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
1921年的初夏。
莉塔又走在湖边。天色已晚,她等的人还没有出现。夜晚的湖水泛着层层流萤的银光,粼粼的波浪小山重叠般明明灭灭。有几声鸟鸣,却不见踪影。人生喜欢给她开一些玩笑,此刻她就面临着选择——
两个小时前她收到了一封信。熟悉的字迹,没有署名:
“所有这些闪闪发光的海鸟烦躁地飞旋,
在我的下方, 抱怨夜间亲吻的温暖
从未流过它们的血液,促使它们在清晨
恣情地追逐撒入水中的红色罂粟花瓣。[1]”
信封里还附了一张船票,目的地是巴黎。新鲜的墨痕,倒数的日期,一条濡湿的线被抽扯开,回忆不留情面,突然就清晰生动,倾泻而下——
她等太久了,日出时的碎光,浮动的泡沫,浪花那苍白的丁香插在深蓝色的花瓶[2],脆弱、冲动又易逝。那个捧着渡鸦的少年,掩盖在头发下那双明亮的眼睛,每每偷偷看她时都饱含笑意。他在她面前话总是那么多,他告诉她万圣节要守在南瓜田里等幽灵显形,他带她到湖边通宵看水怪,他抱怨他有个多管闲事的哥哥,他畅谈以后要周游世界寻找所有的神奇动物。他那么热爱生命,可是她不是。在所有人都目睹到她的博格特有多可怕,在她跑出去想跳进湖里的那刻,他偏偏要出现。没有不合时宜地开口询问,他只是走过来主动牵她的手,她却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能看见夜骐,她的一生都将与死亡捆绑。当所有温度从手背蔓延到心底时,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怪物,无所遁形。她第一次思考爱意味着什么。所以当他挡在她面前时,告诉所有人那是他的错时,她只感到愤怒。她哀求他不要为她做任何事,他却笑着告诉她,这不是为了她,他早就不想待在学校了。最后,她也没有去道别。
……
“你等多久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等了许久的男人终于来了。
莉塔转过身,泪流满面。
1944年的秋末。
关于忒修斯殉职的消息传来时,纽特奇迹般地没有哭,甚至没有问任何细节。他早就知道忒修斯会死,为了追随莉塔而自杀。战争迟迟没结束,他甚至懒得去质问:夹杂着私人恩怨的宏大叙事,无数无辜的人接连牺牲,这样下去有何意义。他的情感总是那么含蓄而平淡,就像他也不怪前晚在湖边,忒修斯没有给他最后一个拥抱。
纽特拿出行李箱,把嵌着莉塔照片的相框翻出来,拆开,一个泛黄的信封藏在照片背面。他把封口撑大,将里面所有的东西往手心倒。一张边缘卷曲的船票轻飘飘地掉出来,淡淡的墨迹像是模糊的泪痕,依稀能辨出箭头后写着“巴黎”。 他调转过去,船票背面写着一首诗:
“我感到寒冷。任何一颗星星,无法消灭海水沉重的祖母绿。[3]”
纽特想起那晚,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忒修斯,阻止他飞奔过去。纽特那时就已经明白,她一心赴死,爱已经不能是她的救赎了。不再去看那几块黑羽碎片般的残骸留在远处,他带着忒修斯逃也似地离开。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最后一次满足莉塔的心愿。他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忒修斯。
那时的他是那么自私,明明知道忒修斯永远不可能像他一样。忒修斯已经死在多年前那个晚上了。莉塔死后这些岁月里留在纽特身边的,不过是一个幻影模仿着过去那个骄傲强大的忒修斯——或者是纽特自己也在那晚死掉了,往后这些日子里拥有的荒诞光影不过是他的想象。
“所以过了那么多年,哪怕海水沉重的绿色与生俱来,你还是义无反顾地坠落入海吗?”纽特喃喃自语,他想起那天最后的告别,想起忒修斯所有的克制都包含在那句“我会”里面。或许明日的太阳将升起,但是如果有人等的本就不是日出呢?如果那一瞬间点燃海面的星光便是永恒呢?他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哥哥和莉塔是怎么相爱的,因为一些可怜的自尊心。但是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忒修斯和莉塔那么像。他们的爱过于炽烈了,什么风起云涌的局势,什么惊天泣地的牺牲,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玉石俱焚罢了。
纽特把照片与船票,连同那本促进他姻缘的杂志,一并收了起来。三个人的订婚宴,他打心眼里嘲笑这个故事。
在格林德沃被打败的五十三年后,纽特参加了邓布利多的悼念会。有人走过来告诉他,邓布利多在冥想盆留了一段记忆给他。
一片灰黑色的海。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等到纽特从冥想盆里抬起头时,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你还好吗?”那个人问他。
“邓布利多,还跟你说了什么?”纽特声音里压抑着愤怒。
“他说,爱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伟大。那天确实就是个意外,他希望你……”
没有听完,纽特第一次毫无礼貌地直接离开了。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决定真相是什么。
多塞特郡的春天泛着寒气,沿着海岸线走,一路能听到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远处一些海鸟在海面盘旋。一条不长的路,走了一小时。指针慢慢走向暮岁。
再长的路也有到家的时候,他停在自己的小屋门口,南瓜汤的浓香从窗户里溢出来。纽特深吸一口气,推开家里的小木门,脸上挂上一贯的笑容,对着屋内的人喊道:“我回来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