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回家
按照老撒拉弗的遗嘱，他要回到英国下葬。
加百列回绝了所有人的同行请求，返程的飞机上除他之外，只有当初接他下游轮的司机和他父亲的尸体。当然，还有随时随地被揣在口袋里十五加隆。
来时航行了整整六天的旅途，现在被他们所乘坐的这架苍白的钢铁猛兽直接压缩成了连片的蓝色缩影。加百列和他的司机相对而坐，装在银白色裹尸袋里的尸体躺在他们之间的过道里，不时随着气流的颠簸而晃动几下。
沉寂的时间被直升机旋转的机翼和他们耳麦之间嘈杂的电流音打散成漂浮的粒子，又逐渐聚成一堵薄而韧的墙，将加百列和他的随从隔开。在墙与人之间流淌的只有沉默。
加百列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在那些不需要主动散发领袖魅力的时候，他甚至称得上安静。但显然他的保镖从未见过这样的加百列，他认为此时此刻机舱内的安静完全是由一个儿子刚刚经历丧父之痛所导致的，而出于人道主义，他有义务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
保镖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就被加百列用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如果你是想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就把嘴闭上吧，那些我已经听的够多了。”加百列说。
“……是，先生。是我冒犯了。”
大兵愣了一下，然后立刻低头向加百列道歉。他的一举一动仍保留着军人的风范，如果不是直升机内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这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壮汉，加百列觉得他甚至会直接站起来。
“但我仍有几个问题想要问您。”
“说，我听完再考虑要不要回答。”
“在我去渡口接您那天，您向我展示了巫师奇妙的魔法，只是一个闭眼的时间，您就将我们从河水中带到了目的地。为什么现在不这么做？”
“我父亲的死讯会传得很快，藏在城堡里的老鼠和小鸟会将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递给他们的主人。说不定在我们离开这段时间里，那些用红墨水写着绝密的信封已经放在了他们的桌子上。”加百列说，“在离开美国时，我说一切将会按照我父亲的遗嘱进行。他毕生都致力于改革创新，死后下葬的要求却极为传统。不要魔法，不要科技，所有程序都必须纯人工进行。这是我和他商量好的，这样我就能轻松打扫干净我们的下水道了。”
“原谅我有些愚钝，没能听明白您的意思。是您在那安排了人手调查吗？”
“不，是我们把尸体扔回英国就回去。不过我的确在美国留了几条信得过的猎犬，所以你说的倒也不算错。”
“您不怕有人正在监视这架飞机吗？现在的无人机和监控窃听都很成熟。尤其我们乘坐的还是一架直升机，不管是速度还是保密性都远远没有客机好。”
“我记得你的名字叫鲍比，对吧。”
加百列用手势让鲍比将他父亲的尸体抱起来，接着他抓住鲍比的肩膀。
“从我出生开始，我的一举一动就全部暴露在我父亲的监视下。而偏偏我又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所以我研究出了一个方法。”
周围的空气肉眼可见地开始震动，仿佛构成它们的原子正在被什么东西撕碎，填充，重新塑造成新的形状。塑型所不需要的多余空气变成废料落在地上，无形无色，但鲍比就是能看到它们累积在那又消失不见。
三个新的人型正在显现，加百列用光的折射为它们涂色，用风的气味为它们穿衣。转眼间，机舱中就又多了三个影影绰绰的“人”。
“剩下的等到英国了我再和你解释，现在抱紧我父亲的尸体，我们走了。”
和他去接加百列那天一样，鲍比给予了加百列百分之百的信任。他紧紧地抱住老撒拉弗的尸体，同时做好了落地时用身体保护它的准备。然后他闭上眼睛，被加百列再次带进了扭曲旋转的世界中。
幻影移形的过程一如既往地不愉快，落地时鲍比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停住脚步，没有一头栽倒在地。
“还好吗？”
加百列站在他身边，并没有伸手扶他一下的意思。
