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纽特睁开眼,蜜色的光温和地倚靠着帷幔,也许是下午,三点到四点?伦敦城区的午后难见这么好的阳光。空中悬浮的尘埃此时像一团又一团连绵的淡金色的雾气,他在那些飞舞的金色里缓慢翻了个身,轻薄的绒毯被拽起遮住半张脸。
老宅的床幔为了映衬房子的主调——或者说衬托户主的身份,也选用了沉重的墨绿色,刺绣着某种在纯血间亘古流传的咒语所编就的暗纹。诡谲的纹理复杂晦涩,纽特曾耗费一整个清晨观察它,并肯定这些较劲的丝线并不会使压抑的墨绿显得哪怕透气一点。
然而此时,那些得体腐朽并没有像一个月零七天前的每个早上那样如期出现,他这才终于将涣散的意识和目光收集起来,像是从一场恼人的梦境中刚刚转醒一样,呆滞地盯着一株顺着土黄色布条边垂下的千叶兰。
他很喜欢这种共存于麻瓜和巫师世界的植株,它们灵巧动人,娇俏鲜活仿佛在其身上找到了永恒。就这样缄默悬挂了大约几百年,纽特无法称己为钻研《霍格沃茨:一段校史》的翘楚,但在记忆中它就一直是这副安然的模样。小巧的叶片此时微微颤抖,像是一句温和的提醒,也似一则轻柔的安慰,可甚至无需这份好心,纽特也能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个他待了足足六年的地方。
对时间较准的判断让离奇的事态不再变得更加难以招架。其中最值得感激的是,午后的静谧以及周身的空旷为纽特剪断了许多不必要的思想斗争,他轻轻踏在光滑的木地板上,余光瞥见找球手的身影从圆形窗外一闪而过。
他注意到一些细微却陌生的变化。半年前亲手张贴在那株粉红色膨豆荚旁的“芸香的十二种功效”不翼而飞,也许是那些看不惯他的高年级将稍显破烂的纸张撕毁了,但同样作为赫奇帕奇,他们怎么会舍得将那株楚楚动人的膨豆荚换成无聊的缀月扫帚模型?要知道,獾院近年来早已退出争夺魁地奇桂冠的热门队伍之列。纽特抚摸过那柄红极一时的运动型扫帚纤细的躯干,入神地打量着指腹粘上的厚厚一层灰尘。
他抱着侥幸捻起床上的魔杖,指向那面墙,“Reparo.”
被放回原处的缀月仍悬浮在铁制底座上,悠然自得地一起一落,其余那些纽特所期盼的复原全都没有发生。
床头柜上投来的目光将他吸引过去,年轻的男巫身着黄黑相间的魁地奇服,被队员紧挨着,一手握着那把缀月,另一手捧起魁地奇杯,面含无法忽视的笑意朝他眨了眨眼。数倍的诡异将他从头冲刷到脚,他木讷地用手去碰那张脸,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闷响。
“谁在那?”相框砰地坠落在地,划开一道清脆的裂痕。纽特手足无措地瑟缩起来,攥着魔杖的手指瞬间渗出汗液。
“你是谁?”来自同一声源的疑问被再度发出,纽特侧着身子,飞快瞟了一眼那张看起来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面孔,继而又垂下睫毛,涨红的面颊甚至让星星点点的雀斑更加显眼,那张苍白的嘴里含糊吐出一个单词,声音小到仿佛一句呢喃就耗尽了他浑身的力气。
“纽特?听起来好耳熟——你为什么出现在这?你知道这里是六年级的寝室吧?”纽特当然知道,他就是在这个即将完美毕业的年纪被勒令退学的。他也听出来男巫的言外之意:你这个看起来只有四年级的小鬼跑来做何?但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把头垂进胸口。他感觉到那个人迈着狐疑的步伐走到另一张床边蹲下来,像是在翻找什么。
“哦,如果你是来找级长,他正在魁地奇场训练。”那人像是突然想起邻铺“不值一提”的级长身份,好心提醒到。
纽特不由自主地走神了,他不去思考级长云云———至少现在不,而是转念至那处曾一度被他和他的一切所爱独占的秘密阁楼。直到那人要离开,他才嗫嚅着点了点头,习惯般淡然承受了男巫最后困惑的一眼。
