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马车终于停下时的震动驱散了已经聚拢过来的睡眠，月光的刺痛重又在眼皮上清晰起来，莱姆斯放任自己把头栖在板壁上多一秒钟。一整天的奔波实在无法不令人疲倦，刚启程时他还能望着窗外的灯火逐渐被降落下来的暮色吞噬，但忐忑和期待的提神作用也是有时效的。
眼前的建筑在夜晚中不甚分明，只是居高临下地洒下一些亮光。一个女仆打开了前门，为他领路。莱姆斯跟着她穿过在昏暗的掩饰下仍然堂皇的大厅，在走进目的地的屋子时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穿过山川和郊野的夜风把黑暗和荒凉缀在他的衣领上，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很轻易地被炉火和咖啡的气味冲淡了。
一位妇人从壁炉边的老式高背扶手椅上站起来，匆匆地向他迎过来。她肯定并不老，甚至还没到四十岁，只是因为矮小丰腴的体态与和气的神情显出几分母性的慈爱。这让莱姆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从收到韦斯莱太太决定雇佣他的回信开始，莱姆斯就一直在想象这位夫人。他不能不承认在这一刻之前，他实在有些担心将见到一位冷冰冰的高贵女人，他一向不擅长应付她们。
“你好吗，亲爱的？我想你一定乘车乘得厌烦了。外面太冷了，到火跟前来。”
“很高兴见到您，韦斯莱太太。”
他握住那只向他伸出的手，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她的手背。莫丽·韦斯莱用手绢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瞧，我们有了一位真正的绅士。”她快活地吩咐着女仆送来酒和糕点。车马劳顿使莱姆斯的胃口格外虚弱，他只想躺下睡一觉，但为了不使她失望，还是尽力地吃了一些。
“今晚我是否有幸能见到韦斯莱少爷呢？”放下酒杯后，他问道。
“韦斯莱少爷？哦，不，亲爱的！你未来学生的姓氏是波特，哈利·波特少爷。”
“哦！……”他为自己的粗心感到羞愧。的确，韦斯莱太太看起来更像一位管家，而非这样一所住宅的女主人。但这位和善的女人并没有在意他的窘迫，而是站起来，领着他走向属于他的房间。“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你明天就会见到他的。而今晚，我想你需要充足的休息。”
房门在他背后关上了，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月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晕开一片。这是一间小而舒适的房间。终于安顿好行李，换上睡衣，躺在整洁柔软的床铺上伸展四肢时，莱姆斯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霍格沃茨的床也是如此的舒适，在这一刻突然想起来的时候，他竟然觉得恍如隔世。两天前他才最后一次迈出了那扇大门，最后一次回看了两边门柱上长着翅膀的野猪。麦格太太在那里送他上了马车，他知道她镜片后的眼睛流泪了。现在他已经来到这里，带着两个箱子和一腔兴奋的茫然。他甚至还没能一睹格里莫庄园在日光下的风姿。
这就是新生活的开始了。这样想着，黑甜无梦的睡眠顷刻间淹没了他。
第二天早上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莱姆斯才突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多么重要的事。他实在是太疲惫了，而受到的迎接又是那么的温暖，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早就准备好的解释。但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韦斯莱太太对他脸上的疤痕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此时自己提起更是刻意，于是他决定顺其自然。韦斯莱太太已经在敲他的房门，莱姆斯最后向镜子看了一眼，保证自己至少干净整齐，然后离开了房间。
“那么，这里的主人姓波特？”问过早上好后，在跟随韦斯莱太太走向餐厅的路上，莱姆斯问道。韦斯莱太太用惊奇但并不含责备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好像他是一个无知而好奇的孩童。
“这里是布莱克家的宅子，”女管家耐心地解释道，“他们是很受敬重的贵族，虽然爵位不算高，但是有很长的历史。这座庄园是他们的祖产，周围的田地几乎全都是从古以来就属于他们家的。布莱克家族曾经人口繁盛，但现在……啊，哈利少爷！早上好。”
