太多实话。“我很抱歉,先生,但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大概的确对您有过一些偏见。然而现在……”
他本来要说自己的看法产生了一些改变——当然,还不是完全,但布莱克打断了他。“哦,你没必要道歉,”他在茶杯后露出一个可以用狡黠来形容的笑容,灰色眼睛闪闪发亮,“事实上,我的确是。”
“我很高兴你们相处得来。”韦斯莱太太说。“他喜欢你。”
女管家的神情中有欣喜和安慰,莱姆斯为此感到一种温暖的苦涩。他知道这位善良热情的女人关心他,但不确定这种关心是否更多建立在西里斯·布莱克的意义上。他低下头,看着手中正在整理的丝线,有点沉思地说,“不(nah)。我想他只是有点寂寞。”
他不会否认他的主人或许的确能从他身上获得一些快乐,因为他们的相处正在变得越来越舒适。布莱克对他表现出一种愿意推心置腹的信任。这位青年贵族美丽、聪明、练达,如果他想的话,他随时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魅力十足、无比可爱的人;但同时,他开始毫不避忌地将自己的缺点展现在受他雇佣的家庭教师面前。他越来越随便和坦率,导致他个性中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和专横也逐渐更加凸显出来,但这对于莱姆斯来说,却显得令他吃惊的容易接受。从第一天见到布莱克起,他就已经开始用自己的直率来与他针锋相对,显然他们两人对此一样乐在其中。此外,他的主人还有一副冰与火交织的脾气,有时前一分钟还在开怀大笑,后一分钟就满眼阴郁;莱姆斯曾经发现他独自坐在图书室里,头低着搁在交叉的胳臂上,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几乎写满怨恨和恶意。他眼高于顶,刻薄又挑剔,对于不管哪方面低于他的人(那是很多的)喜欢加以毫不留情的讽刺,对不顺心意的人和事有时几乎到了粗暴的地步。这些都不足以令莱姆斯感到什么特殊的情感。他知道有更加强横的暴力,更加邪恶的凶狠,更加残忍的凌辱,以及伪装得更好的禽兽。真正让他惊讶的是突然意识到他自己似乎是格里莫中除了韦斯莱太太之外唯一敢于当面忤逆西里斯·布莱克的人。
但他不会把这当成什么有分量的东西。他的主人只是有些寂寞。显然他是一个不适宜于安定的人,长久地被冬天困在格里莫庄园里,缺乏年龄和阶层相当的伙伴,当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而莱姆斯只是相对地能同他说上几句,因此博得了一点小小的宽容。他不需要他纡尊降贵地喜欢他,只要他能每年付他三十英镑,给他一个容身之所,就足够了。当然——如果陪伴和交谈能让自己的主人高兴,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待遇,一个小小的家庭教师又怎么能抵抗呢?他并不责怪自己小小的欢乐。
他们现在并肩走在林荫道上。两旁是高大的橡树,显然已经有古老的历史,很有可能和这座庄园共同度过了岁月;虬曲无叶的枝干伸向天空,把短暂开朗的天幕在他们头顶划成无数碎片,仿佛随时都会纷纷掉落下来,倾泻出乌云和冷雨。这里离庭院不远,能远远地看到哈利和大脚板正玩着抛接球的游戏,布莱克的橡木手杖随着他们的脚步与行道碰撞,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哈利是我最亲爱的兄弟的儿子。”他的主人突然说。莱姆斯把目光从远处的山野中收回,意识到这大概不会是一段轻松的谈话。
“您是说您的亲兄弟?”
“不,我们并没有血缘上的联系。”布莱克突然顿了一下,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哦,往上数个好几辈,或许真能找出什么姻亲关系来……这些‘高贵血统’们一贯喜欢这一套。”他皱起眉,仿佛真的在试图追溯那庞杂的家谱,但很快不耐烦地一挥手表示了放弃。“那不重要。他的父亲叫詹姆·波特,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你不介意我抽支烟吧?”