狭小的阁楼果然也保持着他造访前的模样,纽特环顾那些曾被他装潢得称得上完美、此时却仍布满蛛网和尘土的边边角角,心里无法自拔地揪起一块。他想起那个女孩,当然是不存任何怨恨或者什么别的感情的,只是思绪难免的顺势而为———想起他们不存在在这个时空里的共同熬过的时光。他最后再看了一眼,那抹泫然欲泣的灰绿色在窗边短暂地停留,便像来时一样蹑足离开了。
缓慢的步伐落在空无一人的长廊,画框里的巫师在窃窃私语。他不知道请求邓布利多是否是个合适的选择,即便他这辈子都没在乎过有关适宜的问题,但这目前是他唯一能做的了———是指谁最有能力帮他厘清现状,就算他没忘记这时距离他们对彼此皆有个印象还有至少两年。
公共休息室到阁楼的必经之路上,黑魔法防御课教室里没有传出什么昭示着正有课程进行的动静,他轻轻松了口气,犹豫的脚步却还是在离门十步之远的位置停下来。
纽特心里尊敬这位教授,即便黑魔法防御对他来说没什么吸引力,红发中年男巫的花言巧语也难以在他身上激起水花,但就在一个月前,当他在斯卡曼德夫人领走自己后道出那句殷切的“纽特是个好孩子,他将有所作为”时,迟钝如纽特也感受到了师长的关切。
铃声敲响,人声逐渐沸腾起来,纽特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了。他擦着门框走进去,埋头于羊皮纸中的教授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下节就是你哥哥的课。”比印象中年轻些的邓布利多不减智慧,不必纽特大费口舌便了解了状况,并答应纽特尽快传信至斯卡曼德老宅。不等纽特露出本人特有的代表感激的腼腆笑容,身后学生们陆续落座的响动打断了他。
“选择在你,纽特,但我认为和斯卡曼德先生的会面有利于你尽早回到正常的时间。”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转过身的,只记得他思绪飘忽,差点一头撞在某个匆匆而过的巫师身上。
现在,被搁置的“级长”问题被迫重新摆到他面前。
他一边回忆这时他和兄长的关系,一边想着邓布利多刚才提及的虫洞咒语。
“和时间转换器原理相近,”
“时间转换器?”
“就是这个小东西。”邓布利多勾起一支被金色圆环包裹的、状似麻瓜浑天仪的小器具,“别告诉别人,虽然我相信你不会。这东西要是被滥用,难以想象我会和摄魂怪共处多久。”
邓布利多笑了笑,把那个小挂坠收进柜子,“这是很古老的魔文,曾经只在少数纯血家族间流传。我对此知之甚少,抱歉,纽特。禁书对它的描述大多含糊其辞,毕竟这是不被魔法部认可的咒语。你知道我也不怎么受他们待见,所以能触及到这类禁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关于它是如何被触发在你的身上的,我想我还需要些时日来研究。”
等纽特再次回过神来,教室那一头的眼神已经落在他身上有一会儿了。
“忒修斯。”邓布利多一如既往的温和地说,他可以仅仅将这句话解释为教授对学生的亲切问候,他当然可以,但这无疑剥夺了纽特临阵逃脱的权利。
可怜的纽特无所适从地垂下眼,从耷拉的发缝里看着那双逐渐靠近的蓝眼睛。在他懊恼红发教授不知处于什么目的的自作主张时,那蓝眼睛已经在他身前停下来。
“哦…教授。”
纽特堪称羞怯地盯着右侧的地板,感受那抹蓝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描摹。
“忒修斯,这是纽特,我想你们应该认识。具体事宜我们课后再详谈。”
“……是的,我想是需要详谈。”
