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忒修斯·斯卡曼德站在门廊前,时间刚过晚上七点,手表时针与分针大方敞开,如同一个伸开双臂、索取拥抱的姿态,但他一手搁在大衣口袋里,一手拎着购物纸袋,里面装满礼物,今天是平安夜,依循惯例,他们家会有一个热闹的家庭聚会。母亲要求他们都必须到场,他和纽特,谁也不可以缺席。
而对于他,母亲还有一些特殊的安排,她给出含蓄但足够明确的提醒,忒修斯,亲爱的,你还记得从前我们暑假去市郊避暑时,住在隔壁的奥康纳一家吗?奥康纳小姐今年刚搬来这边工作,她一个人在这边,我就邀请了她来家里一起过节。
而至于母亲怎么和纽特说的,他并不清楚,比起他,纽特才是那个常不回家的惯犯,他已经有一年零五个月没见过纽特了。但据说他答应会来、现在也的确来了,不过已经迟到了将近三十分钟。
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纽特,寒风把他的脸颊吹得冷而僵硬,呼出的气好像在嘴唇上结一层薄冰,他的话也因此硬邦邦的。但这不完全是天气的错。
“纽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迟到了。”
纽特提着自己经常随身携带的手提箱,天空下着一点小雪,在他孔雀蓝色的大衣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天气差的时候交通只会更糟,更别提大学的巴士从来都不会准时,但他不打算解释。他回避着忒修斯的视线,开口时声音干涩,像是刚从荒漠赶来,措辞也同样生硬:“是的,但我没有要你在这里等我。”
作为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这个开场未免糟糕透顶。纽特低着头,引入眼帘的是忒修斯的皮鞋,黑色、尖头、不用系带的款式,忒修斯对这样的款式情有独钟,因为有时候晚上工作到太晚、早上就总会起不来,外表衣冠楚楚的人,在按掉闹钟睡过头之后,也都是同样的手忙脚乱,一双免于系鞋带的鞋,有时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停下、打住、到此为止,他脑子里有声音严厉喝止了他继续回想,皮鞋只是皮鞋,鞋面光洁崭新,说明是他近期购入,上面没有水渍,代表他是在开始下雪前就已经站在这里,皮鞋只是皮鞋。
纽特低头看自己的靴子,是跟着他参加过许多次野外考察的忠诚伙伴,划痕遍布、饱经沧桑,他其实应该在来之前换身衣服,但他最后没有,聚会已经让他浑身不适,他不需要用一双不常穿的鞋再让这个晚上更难捱。
不着边际的思绪塞满他的脑袋,他终于把注意力从忒修斯身上移开,但事实却是,他还没进家门,就已经开始想走,似乎是嫌方才的回复还不够糟糕,他又补充道:“这也是你家。”他眼睛望着地面,“即使我没来,你一个人先进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哦,当然。”忒修斯很轻地用鼻子嗤笑一声,他把购物袋换了一只手拿,“我们当然可以分别进去,一点问题也没有。”
纽特感觉忒修斯的视线落在他的脖颈,凉飕飕的,也可能是因为他出门太着急,忘记带围巾,雪花悄悄钻了进去,忒修斯继续道:“毕竟,我们谁也没有犯下什么让我们无家可归的错误,不是吗?”
纽特默不作声,对此他无话可说。
“我会在这里等你,只是因为有些话,我需要在聚会开始前单独和你说。”
夜风刮起来了,细雪中夹着丝丝雨水,被风卷着在空中横冲直撞,纽特的心跳好像被北风吹乱半拍,像一面被吹鼓的旗,而忒修斯在呼啸的北风中,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我只想说,鉴于我们已经一年多——”忒修斯重重地停顿了一下,“没有联络过了,”他好像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而母亲对这件事并不知情——所以,我只想提醒你,今晚我们需要表现得自然一些,别让她担心。”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纽特的心好像在水中沉下去,心跳却开始回归正常,那面鼓动的旗子干瘪了。没错,他们要表现得自然一些,他们当然要做到这个。
忒修斯没再等他的回复,好像他就只打算尽到通知的责任,他打开门,纽特跟在他后面进去,热络的笑闹声暖空气一般涌出,他们的亲戚朋友似乎都已经到齐。母亲听到声音,从里面迎出来,分别拥抱了他们两个,吻了吻他们冻得僵硬的面颊,她从纽特手里接过他的大衣帮他挂起来,视线从他们两个之间掠过,随口问道:“你们是一起来的吗?”
