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和德拉科面对面坐在床上，却彼此之间不说话，良久，德拉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再睡一会儿吧，你应该不习惯这么早起床吧。”
我睡不着，哈利看着他苦笑，在你离开之后，我从来没有一天能够安稳地入睡。他在心里回答道。
“……那你呢？”哈利开口，感到那贯彻连接他整个头部的神经又开始阵痛，他的喉咙干涩，声音漂浮在昏暗的房间的半空之中，“你总是起的很早吗？”
“去睡吧，”德拉科微微侧着头，刻意无视他的提问，他好像习惯了照顾一个坏脾气的小孩，强硬地把哈利推倒在柔软的床上，然后他伸手拉过一旁的被子，将哈利完完全全地包裹在柔软被子的下面。
“德拉科……”哈利躺着乖乖不动，像是舍不得破坏这种美好的幻觉，他躺在床上，面朝着天花板，感到身旁的人离开了他，他张开嘴想要挽留，然而声带震动却无法找到那些真正可以挽留德拉科的话——于是他难过地听着德拉科的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又慢慢飘远。
哈利躺在黑暗里。头疼，他用力用舌头抵住上颚，他无法分辨那些疼痛究竟来源于他的头颅、神经，还是胸口里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他仰面躺着，听着时间滴答滴答行走的声音把他团团包围，只要有一道裂缝，那堵在他心里的墙就会轰然倒塌，那些流水一样的时间膨胀着在嘲笑他——瞧瞧你啊，哈利·波特，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一丝长进都没有。他的头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睡一觉吧，他告诉自己，就像德拉科想要自己做到的那样，你连这一点儿小事都无法做到吗？
于是他合上眼睛，让自己在那片黑暗里彻底地下沉，出乎意料地，他睡着了。
他站在一片平坦而布满嫩绿的山坡上，回头望能看到陋居那歪歪斜斜堆出来的房顶，树叶柔软的摊开在他的脚下，偶尔挽留着他的脚腕，他的鼻尖飘浮着甜橙花的清香，太阳挂在头上，暖洋洋的阳光播撒在整个田野。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陋居后方的山坡上，他在这里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善良的韦斯莱夫妇无比慷慨的、友好的收留了他，给予了他那沉重童年不多的暖光，然而因为那场战争，他们不得不放弃了这座小屋，任由它在火海里燃烧殆尽。
哈利仰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却没有沿着山坡向记忆里的陋居走去，他转过身向山坡之上走去。
在那片富有生机的土壤里种着一片甜橙树林，据说是韦斯莱先生年轻的时候从遥远的东方国度带来的种子，总之善于照料生命的韦斯莱夫人养活了它，它从一粒小小的种子生根发芽，它们从一棵树变成了一片茂密的树林，过了不久，甜橙树就开出了花，它们有的时候是一朵，有的时候又是一簇，东一朵西一朵随意地挂在枝头，韦斯莱夫人会摘下几朵别在金妮的头发上。
夏天的时候他和罗恩总是靠在树阴之下打瞌睡，赫敏则是在一旁靠着树干翻着一本厚厚的书。那一年常年漂泊在外的查理回来了，他给两个少年在两棵甜橙树之间做了个吊床。
然而几乎都是哈利待在上面，罗恩只有在吊床刚做好的那几天短暂的提起过兴趣——作为韦斯莱家的小儿子，他正忙着和乔治还有弗雷德用竹竿变成的笼子逗花园里的地精，忙着和金妮在窗子前的简易球场玩魁地奇，忙着按照维斯莱夫人喋喋不休的旨意清洗自己的脏袜子。
夏天太热了，哈利躺在吊床里眯着眼睛想，他的耳边满是虫鸣声，远处传来罗恩被韦斯莱夫人追着打的惨叫声，他听到赫敏在树下叫他。
“怎么了？”他从吊床里探出头来。
“把你手边的那片树叶递给我，”女巫坐在树下，她的膝头摊开着今天要阅读的书，“现在夹在书里，可以把它做成书签保留下来。”
现在哈利安静地待在记忆里的甜橙树下，他的肺部贪婪地呼吸着树叶的香气，战争却让他哪怕是在梦里也保持着清醒。他想，这片树林怕是早在那场大火里一同消失不见。
他站在霍格沃茨蓝色的雾里，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上，今天的月亮太过明媚，所以看不到星星。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所以冷得直打哆嗦，他独自站在风里不住地颤抖，他焦急地等待着，感到紧紧抓着魔杖的手指几乎冻僵。