虽然是和教授的对话,另个斯卡曼德的视线却没有一刻从自己脸上挪走。纽特猜那里面一定充满了审视,但或许更多的是错愕和不解。想到这点,他抿着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纽特人生第八个年头的记忆早就模糊了,但他起码记得那时兄弟间还从未发生过足以使两人产生隔阂的争吵。他深知此时应该放下不久前对忒修斯抱有的怨气,虽然实际上他很难做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于是他神色古怪地,看上去极力想表达愉快地,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纽特觉得此时的自己一定像只被“滑稽滑稽”的博格特,但面前的人只是温和地笑了一声。
他被带着和其他獾院生们坐在一起,其间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前人的脚步,偷偷打量这个和他同岁却比他高出一头的哥哥。
穿着学院长袍的忒修斯似乎只出现在相片里过,藏青色的布料随着行走带起的微风磨蹭到纽特的手背上时,一股微妙的穿越感才忽如其来地涌现而出。
他好像并没有做傲罗时那样令人畏惧了,这是肯定的,傲罗把他敬爱的哥哥变成了一个伪君子。他一直都这样高吗?他的肩线和纽特印象中的一样笔直,深棕的卷发好像长了些——纽特羞愧地发现自己并不确定,他很久没将注意力放在观察兄长身上了。
魔法部是个吞噬一切美好的怪物———那种连纽特都会称之为怪物的怪物,类似摄魂怪的恶心东西,它吸走了兄长的时间和耐心。
纽特将这些甩出脑袋,更紧地贴着忒修斯坐下来。
“嘿,你不是那个——忒修斯,他就是我说的……”
好吧,他又重新见到了那个在寝室遇到的人,不过此刻他显然不用再为社交担心,只需沉默地将其通通推给忒修斯,他会用他无可指摘的言辞解决一切问题。
“他是我弟弟,纽特,我跟你提到过的。”
“你弟弟?我说怎么这么耳熟……为什么我们从没见过?”男巫投来友善的目光,可纽特只是局促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事。
忒修斯此时也将目光落在他脸上,纽特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要开口回答了。可他哥哥随即镇定地吐出一句,“哦,他有段时间生病回家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没想到他会成长得这么快。”
纽特抬起头,所有午后的阳光都包裹在面前人的身上,一层金边镶在随性的卷发边缘,他好像第一次同时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看到了那些尘封已久的俏皮和永不缺席的成熟。躲过教授狡黠的注视,纽特默默收回视线,把头转到一边去。
————
“我不知道,我只是睡了一觉。”他们刚从邓布利多那儿出来,并排走在狭窄的楼梯上。
“看来这些年你养成了午睡的习惯。”
“......其实没有,那是在——之后,总之是刚开始的。”
“你知道你从六岁开始就把每个中午奉献给那些地精。没有?除了地精还有别的,我猜,但具体的我就不配得知了。”
纽特别过脸,青春期末尾的兄长已经掌握了可恶的傲罗式反讽,他很想把他对那个真正傲罗的积怨砸到这张年轻些的脸上,即使那有点太不公平。拜托,他为什么要和忒修斯讨论八年后自己的午睡问题?
“你真的改变了很多,纽特。不知道八年后的我会不会拥有这段记忆,但刚才看到你时,我很难描述那感觉。你大概体会不到,你早就见过‘我’了。”
纽特歪着头,那双蓝眼睛正巧对上他的。实际上他对穿着大号校服的忒修斯没什么印象,这于谁来说都是新奇的体验。平心而论,那条扣在藏青长袍上的银链比枯燥的正装更衬他,暗黄色的领带也多少给他带来些赫奇帕奇魅力加成。
“希望你那‘感觉’不是在坏的方面。”
“是好的方面,纽特,当然是好的。”忒修斯笑了,“我们是不是关系欠佳?我是指在你的时间里?”
