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谁而生的理想
——为谁而生的理想
阴沉的云雾笼罩着祖宅,混沌黑暗的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仿佛是谁用吸饱墨汁的笔将这宅子从山林间抹去了。平日里的那些喜欢撒欢奔跑的圈养动物此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空旷的土地上只有一小列送葬的队伍在行走。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撮黝黑的蚂蚁。
加百列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几个小精灵代替他扛着他父亲的棺椁,汤米陪在加百列身边,肩膀上还趴着正在打盹的十五加隆。
他们沿着荆棘与矮刺木编织成的长廊行走。曾经干枯的,给加百列带来极大麻烦的,像是人手骷髅似的荆棘,此时却连加百列一行人的衣襟都不敢碰。还没等棺材行到它们的地方,这些已经略有智慧的植物便早早自动卷曲起来,安分呆在它们的角落,不再阻拦加百列的路。
没了这些惹人厌的东西,加百列他们仅用了平日里一半都不到的时间便走到了海滩上。那的环境和亚兹拉菲尔上次来做客时别无二致,依旧是温暖和煦的夏日样子。加百列从队伍最末走上前去,单膝跪在海水与沙滩的交界处,用手轻拍水面的同时,还不断从喉咙里挤出一些尖锐凄厉的哭声。
原本平静的海面很快泛起涟漪,几片色彩斑斓的背鳍从海洋深处划上来,割开了倒映着天空的幕布。
“咯咯咯咯”
加百列持续地发出那些让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吸引出更多深藏于海底的人鱼。他们在离加百列约有五米远的地方停下,纷纷直起身子去看向岸上的人。
和黑湖中的人鱼不同,这些人鱼的样貌并不美艳。它们大多是有残缺,或是被人刻意毁坏了面目的。一只金发的雄性人鱼从鱼群中游了出来,如果能除去那道贯穿全脸的刀疤,他的美貌能让世间的任何人为之动容。
“少爷。”
人鱼向着加百列弯腰作揖,后面的人鱼也学着他一同垂下自己的头颅。
“现在是老爷了。”加百列说,接着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汤米,“我将他们叫出来了,然后呢。”
“您需要亲自将棺椁交到人鱼的手上,整个过程我们不能插手。”汤米说,他用手势叫其他小精灵将承载着上任家主的木棺放下,“并且您也不能使用魔法,需要用手将老爷从这个棺材中抱出,再放进人鱼们准备好的水晶棺里。”
加百列沉默了一会说:“非要我做不可吗?我父亲已经死了,就算是你们来做这个过程,他也不会知道。”
“但人鱼会知道,”汤米说,“这个约定在我们将鱼群安置在这片海洋里时就已经立下了,上任家主的尸体必须由现任家主送进棺内,不然人鱼们会拒收的。”
“真麻烦。”
加百列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为自己带好手套,接着打开了老撒拉弗的棺材。
有赖于小精灵们的魔法和愈发先进的麻瓜保鲜技术,即便是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尸体也没有发生一丝腐坏,仍维持着当初加百列杀掉他时的模样。肢体柔软,姿态安详,看上去就像睡着了。
尸体被轻轻从棺材中抱起,加百列有些吃惊于它的重量。怀里的尸体轻的简直像有谁用纸板替换了他的父亲,每一根突出的骨头都在提醒加百列,那些最后的日子对老撒拉弗来说是多么艰难。
加百列吞了口口水,一步一停地向着人鱼走去。
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居然连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他下意识地想摆出一些悲伤的表情,哪怕只是流几滴眼泪也好。可无论加百列怎么调动他的面部肌肉,悲伤却始终无法来到他的身边,眼眶也是干涩一片,像经年无雨的土地。
于是加百列低头看向怀里的尸体。他的脸还是那样模糊不清,就连五官轮廓都无法辨认。
这是谁啊。加百列想,我的父亲不应该是更高大健壮的吗?他不应该是时刻保持微笑的吗?