“没有,”纽特立刻否认,“只是刚好在门口碰到了。”
“外面下雨了吗?”母亲帮他掸去衣服上的雨水,“你的大衣怎么湿成这样?”
来的时候下了一点,他回答,一抬眼,又碰到忒修斯的视线,他臂弯里还搭着他常穿的那件黑色大衣,上面干燥整洁,没有一点水迹。纽特移开视线,开场就失利,不是什么好兆头,但这显然不会是今晚唯一的谎言。
好在母亲没有太多关注他们的大衣,“晚餐很快就好,先来和大家打个招呼……当然,还有我们的客人们。”她的语气轻柔而热络,又冲忒修斯眨了眨眼睛,“她已经等你很久了,忒修斯。”
这是个圣诞节聚会没有错,但同时也承担着某种其他重要使命,不是亲戚、但会被邀请在圣诞节来家里做客的人,某种程度上已经是一种讯号。母亲在邀请他回家过圣诞时,也曾试探地提起过这个话题,亲爱的,我希望你也能来,我相信忒修斯也会希望知道你的意见。
不,他不需要。纽特紧紧攥着手机想,如果他只是忒修斯的弟弟,那么他当然乐于见一见未来会成为忒修斯女友、妻子、以及斯卡曼德家一份子的人。但可惜他不是,如果只有公允的意见才有所价值,那他给不出一星半点。他的私心让他和“公允”毫无关系。
在他的迟疑让人生疑之前,他回答道,没问题,我会回去的。
纽特落后一步,跟在他们身后,忒修斯对母亲的话报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他看起来不期待、也不拒绝,只是习惯性地抬手整了整自己的领带,他总这样,上台发言之前、有重要的事宣布之前、出门工作之前,他总习惯去纠正自己的领带,确保它是一个绝对中立、不偏不倚的姿态,这好像是一个信号,他总习惯要确保一切万无一失。
纽特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再看他,他们已经是来得最晚的,他看到芬妮姑妈,她坐在长桌的另一边冲他亲切地招手,因为他帮她照顾过一个冬天的猫,在她住院做髋关节置换手术的时候,所以他们勉强算关系不错。
那是只白色的长毛猫,它的到来让家里好像随时都在下雪,白花花的猫毛四处飞舞,他倒没什么,他对动物的容忍度远远高过人类,完全不介意每天多用几次吸尘器去打扫。唯一倒霉的只有忒修斯,因为他有那么多深色——黑色、深蓝、咖啡色的毛衣、西装和大衣,猫毛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他身上各个角落,在他们身上进行着交换、传递和转移——他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早上忒修斯准备出门前,站在衣帽架下,神情复杂地盯着地面,他今天要穿去开会的黑色西装落在地上,上面滚满了白色猫毛,而罪魁祸首悠然自得地窝在上面舔爪子。纽特,纽特——忒修斯无奈地摇头叹气,然后开始喊他的名字,向他告状,你看这个捣蛋鬼,我说过很多次了,今天回来,我一定得好好收拾它一顿,这次你绝对不能再护着它——
停下、打住、到此为止,脑子里冷酷的声音再度响起,他适时对芬妮姑妈报以微笑,然后移开视线。
布莱恩叔父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很好,他可能又在酝酿一些挑刺的说辞,关于他的职业——博物学家,纽特,所以,你到底是研究什么的?他已经可以在脑子里想象出叔父那挑剔而轻蔑的声音,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不能像其他系别一样,具体明状出一些类似于“我们的目标是制造火箭”这样宏伟的计划,如果一定要解释,他会说,我研究的是大多数人看不见的一切,但这可能会显得太过傲慢,他并不想做一个傲慢的人。于是他避开叔父严肃的视线,在他开始老调重弹、建议他应该像忒修斯那样找一份足够稳定的工作之前找个位置坐下,他习惯性地走向餐桌的另一边——可母亲悄悄拉住了他。
“亲爱的,你的座位在这。”母亲柔声对他提醒道,“在忒修斯旁边。”
他愣了一下,随即才回神,忒修斯对面的位置已经有人落座了——但大多数时候,从小到大,这个家里的餐桌上,忒修斯对面的位置通常都是属于他的。他们从小就面对面地坐着,忒修斯有段时间喜欢仗着自己年长,就开始学习像大人那样,摆出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出来,要求他把盘子里的蔬菜都吃光,他只能赌气地瞪着他,气鼓鼓地把不喜欢的玉米和鹰嘴豆都塞进嘴里。
