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4
“你以前说过布莱克先生并不怎么特别,太太。”喝下午茶的时候,莱姆斯说。
“哦,他特别吗?”
“我想是的。他很——”他慢慢搅动茶匙,同时斟酌着词句,“变幻莫测,我得说。有点难以捉摸。”
“你说得对,亲爱的,”韦斯莱太太不在意地说,“所有人刚认识他的时候都这么说。但是,对于他的态度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几乎从来不注意它——毕竟我已经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头。”她已经又拿起了自己的针线活,但是抬起头来露出了一种回想往事的神色。“再说了,他这种特别的脾气也是有原因的。”
“为什么?”他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一部分因为这是他的天性,他生来就有一副跳脱的脾性。亲爱的,我们任何人对于天性都是没有办法的,是吗?”她向他眨眨眼,递来一个微笑,“另一方面,他肯定正受到一些痛苦心事的折磨——即便他不肯承认。”
莱姆斯在心里再次展开那位布莱克的画像,仔细地端详了一遍。西里斯·奥莱恩·布莱克——这是他主人的名字,是他从哈利那里知道的(哈利有一个贵重的十字架挂坠,是他的教父在他出生时送给他的礼物,上面郑重地镌刻着赠予者的全名)。这个青年无疑是出众的的,他仅仅凭着漂亮和潇洒的外表就已经足以吸引旁人的目光,更何况还拥有一个能够世袭的高贵头衔。但这年轻的贵族的身份却也正是令人疑虑的地方。就他在格里莫庄园有限的见闻而言,莱姆斯发现自己很难想象布莱克家族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这座宅子当然是古老的,它的建筑和圈养在其中的空气都在诉说着悠久的岁月,然而那些更具体的迹象却被什么东西粗鲁地掩盖了——那是一种新的力量,有着横冲直撞的强烈意志,却无法遮掩内里的迟疑和生涩,如同一头初长成的雄狮向自己的父亲龇出利齿,而后者只是宽容地转向一旁,因为切实地把握着掌中的权威,对这种似乎气势磅礴的威胁便安然处之。
他几乎从不对贵族家庭的历史产生兴趣,从前在霍格沃茨的时候就很少加以注意,以至于现在翻遍了记忆也找不到相关的信息,在格里莫的藏书室里也徒劳无功。但这里是他要继续生活或许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这个人丁凋零的家族让西里斯·布莱克在这样的年纪就承袭了爵位,同时似乎并没有保存下一个家庭。或许那个家庭现存在别处?——可他的那位主人看起来的确更像一个骄傲的孤家寡人。
他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谜中。这本不该是一件大事,或许他需要做的只是问,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样。但现在这好像有些不同了。西里斯·布莱克的存在像嵌入了最后一个发条,整个格里莫的迷阵终于开始运行,而这里的其他人却都以一种心照不宣的缄默自如地生活着,正如韦斯莱太太——女管家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活计中,完全不打算把对话继续下去。他似乎是唯一一个感到警觉的人——或许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还未能被完全接纳的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布莱克和格里莫有着怎样的过去和秘密,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责怪自己的小题大做。并非出自旺盛的好奇心,他告诉自己:他只是不喜欢这种微妙的不安全感。西里斯·布莱克的出现拨响了他心中的一根弦。和布莱克第一次谈话的那天晚上,回到房间后,他躺在床上回忆自己的言行,感到一种令自己憎恨的羞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表现得如此锋芒毕露,好像要通过这种幼稚的勇敢来证明某种他自己都不能清楚分辨的立场。他很确信这在他的主人眼中是多么幼稚。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和哈利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布莱克先生很忙,他有自己作为领主的事务,也有很多人际交往需要进行。下午,附近一带的绅士们常来拜访他,有时候会留下来吃晚饭;等到伤好一点,他就常常骑马出去,一般也要到晚饭后才回来。
然而正是这种生活的节奏让布莱克更能够证明对自己教子的疼爱。即便如此忙碌,他仍然找到许多机会与哈利短暂地相处,也许是上午休息的间隙,或者是一起用下午茶,有时他回来得太晚,也会到那已经入睡的男孩的房间看一眼。莱姆斯不能不承认这让他从心底里对他的主人产生了一种好感。哈利是个早慧的孩子,在一些时刻会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忧郁,莱姆斯不了解他的过去,但显然,拥有这样一位教父对这个男孩是有好处的。
相对的,他自己几乎不怎么能见到布莱克。他们的碰面只局限于在大厅里、楼梯上或者走廊里偶尔的擦肩而过,在这种情况下,对方有时候只是冷淡地走过去,用一个疏远的点头或者冷漠的一瞥表示承认他的在场;有时候则温文尔雅地微笑,用他那悦耳的声音叫他“卢平先生”。莱姆斯不知道这种情绪的变化和他是否有关,但他做好决定不去在意。
但韦斯莱太太终于又传来了口信,要他们在晚饭后到楼下去。莱姆斯这次不再费心去换衣服,并且重新把那枚领夹包好,放回了它之前保存的地方。他牵着哈利的手下去。这一天同样有人来吃饭,但是很早就走了,据说是要去参加什么公众会议。外面又湿又冷,一个标准的冬日的雨夜。
哈利的眼睛在看到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时立刻亮了起来。那个迟到的礼物正放在布莱克的膝盖上,他坐在壁炉旁,舒服地窝在一张大安乐椅的深处,冲教子张开双臂,整张脸因为那种几乎像是邀功的笑意显得十分明亮。男孩松开了家庭教师的手,难以掩饰激动地跑过去,略微害羞地抚摸着盒子,“谢谢你,教父。”
“你喜欢就好,”布莱克宠爱地搂了搂教子的肩膀,“现在,带着你的礼物上楼去吧。我想和你的教师谈谈——卢平先生?”