他们并不急切着去哪,即使邓布利多嘴上麻烦忒修斯以级长身份安顿好赫奇帕奇“新生”,实际也不存在谁在前面带路,或谁在后面表现出对这一切应有的好奇。
他们只是默默的,甚至难说依着谁的选择在某个转角拐过去或直行,行走在此刻只被肌肉的机械运动牵引,剩下的则全部依赖相通血脉所产生的相似惯性。
难得不为小则鸡毛蒜皮大则举足轻重的分歧争出个所以然,宽慰和平和在“纽特的一天”后再次降临在两个斯卡曼德间。当然,这一切感谢红发教授的先斩后奏,未经老校长的批准就放了前途无量的獾院级长一整个傍晚。
你要问他N.E.W.T.s复习资料和穿越八年来到他身边、那顶毛躁的卷发一夜间从他腰间的位置直奔下巴的同名弟弟哪个更适合陪他度过已经有些使人厌倦的平淡傍晚,你甚至问不出口,放弃连预备傲罗都觉得苦恼的“蝾螈(Newts)”转而陪伴境地复杂、纯真可爱的人类纽特(Newt),是所有未丧失七情六欲的巫师都会做出的选择。
纽特的感官没有他哥来的那么敏感。他很难用过多的时间感慨同龄亲哥脸上少了几条本就不多的细纹,更不屑于花太多力气共情哥哥这段不属于自己的时间。但人类不能不思考,麻瓜和巫师都是这样,于是纽特很快地把专注放在研究“救”自己回去的方案上。
他不太擅长这个,但他擅长用银制餐具抓捕嗅嗅,也擅长用轻拍安抚缺乏安全感的皮克特,意思是说———他擅长追根溯源,也擅长从要害切入:这是促成他日后成为闻名遐迩的神动专家的必备素质。他一边应付身边人的欣慰喟叹,一边回忆起他在八年后度过的“最后”一个上午。
没什么特别的,他只是起的更早了一些,一是心里牵挂着两只初生的蒲绒绒,主要是因为这个,纽特默默地在心里补充,二是为了在早餐期间避开前天晚上和他发生争执的忒修斯。作为魔法部任劳任怨的公务员,他哥只会在月末的其中一天回到老宅,当然这频次在晋升后又会逐渐减少,但那都是后话。
这天显然是忒修斯和被退学后的纽特的第一次见面。一整个白天都过的像往常一样,什么脱轨的事也没发生,而一切不愉快在忒修斯抛出那句一听就未经斟酌的“我不敢想那些动物还会给你带来什么”后爆发了。也不好说是爆发,毕竟纽特一开始只是用最平常的“纽特”语气回敬了亲哥的夸大其词,他不明白忒修斯为什么要不顾事实杞人忧天,他不是不知道纽特被退学的真相。而忒修斯破天荒地没去驻守冗杂的绅士礼仪和兄长风度,逐条罗列出神奇动物可能会给纽特带来的种种伤害,条理清晰语气欠佳,很容易就点燃了一个月前刚遭遇退学打击的幼弟的沮丧和怒火。
届时他弟弟还没学会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只用头顶而非大脑接受来自兄长的信号。他气得够呛,尽可能怒目圆瞪,即便这在他哥看来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威胁。忒修斯视若无睹般继续大谈特谈那些完全不能算歪理但足以将周遭气压降到极低的理论,直到那灰绿色的威胁里溢出些打破僵局的透明液体,他哥才像是被一巴掌打醒了一般,半跪下来将失望至极的弟弟搂进怀里。
纽特抽抽噎噎地坐在他那条屈起的大腿上,脆弱得仿佛不是正值发育盛期的十六岁男生。他愤恨地咬着下唇想,在他被妈妈牵着离开霍格沃茨的那天,都不曾有哪个瞬间这么令他委屈伤心过。傲罗用干燥的指背揩去从不堪重负的眼眶里掉出的泪水,像从前哄幼弟入睡那样一下一下轻拍纽特的后背。
纽特实际上没经历过叛逆期,这点他像他哥一样,除非你认为他从对神奇动物产生兴趣那一刻起就进入了持续终身的叛逆。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被迫像不乖乖入睡的小孩一样挨着忒修斯这一下下糊弄的敷衍,纽特深埋心底的叛逆因子骤然觉醒了,他开始奋力扭动着身体要挣开这个怀抱。
忒修斯没想到他弟弟会突然产生这么剧烈的反应,一晃神差点被纽特的动作带倒。傲罗的身体行动比思维运转更加迅速,几乎瞬间就稳住了要倒在地上的两人,他略带强硬的让纽特把脸对着他,而纽特也顽固地把双手抵在兄长的胸前。
“别咬嘴唇。”纽特仿若未闻。
“松开,纽特。别让我对你说第三遍。”