后来,他们还是面对面地坐着,望向彼此的眼神却不再相同,当你面对着一个人,你就可以有很多种理由、肆无忌惮地去看他,那时他开始知晓这个道理。印有玫瑰图案的桌布柔软地垂向地面,遮住他们在餐桌下有意无意贴在一起、互相纠缠的脚趾——玫瑰下藏着永远的秘密「1」。
但现在,忒修斯对面坐着一位美丽的女性,想必便是母亲今晚的客人,他们过去的邻居,奥康纳小姐。她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友好地向忒修斯微笑问好。这个座位今晚不属于他。
他走向忒修斯右手边的位置,不动声色地想将椅子拖离得离他远一些,但柔软的地毯并不愿意帮忙,最终只好作罢。前菜是鳄梨龙虾沙律和土豆迷迭浓汤,长桌前年长的人们开始谈论油价和股票,大多数时候,这样的话题都很无趣,纽特通常听不到一分钟就会开始走神,但忒修斯擅长加入这些话题,他明明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却总能跟着一起侃侃而谈,并让人觉得他深谙此道,这似乎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技能。
但显然,今晚忒修斯不用加入那边的话题,他有更重要的事。对面的年轻女士笑了笑,忒修斯绅士地先开口问候:“好久不见。”
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是否才应该是两个人久别重逢后,一句正确的开场白?纽特低头翻搅着自己的沙律,很可惜的是,他和忒修斯没有这样“正确”的重逢。
“是的,好久不见,我想想……好像从几年前开始,就没再看到你们来过夏天了。”
“没办法的事,工作总是很忙……不得不说,我相当怀念有固定暑假的时候。”
“谁说不是呢?没工作的时候,夏天真是最好的季节。但是我记得,那时候你们虽然人在那里,却不怎么经常加入我们的活动,游泳、露营、还有野炊,你们都不怎么参与——你们两个都是。”奥康纳小姐笑着回忆道,“我还记得当时和朋友们提起,说隔壁的那对新搬来的兄弟可真是奇怪,他们白天总是不出门,但我晚上回家,却又会遇到他们出发去河边散步。”
纽特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他不打算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他把盘子里不喜欢的苦菊拨开到一旁,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自己能像这丛不受欢迎的沙律菜一样,从这段谈话里彻底消失,但有人偏不让他得偿所愿。
忒修斯慢条斯理地将盘子里的鳄梨碾成泥,笑着承认:“我们显得太奇怪了,对吗?我和纽特。”他说着,似乎面带微笑地朝这边看了过来,“那时候我们的确总是待在一起,做一些奇怪的事——”纽特的餐刀没控制好力度,刀刃在盘子上划过,发出一声细小但尖锐的嚓响,而忒修斯恍若未闻地继续着,“——我们确实总在晚上去河边散步,然后可想而知,我们喂饱了那条河周边所有的蚊子。”
他恰到好处的幽默引起了一些善意的笑声,他们的客人尤为受用,笑得面颊浮起红晕:“我还记得,那时我想邀请你来参加舞会,但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你知道——你们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喜欢和其他人打交道,为此我一度感到很紧张。”
“怎么会?”忒修斯用恰到好处的反问表达了自己的诧异,“我记得我去参加了,那是个很棒的夜晚。”
但纽特对此有不一样的看法:那是个糟糕透顶的夜晚,对于他来说。
人生有无数条岔路口,有一些走错,之后或许还可以迷途折返,毕竟人们总说殊途同归、殊途同归,但有一些却不能,它们给人以甜美的假象,再让他们心甘情愿堕入地狱——通向地狱的路怎会有转机?