在莱姆斯回应之前,他已经摸出一支雪茄来,用火柴点着了,放到嘴唇间。一缕烟缓慢地逸散了,那双灰色的眼睛追随着它们的残迹,直到完全渗入寒冷的空气中。他接着说,声音和脸上都没有什么情绪,“詹姆和我不是兄弟,却比兄弟还要亲。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互相陪伴着长大。从十一岁以后,我在波特家度过的时间或许要比在这里待着的时间还长。”
“那很难得。”莱姆斯说。
“是的,很难得。他是个好人,还有一对最好的父母。波特先生和太太是我见过最温柔和宽大的人。他们将我当作另一个儿子来看待。他们染病去世的时候,我很难过。那时詹姆还很年轻,但他是我认识的最乐观的人。他勇敢,坚强,永远充满热情,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如此。他和我不一样……”他停下来,又缓慢而深沉地吸了一口烟,眼睛微微眯起来,望向遥远的地方。
“他娶了一位平民女子——你看,他和我一样,是一位‘贵族’;但他毫不犹豫地娶了她。她叫莉莉·伊万斯,也就是哈利的母亲。他们举办了一场各种意义上都最瞩目的婚礼。我是他们的伴郎。”他顿了顿,好像在回忆那盛大的场面,露出一些笑意来。“莉莉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我得说。我曾经不很喜欢她。哦,但我打赌你会喜欢她!你们在某些方面同样的古怪。”
“哦,谢谢您。”
他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曾经’?”
布莱克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那种让莱姆斯不适应的忧伤立刻消散了。他重新看向哈利奔跑的身影,用一种卸下了沉重、甚至含着些快乐的腔调叹息了一声。“哈利完全继承了她的绿眼睛——但我很高兴她自私地保留了那头红发。它们红得能烧坏詹姆的脑瓜!”
莱姆斯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也笑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林荫道的岔路口停下了脚步,转而并肩面向着宁静的乡野。太阳开始收敛光芒了。布莱克侧过身,双手撑在手杖上,微微低着头,用敏锐的眼睛看他。“你应该多笑,亲爱的。”
有一阵什么风从他身体里吹过去了,但他抑制住了那种瑟缩的冲动,平和地接住了那目光。“那对您来说不算失礼吗,先生?”
“不,不算。你很少笑——至少在我面前。我不喜欢那样。”布莱克说。他点了点手里的雪茄,但那火星已经悄悄地熄灭了。“有什么东西束缚着你。请原谅我:你有时候就像一个小修女——当然,不是合格的那种。你的脸又虔诚又恭敬,心里却在想一些最亵渎的问题。你甘心在修道院里每日祈祷,只是因为还没有尝到过外面的空气。你是鸟笼里一只活跃、不安、坚决的俘虏。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
“哦,先生!”莱姆斯恼怒地打断了他,为维护自己自尊地红了脸。大部分时候他都能自如地应对布莱克,但对方仗着各方面优势的肆无忌惮有时还是会让他措手不及。“抱歉,我并不知道您偷喝了酒!”
“偷喝?这是我的地方,”他的主人大笑起来,“我不需要偷任何东西!不过,也许——我能从你这里偷走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我的一切都来自于您。”
把一句话说得这样滞涩并非他的本意,但无论如何,它从他的嘴唇间掉落出来,在坚硬的路面上摔碎了。布莱克显然也听见了那脆响,他们在余音里沉默了一会。时间的流动在皮肤上清晰可感,一只寒鸦从视野中掠过了,很快地融入了广袤的虚空之中。他感到一种隐秘的疼痛顺着脚后跟爬上了小腿。布莱克终于又开口了。
“我不喜欢格里莫。”他用这样低沉的一句来领起,然后像为什么作准备似的微微喘了一口气,便接下去,“我不喜欢这总是钢灰色的天空;我不喜欢被严寒笼罩的一潭死水。我不喜欢它的古老,它的隐蔽。我不喜欢那些灰暗的墙砖、幽深的窗户,那些毫无生气的老树和荆棘。我有多长时间一想到它就厌恶,我有多久像躲开瘟疫病房一样躲开它啊!我现在还是多么地——”