若是平时,纽特早就乖乖听话了,放过他无辜的下唇对谁都没有坏处。但目前,他可以牺牲一切代价来忤逆眼前这个态度专横的独裁者,那岂止是为了叛逆而叛逆,那是为了追求巫师大众应有的权利和自由而不懈奋斗!再者,他也需要清晰的疼痛感提醒自己不要屈服,并忍住身体出于自救拼命呼吸的本能。
实际上,纽特脑袋里清楚得很,他知道兄长很快就会对自己的幼稚感到不耐烦,然后抛开他摔门离去,未来的一个月他们都毋需见面,直到像普天所有亲缘间所做的那样等待时间抚平棱角、与其说是亲兄弟间的默契,不如说只是出于无奈的重归于好。这些粉饰太平的东西纽特这几年做的越来越熟练,他习惯性盯着右侧的红木地板,静候兄长一点点丧失耐心。
下唇已经被咬到麻木了,不属于他的手指伸过来将牙齿顶开时纽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感受到什么。
他低下头看着那顶深棕色的卷发,直到它靠近到戳在自己的鼻梁上。带着湿气的暖风小心地来回照拂过他隐隐做痛的嘴唇,紧接着一个真实的湿润触感落在那沿饱经风霜的薄片上。等他回过神来,忒修斯已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了。
纽特别开脸,奋力地回想着什么,脸上风干的泪痕让他看上去有些呆滞。那不是一个吻,如果一个完整的吻的定义包括上嘴唇和下嘴唇都要受到照顾的话,那就不是一个吻。忒修斯只是用他的嘴抿了抿自己可怜的下唇,或者是用舌尖抚摸了他一下,纽特很难辨别出一个准确的,但他能肯定那触感只恩赐过下边的那半,因为兄长的右手还一直虚靠着自己的左脸,而卡在虎牙边强迫他张嘴的拇指则在他转头前才刚刚被抽出来。
只要此时此刻,兄长不说出一切类似“唾液能杀菌”的像是特意为了破坏氛围而生出的恶毒句子,那么他的眼神和脸色再麻木冰冷,再写满“你无药可救了”,纽特也不会做出什么突兀冒犯的举动再次惹怒他。
还好,忒修斯只是安静地等他神游的思绪回归身体,给他留下一句“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受伤”,再附赠了一个数年如一的额头吻,便站起身离开了。
纽特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指的不仅仅是他被反复凌辱的下唇,更是在强调他那些难以被忒修斯信任、间接导致他违反校纪的神奇动物们。
————
“所以这不是你个人造成的,对吧?”
忒修斯挥挥魔杖又把纽特的铜杯填满。纽特放下第三杯南瓜汁,“理论上说我没法对自己施这么复杂的咒,我也不记得我被什么人击中过。”“当然了,你那时在睡觉,纽特。”
斯卡曼德老宅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闯入的地方,领地意识极强的纯血巫师设下的魔法结界在和平年代也不会松懈。只是即便他被某个幻影移形进来居心叵测的歹徒趁机送回了八年前,他又是为什么在赫奇帕奇宿舍、确切的说是他亲兄弟的床铺上醒来?这一方面说明魔咒不仅在时间上做了很大手脚,连空间的精确转变也费尽心机。“我看不出这人的目的是什么。”忒修斯说,纽特知道哥哥和自己想到了一处。
“尤莱斯姨妈来过吗?”
“她不会这么做,而且她和妈妈目前也不怎么来往了。”忒修斯暗指那位一心向政的远房姨妈对小斯卡曼德奇特爱好颇有微词,纽特早就将她抛诸脑后了,哥哥若是不提起,他可能一辈子不记得这些他童年时就遭遇的指指点点。
“哦……好吧,也不算件坏事。事实上我也不觉得她会这么大动干戈,但谁会知道这么讳莫如深的咒语并能如此完美地运用它,我只能想到跟魔法部有关的人。”
纽特剌着康沃尔馅饼的动作暂停了一下,很快又继续起来。
“我们家里倒是有人用过类似的咒语,不清楚是不是同一个。是我偶然发现的,你记得我那个叔叔吗忒修斯,他为魔法部效力,只不过他每次只能穿越一个月以内的时间,而且并不会久留在那里。”忒修斯的朋友兼室友显然已经原谅了他关于“病重弟弟”的谎言,主要是因为热心肠的赫奇帕奇想起了纽特比忒修斯小八岁的事实(“得了吧忒修斯,他看起来足足有十三岁!”“实际上我十六岁,先生。”纽特小声补充),这个秘密只好扩大到四个人之间。
“不会久留?”