他欠起身来看向他,把一张椅子拉近了自己的座位,做了一个伸手的动作。莱姆斯走过去坐下了,目送着哈利抱着那个盒子离开了餐厅,显然沉浸在喜悦之中。
“说真的,我没那么喜欢孩子。”他的主人开口了,“不擅长和他们长时间地打交道,即使是哈利也不例外。请别误会,当然,我爱他——但是对我这样的老单身汉来说,爱一个孩子从方法上来说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你,嗯?”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先生。”
“哦,你又在不赞成我了——是的,你的表情出卖了你。怎么,你不认为我是一个‘老单身汉’吗?”布莱克把双手搭在颌下,用那双还残留着笑容的眼睛看着他。莱姆斯在心底责怪了自己过于放松的五官,“原谅我,先生。首先,我并不清楚您是否单身;其次,以我浅薄的眼光,我决不会用‘老’来形容您。因此我想我无法对此发表意见。”
布莱克大笑起来,几乎把头仰到椅背上。“谢谢你,亲爱的!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了,你的眼睛和它们看起来一样聪明。”他说。“不要把椅子拉得再远了,就坐在我放的地方——这是说,如果你高兴的话。该死的礼貌!我总是忘记它们。”他轻巧地责备着自己的失礼,但神情和语气中显然都毫无抱歉之意。用这样颐指气使的方式下命令显然是他的专长,而莱姆斯发现这很契合他,和在那条小径上不同,在这里,在格里莫庄园内,立即服从他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现在在餐厅里。为已经结束的晚餐点燃的枝形挂灯使整个屋子像节日般灯火辉煌,蓬勃的炉火又红又明亮,高大的窗户和拱门前挂着富丽堂皇的紫色帷幔,隔开了冬雨冷冽的侵袭,敲打玻璃的声音也被模糊得柔和。西里斯·布莱克坐在他的锦缎面椅子上,把头靠在椅背上,让火光照耀着他那大理石雕塑般的面孔。他的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在耳旁勾勒出优美的弧线,脸颊上有一抹隐约的红色,很有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那双眼睛此刻更加闪闪发亮,那灰色本来比较浅淡,但却非常适合作为贮藏火光的容器,光影流转间酝酿出一种微妙的变化——那即便不是温柔,至少也会让人联想起那种感情。
“卢平先生,你认为我漂亮吗?”
“是的,先生。”
当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布莱克看了两分钟的时候,他有一瞬间慌乱不堪,但很快镇静了下来。他观察的对象在这两分钟里一直盯着火看,但显然突然失去了兴趣,因此一回头便捉住了他的目光。那年轻的贵族歪着头,以一种恬静的美丽的姿态向他微笑,显然很满意自己听到的回答。
“哦,又一个你的优点——坦诚,”他说,“那么,如果我说我发现你一直在看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时候起,你也不会否认吧?告诉我:你在我身上挑出了些什么毛病?”
莱姆斯知道这应该是一个感到窘迫的时刻,但令他自己都惊讶的是,他没有。是的,他的耳朵有些发烫;但他的脑子很镇静,舌头也运转良好。所以他回答道:“不,先生。我什么都没发现。在我看来,您是完美的——至少在外貌上。”
“我敢肯定,你这人有点特别——虽然我早就发现了。”布莱克说,“你坐在那里,尖利地盯着人家的脸,好像有什么刻薄的意见就在嘴边似的,但说出来的话却那样无辜和庄严,让人无法责怪你的直率和唐突。这是你的某种天赋,不是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先生。难道您是想让我用一些委婉曲折的词语为您写一首赞美诗吗?如果这是您的命令,我可以做到。”他说,“虽然我确信您已经很熟悉这类东西,我不能保证我的作品能引起您特别的注意。”
布莱克摸了摸下巴,好像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提议。多么典型的一个美男子!不知道纳西索斯是否会向别人询问自己美不美,或许他不会需要不如他美的人的意见。但最终,他的主人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重新挑起了话头。“好吧,卢平先生,让我们来找点乐子打发这无聊的雨夜。你平时依靠什么来消遣时光呢?”
