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所有关系的底色都是阴冷。莉塔往天空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凝聚上升又消散。今天关店的时间跟往常一样早，她慢慢悠悠地沿着湖边散步，心里半是期待半是自嘲，好久没来湖边，不知道今晚是否会遇到那个人。
二十五岁的莉塔还在神奇动物商店当店员。那个男人前几个月总是出现她的店里。有时候他们会闲聊几句。她没有问男人的名字，但是她大概知道是魔法部的人。后来，在某次散步中，她在湖边撞见了那个男人。他主动跟她打招呼，问她介不介意一起散步。慢慢地，他们关系更近了一步。在生意上，莉塔已经学会了如何熟络地和客人打交道，但是生活中，她并不擅长交往。好在对方十分开朗，不自觉中，莉塔也逐渐感染上了他的热情。她对自己的改变带着一丝警惕，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放任自己这样。
没见到他的这段时间里，莉塔自己并不好过。随着最近几起神奇动物走私案，魔法生物管理控制司加强了对他们店的管理，进货流程麻烦多了，生意也没有之前好了。老板最近几周去了外地进货，留她一人看店。她每天除了喂养动物，清理笼子，就是撑着下巴坐在柜台后，盯着店外形形色色的人影发呆。
人无聊的时候就会处理一些杂事。今天她翻出了这几个月没看的信。有一封来自纽特。信里说他还没回英国，他热切地问了她店里的情况，还寄了一支恶婆鸟的羽毛给她做羽毛笔。一支酸橙绿色的羽毛笔，莉塔很喜欢这个礼物。她这些年陆陆续续收到纽特寄来的很多礼物，她也会回一些一样奇特的礼物，比如：印有嗅嗅头像的一枚金币、绿色的火龙蛋、变色巨螺的空壳……她过去有空就会搜罗这些礼物，但是近几个月却没有这些心思了。 莉塔很少回纽特的信。多年未见，除了分道的人生轨迹，有什么好聊呢？但是今天她还是坐下来，给纽特写了封信：
“亲爱的纽特，我今天才看到你寄来的信。上几个月我很忙，最近生意不好，我也闲下来了。对了，我很喜欢这支羽毛笔……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不知道算不算朋友。他很有趣，我觉得如果你认识他，你们会很投契......其实有时候我想辞职，想去认识一些新的人，想走出来……等下次我有空再回你的信吧。希望你一切安好。”
信寄出去，莉塔又有点后悔了。她不知道纽特是否能体会她这种矛盾的心理。毕竟……她也曾希望跟着他出去看看。
想着想着，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穿着西服大衣的熟悉身影。快速把烟销毁，莉塔三步并作两步，向那个男人走过去。
周四的傍晚难得有空闲，湖边一片喧闹，落日一寸一寸往下沉，昆虫的鸣叫就一声比一声亮。看着岸边的水纹一圈一圈往外传，故人的影子也自然而然地映上纽特心里。
“真像夜空下湖水边的一滩野草丛……”他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什么？”旁边一路沉默不语的忒修斯转头望了他一眼。
“想起一个女孩。”纽特犹豫着是否应该开启这个话题。他希望忒修斯跟他坦白，或者至少让他能放心。
过了半晌，忒修斯才问：“她是个怎样的人？”语气很平淡。
莉塔是个怎样的人？纽特自嘲地笑笑。离开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她后来的样子，他现在脑海里残存的印象，只是那张照片里天真又羞涩的模样。怎么留住一个人？把她当作照片装在口袋，放在行李箱的最底层。
温柔又阴冷，这是他那时认识的莉塔，年少时的莉塔。他一直吝啬于向任何人分享那时的莉塔，那时只属于他的莉塔——
像是一片野草丛……叶片上泛着氤氲而清亮的光泽，里面传来几声辨别不出的虫鸣，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溯洄从之，他总是站在寒冷的水中央，他永远在跋涉，妄图靠近一点、靠近一点——但草丛永远无法抵达，他能想象拨开锋利的草叶边时血淋淋的伤口，在她的童年和青春面前，破晓时的阳光只会发冷，而他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纽特克制着不让回忆汹涌而来，喘了一口气，忍着眼睛的胀痛：“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梦到在海边一个小木屋里，我坐在摇椅上睡着了。晌午，一只渡鸦飞入了我的梦中。”
“渡鸦？是我想的意思吗？”忒修斯盯着他，脸上的迷茫和惊诧并不假。这反而让纽特心安了几分。
他没有回答，而是接着回忆：“我远远站着，无声地问：‘是你吗？’”
“后来呢？”
“后来，我不停对自己说，醒来醒来，这不是真的——”
“我醒了。”纽特匆匆结束了这个故事。他又笑了一下，补充道：“梦里的我醒了。醒来发现，指针指向暮岁。”
没有回应，他看到忒修斯点燃一支烟。他知道忒修斯这些年烟瘾很大，老毛病怕是再也改不掉了。忒修斯用力吸了一口烟，烟草在弱火中发出窸窣的燃烧声。
过了一会，忒修斯轻声问：“何必拒绝一个梦呢？”
回忆铺天盖地，纽特只觉得窒息，像是被人读心，无处可逃——隙中驹，石中火[1]，万事亨通，渡鸦声声报平安，一切都出奇的圆满。这是不对的。梦里人也是这样轻声地说，何必拒绝一个梦呢。
