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
前菜还有一道,烘烤过的蒜蓉法包发出热烘烘的香气,忒修斯贴心地向客人提议:“你应该试试这个,母亲最拿手的蓝莓果酱,我相信不会令你失望的。”
“噢,谢谢——我喜欢蓝莓。或许你还记得布拉德利家的那个果园吗?他们经常邀请大家去玩,其实是想找人帮忙采摘果子……很狡猾,不是吗?但我喜欢他们种的蓝莓。”奥康纳小姐说,“这么看来,你们就明智多了,我印象里,你们似乎只来过一两次。”
忒修斯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拭嘴角,他脸上是若无其事的微笑:“是的,那时候……我们总有些别的事要做。”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放下餐巾,微微侧过脸来:“纽特,你还记得吗?”
无心的错误是过失,刻意的错误就是酷刑,而纽特知道忒修斯是故意的。因为这一张长餐桌上,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那些缺席邻里间社交活动的时刻,究竟意味着什么。
白天的地窖里阴森凉爽,他总是和忒修斯一整天都待在里面。父母都出门去了,他们在里面看书、用投影仪播一部无关紧要的电影,然后在某个时间,黏糊糊地吻在一起,可能是忒修斯先开始拨弄他的头发,也可能是他先用脚趾去挠他的脚心,没有人清白无辜,他们开始只会在地窖里做这些事,因为这里没有其他人会来,是任由他们制定规则的世界——和自己的兄弟亲吻是正常的,脱下他的衣衫、吻遍他的全身、四肢交缠、相拥喘息,这些都是正常的。
可人的心脏原来会像膨胀的海绵,它沉甸甸地吸饱水分,变得膨胀、自大、以为自己可以容纳全部尼普顿的海洋,他,或者忒修斯,他们身在地窖外的时候,变得越来越难以掩饰,他们晚上挤在同一张床上入睡,把床单、被子搞得一团糟。第二天,还总要记得把另一张床做出也有人睡过整晚的样子——一些拙劣的自欺欺人,明明整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他们罪行的见证。
他们偶尔也会一起去集市,这儿没多少人认识他们,忒修斯有意无意地,总会用手臂揽着他的肩膀,故意凑得很近跟他说话,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再亲热不过的兄弟。可只有纽特知道,忒修斯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衬衫衣料,和他的皮肤一样,正都为彼此的碰触而发烧。也只有他知道,忒修斯凑那么近的时候,其实只是在吻他的耳朵,这会让他全身战栗,因此忒修斯特别喜欢这样做。
而至于夜间在河边散步,就更是无稽的谎言。那是散步吗?纽特不敢认同。他们坐在岸边,将小腿浸在水中,漆黑的河水被月色映出诡谲的波光,就算有水怪突然出现,好像也并不奇怪,可水怪会是这里最荒唐的事吗?未必,他们的人影在阴森的河面上融为一体,被风搅碎、糅合、再搅碎,可他们始终紧紧贴在一起。
忒修斯的刀叉碰到盘子,发出微小声响,纽特意识到自己沉默太久,他只能接下这个问题:“……抱歉,时间过去太久,我不记得了。”
他记得的事,无法成为这张餐桌上的话题。他垂着眼,用自己最不在意的语调说:“但我想……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毕竟,夏天、暑假……总是无聊的。”
他看到忒修斯放在桌上的右手攥紧了一秒,随即又松开,他的心跳或许为这个答案也有过同样短暂的加速,谁会知道?
“噢,看来这里有一个比起放假更喜欢学校的好孩子。”他们的客人不失幽默地打趣道,“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总是叫你小斯卡曼德,或者忒修斯的小弟弟——说真的,那时候你看起来可要比实际年纪再小一些。”
“的确,他长得比较慢。”忒修斯用那种家中可靠兄长的口吻回道,“我后来发现,他一直到大学都还在长高。”
纽特动了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近似于笑的表情,他看不见自己,但知道那应该不怎么好看,因为母亲好像停下了和芬妮姑妈的闲聊,开始盯着他看了——他想起忒修斯进门前的话,表现得自然一点,别让母亲担心——是担心,还是疑心?他没力气去分辨了。现在连前菜都没吃完,他已经开始五内俱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个晚餐的邀约。他明明可以把自己关在实验室,充实、安全而平静地度过今晚,至于忒修斯的相亲对象——谁在乎?
他不在乎,忒修斯愿意和谁约会,大可以和谁约会,愿意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他都可以随自己喜欢,全部与他无关——因为他们已经分手了。
可这句话才是最怪异的事:它说明他们曾经在一起过。
现在,他还要作为兄弟,他原本的、应有的身份,为他的兄长“给出意见”,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对此只感觉到痛苦、荒谬、无话可说。
主菜准备好了,烤鸡在灯光下发出油亮、光滑的色泽,母亲加入了这边的闲聊,巧妙地把话题引向现在,谢天谢地,他们终于不再说那些老掉牙的暑假往事,他们聊起各自的工作、加班、最繁忙的时间、休息时都做些什么。
“说实话,放假的时候,我宁愿什么也不做……工作真的让人疲倦。”
“我也有同感。”忒修斯回答,“不过偶尔出去走走,也是不错的放松。”
“你都喜欢去哪里?”
