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命运或是人为
在某些时候回忆远比刀枪要伤人。亚兹拉斐尔从冥想盆里抬起头,那些清澈的金黄色液体此刻却像胶水般轻易地从他的脸上脱落,一团团的滚回到盆子里去。
此刻他的大脑中空白一片,甚至不足以支撑他去思考串联起整件事情。
“有时候隐瞒是出于善意的。”加百列的画像开口了,“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这话你应该在让我去看这些记忆之前就说出来。”
“当你踏入这扇门的时候我就在劝你离开,可你并没有把一张画像的忠告放在心上。”画像说,“就像我说的,一切都是命运早已画好的线。”
“不,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亚兹拉菲尔否定了他。
“那你现在就可以选择离开,证明我是错的,用你自己的力量让命运的设计功亏一篑。”
亚兹拉斐尔沉默了,他忧愁地看着那座摆满了记忆的架子,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做出一个最适合当下情况的决断。但他做不到,他的脑子里依旧空空荡荡的,连零散的碎片都找不到。
过了半响,他才慢吞吞的开口。
“我不会走的。”
“为什么?”
“如果加百列当时能承受的住,那么我也能承受的住。”亚兹拉斐尔说,“我不会选择在加百列独自背负了这些后懦夫般的逃走,这和我的人生信条不符。”
“命运正在工作。说不定此时此刻祂正拿着自己的小纺织机加班加点的钩织你的未来。”画像说,“我无法阻止你,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愿意将这份风险放在肩上。”
短暂的对话结束了,亚兹拉斐尔手指划过那些瘦长的玻璃瓶,将紧挨着他刚看过的那瓶取下,经历几个呼吸后,将里面流光溢彩的液体倾泻在了波澜未平的冥想盆里。
又是熟悉的潜入。亚兹拉斐尔在水波中睁开眼睛,再次让自己沉浸在加百列的回忆中。
这次他来到了美国。
游轮的汽笛仿佛一把粗钝的刀子,狠狠地将天空切割成了两半。加百列站在甲板上,手中除了十五加隆的旅行用背包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行李。他父亲并不在他身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盘头,穿着西装制服的小姑娘。亚兹拉斐尔觉得这个造型有些眼熟,便绕到他们面前,仔细地端详起来。
“先生说以后你会是我们的领头人。”女孩开口了,声音是不符合她年龄段的稳重成熟。“所以我想我最好先来做个自我介绍,我是米迦勒,以后会是你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我知道,我在没出发之前父亲就已经给我看过你们的花名册了。”加百列说,他单手扶着甲板边缘的围栏,不情不愿地将视线从海面那转移到米迦勒脸上,一双同样蔚蓝但比海洋还要深沉的多的眼睛嵌在上面。
“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长相,性格和喜好我都清楚。”
“不愧是先生的儿子,居然能在一夜之间做好所有功课。”米迦勒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事情而感到多大的惊喜与不可思议。
“那我就不继续打扰你的海景观赏了,到达美国之后,我们还会有更多见面机会的,”
女孩消失得和来时一样快,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就将自己的行踪模糊在了人群里。亚兹拉斐尔试图去寻找她,看看她在背后是否有悄悄议论加百列,但他的活动范围貌似被固定在了加百列身边。从他的脚边算起,亚兹拉斐尔最多只能离他五步远。于是他留了下来,陪着加百列欣赏沿途的风光。
也算不得欣赏,毕竟加百列只是无神的盯着他左前方一处虚无飘渺的地方,那些值得被记录的景色则被他通通无视。两处明显的青色停在他的眼窝那,周围还有着不引人注意的浮肿。由于记忆的中断,亚兹拉斐尔并不清楚在加百列得知他们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后到底做出了什么反应。但仅凭着他脸上的青色和抹不去的疲倦,亚兹拉斐尔自己倒也能猜出一二。
“作为朋友你有很多缺点。”亚兹拉斐尔说,尽管他知道加百列听不见他。“可每一项缺点又因为你是加百列而变得迷人,就像蛋糕上过量的糖霜,或是巧克力里密集出现的坚果仁。”
“你有那么的缺点,加百列,绝大部分都无法阻止我继续爱你,崇拜你。除了一项。”亚兹拉斐尔顿了顿,缓解了下情绪才接着说下去。
“除了你每次都自以为是的将所有事情都隐瞒住,从来没把我纳入过你未来的计划里。你”
亚兹拉斐尔的话随着汽笛声响起而截然而止,后续要说的种种全部淹没在了轮船深沉厚重的吼叫之中。在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中,加百列抬起他的头,随着船上众多的游客一起将目光投向了他们即将抵达的城市——纽约。
当自由女神像出现在大众视角中央的那刻,天空中恰好飘过一朵云遮住了太阳。阴影遮盖住船只,却遮盖不住人们的热情。船上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来美国旅游,刚刚的汽笛声响如一捧冰凉的泉水浇在了他们脸上,将人们从漫长航行中的麻木与疲惫中唤醒,邀请他们出来欣赏美丽的异国风情。
虫潮似的人们从各个角落钻出,争先恐后地去抢夺甲板上最好的观赏位置并拿出手机拍照。加百列的位置并不显眼,所以目前还没有几个麻瓜向他那边发起冲锋。
“知道吗,我其实有想过包机。”
加百列的父亲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身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看上去就是完完全全的一对模范父子。
“是什么打消了您的念头,转而去带着我们坐上了最便宜的一艘游轮,和许多愚蠢的麻瓜混在一起。”
“有人跟我说,我应该多带你出去玩玩,有一些父子间的亲密时光。他说亲情的缺失很可能会导致孩子未来走上歧途。”
“我以为我们走的已经是常人眼中的歧途了。”
加百列转头看向他父亲,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背包攥得更紧。
“您可以不用这么做的。”他说,“我知道您只是想多给我一些时间将美国的情况彻底消化。可这艘船上愚蠢的人实在是太多,如果没有他们影响,我会掌握得更快。”