“波特！”他听到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声音在叫他，于是连忙回过头去，取来行李箱的德拉科正向他跑来，他看起来还和过去一样，一双灰色的眼睛亮亮的，鲜少的弯起来，注视着哈利。
他高兴地看着在他面前站定的男孩，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握住德拉科的手，又立刻想到他的手指冻得僵硬，于是连忙在身上搓热，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拉起男孩的手。
德拉科看着他的动作，嘴角止不住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却又偏要掩饰，于是侧过去轻轻咳了一声。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呀，波特？”金发男孩凑近他，故意压低了嗓音。
“当然是在等你。”哈利紧紧地把德拉科的手攥在手心，他温柔地回答道，“忘记了吗？我们约定好一起出发，所以我来接应你。”
“我当然知道。”今天的德拉科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过于害羞而闹别扭，他的脸颊有些泛红，“我只是想再听你说一遍。”
哈利捏着他的手，感受着那软绵绵的触感，“我们走吧。”说着，他拉着德拉科就要离开。
然而德拉科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波特。”他轻轻叫道。
哈利疑惑地回过头。
“你喜欢我给你生的孩子吗？”
哈利猛地睁开眼睛，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猛地翻身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身处在爱尔兰居所的卧室里。他慌忙看向墙上的钟表，屋里还是昏暗一片，他费了一些力气才看清——距离德拉科离开不过二十分钟而已。
他强忍着头痛，就连眼前都模糊一片，却执意翻身下床，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又扶着墙壁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感觉那些在他耳边轰鸣的声音稍稍离开了他，他深吸了一口气，记得还要去查看睡在儿童房里的莉兹。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发现莉兹还在那里，她正恬静地蜷缩在她自己柔软的床上，而艾伦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的一条毯子上呼呼大睡。哈利这才把那颗几乎要从他的喉眼里跳出来的心脏重新咽了下去。
哈利关上门，他靠在墙壁上喘息了一会儿，又赤着脚向楼下走去。
他来到空荡荡的客厅，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昨天晚上德拉科还在这里短暂地停留过，但是现在他就像之间的流沙一样蓦地消逝，让哈利怎样也无法握住哪怕一瞬。
他呆呆地走到餐桌前走下，用手撑住脑袋，天还没有亮。
当德拉科抱着一个盒子用钥匙打开门走进房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哈利坐在没有开灯的餐厅里一动不动的样子。他先是吓了一跳，又连忙稳住身体，然后把盒子放在哈利的面前。
哈利茫然地抬头看向他，像是难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再确认了确实是德拉科回来了之后，他惊喜地猛地站了起来，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触碰德拉科似的，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德拉科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回来了。”哈利呆呆地注视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嗯，波特。”德拉科回答他，“我答应要让你照顾莉兹，所以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看到哈利仍然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翻涌的情意让他都为之一惊，他似乎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坐下说吧。”