贵族！莱姆斯没想到为自己谋了这样一份金贵的差事。他所做的只是在报纸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广告，几乎是一种不抱希望的碰运气。他只是不能再继续留在霍格沃茨了，邓布利多的离开更在最后推了他一把。当邮差把写着“R·L”的信封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即使对里面的内容毫无头绪，他也立刻下定了决心。
但这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事。从餐厅的门边探出一个头，男孩的脸在看到韦斯莱太太的瞬间明亮起来：“早上好！太太。”在目光移向莱姆斯的时候，他明显地羞怯了，但还是很快走出了餐厅，拘谨地站在走廊里，让他的家庭教师能够完整地端详他。
哈利·波特看上去不到十岁，身材瘦弱，脸色苍白，有一头乱蓬蓬的黑发，最突出的是那双绿得十分纯粹的眼睛。男孩抬头望着他，一只手紧张地揪着前襟，另一只手有些犹豫地伸出来：“早安，先生——”
“卢平，少爷。”莱姆斯握住他的手，男孩的手汗津津的，和他自己的如出一辙。这是他作为家庭教师的第一个学生，他希望能和他建立良好的关系。他本来已经做好伺候一位坏脾气的贵族少年的准备，但目前看来他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会喜欢哈利。韦斯莱太太在一旁用可以被认为是欣慰的目光看着他们，并且安抚地拍了拍莱姆斯的肩，“我相信你们会相处得很愉快，亲爱的——现在，让我们先填饱肚子，然后你们可以到楼上的图书室去，开始你们的工作。”
哈利是个聪明而乖巧的孩子，莱姆斯很快做出了评价。他的基础或许有些薄弱，但有着旺盛的求知欲，对自己的家庭教师更是满怀着尊敬和喜爱。作为第一个学生，哈利无疑是十分令人满意的了。他们很快建立起了相当的友谊，莱姆斯甚至能感受到这个男孩对自己日渐深厚的依赖。哈利是这座住宅里唯一的孩童，仆人们对他都很尊敬，韦斯莱太太更是表现出超出主仆关系的疼爱，但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需要玩伴和陪伴的时候，年轻的家庭教师的到来显然弥补了这个空缺。然而关于哈利的身份，莱姆斯始终感到云里雾里。直到两个星期以后，他才找到机会在与韦斯莱太太闲谈的时候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哈利少爷是布莱克先生的教子。”韦斯莱太太一边把红茶倒进杯子里，一边说道，“他的亲生父母已经去世了，在这世上或许只剩下布莱克先生这么一位亲人。可怜的孩子！”
女管家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悲伤，莱姆斯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杯，捧在手里，让热气模糊自己的视线。“他刚来的时候是多么瘦小啊！不知道在被布莱克先生接回来之前吃了什么苦。”韦斯莱太太继续说，现在正闲不下地整理着休息室的摆设，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来微笑地望着他。
“说真的，亲爱的，我很高兴你来了。哈利少爷很喜欢你，这里也很久没有来过新人了。生活总是需要一些新鲜空气的，不是吗？”
莱姆斯咳了一声，低头喝了一口茶。掺杂着窘迫的温暖顺着喉咙涌进腹腔，旁人的善意总是会对他产生这样的影响。“那么，这位布莱克先生，是很富有爱心的了？”他试探地问道。
虽然到来不久，但莱姆斯已经对格里莫庄园有了初步的了解。韦斯莱太太是一位可敬的管家，她和她的丈夫亚瑟·韦斯莱有一个儿子罗恩，父子俩似乎正为主人经营别的事业，不常住在这里。其他仆人们也大多很好相处，女仆中马琳和多卡斯都和他还算聊得来。他也逐渐熟悉了这座庄园的环境和构造。这无疑是一处美丽的地产，住宅不算十分宏大，却也有着可观的风度，环绕周围的是打理得当的草坪和庭园，再往外是牧场和村落，宁静优美的田园风光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山野。这些小山和霍格沃茨周边的山不一样，没有那么险峻嶙峋，不那么像把人世隔开的屏障，但同时也足够幽深、足够寂寞，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氛围正是他现在所需要的。他开始喜爱这里的一切，然而对于这里的主人，却还几乎一无所知。格里莫庄园的人们把对布莱克家族的认识看作理所当然的事，莱姆斯也没有主动探寻过相关的信息，他想这大概是他心底对贵族的一些看法在作祟。但有一些东西是总应该知道的。
韦斯莱太太似乎有些惊讶地思考了一下。“哦，我不会这样形容他。”她说，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露出一种无奈的神情，但看上去却也并不含什么恶意。停了停，她又补充道：“但他的确是十分疼爱哈利少爷的。”
