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VII · 一 · 白日梦
“尤里”,多卡斯趴在朋友肩上,“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
“背上四层楼?”尤利西斯在喝矿泉水,被呛了一口,“你要想你爸把我操练得多惨”。
“好像我不是一样”,多卡斯觉得自己快死了,伦纳德听说了凤凰社的事情后在日常训练中给她加了两倍的负重,还为她找了一位巴西柔术的老师,每天都要去上课。尤利西斯也差不多,他是因为饮食和生活习惯不规律,所以重新开始锻炼后看起来体能和耐力都非常差,不过如果考虑到这个人刚刚从去年那一场伤筋动骨的失恋中走出来,终于决定放弃酗酒,大麻和迷幻摇滚乐,那么能体谅。
“来吧”,他最后还是把她揽上了背,尤利西斯肩膀不宽,但是平坦,“只能背到楼下——你不像小时候那么轻了”,他们这么亲密也有五六年了,那之前多卡斯还是很小的一只。
多卡斯笑出声来,锤了锤他肩,“今年情人节的时候你怎么想的?”
“啊,就那么想的啊——爱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尤利西斯若无其事得谈论那件事,他寄了一小捧香槟色玫瑰给她,结果是给围绕着她的流言加了更多添油加醋的因素,“我当然爱你,爱伦纳德,多尔切,你知道我有多感谢你们一家”
“那么我把它丢到水里也没有关系了”,多卡斯看着他打卷的黑头发。他刚刚洗过头,也是薄荷味的洗发水,清凉的味道钻到鼻子里,他们正走在下午伦敦的街道上,高大的旧式公寓投下斜斜的影子。
“多尔切,你是个残忍的家伙”,尤利西斯絮絮叨叨的抱怨,他在伦敦长大,但是有完完整整的西班牙血统,讲话也带着唱歌一样的韵律。
锻炼以后筋骨松软,多卡斯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但躺在他身上像躺在云里,“别念叨了,我成年了,可以在麻瓜世界用魔法了”。
“哦,你要马上纾解我们身上的酸痛吗”,尤利西斯晃了晃她。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大量的工作”,多卡斯看着地面,慢慢讲话,她靠母亲的关系接剧院后台的一些计件的零活儿,给那些著名的戏剧公司打工,“我特地学习了缝纫咒语,打褶,让针完成手缝的效果,暗线,想想那些折磨我们到死的珠片装饰,鲸骨内衣和花边裙摆吧,我们一晚上可以完成以前一个月的工作量,剩下的时间当然是,拿着这笔钱出去玩”。
“仙女教母啊,多尔切”,尤利西斯捏着她的手腕,怕她摔下来。
“尤里,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海边”,多卡斯在他背上趴得很稳,“就我们两个人,找一栋乡下房子,有空了就去游泳,累了就去沙滩上发呆——我可以大发慈悲得再信任你一次,坐你韦士柏摩托的后座”。
“新浪潮看多了吧”,尤利西斯笑起来,“我猜猜看,《祖与占》?”
“为什么会猜到《祖与占》啊”,多卡斯开始笑,“虽然我的确去看了这个”。
“你果然爱上什么人了啊”,尤利西斯开始发笑,“我印象里多尔切可是个懒鬼,哪里会这么自己折磨自己——而且要是以前的你收到花,肯定会在别人问的时候说自己有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男朋友”。
“你太聪明啦”,多卡斯开始笑,“如果说我真得把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美人搞到手了呢”,边上就是梅多斯家门口的面包店,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可颂、丹麦卷和肉桂面包,散发出霜糖和烘制小麦的热气。
“我就去告诉你妈”,尤利西斯把她放下来,“站好,我给你去买冰淇淋”。
所以多卡斯就站在那里,顶上是架空的外挂防火楼梯,她乖乖穿着那条她最喜欢的柠檬黄无袖连衣裙,偶尔一辆出租车疾驰而过,还要伸手摁一下肩膀上被吹起来的海军领。她拧了一下眉毛,发现自己认识这个路边的灯柱。
尤利西斯有一天晚上偷偷带她出去喝酒,说要测试一下酒量,这样以后在外面喝酒就有数了,多卡斯被灌了一瓶霞多丽下去,觉得自己已经像走在软绵绵的地上,她靠在朋友的肩上,念叨,“淫欲呢,它挑起来也压下去;它挑起你的春情,可又不让你真的干起来。所以多喝酒,对于淫欲也可以说是个两面派:成全它,又破坏它;捧它的场,又拖它的后腿;鼓励它,又打击它;替它撑腰,又让它站不住脚;结果呢,两面派把它哄睡了,叫它做了一场荒唐的春梦,就溜之大吉了。”
“我现在相信你真得不行了”,短头发的朋友大笑,“你最讨厌苏格兰戏”,剧院里忌讳麦克白的名字,认为念出来就会有灾祸发生。
“万福,麦克白!祝福你,葛莱密斯爵士!”多卡斯在吹口哨,“万福,麦克白!祝福你,考特爵士!”