哈利立刻按照他说的那样坐了下来。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莉兹生来没有眼睛，麻瓜把那称为先天性的无眼症。”德拉科顿了顿，“她的眼眶里空空的，没有眼球。”他平静地说着，像在说一件和他全然没有关系的事。
“原因就是，在她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曾受到过一些黑魔法的攻击，你知道……那个人曾经住在我家里。总之应该是那个时候莉兹的视窝和视泡还没来得及形成就被破坏了，所以导致她的眼球组织没有发育。”
“这些年我带她去看了一些麻瓜医生，他们叫我要小心她的眼眶萎缩，于是我一直有给她佩戴假眼。”说着，他朝哈利推了推手边的盒子。
然而哈利却没有动，德拉科停下来等了他一会儿，“波特？”他问道。
“……你刚见到她的时候，是不是吓坏了？”哈利的喉结动了动，良久，他艰难地说。
闻言，德拉科古怪地偏过头打量着哈利，他细细地端详着面前贸然闯入他生活的儿时爱人，突兀地笑了。
哈利看着德拉科的笑，那笑容并不是感动，更称不上嘲笑，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更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德拉科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道，“——当然了，我吓晕过去了。”
“……那卢修斯呢？”哈利却笑不出来，他紧紧盯着金发男人，想到了他的父母。
“那是我爸爸。”德拉科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厌倦似的回答道，“老爸们当然不会感到害怕，他只是叫我把这个孩子扔了。”他抬了抬眼，以为哈利会暴跳如雷，然后跳起来反驳他。
哈利只是安静地坐着，“……是啊。”他回答道，德拉科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德拉科刚想打开盒子，继续教给哈利假眼的清洗方法，谁知哈利却抢先一步开口。
“德拉科，你是怎么怀孕的啊？”
德拉科的眼皮跳了跳，他无法回答，因为他也弄不清楚——而他不解释就好像是他故意吞了生子魔药蓄意绑架波特一个孩子似的，他到底为什么要遭受这么大的苦难为了生养一个波特的劳什子孩子啊！
“大概是因为救世主魔力无边的精子吧。”他冷笑着。
哈利摇了摇头，只是叹息。
“比起这个，”德拉科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我可以放心地把莉兹交给你吧？”
“是的，德拉科，”哈利回答他，“你可以信任我。”
于是他们拿好东西，一起来到莉兹的房间，哈利站在一旁，看着德拉科先是走上前轻轻摇醒睡在地板上的艾伦，“……起来了，昨天晚上麻烦你了，如果你想睡的话可以去床上睡。”他口上擅作主张，偏又回过头来看了哈利一眼。
艾伦迷茫地翻身坐了起来，他呆愣地坐在地板上，“什么？”他轻声问道。德拉科推了推他，这才让他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朝着门外走去。
哈利站在金发的男人身旁看着他——你能想象吗？他问自己，德拉科·马尔福有一天也会变得擅长将人照料，他的身影渐渐与他记忆中刁蛮任性的男孩重合不上，无论哈利如何努力，他们再也无法变得像过去一样。
哈利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莉兹身上。他努力地呼吸，只要他竭尽全力封锁住自己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就可以让那些在他心底蔓延开来的疼痛无以为食。
德拉科已经站在了莉兹旁边，他用手掌轻轻抚摸过睡梦里女儿恬静的脸蛋，“……睡得好吗，我的小蜥蜴？”他若旁无人地轻声问道，然后微微扶起女儿，让她的身体微微上靠一点。
莉兹好像还贪恋在甜梦乡的怀抱里不肯回到他父亲的怀抱里，于是她把脸贴在父亲的手臂上，不满意地小声哼哼，这一刻的她看起来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特别。
“波特，你过来。”德拉科在叫他。
“我们需要把你女儿的眼睛抠出来，你害怕吗？”
听了他的话，哈利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也许是因为他太过紧张，或许是德拉科的心情不错，又或许只是因为黎明的微光让黑暗变成了他们的保护色——德拉科在另一边低低地笑出声，他一边拧亮台灯，一边嘲弄般的拖长语调，“——可别吓得晕过去。”