“最多一天,但鉴于小斯卡曼德先生穿越了整整八年,我想时间有待另算。”忒修斯看了眼身边埋头苦吃的纽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说到停留问题,莱尔,我需要你换个地方住。”
“什…”
“用O.W.L.s古代魔文笔记跟你换。所有笔记。”是的,可怜的莱尔先生在魔文考试拿了个P,这科过不去他永远进入不了N.E.W.T.s的学习。
纽特偷偷看了一眼他那强权主义的哥哥,在心里对莱尔说了声抱歉。
一摞摞写着“O(优秀)”和“E(超预期)”的魔文试卷教材和大箱小箱被一起成行成队地请出去,纽特侧过身子给它们让道,直到房门砰地关上,他才靠着忒修斯的床头坐下来。
忒修斯顺着纽特低垂的视线看向自己摆放在床头的相框。纽特庆幸自己记得将碎掉的玻璃复原。“我有时候会希望在观众席上看到你,纽特。魁地奇确实很有意思,但我想它并不能作为我以后的职业,学院队和普德米尔联队还存在很大差距。而且你知道的,父亲和我都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傲罗———纽特?”
“哦,哦……我在想皮克特。”
“皮克特?”
“它是一个…护树罗锅。”那绿眼睛抬起来看了他一眼,“你会成为一个很成功的傲罗,忒修斯。”
“你刻苦,聪明,多闻博识,力气很大……”纽特呢喃着,他看到忒修斯脸上流露出惊喜,“……出身纯血,家庭和睦,兄弟关系一般,对魔法部忠心耿耿,且…精通古代魔文。”
兄长的眉毛渐渐蹙起,那点喜悦转瞬而逝。他还是那么聪明,并且足够了解自己的弟弟,纽特想。
忒修斯没有说话,而是缓慢地解着自己的领带,纽特知道这表示他在思考。“只是个猜测,况且你没有理由伤害我,就算我们吵架……抱歉,我可能想多了。”
“你目前没有受什么伤害,纽特。我相信未来几天也不会有这种可能性不是吗?”
这下轮到纽特不解了。看上去一切在这个名为“忒修斯”的猜想上都行得通,他甚至不用冒着风险闯进斯卡曼德老宅,只需轻轻推开房门,一个毫不设防的纽特就会躺在他面前。“家贼难防”这想法突然蹦进脑袋里,纽特忍不住轻笑出声,“……可我看不到你会有什么理由,忒修斯。在我们讨论出这个问题前,这只能停留在猜测中。我们可以统一这个观点吗?”
“让我想想,只是给我点时间。”
纽特身子一歪躺倒在床上,他仰视着独自陷入苦恼的兄长,觉得情况再坏也不过如此,更何况这本来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打算在未来不知道几天的日子里随遇而安,享受本就该属于他的六年级生活。他闭上眼,在忒修斯缓慢踱步的声音里昏昏欲睡。
脚步声在他身前停下来,他说,“你要睡在这吗?”这是忒修斯的床。
“嗯哼…”纽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有人捏着他的脚跟帮他把鞋脱下去,他配合地抬起胳膊好让袖子从手臂上剥落。
“…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折叠衣物的响动停下来,他眯着眼去看,那双蓝色的眼睛也落在他身上。“你想让我说什么?”
“……任君采撷吧,我猜。”
一个吻落在他的左眼,“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
八点的钟声敲响,上百只猫头鹰穿过高悬的窗口涌入大堂,一时间或洁白或浑灰的羽毛尽数散落在餐席间。黄褐色的灰林鸮从容不迫地穿过混乱找到信件的主人,睁着大大的眼睛等待收信者的犒劳。忒修斯也越过满载瓜果的黄铜器皿,让那只属于斯卡曼德老宅的雪鸮停靠在自己的指尖,另一手取下鹰腿上缠绕的卷轴。纽特给了它一些水和干果,轻柔地抚摸过它雪白色的羽绒。
这只在妈妈学生时代接回家、任劳任怨三十余年的雪鸮在去年去世了。重见一个死去的灵魂,其造成的心灵震撼足以使纽特的耳畔嗡嗡作响起来。
“妈妈说‘你’不见了,纽特。还好邓布利多教授及时寄了那封信,她吓坏了。你怎么了?”