这样坦白的时间不多了，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纽特希望自己再说多一点，希望忒修斯告诉他，兄弟情大于一切。他开始絮絮叨叨讲起在霍格沃兹时的往事，试图唤起忒修斯的兴趣：“我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为了等水怪熬了通宵，第二天上课睡过去了。邓布利多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小动物。我说因为跟动物相处简单多了——虽然那时，我已经有了第一个朋友。”
“你确实花了好多时间和小动物待一起。”忒修斯脸部的肌肉放松了一点。
“你觉得热爱动物和热爱人是一样的吗？”他问忒修斯。
“你又是怎么想？”忒修斯反问他。
“邓布利多说，只有单纯的生物才匹配单纯的爱，他为我高兴。我那时不懂。”
纽特知道自己逾矩了，他吐露太多了。可是他还是期待忒修斯说点什么，告诉自己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但还有希望，告诉自己……不是她。忒修斯没有说话。
纽特有点懊恼：“我后天凌晨要去巴黎了。可能要待一段时间。但是我现在，放不下、放不下……”还有一个宾语他说不出来，他尽力了。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了，直至最后一丝光消失，纽特发现这个夜晚在烟草香缭绕中低迷又沉醉。
“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挽回她吗？”忒修斯突然开口。纽特转过头，对上了忒修斯的眼睛。他突然发现忒修斯的轮廓与自己竟是如此相似。
“今天怎么来得那么早？”男人把手里的香烟掐灭，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不算早了。店里清洁搞了老半天，猫狸子最近掉毛很严重。倒是你，怎么最近不来店里了？”莉塔很自然地帮他俩都施了一个清洁咒，把彼此身上的烟味去掉。
“我找天抽空去。对了我在你们店里订的蒲绒绒幼崽呢？”
“已经到货了。之前清了一次货，有一批也被没收了。你到时来挑吧。”
“好。不过神奇动物店还是太小了，你应该跳出来。”男人说。
莉塔皱了皱眉，没有应答。这不是他第一次谈论她的职业了。
“听说你最近生意不好。怎么样，有考虑换份工作吗？”
莉塔半是讽刺地说：“魔法部是好地方，你准备收留我吗，让我和你一样那么优秀？”
没想到男人的神情带有一点得意：“说起来，我一直想让你进魔法部。我这里有一个……”
他是认真的吗，他以为自己是谁啊，真的以为自己在夸他？莉塔瞪着他：“什么意思？神奇动物店员是什么很差劲的职业吗？”
男人手足无措，连连否认：“当然不是！但是我想你可能更适合这份工作……而且怎么说，你不是也不想一辈子在那……”
“我不想欠你什么。”莉塔打断他，语气很冷淡。魔法部的工作她不是没接触过，其实她刚毕业时，就在巴黎魔法部待了几年。工作是她喜欢的，仕途也算顺畅，但是终于因为一些家庭原因，就在去年，她又回到了英国。
“我只是给你提供了一个选择。”他语气真诚，“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的职业。但是我……”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感觉你呆在里面并不真正享受。有时候我经过店门口，看到你总是闷闷不乐坐在那里。”
他在店外偷偷看我吗？莉塔胡思乱想到。
其实莉塔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她想要有自己的事业，但为什么做个小店员不算事业呢？她怀疑自己在害怕，害怕自己人生要走上另一条路，一条违背过去约定的路。
这个男人了解她吗？
“……你知道吗？“她开口道，”很久以前，我犯了一个很严重错误。但其实我根本不怕面对惩罚，甚至我觉得那是一种解脱，是我那几年提心吊胆后注定的归宿。那一刻，我脑里盘旋已久的那个计划开始叫嚣，我跃跃欲试，都已经想好如何告别了。”她停顿了一下，眯眼看着远处一只黑色的渡鸦掠过湖面。
“但是有个人——我唯一的朋友。他站出来挡在我面前，向所有人说是自己的错。”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他嘴唇抿得很紧，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替我受了惩罚，然后离开了。我活了下来。后来他给我写了挺多信，告诉我他的新生活。哈——”她倒吸一口冷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声，“他或许已经忘了那年的事了。”
身边的人什么也没说。所以这样一个故事就已经把他吓到了吗？莉塔很想讥笑几句，可是她只觉得嘴里一片苦涩，烟瘾来了。她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根，用发凉的唇瓣夹着，莉塔试图挥挥手指施个点燃咒。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抽烟。
“你应该戒烟了。”猝不及防，她嘴里的烟被旁边的人抽走，莉塔呆呆地看着男人把那根烟放进他自己的嘴里，“我帮你戒烟。”他目光沉沉。
莉塔像是被他的眼神烫伤一样， 慌乱地转开视线。两人默不作声，继续慢慢走下去。
“所以他就是你等了那么多年的人吗？”过了半晌，男人问。