加百列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直到他的双脚被海水淹没,海面上的浪潮冲击他的小腿时,加百列才如梦初醒。几条人鱼抬着一具透明的棺材从海里浮现,金发的人鱼向他伸出自己的双手,等待交接尸体。
鬼使神差地,加百列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尸体,他惊奇地发现这次居然比刚才看的要清晰一些。死人面颊突出的颧骨像两把短却锋利的小刀,切开了遮盖用的迷雾,将藏在其下的脸暴露出来。
现在这具尸体看上去就熟悉很多了,他有着和加百列相似的嘴唇和鼻子,他们的耳朵简直一模一样。加百列有些愣神,他不自主地抱紧了怀中的尸体,迟迟不愿交出去。
那颗被索命咒封住的心脏终于再次蹦跳起来,随着鲜血被泵到全身,加百列周围的各种声音和颜色也渐渐变得明晰。海浪冲击沙滩的声音,猛烈呼啸的风声,湛蓝的几乎连成一片的海洋和天空,以及从他们头顶直射而下的,明亮的金色阳光。各种色彩此刻都鲜艳刺眼到加百列想要落泪,可唯独他父亲的尸体还是苍白一片,任何颜色都无法侵染它半分。
“加百列老爷,“人鱼轻声叫他,“您还好吗?如果您需要暂停葬礼,我们都没有意见。”
“嗯?不,不,我没事。”加百列大梦初醒般猛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后,将他父亲的尸体交到了人鱼手中。“请早日让我父亲安息吧。”
人鱼恭敬地接过了老撒拉弗的尸体,将它妥善地放进那口水晶棺材里。本就是近乎透明的材质,现在又放在水中,经过太阳的折射,撒拉弗看上去就像直接躺在海洋的怀抱里。
当这个步骤进行完毕后,加百列又忘记了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还是汤米提醒他才不至于让全场都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那下面还有几个空位?”
“两个。“人鱼说,“里面的位置都是根据预言安排的。”
“两个,两个。”加百列喃喃道,一个惨淡的微笑浮上他的脸,“那就是说接下来死去的只有我一个,很好。”
他又说:“现在请你们向两边避让,我要去看看那坟地的位置了。”
人鱼们识趣地游到了加百列两旁,尾部镶嵌着同撒拉弗一族眼睛颜色相似宝石的魔杖从袖管滑落到了加百列的手里。只见加百列仅轻轻抬起杖尖,他眼前的海水边瞬间成了两道高耸的水墙,翻涌着向他身边退去,为加百列开出了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路来。
加百列向海洋深处走去,为他和他的父亲选好了最终的归处。
“您还好吗?”在加百列结束仪式回到岸上后,汤米走过来问他。
“现在没人会再强迫我不想做的事了,也不会再有人叫你盯我的梢。”加百列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好?”
“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我想自己走走。如果我发现你还像从前那样盯着我,我会毫不留情地对你用昏昏倒地。”
说完,加百列又举起手中的魔杖,向着远处还笼罩在黑暗云雾中的宅子那射出了几道明亮刺眼的光。光点很快被潮水般的雾气所淹没,又在几秒钟之后在开始彼此激烈地碰撞,爆炸,将整片迷雾吞噬地无影无踪。
同时与雾气一并消失的还有加百列,岸边转眼间只剩下汤米一个人。而这位素来勤恳忠诚的小精灵也并未对此表露出任何不满,他只是叹了口气,接着也变成了一团扭曲的光晕消失了。
今天的格林莫堡依旧阴雨绵绵,塞斯已经记不清这是太阳失踪的第几天了。来教堂做礼拜的人们也渐渐地将自己的愿望从希望太阳能在第二天升起,到现在希望田地和村子里的排水系统足够支撑到这场暴雨结束,不要让这里变成第二个亚特兰蒂斯。
塞斯跪在地上胡思乱想了一阵,随后虔诚地亲吻了挂在墙上的十字架,准备上床休息,结束今天的劳作。可天不遂人意,正当塞斯已经将床被铺好,想要等待睡眠降临时,一声巨响将他从床上惊得做了起来。
一定不要是那些混小子又来这里找钱找酒。塞斯祈祷着,并随手抓了一件长袍披在身上,握着手电筒向外走去。