莱姆斯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手中已经空了的茶杯，站起身来帮韦斯莱太太拿下了橱柜顶上的一只水晶花瓶。女管家对他亲热地笑了笑。“谢谢你，亲爱的。”她用手中的棉布仔细地擦拭着它，“瞧，只是一周没有打扫，又落了这么多的灰。”
“布莱克先生是一个苛求、爱挑剔的人么？”莱姆斯问道。与居住在其中的人数相对照，格里莫庄园有着广阔的空间，大部分房间都无人居住，可韦斯莱太太总是花许多的精力使它们始终保持舒适和整洁，几乎随时都可以让人入住。她说这是因为布莱克先生的到来次数虽少，却总是出人意料，他不喜欢见到仆人在自己面前手忙脚乱。
“不完全是这样，可他有着绅士的爱好和习惯。他希望一切都能够符合他的要求。”
“你喜欢他吗？大家都喜欢他吗？”
韦斯莱太太现在认真地看着他了，莱姆斯一时紧绷起来。他咀嚼着自己口中上一句话的余味，尝到了一丝冒犯的呛人的烟火气，尽管那不是他的本意——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本意是什么。其实他本来还有更多的问题想问。这位布莱克，他是个古怪的人么？他是个暴躁的人么？甚至于，他是个残酷的人么？除去他的田地、财产和地位，他值得受人尊敬么？但这或许不是他现在应该关心的，他或许不该因为短暂的信任便如此唐突。“抱歉，太太。我——”
“别紧张，亲爱的。”韦斯莱太太温柔地接过了他的话。“你没必要感到害怕。布莱克先生的性格是无可指摘的，或许有点儿怪，但是个好人。”她端起茶盘，在离开前抚慰地握了握他的手，把一声叹息留在了休息室的门口，“哦，到底还是个这么年轻的孩子。”
年轻的家庭教师站在原地，把那只擦拭好的花瓶小心地放回了原本所在的位置。休息时间结束了，他答应今天开始教哈利画画。
时间像格里莫庄园中的一条冻河，表面似乎安静得凝滞，冰面下的水流却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已奔涌千里。莱姆斯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长久地热爱这样的生活，但至少在当下，在这里度过了将近三个月的时候，他几乎承认自己是在享受着。秋天过去了，冬天的脚步已经踏进庄园的领域，但近期的天气却还不错。萎靡的草坪显得更加柔软，在日落前的散步之中，莱姆斯发现自己常常陷入一种无谓的沉思。
他时常回想起在霍格沃茨的日子。从九岁到十八岁，他在那里待了九年。霍格沃茨是一所好学校，尤其是在阿不思·邓布利多管理下的时候。对他而言，它更是一个庇护所，它接纳了他，治愈了他，也许从死亡或者比死亡更黑暗的东西手中拯救了他。前七年里，它教会了他各项技能，让他在离开它后也能找到容身之所。完成学业后，他以教职的身份留在了那里，曾经也以为就会这样度过漫长的岁月。但变化总是很快的。
对他而言，格里莫是一处可供喘息的落脚之地。在这所空旷而宁静的庄园中，他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来一点点整理思绪。除此之外，他还在这里感到一种可贵的温暖。女管家的关心、仆人们的友谊，还有他可爱的小学生，男孩认真地完成他布置的每一项任务，努力地达到他的要求，在庭院里玩耍时总向他投来依恋的目光。莱姆斯很珍惜这一切。
唯一违和的元素是一种声音。那声音初次出现在他跟随韦斯莱太太从顶楼下来、经过又长又暗的走廊的时候，是一种奇怪的笑声，清晰、刺耳，仿佛就响在人的耳朵后面。有趣的是，在五分钟前他刚刚向韦斯莱太太询问格里莫是否有鬼怪传说，并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我肯定没有。”女管家从容地说，“不过，听说布莱克家族曾经是一个比较强暴而非比较安静的家族。或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现在才平静地在他们的坟墓里安息。”
莱姆斯停下脚步，那笑声也停了，但很快又重新出现，并且比之前更高亢，表现出一种金属的质地，但同时却又有着钝感的边缘，让人难以分辨发出它的人的性别和年龄。莱姆斯凭借敏锐的听觉断定，这声音的来源就是他附近的一个特定的房间。那笑声似乎要在每个孤寂的房间里激起回声，虽然正是中午时分，外面日头高照，即便他一贯相信自己绝不胆小，也不免有些汗毛倒竖。他叫住了已经走远的女管家。
“韦斯莱太太，那是什么声音？”
“那大约是西弗勒斯·斯内普。”
韦斯莱太太的镇静反而让他有些吃惊，怀疑是自己大惊小怪了。“那么，这是常事了？”
“是的，亲爱的。不用在意！西弗勒斯是这里的药剂师，他有时是有些不稳定的脾气。但他在工作上是无可挑剔的。走吧！我想哈利少爷还在楼下等你。”
他们重又回到了明亮和欢乐的地方，哈利在大厅里迎接他们，等待着一同享用午餐。像拂去肩膀上的一片落叶一样，莱姆斯把这件事轻轻地放在了脑后。韦斯莱太太的说辞并不能使他完全信服，但那又如何呢？贵族的家庭中最不缺少的就是秘辛，他没有权力、也没有意愿去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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