“我阅读,先生。有时候画画。”
他的主人的神情和他预想的如出一辙,是那种同时夹杂着厌烦和怜悯的“果然如此”。“向我展示你的作品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上楼去拿来了他的画夹。那本薄薄的东西在布莱克优美的手指间瑟瑟发抖。他当然不只画过这些,但他把过去的那些作品全留在了霍格沃茨,一些送给了包括麦格太太在内的几位朋友作为纪念,剩下的全都在休息室的壁炉里化成了灰烬。现在在布莱克手里的是到达格里莫之后的作品。过去的几个月中,他很缺少拿起画笔的心情,笔下的东西完成之后便放进画夹,不愿意勉强自己多看一眼。只除了一张。
“差强人意,”他的主人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干脆地作出了评价。“但我喜欢这一幅。”
他从画夹中拈出一张,放在眼前再次仔细地端详起来。莱姆斯不用看便知道那上面是些什么内容。那是一片夜色中的海,没有月亮,只有一颗孤星悬在天上,似乎随时都会坠落。近处卧着一匹狼,湿透的毛发在沙滩上洇出鲜血般的痕迹,好像已经死去,但望着画面外的眼睛里还有最后一点残酷的亮光。一只雪鸮栖息在狼的身体上,正展开翅膀,将它当作一块起飞的垫脚石,那羽毛在整个暗色的画幅中白得几乎突兀。他没有见过海洋,当然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狼。这幅画产生在某个长久凝视着窗外被黑夜浸透的格里莫的晚上,风持续不断地吹拂过田园和山野,从他的小窗口挤进来,把寒冷和孤独在画布上凝聚成了色彩。
“你画它的时候快活吗?”布莱克问道,眼睛还没有从那幅画上移开。
“不,先生。”他诚实地回答,“甚至可以说,我感到痛苦。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
“哦,一位哲人——”他不明白为什么布莱克瞥向他的一眼中有些尖锐的东西。他终于放下了那张画,转而端起了手边的茶杯,看着升腾的热气出了一会神,这才若有所思地开口。“你的技巧很好,我得说,对一个年轻学生而言。令人惊讶的是,也并不缺少内涵。”他慢慢地说,神情第一次在莱姆斯面前呈现出一种冰冷的严肃,“但这里有一种令人害怕的死气,就像一个漩涡……第一眼会受到一种诡秘的吸引,然而一旦目光离开了它,我简直不忍让我的眼睛再回顾一次。”
“您刚刚还说您喜欢它,”莱姆斯忍不住说,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情绪。
布莱克挑起一边眉毛,现在终于用一种更新的眼神正面打量着他。“你不会觉得我没有资格评论你的东西吧?”他突然说,伴随着一种放大的笑意,两分钟前沉思的表情荡然无存。莱姆斯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刚要说话,被他的主人一挥手打断了。
“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亲爱的;但无论如何,与你相比,我在这世上游荡的时间更长,脚步经过的地方也更多。因此我想我们可以达成一个共识:在见识这方面,我占有一些你无法否认的优势。”他悠闲地靠向椅背,现在目光里增添了一些重量,“你或许很聪明,十年后会更加聪明,但现在——恕我直言——你只是一只刚飞出巢穴的小鸟儿罢了。”
莱姆斯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当然知道他是对的。他不需要西里斯·布莱克的提醒来意识到他对于他的优越,让他感到震动的是这样敏锐的坦白。他开始思考是什么引出了这番议论,和它们背后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对这年轻的贵族有所期待,也不确定自己是否通过轻率的言行泄露了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不小心,因为他一向是因为谨慎和细心受到称赞的。但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正带着那种上位者特有的高傲的宽容注视着他,正在同时一点点地贴合着又修改着他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的预设印象。他突然感到像暴露在日光下,有一些爬上脸颊的热烫的羞愧,但还是坐直了背,迎着对方的目光点了点头。“是,先生。”
布莱克对此报以一个似乎真诚的微笑。“好男孩(Good boy)。”他说。
临睡前他又遵照命令为他的主人弹了一支钢琴曲,同样收到了勉强认可的评价。然后他照例去了哈利的房间,男孩还未入睡,兴奋地向他展示了那个礼物。那是一套精致的马具,是孩童应用的尺寸,意味着他很快就能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莱姆斯为他高兴,在离开前嘱咐他早些休息,接着终于能回到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的一瞬间,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吞噬了他。在布莱克面前,他好像要时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尽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东西较量。床褥柔软,他很快地向梦境滑落下去了,但布莱克带笑的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始终作为一种动荡不安的牵引,让他感觉像在半空中沉浮,既渴望着回到坚实的平地,又期待着彻底的坠落。
他说:“愉快的夜晚,卢平先生——晚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