那一晚,他认为属于一个坏的分岔。
他没有得到出席舞会的邀请。那天清晨,几位面颊上漂浮着淡淡红晕的姑娘出现在他们的院子外,夏日像是在她们浅色的裙摆上聚会,蓝色、鹅黄、草绿……像河边缤纷灿烂的花。她们羞涩而不失热情地邀请了忒修斯,得到应允后,又笑着将目光转向另一旁的他,眼神变得和善而亲热,亲爱的弟弟,别误会,我不是不想邀请你,但这一次……你知道,你还不到年纪,或许等明年你升入大学——她们又和忒修斯说起明年夏天,你的弟弟就也能一起来之类的话……
纽特没有听下去,他中途悄悄离开了。
他觉得年龄是数字,是用现在和过去进行的简单加减法,但很多人不这样认为。大人认为孩子什么也不懂,因此总喜欢故弄玄虚、满嘴谎言。而与此同时,被当作孩子的人,在尝试烟草、酒精和大麻,试图用这些有明文规定属于成人世界的东西,来打破这样的虚伪、催生自己的成熟。
这样的事随处可见,可无论哪一边,都让他觉得荒谬透顶——所以不论哪一边的派对,都没有人邀请他去参加,非常合情合理。
那一晚,忒修斯凌晨才回来。纽特敞着卧室的窗户,夜风把白色纱帘吹成一面鼓动的帆,外面的人声、笑闹声由远及近,姑娘们铃铛似的笑声时高时低,“那么,我们明天见?”
他隐约听到忒修斯的声音,他不是那种会兴致高昂、高声讲话的人,他总是像乐池最后的低音提琴,以至于纽特听不清他回答了什么。楼下大门打开,吱呀关上,门轴需要上一些油了。他听到忒修斯走上楼梯,木质阶梯发出细小的呻吟,他可能不想吵醒楼下卧室的父母。然后他迈进走廊,脚步声变得更细微,因为不想多收拾一个房间,他们两个同住二楼的那间主卧。卧室门被小心推开,忒修斯走进来,纽特这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在进门前,把鞋拎在了手里,所以几乎听不见脚步声,只有皮肤贴在木制地板上抬起、分开时发出的一点轻响,黏腻、细小、微不可。此刻的世界上,或许只有他一人留意到,他的哥哥有一些这样零碎的温柔。
没一会,浴室传来水声,淅淅沥沥仿佛落雨,雨下得让人心烦意乱,一些气味像泥土腥气一样因雨水而浮起,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气味这样敏感,他闻到香水、脂粉、烟草还有酒精,被热气蒸腾,烟雾般从浴室缝隙里溢出,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子、咽喉和大脑,他在床上辗转,把脸埋进枕头,又觉得口渴,便赤着脚起来想找水喝。
可能是他发出的动静太大,水声突然停下,忒修斯的声音飘过来,他问,纽特?他站在原地没吭声,但显然房间里不会有第二个人。忒修斯又继续道,如果你还醒着,能帮我个忙吗,我忘记把毛巾拿进来了。
这是否是一个高明的圈套,抑或是于心有愧的人,才总觉得处处皆是陷阱?但如今再去考证答案,也早已失去意义。他放下水杯,一言不发地将毛巾挂在浴室的门口,他看到忒修斯的轮廓出现在雾气蒸腾的玻璃门后,忒修斯想必也能看到他,他没有马上走开。
忒修斯拉开门,丰沛的水汽把灯光也润湿,它们一起涌向他,现在,他不再闻到那些恼人的气味,他只闻到忒修斯。
“抱歉,”忒修斯自然而然地拿起毛巾,不慌不忙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他的口吻若无其事,“把你吵醒了。”
纽特看着地面,但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盯着视线里的这两块地板的,他先是看到忒修斯,挺阔的胸口,逐渐收窄的腰线,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躯干,他们都有、因此似乎也没什么可遮挡的隐私部位,然后才开始望向别处。其他人,舞会上的那些人,他们是否也会用与他一样的目光注视忒修斯?还是他们的眼里,会看到完全不同的东西?