教堂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了,门外铺天盖地的雨丝此时像找到了突破口那样不断地从门外被吹进来,打湿了铺在门口的硬毛红地毯。
塞斯眯着眼睛,抬手借由手电筒的光亮四处打探。一位全身被黑色裹挟的男士正坐在距离讲台最近的那排长椅上,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十字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不起?”塞斯高声叫他,“您看着有些眼生,应该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吧。”
男人回头看他,他身上很奇怪地没有沾到一滴水,就连头发都是干燥蓬松的。
“我,我只是无意间走到这,看见门没有关……抱歉,打扰你休息了,我这就走。”
“顶着外面那像要毁灭世界似的大雨走?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塞斯说,“来吧,就在这里安心坐好等着雨停,我去给你泡杯热乎乎的茶暖身子。如果你着急回家的话我这里也有电话给你用,就是不知道现在电话线有没有被这场大雨浇坏。”
“我很感激你的好心,但不用了。我想我家里没有人会来接我。”
“和家人闹矛盾了?别担心,哪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尤其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他们肯定要担心死你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家里已经没有人能来接我了。”
“哦……我很抱歉。”塞斯像被什么噎住了一样变得安静,他的脸飞速变红,幸好这场大雨已经摧毁了教堂的电线,而他手中仅有的光源也不足以暴露他的窘态。
“没关系。”男人摇摇头,“让我帮你把门关好吧,再开个灯。”
“灯应该是打不开了,村子里大部分的电线都已经被风吹断,这里的也不例外。”
“这个简单。”男人说,接着一点亮光从他的手腕处飞出去,整间屋子瞬间变得灯火通明起来。
塞斯再次哽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在已经被修好的电灯和男人之间反复转动,鼻孔更是张得大大的,像两个小型排风洞。
“你……”直至脸憋成猪肝色,塞斯才从嘴里挤出一个字。他并没有想好到底该问什么,或是说太多的问题在短暂的时间内聚集到了一起,他没法从中挑选出一个最好的。
好在此刻从门口传来的声响拯救了他,几个穿着雨衣,用口罩蒙住脸的毛头小子大开的木门那闯了进来。他们手拿着棒球棍或酒瓶,微微佝偻着身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向着塞斯走了过去。
“上次来你就说教堂里没钱,没钱那这灯是怎么修好的。呸!伪君子一个。村子里都断电呢,你却只叫人修你一家的。快点!把钱给我们,不然我就把你刚修好的电线割断,再用煤灰把你这十字架变成黑的!”
“不是,不是我叫人修好的,是他,他!”塞斯结结巴巴地用手指向旁边站着的人,他本以为那会是个三四十的中年男人,可在灯光的照耀下他才发现那至多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
“不不不,是我。”塞斯连忙改变说法,不管这人身上藏着多大秘密,让一个孩子去面对这些不讲道理的小流氓也还是太懦弱了。
“你在说什么?”男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朝着站在门口的那几个小混混就走了过去。
“是我修好的,如果你们现在能滚出这里,我可以考虑在明天帮你们修好全村的电线。”
“什么?”为首的男孩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举起手中的棒球棍,重重砸在了教堂的长椅上。随着‘砰’的一声,断裂的木屑飞的到处都是。
“我要钱!钱!你听不明白话吗?”
“你们别太过分了!”
塞斯突然暴怒,他抓着自己长袍的两边向前冲去,要将刚刚那善良的男孩拉回到自己的保护范围内。
“小心我明天去找你们爸妈!”