哈利紧咬着牙关，摇了摇头。
“她现在还太小，不能自己给自己戴上眼睛，我一般都会在她晚上睡着之后帮她冲洗一下，再趁她乖乖不动的时候给她戴上。最近你总是带她去花园里疯玩，所以我不得不每天帮她清理眼眶里的脏东西。”
德拉科嘴上抱怨着，手上的动作却很快，哈利看着他熟练地拨开莉兹的眼睑，把那暗淡的眼睛取了下来，像摘掉天上的星星一样，把它摊开在手心。
“……对不起，我——我以后不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于是结结巴巴地道歉。
德拉科正在用准备好的生理盐水冲洗那片小小的眼球黏连着白色的白色薄片，听到哈利的道歉，他的动作停了一下。
“不用道歉，波特，我不是在责怪你。”德拉科有些无奈地告诉他，“事实上你做的挺好的，莉兹喜欢你。”
他把那片清洗好的莉兹的眼睛放进盒子，一边递给哈利一块浸泡过热水的毛巾，“给她擦擦脸，尤其是那些稍不注意就会掉进眼睛的灰尘。”
哈利伸手接过，他靠着昏黄的灯光头一次近距离打量莉兹最真实的样子，她的脸小小的一点，皮肤脆弱到吹弹可破，可以看清那些细小的藏在皮肤之下的血管，而本该镶嵌着眼睛的地方，取而代之的不是黑洞，仿佛像是淡粉色的血管交织形成的黏膜，正随着莉兹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开合——倒是像一朵小花，或者是什么寄生在他心爱女儿脸上的外来生物。哈利颤颤巍巍地、无比小心地隔着毛巾触摸女儿的小脸。他深吸了一口气，寻求认同似的回头向德拉科确认。
德拉科只是反常地站在灯光之下，安详地冲他们两个微笑。
灰尘，是遍布在这世界上任何一处的污染物；细菌，是腐败的象征，哈利想，他该怎么用他的血管里的字向德拉科阐明他内心的悲痛就像细菌一样蔓延，一步一步地攻略城池，也许现在这些遍布在莉兹脸上、他们看不到的细菌就是源源不断来自于她其中一位父亲哈利·波特内心的悲伤？他一边一丝不苟地清理掉自己对女儿的污染，一边感受着自己的灵魂在减少，那些悲伤在增加。
然后德拉科催促他再去洗手，“还没完，波特，你得把她的眼睛放回去。”
哈利看着德拉科的动作，那个记忆中的金发小混蛋越来越模糊，几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德拉科·马尔福全心全意注视着莉兹的样子，他那颗用血肉筑成的心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钻石般的心脏——你是不是不会再流血了？哈利想问。他看到德拉科非常坚硬地伸手拨开女儿脆弱的血管，他徒手刺入女儿的眼眶，把那颗晶莹的、墨绿色眼睛添加在女儿的脸上。
德拉科坦然地看了已经呆滞的哈利一眼，“绿色很好看。”
绿色确实很好看。他们都曾经爱上过绿色。他们爱上绿色，爱得毫无道理，爱得轻率，就像女儿爱父亲，他爱上德拉科，德拉科爱上他的眼睛。有人的感受是绿色的，就连他做的梦也是绿色。陋居后面的山坡是绿色的，甜橙树的树叶是绿色的，赫敏的书签是绿色的，斯莱特林的校袍是绿色的。爱是什么？是雨后的田野，草地鲜活的绿色？
他咬着牙，他是坚强的，无比勇敢的，强撑着拨开女儿软绵绵的皮肤组织，把那抹绿色点缀在她的眼底。
“吓坏了吧，波特？”德拉科探过头来看他。
“是啊，我要吓晕过去了。”哈利告诉他。
德拉科在他的耳畔低低地笑出声，他后知后觉，德拉科也许真的恨他，而他只能醒来装作无事发生。
楼下的餐厅里，艾伦一个人抱着两笼点心来吃，听到哈利的脚步声，他抬起挂着两个巨大熊猫眼的脸，“我今天给你放假。”哈利无奈地说。
然后他抱着已经醒来的莉兹在餐厅的桌子旁坐下，德拉科要赶着去上班，不能留下和他一起吃早餐，金发男人大摇大摆地冲进哈利的厨房随手抓来两片面包，又扯来一张纸把它们草草包起来，然后又冲过来给了莉兹一个吻，确认她没哭之后，出门去了。
哈利看着他的动作，叹了口气。仿佛只有在这个时候，德拉科才和他认知中的德拉科·马尔福相近一点。
他打量着怀里的女儿，莉兹正一手抓着自己最爱的玩具小熊，另一手放在嘴巴里，她煞有其事地摇晃着脑袋，像是在四处打量。
哈利近距离看她那双玻璃制的墨绿眼睛，任何光亮都会使里面流光潋滟、荡起涟漪，也许那双假的眼睛黏连着她的神经，莉兹的眼球转了转，尽管哈利知道她什么也无法看到，却还是好奇地向整个世界探出触角。
于是他用手掌轻轻合住女孩的眼睛，“你在哪儿呢，莉兹？”他轻轻说道，明知是在自言自语。
然后他忽地撤开捂住女孩眼睛的手，“……你到家啦！”
女孩也不知道抱着她的玩伴正在做什么，但她能感受到包裹着她的胸腔震颤，于是她轻轻颤了颤睫毛，让那像蝴蝶一样的触感短暂停留在哈利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