会先羞赧的人或许一早心中有鬼,这样的指控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纽特感觉眼睛在发烫,但他回答说:“没什么。”反正本来他也没有入睡。
“你怎么了?”忒修斯又问道,“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忒修斯低头挨近他,似乎想让他把头抬起来,名为“忒修斯”的气味开始具象,最明显的是酒精,很甜,像是熟过头的苹果开始腐烂前残留的最后一点香甜气息,他猜测道,“……是因为我没有带你一起去?”
“不。”他很快地否认,忒修斯却笑了,或许是因为酒精,他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语气好像裹着夜风,从地上漂浮起来,是一种飘飘然的、微醺带来的轻盈和愉悦,“亲爱的弟弟,你不知道有一种说法吗?”
“——否认的速度越快,证明答案越是相反。”
纽特站在漆黑的卧室里,月亮玩忽职守,没有照亮他们存在的这一边,忒修斯站在浴室的灯下,背影几乎把光线遮尽,漏进一星半点的光在脚下,像是月食,忒修斯的影子吞吃掉他的。纽特站在他的影子里,气氛微妙地僵持住。
如果刚才还可以否认,那他现在的确有点不高兴了,他说:“我不想去,因为我觉得这样的事情……无趣、甚至可以说是愚蠢。”他还是盯着那两块地砖,他注意到有一条边没有贴好,在边缘处歪掉了,“但我不知道你会享受这些,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可忒修斯却很轻地笑了,他像个耐心过头的老师,他提问道:“哦?你是指哪些事情?纽特,说来听听。”
纽特不想回答,这话听起来挑衅居多,似乎忒修斯不相信他会知道,他们这些所谓“成年人”的派对上,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
但他的确知道。他误入过一次这样的场合,就在学生宿舍的公用休息室。那时正在放寒假,但仍旧有许多人在那里聚集。难听的音乐,吵闹的鼓点,乱七八糟的灯光,各类酒瓶无处不在、四处滚动。他还看到人,许许多多,一群人,他们围在桌边,把裹着大麻的烟卷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吞吐、叹气、重复,房间的上空有许多走失的灵魂;三个人,滚在沙发上挤成一团,很难说清他们是想互相撕扯还是彼此抚慰;最后是两个人,他们靠在墙边,用力地扭动、啃咬对方,把手伸进彼此的衣服里,旁若无人地试图把所有皮肤和对方贴在一起,像两片粘在一起的透明胶带。
他看到这些,然后甩上门退出去,要在这样的场合寻找他遗失的实践课报告,显然是个天方夜谭。可看到就是看到,他无法对事实视而不见,那些画面一直滞留在他脑子里。
而当忒修斯问他,哪些事情?他率先便想到这些——忒修斯和什么人搂在一起,靠在墙上互相抚摸、亲吻、纠缠,这画面让他感到厌恶、恐惧、和难以言明的不快。他讨厌为那些画面安上忒修斯的脸。可这尚且不是最坏的那一部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反应,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还是说他也一并置身其中?不然他怎么会为此兴奋。
他穿着宽松的睡衣,是忒修斯之前留在这里的旧衣服,他来度假的行李中装满想看的书,却忘记带上自己的睡衣。这件衣服下摆很长,没人会发现,只要他别心虚地将手挡在身前。
“……你自己知道。”他听到自己几乎变调的声音,他应该马上躺回去睡觉,把见不得人的现象、和同样见不得人的思想一起在被子里闷死,凌晨可不该是他这样的“太小年纪”的人还应该醒着的时候。