这话对绝大部分的乡村小混混来说都算是比较严重的警告了,但他们眼前这几个反而不以为意地笑了出来。
“你去啊。”其中一个男孩说,他顺手将自己的球棍搭在了加百列的肩膀上,“你说我也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顶多就是挨顿打,但你可就不一样了。毕竟没人会想要一个暴力狂当他们的牧师。”
“你……”塞斯咬着牙,怒视着那嚣张的男孩,拳头攥得咯噔响。
“用别人的过去勒索,你们还真是够无耻的,不过也让我学到了点东西。”加百列说着,轻轻将搭在肩上的球棍推了下去。“那我就只对你们用钻心剜骨好了。”
几道红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那些男孩的身体里,哀嚎声瞬间填满整座教堂,又在几秒后归于安静,因为他们的声音被人夺去了。
加百列站在原地,如同神明一般俯视着那几个在他脚边扭动翻滚的痛苦人形,表情平淡地就像在看路边被风吹动的野草。然后他转身,看向被吓得跪倒在原地的塞斯,主动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你……”塞斯猛烈地呼吸着,连瞳孔都在不住颤抖。“你,你可以帮我完成我的理想。”
“嗯?”这回轮到加百列感到不解了,“你不怕我?”
“怕。但我更想请你加入我的计划。”
“好吧,反正今晚我也没有事情做,我们可以边喝茶边谈这些事情。”加百列说,他用魔杖关好了教堂的大门,又将正在拼命向门口那爬行的几个人拉回来,用魔法牢牢捆住他们。
两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摆在塞斯的桌子上,他和他刚认识的朋友相对而坐,用温暖的茶杯去暖和他们的手指。
“我一直以为巫师是只存在于童话和小说里人物,你们真的会骑扫帚吗?”塞斯问。
“会。但现在那更像一种传统运动,而非你们常认为交通方式。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坐车。”
“真不可思议。”塞斯惊叹道。
“关于我的事已经说的够多了,说说你吧。你的理想。以及你为之疯狂的理由。”
“我,我想建立一个只有义人的社会,真正意义上的人间天堂,让上帝的国度覆盖这片罪恶的土地。”
在说到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时,塞斯的眼睛里难免带上了沉醉与疯狂。
“而你对此做出的努力是在这当牧师,被青少年勒索?”
“不,在我来到格林莫堡之前,我曾组织过很多次游行,这也是我被抓进监狱的原因。“
“应该是暴动吧,不然他们也不会叫你暴力狂。”
“朝圣路上难免会流血,但只要想到我最终会得见神的国,进入神的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便你很可能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目标实现也无所谓?”
“是的,如果我的生命能为最终审判日降临的过程做铺垫,那么就让这生命燃烧吧。如果我必须要面对魔鬼才能见到上帝,那么就让魔鬼降临吧!”
“真是疯子。”加百列冷笑一声,“你,我父亲,都是疯子。“
“我的确有时候会被人当成疯子,有一阵他们还把我送进过精神病院。里面的碗豆汤很好喝。”
“为了一个受益人甚至都不是自己的理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就要奉献自己甚至别人的生命?这难道不是疯子吗?”
加百列从座椅上站起来,有些抓狂地摸着自己的头发。
“而我,我也要为了这该死的目标献身?难道我出生的唯一的作用就是棋子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塞斯说。他那被宗教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有些恐惧地看着加百列。
“那就闭嘴。”加百列随手甩了几个魔咒,将塞斯禁锢在椅子上,并顺带封住了他的声音,迫使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听众。
“我不要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加百列说,“如果我不能享受这世界的美好,为什么我要让别人去享受呢?让他们踩在我的尸骸上体验我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和幸福,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难道就不能和我一起痛苦吗?麻瓜也好,巫师也好,所有人的奉献总比我一个人的奉献要值得被记载。说不定几十年,一百年以后,他们还能被记载在史书上。这不也是一种荣幸吗?”加百列喃喃着,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形象已经无比接近于他口中的疯子。
“但你说的很好,很适合被我拿来当成骗人的幌子。”
加百列走向塞斯,将自己被茶捂热的手贴在塞斯脸上,接着说道:“一忘皆空。”
塞斯猛地从桌子上惊醒,他的茶还摆在那,加百列坐在他的对面,捧着自己的那杯小口啜饮着。
“嗯?我怎么会突然睡着。”塞斯揉了揉脸,不好意思地朝着加百列微笑,“肯定是最近太累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你的理想。”加百列放下茶杯,双手交叉着摆在桌上。“请继续吧,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