“能被他们影响到说明你的心智还是没有发育成熟,没能学会如何自我摒弃掉外界干扰。”男人说,“这样游轮坐的还是很值。”
“可是…”
加百列还想再辩解些什么,却被他父亲用一个眼神打断。他只好悻悻地闭上嘴,随着人们一起将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港口,广袤无垠的蓝天与早已看不见的英国被他抛掷脑后。
亚兹拉斐尔并不清楚自己是否也被包括在了英国的集合里。
关于美洲大陆的景色,亚兹拉斐尔仅来得及匆匆瞥上一眼。老撒拉弗的人马早早就等候在港口那边,加百列前脚下船,他们紧跟着就将车开了过来,用无声的压迫感催促着加百列。
“上车了,想出来玩等我们办妥事情之后,我叫米迦勒给你当导游。”
“不必了。”
加百列摇摇头,短促地回绝了他父亲,然后坐进离他最近的那辆车里。他父亲并不与他同坐一辆车,而是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坐进了稍后面的另一辆车里。亚兹拉斐尔就跟在他身后,想要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有那么大的吸引力,甚至能让父亲离开他的儿子。可惜他再次失败了,随着老撒拉弗身影的消失,他们所乘坐的车辆几乎在同一时间踩下了油门,排成整齐的一列行驶在公路上。亚兹拉斐尔作为一个在回忆中飘荡的灵魂,自然也跟着被一口气拉了出去,晃晃悠悠地跟在车后面摇摆着。
高楼与路灯逐渐在高速中连成一条线,接连不断地从亚兹拉斐尔的视线里滑过去,看久了就难免头晕目眩起来。可即便是这样,亚兹拉斐尔也没有任何想钻进车厢里避难的想法。虽说在前面他已经看过了加百列颓然欲绝的失态样子,但那毕竟是事发突然,就算他想躲都躲不开。
这次不一样,亚兹拉斐尔闭着眼睛都能想到现在坐在车子里的加百列正承受着怎样巨大的负面情绪,而这些情绪很可能会通过一些加百列不想让人知道的渠道倾泻出来。
哪怕是身处在久远的记忆中,他也想为加百列保留最后的体面。
只是天不遂人意,伴随着司机猛地一个急刹车,亚兹拉斐尔被直直甩进了车厢内。这都有赖于他现在幽灵一般的体态。
坐在车厢中的加百列情况也并不优雅。虽然他的反应力足够让他在向前扑过去的同时,用双手支撑住自己。但为了安置在旁边的十五加隆,加百列只来得急用一只手撑住汽车前座,另一只手则伸出去抓装着十五加隆的背包。姿势不算好看,但好歹也没有让整张脸贴在椅背上。
“什么情况?”
“先生说有人在跟踪我们,而且前方应该已经被设下了埋伏。”司机说,方向盘在他手里简直要转出花来。“他叫我们分头行动。”
“你是麻瓜?”
“是的,但我是陆战队退役下来的士兵,实战经验很丰富,您不用担心。”
“你觉得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吗?”
说话间加百列已经将十五加隆从背包里拿了出来,并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魔杖,在车厢中晃动了几圈,天空登时便聚起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将整座城市都尽数吞没在了它阴暗的嘴巴里。
“先生说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司机有些慌,他频频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向加百列,语气中带上了些急躁。“请您相信我的技术,我会用我的生命保证您的安全。”
“那是因为他在拿我们转移视线,当然不希望我们轻举妄动去暴露他。”加百列说,“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正如他也是这样的了解我。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指挥,将你的手作为我手的延申,我会带着我们安全离开,明白吗?”
司机的确是训练有素,几秒钟内他就理解了加百列的意思。
他点点头,挺直了腰杆说:“明白,请您指示。”
“现在把汽车所有的门锁全部解开,做好随时打开安全带的准备。”加百列边说边从窗户向外看去,更多的汽车向着他那边聚集,犹如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狼。
“一群蠢货,居然真的以为自己能抓到人。”
加百列讥笑着他对手的愚蠢,正要给出下一步指示时却突然愣住了,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奇怪的呆滞了好几秒,还是司机喊他他才回过神来。亚兹拉斐尔回忆了一下,现在应该正好是他第一次吹响口哨的时间。那时他完全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遭到了加百列的抛弃,不公、委屈、疑惑等情绪在他大脑里争吵个不停。最终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了加百列送他的口哨,朝着窗外用力地吹,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想到答案似的。
“然后,然后把车开进最近的河里,在下沉的时候从车子里跳出来,我会带你直接移形去基地。”
加百列的声音没有刚才坚定了,好在司机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选择相信加百列,一脚油门直接将车撞向了离他最近的河边。他们在下落的过程中破门而出,加百列一手抓着十五加隆,将另一只手伸给与他同步跳车的司机,在冰冷的河水中抹去了他们的身影。亚兹拉斐尔也被迫跟着他们一起转移到了撒拉弗的美国基地。
那是个巨大的城堡,光从外面看简直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有着与撒拉弗祖宅同等规模的气派,与祖宅所没有的奢侈。
如此壮观的场景,换成平时的亚兹拉斐尔一定会啧啧称奇一番。但这次他只是神色怪异地看着旁边正在用魔法给自己和司机烘干衣服的加百列,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老撒拉弗从城堡中出现,没提任何有关追击和车子的事情,只是热情地叫加百列进来,告诉他自己为他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晚宴用来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