“没什么特别,”忒修斯说。“博物馆、图书馆……诸如此类。”
“哦?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画?还是雕塑?”
“不久前,我看了有一个限定展出,是关于动物体内发现的各种病毒——在电子显微镜下的照片。”忒修斯说,纽特咬住自己的下唇,这没什么,他可能只是单纯喜欢这个展览,不是一切都和你有关,别那么自作多情。
“听起来很特别,没想到你的爱好这么……奇特?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奇怪的意思,我觉得这很有趣。”
“或许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忒修斯礼貌地发出邀请,纽特专心致志地切着自己的烤鸡,鸡肉早就被油浸透了,非常容易切开,但他只是迫切需要让自己显得专注于什么事。
“不过,你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是工作相关吗,还是……”
“哦,算不上,苏格兰场不要求我们研究病毒,那是病理学家的活儿。我们自己收拾不完的烂摊子已经有一大堆了。”忒修斯否认道,纽特的心跳开始加快,他有些不详的预感,忒修斯明明坐在他身侧,但他却感觉他的视线锁在自己后背,他说,“以前我们会一起去,我和纽特,他是个博物学家,这些是他最爱的领域之一——对吧?纽特。”
不详的预感成了真,纽特的心开始重重下坠,像拴着铅块沉入水底。心脏也会呼吸吗?不然为什么他感觉喘不上气?
“你们的关系真好。”对面的奥康纳小姐笑道,“我也想有个兄弟、或者姐妹,能一直有人陪伴的感觉可真不错。”
一些目光落在他们这边,有人陪伴的感觉,还是万箭穿心的感觉?纽特现在只体会到后者。他试图不那么引人注意地去向忒修斯传递一些信息:不论你想做什么,到此为止——可忒修斯却好像对他的视线熟视无睹。
他别无选择,只能勉强接上忒修斯那举重若轻的口吻,但他知道自己做得远称不上完美:“是,喜欢研究这些东西的人是我。”他顿了顿,又试图尽量公允地指出,“但不得不说的是,这些东西对那些不感兴趣的人来说,只是纯粹的浪费时间……”
他甚至还尝试说了一句俏皮话:“所以,它们不会在我的约会推荐名单里。”在座的人配合地都笑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忒修斯,你就没有点别的好主意了吗?”有人继续打趣道,“除了去看什么病毒展览、连环杀人魔纪录片专场、以及苏格兰场一日游以外——”
笑声更热闹了,忒修斯也在笑,他看起来是那样该死的无懈可击,可他实在受够了,受够了这些与他无关的欢快笑声,受够了这幅其乐融融“家庭聚餐”的景象,受够了忒修斯若有若无地不断把话题引到他身上,受够了他装出那样一副关心弟弟、善解人意、知心知底的兄长模样——他根本只是在报复。
他们的确一起看过展览,很多次,都是他感兴趣的,忒修斯多数时候,只是字面意思上的陪他一起。他对着玻璃柜里的展品抄写、记录、拍照,忒修斯站在他身边,手揣在兜里,视线却一直落在他身上。他在描摹自己,用视线解构,从发丝,到脖颈,解开他系得齐整的领结,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他当然能感觉到,有时候也会转身去抱怨,拜托,你能不能稍微看点别的?
这实在很难做到,亲爱的,忒修斯旁若无人地靠近,对他耳语,要知道,我刚出差回来,而你之前的半年时间,几乎都在国外,我已经快要忘记,上次吻你是什么时候了。
纽特低头翻着自己随身的笔记,把纸张翻得窸窣作响,鹿白足鼠、棉鼠、黑带森鼠,辛诺布尔病毒、新旧大陆汉他病毒、出血热、肺综合征……他试图用这些严肃的名词洗刷自己的脑子,但是没用,他微微鼓起嘴唇,想把那句话像吹泡胶一样吹出去,那会让他显得没那么在意。
“是你载我回学校的时候。”他低着头,尽量显得若无其事,“然后那天晚上我就出发去了机场。”
忒修斯开车送他去学校,他那时在大学实验室做项目助理,要跟教授一起出国考察。车停在路边,忒修斯却迟迟没有打开车门的自动锁,“回头见。”他说,忒修斯看了他一眼,似乎玩笑地般地问他:“你可是要走将近六个月——不和我吻别吗?”
纽特用拇指按过自己的每一个指节,他们都知道的,吻别,相爱的人告别时,一个吻的发生是最简单的事,可他们不能,忒修斯可以开车送他来学校,他可以时不时去他那夜宿,他们可以一起并肩走在街上、走在阳光下,不是因为相爱,是因为他们是兄弟,一个被血缘缠绕、被法律承认、被众人知晓的身份——可这样的身份,并未赋予他们在阳光下拥吻的权利。
忒修斯自然也知道,所以他是故意这样问的,正如他的职业随时面临生死威胁那样,他天生对这样让人疯狂分泌肾上腺素的东西欲罢不能,他就是要在最靠近悬崖的地方跳跃,来试试看到底会不会粉身碎骨——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摔死,纽特有时会这么想。
但还没到那一天,他们昨天没摔死,今天也仍旧活着,荒谬地活着,相爱地活着,既然如此,一个吻能有多过分?