“没，没关系。我经历过更糟的。”
鲍比皱着眉，努力咽下已经顶到喉咙口的呕吐感。抱紧了怀里的尸体后直起身子，重新站到了加百列稍后一步的位置。
“哦，你可以把那个放下了。”加百列指了指他手里的裹尸袋，“小精灵们会接替一切。”
“精灵？”鲍比本能地向高处望去，可声音却从他的小腿那传来。
“我在这里，保镖先生。”汤米说，“真抱歉我和您想象的精灵不一样。”
“啊？不不不，是我先入为主了，对不起。作为补偿，请让我帮你将尸体放好吧。”
“把它放下，这没你的事了。”
加百列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或许是鲍比的错觉，但他似乎刻意地在远离尸体。不管是在飞机上，还是在这不知道位于英国哪处的土地上，他都不愿碰到裹尸袋。一切和尸体有关的工作通通交由他人代劳。
“请放在这吧，汤米会负责后续的事情。”汤米安抚性地向鲍比眨眨眼睛，往后退了一步留出可以安放尸体的空间。
“这……”
鲍比看了看眼前称得上娇小瘦弱的小精灵，又看了看怀里高大沉重的尸体。最终还是选择听从命令，轻轻将尸体放在了汤米面前的土地上。
一阵微风向他们这里吹来，老撒拉弗的尸体被风托起，跟随着汤米的步伐向前移动。
“非常感谢您的帮忙，先生。”汤米说，“那么我先离开了，洗澡水和午饭已经准备好了，我会在葬礼开始的时候通知您。”
“我们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没有葬礼，我将他送回来就走。”
“这是老爷单独留给我的遗嘱，他吩咐我务必让您留下参加葬礼。”汤米说，“他说葬礼中有您必须要看到的。”
“我为什么不能现在看？”
“因为这也是老爷遗嘱的一部分。请您先去休整吧，午饭会直接送到您的房间里。”
“麻烦。”加百列看着小精灵离开的身影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走吧。”他又朝着还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鲍比说，“跟着小精灵走，他会带你去你的房间。”
说完加百列也消失不见了，偌大的草场上只剩下鲍比一个人。
“哪个小精灵？”鲍比朝着加百列消失处仍在晃动的空气发出疑问，回答却并未在那个地方发生。
“这个！”
一只和上只长得非常接近的精灵从刚刚还黑暗无人的角落里跳了出来，主动接下了引路人的这个职责。
“这边走先生，我带您去客房。”
葬礼暂定于五点钟，在那之前还有一点时间，加百列回到了他的房间。有赖于小精灵们勤奋的工作和细致的清扫，房间还保持着他离开的模样，连一丝灰尘都没累积起来。
加百列走到他的老书桌前，从旁边的垃圾桶中捡起一本书。书还很新，四个边角坚硬又尖锐，一看小精灵们就没少在上面花心思。
出于某种奇怪情绪的推动，加百列翻开了这本曾经被他弃之敝履的书，扉页上大写的节日快乐针似的刺着他的眼睛。在加百列龙飞凤舞字下面还有副用钢笔勾勒出的素描:两个男孩坐在火车的包厢不知交谈着什么，桌上有零食和一只白猫。
没人知道加百列有着很高的绘画天赋，他的素描好得像是照片。它让那些被压印在深处的记忆不安分地翻涌起来，连带加百列曾被索命咒带走的部分也再次生长出新的嫰苗。
“砰砰。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从书脊处传来。加百列将书翻转直立，一块长方形的短玻璃镶嵌在上面，取代了书名的位置。许多羽毛在玻璃里面飞舞着，天马从书中的天空上嘶鸣飞过。
亚兹拉斐尔曾向他提起过这本书，提起过里面缤纷的幻想世界和美丽的天马。当时加百列说要将这书里的世界送给他做礼物，亚兹拉斐尔还以为是他要投资拍个电影。
久违的微笑终于来到了加百列的身边。正当他将书端正地放在书桌上，转身去找别的东西时，汤米悄然出现在他身边。
“少爷，”他说，“能请您跟我来一下吗？老爷交代我在他死后，有个房间必须要带您进去。”
“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带我离开之前，还是带我离开之后。”
“是在老爷将死的时候，他将我叫到他的房间，对我说了这番话。家中的壁炉可以直达老爷在的房间，如果您好奇我是怎么过去的。”
“有什么话是他不能直接对我说的，还非要你来转述。”加百列哼了一声，“你除了是他的间谍外， 现在还要做他的传声筒吗？”
“或许只是有些话老爷自己说不出口。”汤米说，“这话我本不应该说，但我不想让您带着恨意活下去。在老爷临死之前，他曾对我说”