他流畅地说下去,仿佛积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却终于还是被什么东西阻塞了。即便只有一个侧脸,莱姆斯也能感受到他脸上那种近乎平静的疯狂。那优美的下颌线紧绷起来,像一道尖利的刻痕,考究的手杖和靴子同时与地面进行了一次粗暴的摩擦。他猛地回过头,朝宅邸的方向投去一个恶毒的目光。莱姆斯从来没见过这种眼神出现在西里斯·布莱克身上:痛苦、耻辱、愤怒、烦躁、嫌恶、憎恨……丑陋而鲜活的感情在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战栗地冲突起来,狂野地搏斗着,纠缠成血肉相融的一片。但那痛苦最终还是平息了,或者说退到了表面之下,另一种冷酷而坚决的东西浮了上来。再回过头来向着他的时候,布莱克露出了一个微笑,虽然锋刃还没褪去,但已经恢复了往常那种本就令人畏惧的魅力。
“但今天,我喜欢它。”他说。“我要喜欢它——我敢喜欢它。是的,今天,或者仅限现在。在太阳落下之前。”
莱姆斯只是缄默着。他不感到有说什么的义务,也没有想说点什么的欲望。他只是难得坚决地与他的主人对视着,克制着像以往一样移开目光的冲动。
“你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吗,卢平先生?”那英俊的贵族以不可思议的温柔轻轻地问。
“……不,先生。没有。”
“哦,你就不能向我敞开一点点你那顽固的心扉吗?”他突然激动地退了一步,几乎孩童般任性地跺了跺脚,手杖随着点了两下地,莱姆斯不确定是否看见他噘了一下嘴。他挥舞着手,恼怒地来回踱了几步,束起来的长发在转身的时候激昂地跳跃。“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你这样一个狡猾的小东西说这些!你现在比刚才更了解我了——而我呢?除了饱览了你那张假正经的小面皮,仍然一无所获。你是一个非常、非常坏的人。晚些再见!”
跟着怒气冲冲落下的话音,他飞快地离开了他们伫立了许久的地方,朝宅邸的方向大步地走去了。在凝视了那如同一只愤怒的美丽孔雀的背影十秒钟之后,在理智来得及阻止之前,莱姆斯追了上去,没去想他们的“晚些再见”不该实现得这么迅速。
“等等,先生!”他小跑着赶上了他,同样出于一种理智之外的力量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他似乎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身体还朝向前进的方向,只侧过一边脸来,挑着眉看他。莱姆斯微微仰着头,第一次在相处时对对方高挑的青年身材加以了注意,把自己所有能表现出来的诚恳都捧到了脸上。“请你,先生。告诉我波特先生和波特夫人发生了什么。”
那些残余的似真似假的怒色淡去了。西里斯·布莱克只是用那双灰色的眼睛看着他;睫毛的阴影在眼睑下融入淡淡的青黑,但那仍是一双夺目的眼睛,正在衰弱的太阳不足以在那里留下烙印,却会让人混淆其中燃烧的东西。良久,那目光移开了,落在了他身后某个遥远的地方。就在莱姆斯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布莱克的声音终于响起来,有些哑,像一把质地柔软的沙子中最粗砺的部分。
“詹姆死了,莉莉也死了。他们遇上风暴,遭了船难。他们一起死在了大海里,在远航的途中,把哈利留给了我。”他一字一句地缓慢地说。“可我直到不久前才能把他接到身边。之前他一直住在他姨妈家——那该死的一家人。”
他咬了咬牙,愤怒在脸上形成了一半,却立刻被一种更大的痛苦盖过了。莱姆斯感到自己拉着那只袖子的手紧了紧,张了张嘴,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半晌,布莱克才低低地说:“他们不该把他留给我。”
男孩清脆的笑声渐渐低了,显然是玩得累了,其中夹杂着不很认真的呵斥和大脚板快乐的低吠,那头活泼的大型犬很可能已经把小主人扑倒在了草地上。莱姆斯摇摇头,胸口被一种迅速膨胀的东西填满,“不,先生。拥有您是他的幸运。”他放开了还攥在手里的那片衣料,只踌躇了一瞬间,便放任自己的手指向前探了一寸,触到了坚实的臂膀,接着以令自己惊吓的自然和顺畅沿着那线条轻抚了两下,感到像在抚摸一只骄傲却驯顺的猫。“我很抱歉。”他轻声说,不能控制自己地望着那双睁大的眼睛,然后问道,“我们回去吧?”
他的主人难得安静地笑了起来,没有让错愕在脸上停留太久。于是他们便并肩向男孩和大狗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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