可直到忒修斯湿漉漉的的手按住他垂在身前的手腕,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姿势是多么的别扭,好像在邀请别人:你看,我现在变得非常奇怪,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忒修斯在叫他的名字,好像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他说,纽特……纽特。
酒精让他的声音飘浮,也让他的声音沙哑,忒修斯潮湿的手心从腕骨往下,整个包裹住了他的手,纽特感觉自己在发抖,忒修斯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纽特。可你错了,我不享受这个。
忒修斯的嘴唇还在动,声音却显得异常遥远,他说,而至于是否愚蠢……我没立场评判,毕竟我现在想做的事,可能要愚蠢更多。
你想做什么?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忒修斯深深看了他一眼,攥住他手腕的手指收紧又松弛,他的眼睛里像是燃烧着两簇磷火,在黑夜中亮得惊人。最后他松开手,侧身走出浴室,被他遮拦的湿润光线失去屏障,水一样泻了一地,而忒修斯走入光照不到的暗处,他只是摇头,没什么,他说,只是一些愚蠢的念头。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不知为妙——可惜的是,这个道理并未如它应得的那样广为人知。人的致命弱点是会向好奇心屈服。纽特伸手拖住忒修斯的手腕,你想做什么?他又重复一次问题,告诉我,忒修斯。
风从没关紧的窗户中卷进来,白色的纱帘在空中柔软地翻滚,像遮住月光的密云,这一晚无星也无月,它们或许一早预知今晚将会发生的一切,才明智地选择闭目塞听。
他忘记过了多久,才再次听到忒修斯的声音,他声音里那种微醺、漂浮的感觉不见了,相反的,它变成石头,沉沉向他心口坠去。
做你正在想的那些事,忒修斯终于面向他,这样回答道。
没擦干的水从忒修斯发梢滴落,落在纽特额头,那是最先落下的一滴雨,一个虚无缥缈的预示:暴雨降至。忒修斯望着他,掌心贴着他的面颊,嘴唇很轻地碰上他的前额,即使不管,水分也会蒸发,他大可不必用这样的方式将它抹去。
可如果那是一个吻,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通往地狱的分岔路在他面前铺展,他可以选择不承认、不回应、不下地狱,但他没有。在后来,他曾和忒修斯因此争执,这件事,究竟谁才是罪魁祸首——是你先开始的,这是他的看法。而我给过你叫停的机会,许多次,但你没有。忒修斯望着他,神色里是倦怠的平静。
感情中的过失和爱意一样不能计量,所以才总有双数的人因情堕落。他感受着忒修斯嘴唇贴在他额头上的温度,那温度灼人、但却熨帖,这两种感受竟然会同时存在,他感到忒修斯在摇晃、颤抖,好像他的身体里藏有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这一点发现赐予他勇气,并不只有他为此在兴奋战栗。要靠近一座火山,唯一的方法是纵身跃下,于是他抬起僵硬的手臂,生涩地拥住了忒修斯,那感觉就像操纵圆规,他尖锐的一角扎在地下,抬起手臂,终于画出完整的圆——这是有效的,拥紧对方的瞬间,颤栗消失了。
雨不会只下一滴,吻也同样,它们淅淅沥沥落在他眼角、鼻尖,脸颊,然后逐渐滑落,如果到此为止,尚且还能回头,通向地狱的列车将减少两名乘客。但他们是自愿乘上这趟车的。忒修斯含住了他的嘴唇,用舌尖很轻地舔舐,他试图笨拙地模仿,结果却只是让他们的舌头纠缠在一起,这是他第一个吻,也是苹果酒的吻,兄长的吻,会下地狱的吻。
可它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