愣了几秒，莉塔叹了一口气：“……是。”都聊到这个份上了，她也没什么好掩饰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他了，不是吗？
“那他很幸运。”旁边一大团灰白的烟喷出，莉塔觉得自己在跟一只巨型的火龙散步。
莉塔扭过头看向他：“其实你长得跟他有几分相似。”
男人哑然失笑，脸上写满好奇：“哪些地方？”
“眼睛啊。都是灰蓝色的，星空下大海的颜色。”莉塔漫不经心地往湖里踢了一颗石子。他第一次来她的店里买老鼠强身剂时，除了两条高傲的眉毛引人注目，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其实是他的眼睛。于是她帮他选择了一个灰蓝色的礼盒——男人告诉她那要送给自己很重要的一个人。
“…….那是我好看还是他好看？”像是思考了片刻，男人不罢休，追问道。
莉塔撇撇嘴，瞥了男人一眼：“你大他那么多，怎么比啊？我印象里还是他在学校的样子。”
对方挑了挑眉，没有再说话。两人停在一片草丛旁。他们一般在这里分别。
察觉到氛围再次低了几度，莉塔开始没话找话：“下周你还来湖边吗？我平时也挺闷的……话说你本来想介绍什么工作给我？”
男人有点惊喜：“……最近法律司在招人——当然了，是需要经过重重考核，我能做的只是给你写封推荐信。”
“……我可以吗？”
“相信我。你该从神奇动物商店里走出来了。”他语气还是很小心，像是生怕莉塔反悔。
莉塔假装没懂。有时候做出抉择需要勇气，被讨厌的勇气、承担错误的勇气、赴死的勇气，可是她缺了点别的勇气。闪回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那些没有说出的话，一些没有回的信。她现在明白了，幸福也是需要勇气的。
或许是她深陷回忆里太久了，等她回过神时，看到男人靠近了一些，正紧紧盯着她。她甚至看到他虹膜里每一寸渐变色，看到他瞳孔里的光不停闪烁，像是湖水银蓝色的波澜。她屏住呼吸。
“笑一笑。我见过乌克兰铁肚皮的肚脐，就跟你皱起来的脸一样。”男人说。
“你又在骗谁啊！蛋壳出生的动物哪里用得着脐带？”暗暗松了一口气，莉塔一把推开他，下意识想翻白眼，可是她的嘴角还是翘了起来。男人也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那么下周五，你考虑好一切，我在这里等你的答复。”男人伸出手，轻轻将莉塔额前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说：“一起吃晚饭吧，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餐厅。”
傍晚的植物香，像火焰一般热烈。
沉默。 忒修斯那句“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挽回她吗”，振聋发聩，一直在纽特脑里回响。他一下子给不出答案。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忒修斯要这么问，难道他现在还有机会吗？忒修斯到底明不明白，不管自己的回答是什么，此刻的他都是自私的，他不愿听到忒修斯真实的意愿，他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挽回自己深爱的人，为了阻止自己的哥哥。
“很晚了，回去吧。”忒修斯打断了纽特的思绪。
“明天就去？”纽特问得忐忑。
“当然。大局已定，这一天也终于该到了。我等了很久了。”忒修斯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自顾自地往前走。
纽特杵在原地，思绪飘到那个夜晚，那撕心裂肺的一刻。
“忒修斯。”纽特叫住他。
“怎么了？”忒修斯回过头，站在不远处。 纽特觉得喉咙哽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言语的苍白。 说自己是他的弟弟，说他们未来要相依为命，说啊，说啊。纽特在心里呐喊。用爱绑架他，用自己的幸福绑架他——这是走到穷途末路的办法了。
纽特自然说不出口。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尽管他一直小心翼翼善待一切，但是到头来，“珍惜”一样东西也等于你必须接受——如果你注定要失去。
于是他盯着忒修斯身后的湖水，歪着脖子，嘴角泛起一丝勉强的微笑：“你还记得我当初被勒令退学吗？”
“嗯。”
“你没有过问……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忒修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缥缈。是起风了吗，把他的声音吹散了。
“抱歉，那时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有什么情感从胃部开始翻涌，一直冲上眼睛。纽特不安地耸动了一下肩膀，终于回看忒修斯。
忒修斯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动了一下，像是终于崩开了一丝裂缝。
忒修斯轻轻地说：“那么现在问我。”
深深吸了一口气，纽特颤抖着声音问他的哥哥：“如果你失去了那个女孩，不管过了多久，你还会去找她吗？”
一阵寒风从湖底升起，远处隐隐传来喧闹声。
“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