“我不想听！”加百列大喊一声止住了汤米的话，“我父亲想让我恨他，他亲自对我说要我恨他。所以我恨他，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他又说:“现在带我去那个房间吧，最好能把那个必须要我看到的东西一起找出来，这样我们就能快点结束今天了。”
汤米沉默了，一路无言地将他带到了一扇木门前。加百列觉得这门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就是这？”
汤米点点头，后撤一步为加百列留下探索的空间。
加百列轻轻转动门上的铜制把手，随着锁舌清脆的弹响，封存的秘密的门被推开，一阵裹挟着灰尘的风从房间深处冲出门外，很快就被新鲜空气吹散了。
里面的景象同亚兹拉斐尔看过的幽暗逼仄的长廊十分相似，被火烧焦熏黑的画像钉满了两侧的墙壁，无形的窒息感悄悄扼住了加百列的咽喉，用仅有他能听到的细语轻声描绘着里面可能存在的未来。
＂你又在犹豫什么呢，＂它说，＂难道你不曾看到命运的轮盘已经指向你了吗？＂
“我不想进去……”加百列说，莫名的恐惧袭击了他的灵魂，让他变得畏缩不前。
“告诉我，告诉我汤米，里面有什么在等着我。我，我。不，我不会进去的，我要走了。希望你能将葬礼办好。”
说着，加百列抬腿就要向外走，脚步匆乱得好像有人在后面追赶他。
“回来！”
一声有力的怒斥将他钉在原地。那是他死去父亲的声音，根植于骨髓中的顺从让加百列下意识地回过身，将盛满恐惧的眼睛再次对准了长廊的尽头。
老撒拉弗的色彩缤纷的画像挂在那，与周围焦黑死去的画像们截然不同。
“不要败给对命运的惧怕，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不……我不能……”加百列摇着头，恍惚间他听到了纸牌交叠和赌筹碰撞的声响，一张巨大的桌子从过去与未来的交点向他奔来，强行将他拉进了这场豪赌。
“加百列，”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到我这里来，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
“我不，我不想，我不能，不……不不不……”加百列说，“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受够了，我要退出，退出。我不会再用任何东西参与这场赌博了。”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坚定，连望着长廊的眼睛也随之变得有神。
“好，那么你走吧，我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画像说，“因你缺失的空位将会由其他人填补。虽然这会让我的计划进行的慢一些，但他可比你好操控多了，是不是？”
加百列失声了，一时间愤怒替代了恐惧，让他忘记了对命运和未来的逃避，直朝着房间尽头他父亲的画像走去。
跳动的橘红色火焰从他的魔杖中喷出，焰尖离承载着画像的油布仅有几厘米的距离。
“不要对他出手，不要，对我的朋友，动手。”加百列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已经死了，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死人一样安静地躺在棺材里呢！”
“或许是因为我最看重的儿子并不想参加我的葬礼？”画像笑了起来，“你现在看起来可真像我，魔力正在冲刷你的身体，感受到了吗？”
“而且他也不完全是你的朋友，他还是我的儿子。据一些嘁嘁喳喳的小鸟说，他还是你的初恋？”
火焰终于窜上了撒拉弗的画布，高温融化了那些附着在油布上的颜料，让它们互相掺杂着滴落在桌面上。
画像的声音随着本体的燃烧而变得沙哑失真，但他还在不停地说下去:“记着这份感情，加百列，它会对你的未来大有裨益。也要记得来参加我的葬礼，因为终有一日你也会来到这步，提前看看流程会对你安排自己的葬礼有所帮助。还有……我很爱你，我的儿子。”
可惜最后这句话被吞没在攀升的火焰之中，加百列并没有听到。
在他父亲的画像被焚烧殆尽后，加百列直接瘫倒在了地上。他再一次杀害了自己的父亲，用火焰，用憎恨，用对自己曾经所作所为的愧疚与羞愧。这下他非得去参加葬礼不可了。
“汤米。”加百列哑着嗓子说，“现在就开始葬礼吧，我不想让我父亲再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