“好了好了”,尤利西斯拍着她的背,扶她到路边去靠着灯杆。
“万福,麦克白,未来的君王!”多卡斯怕打着灯杆,喊出最后一句,失去了意识。
而现在她对此感到非常羞愧,恨不得去死。
“所以有多好看”,尤利西斯给她递了一个薄荷味的gelato,他自己是草莓的。
“男人中的凯瑟琳·德纳芙”,多卡斯还是带着点开玩笑的语气,但是夏天吃口味清淡的薄荷味冰淇淋果然很适合,“Bella de jour”。
“你真得在这个夏天看多了新浪潮电影”,这归功于就隔了两条街的独立电影院,他们夏天搞了一个新浪潮专题,“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劳伦斯·奥利弗那一类的”,尤里西斯突然拿着冰淇淋愣住,“不会是那种吧,《黑郁金香》里那种,我记得阿兰·德龙演得纪尧姆被吊死的时候你比总督夫人还激动”。
“我没有那么品味低劣吧”,多卡斯舔一口流下来的糖浆,“那种男人显然是死了好啊”。
“我可以认为是一种对美人的嫉恨吗”,尤利西斯已经在笑了,“但是我真得想不出来,巫师界也有人有,拉里那样的神采吗?”拉里是劳伦斯的昵称。
“说不定”,驶往庄园道路上的马车声和铃声已经在耳边响起了,“他比你要高很多,肩膀更宽,但很削瘦,体重和你差不多”,多卡斯在虚空中比划,尤利西斯就比多卡斯高一点点。
“那么他的颧骨比我要宽一点”,尤利西斯开始笑,“多尔切,我是上过完整的裁缝课程的——基本功”,依靠面相和身高基本可以推断出一个人的肩宽和腰围之类的尺寸。
“唉,这样给人相面以后对方都没有秘密了”,多卡斯咬下来一点蛋卷的边缘。
“那么,我们现在是要谈论点成年人内容还是什么”,尤利西斯开始窃笑,“像凯瑟琳·德纳芙一样气质典雅,估计是眉骨深邃的那一类,很高,削瘦,肩很宽,还有呢?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多卡斯十一岁那年爬他家阳台,撞破了十五岁的他和第一个男人行事。
“话题突然转到我有没有和他睡过实在是让人有点难以适应”,多卡斯安静得舔冰淇淋。
“那就是没有,但是快了”,尤利西斯拍了拍她的背,“有你会主动说,但是你们的确对对方都有了那么点深入了解了”。
“你实在太了解我了”,多卡斯转过头,直视那双相似的灰眼睛,“那么,这个夏天,我有什么变化吗?”
“这很难讲”,尤利西斯把苎麻亨利领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一点,可以隔着轻薄发皱的白色面料看见五年前只在锁骨部位围了一圈的纹身现在一路蔓延到了身体中轴线上,他这个在身上乱涂乱画不能修改的东西的习惯大概是改不了了,不嫌痛吗,“多尔切,你在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并为之鞭挞自己”。
“而不是接受不可抗拒的诱惑,滑下去到达极乐?”多卡斯的冰淇淋已经舔没了一半,感觉胃里凉凉的,麻瓜的冰淇淋虽然没有蜂蜜公爵的冰耗子那么效果强劲,但是锻炼以后吃这种东西总是觉得有一种罪恶感,太甜太腻。
“不要拿波伏娃讽刺我”,尤利西斯白了多卡斯一眼,“多尔切,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是你真得在燃烧”。
“那完了”,多卡斯咔得咬下了大半个蛋卷,“烧两下人没了怎么办”。
“爱不能毁掉人的”,尤利西斯安静得看着自己的朋友,“但是失去爱可以”。
“好主意”,多卡斯把另一边的蛋卷啃掉,只剩下一小撮末端,“爱是什么?反正不是为了另一个人发疯糟蹋自己——不管得到得不到”。
“在追求爱的过程中又感觉不到痛苦”,尤利西斯狡黠得笑,他的下巴刮得发情,“只会,上头”。
“那是追求交配”多卡斯把最后一点薄荷味的糖浆嘬掉,“不要骗我”。
“啊呀”,尤利西斯现在笑得更厉害了,“多尔切你长大了”,他比她大四岁,“我快追不上你的脚步了”,他靠在面包店的室外木质吧台上,“那在交配之外你想从你的白日美人那里得到什么东西呢?或者,你能给出什么东西呢?”
多卡斯,不知道,她只是踩着她尖端是黑色的白色羊皮乐福鞋迈过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和铺着水泥花砖的地面,回到自己的家里。
梅多斯家在四层老旧公寓的顶楼,层高很高,所以能够隔出一间阁楼来提供给梅多斯夫妇放床,只有两个房间。一个被隔断成盥洗室和厨房,另一个就是起居室,摆着松石绿的松软沙发、三个放书和杂志的落地式书架,翠绿的五斗橱上摆着相片和莫妮卡·梅多斯收集的瓷偶——他们搬进来已经有十年,梅多斯夫妇正在商量或许他们可以换一间更宽敞的地方,把这里留给毕业后的多卡斯。
楼梯下面隔断出来,就是多卡斯的房间,大概宽窄正好能摆下一张床,特地开了一个小小的圆形窗户给她,简直还像以前,住在泰晤士河的船上。
猫头鹰已经把最近的信件都丢在床上了,那只傲慢的雪枭正在梳理羽毛,多卡斯塞了一把坚果给它,顺手把写好的回信也一起绑到他腿上,戈德里克山谷的富家少爷就要养最烧包的鸟——小天狼星没有宠物,也不喜欢宠物店,但说过想养热带鸟。多卡斯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想养鸽子,从掌心离开的灰色小动物,会随着哨音在空中盘旋,能飞到很远的地方,但也能按时回来。但那个时候住在船上没有那么大的空间,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照顾它们,所以也就是想想,坐在船头,看空中咕咕叫的鸟回旋飞翔,然后被粪便和羽毛落到头上。
白鸟啊,从我的掌心离开,有多远飞多远吧,但让我知道你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