他低下头,飞快地凑近忒修斯,在他嘴唇上贴上一个吻,然后低声嘟囔道:“好了,再见。”
他拎起自己的箱子跳下车,迎面走来一对学生情侣,他们穿着相似的大学帽衫,亲密地挽着手,肆无忌惮地走在阳光下,他心中萌生出一些歆慕。他回头去看,忒修斯还没离开,他下了车,靠在车门上,远远注视着他,看到他望回来,便对他微笑着挥挥手。
他背过身去,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他研究动物,也因此知道不知餍足、贪得无厌是万物共存的、无可避免的天性,人类是其中最病入膏肓的一种——正因为深知这个道理,他才总是告诫自己要多加注意,那时,他心中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能一直维持如此现状,他别无所求。
忒修斯偶尔还会在串休的时候,来大学混入他的课堂,他带着自己的讲义走上讲台,有时投入地讲到一半,才发现偌大的阶梯教室角落里,忒修斯不知何时起落了座,他单手托腮,专注地望过来,那样直白、专注的凝视让他喉咙发紧,只好急忙低头,装作没有看见。
下课后,他们一同回到纽特在学校的公寓,没等门锁好,就迫不及待地搂在一起,忒修斯把他抵在门上,从后面把他密不透风地抱个满怀,他们太久没见,见不得光的思念像苔藓一样在阴暗处疯长,几乎让人发疯。
忒修斯解开他的马甲、衬衫、领结,房间里冰冷的空气触到皮肤,寒冷让他颤抖,很快忒修斯发现了这一点,更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吻他裸露的皮肤,试图让他温暖起来,他侧过头去,想寻找忒修斯的嘴唇,赤诚相见的所有事情中,他最喜欢的部分是接吻,忒修斯知道这一点,他从不吝啬,总会给他想要的全部。忒修斯轻轻咬着他的嘴唇,用舌尖在上面画圈,勾着他的舌头,试探地在上面留下齿痕,纽特吃痛地抖了一下,一个硬得发烫的物什抵在他身后,你今天课上讲了海豚,忒修斯对他耳语,我想起那天看杂志,放在办公室茶水间的那一种……那上面说,海豚是世界上除了人以外,唯一一种会为了快感做爱的动物。
首先,这种说法并不严谨……一些实验和数据早已表明……纽特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试图纠正忒修斯的说法,一些灵长类动物,比如倭黑猩猩……它们也……啊……忒修斯……忒修斯用力地冲撞着他,一边问道,嗯?怎么?他没法回答,因为想说的话总会被自己的呻吟打断,人当然不是唯一会为了获得快感而做爱的动物,人甚至也不是唯一会和血亲乱伦的动物。
人类没那么特殊,他没那么特殊,他和忒修斯的关系,甚至也没那么特殊。他知道。
可知道这些,不会让他心中的罪恶感减少半分,对兄长的爱是一片欢愉的沼泽,是快乐的毒气,他在开始前就已经知道下场,但还是抬脚迈进、大口呼吸,明知故犯让罪恶更加一等。他的精液把忒修斯的衬衫搞得一团糟,作为回报,忒修斯射在他身体里,有些凉的液体顺着滚烫的腿根流下来,他急促地喘着气,把脸埋在忒修斯胸口,虚脱得不想再移动哪怕一根手指。
“抱歉,弄脏了你的衬衫。”他小声嘟囔道。
“没关系。”忒修斯搂着他,温柔地吻着他的头发,把手指穿插在他发间,轻轻摩挲,“你知道我不会介意……不如说,我喜欢被你这样对待。”
我怎么对待你了?纽特几乎想嘲笑他的厚颜无耻,他把脸埋得更深了些,这时,他从忒修斯的衬衫上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是他们从小到大,家里都喜欢用的洗衣粉的香气,清淡的山茶花香,忒修斯不是那种会注意这些的人,他一个人搬出去住,买这些日常用品,想必也都是挑眼熟的直接去结账,一些难以注意的印记,会一直伴随着一个人,哪怕他自己从来意识不到。
熟悉的香气像一把细细的针,透过皮肤、肌肉、骨骼、径直扎进他的心脏,他开始想到母亲,但这时候才想起她,未免也太迟了,他们早已纵身跳入欲孽之海,如果这片海能淹死人,他们恐怕已经是两具溃败腐烂的尸体。他惭愧地发现自己有这样卑劣、自私、胆怯的一面,他不想伤害母亲的感受,可又不愿欺骗自己的心,于是只能寄希望于这件事无人知晓:如果这是只有他和忒修斯才知道的事,那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来说,是否等于从未存在过?
他想对自己诚实、对心诚实、对爱诚实,因而不需要旁人理解和祝福,尽管那些都是非常好、非常宝贵的东西。
但这件事中最为可笑的是,最终,两边他都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