纽特摇摇头,他不想让忒修斯知道这个令人伤感的消息,但他难以自制地想起伊德温———妈妈的其中一只鹰头马身有翼兽。她在纽特九岁生日的第二个月离开了,最后一个陪伴他整个童年的伙伴消逝在了时间长河里。情绪激动时就会更加明显的雀斑很快出卖了他,忒修斯赶忙放下信纸把弟弟拥进自己的胸膛。
“伊德温还好吗?”闷闷的声音穿过胸腔落在忒修斯的心脏上,“她很好,纽特。或许我们能回去看看她呢。”
怀里的人深吸一口气拍拍他,忒修斯松开手,捏了捏弟弟的肩膀。
“妈妈提到还有什么人消失了吗?”
“目前没有发现,那个人很有可能没跟你一起来。而且恐怕八年后的爸爸妈妈要迎接一个八岁时的你了。”
雪鸮啄食掉剩下的坚果碎屑,抖了抖翅膀,似是告别般用短小的喙轻戳纽特的手背,腾空一跃离开了。纽特目送它逐渐变小成一点的身影,不自觉地攥紧袖口。如果此行的目的是再见到那些八年后他失去的东西,那么他恐怕就要完成了。弥补缺憾的校园生活,修复僵硬的兄弟关系,重见失去的童年伙伴,还有什么是一定要回到八年前才能实现的?纽特移回视线,余光里感受到身边人关切的目光。
除非……
“忒修斯,你在我身上有过什么遗憾吗?我想延续一下那个猜测。”
“我恐怕不能预知八年后的想法,即使有,那也该是强烈到我无法忽视、若是不能实现就将永远埋进坟墓的东西,而八年后的我才二十四岁不是吗?那时将要发生什么?”
纽特摇摇头,“家里很好,除了…但那时你才刚知道。你工作很忙,很久才回家一趟,我想那不足以给你充足的准备时间。这么复杂的咒语是需要反复实验的,即便对于你来说。”
“那魔法界呢?鉴于我是个傲罗。”
“魔法界?我想大概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发生…”纽特从不屑于关心社会的那些跌宕起伏,英国魔法部内和各国间的尔虞我诈于他向来也只是浮云,他初现雏型的神奇动物事业并不至于和当前政府产生利益交叉。即使他亲哥年纪轻轻就滚进了政治泥潭,那些浊淖的阴霾好像只是被对工作一向三箴其言的傲罗一手挥走了,纽特的最后一条信息通道也因此闭塞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但又自我否定般摇摇头。“其实‘前天’,我在花园里好像看到了一只隐形兽。我知道,他们很稀有,而且敏感胆小。你得温和耐心地对待才能让他们感受到你是无害的。所以我用整个下午茶时间蹲守在那。我藏在窗边的草丛里,听到书房传来你的声音:‘无政府主义在麻瓜世界兴风作浪,第六位首相掉了脑袋……有什么东西看起来蠢蠢欲动了,父亲。’我没注意父亲说了什么,因为那时我才发现它早就跑走了。”1913年末的麻瓜世界可谓正处于一个黄金年代,工业化的风吹遍欧洲大地,新势力的崛起和某些事情的暗地酝酿相伴而行,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合理,那么应运而生。
“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他们这时已经走在通向占卜教室的阶梯上,为了应付占卜学考试,忒修斯不得不再忍受一学期这门神神叨叨的课程。
“如果是我的话,当然了那就是我,当我向父亲提起某些听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时,那代表那些事已经失去了这个性质。我很有可能想要做些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我不得不告诉父亲,却又宁可你和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兄弟两个在阶梯教室最上排的软垫上坐下来,忒修斯发现叶塞尼亚教授并没有一如既往地摆弄她那颗水晶球。那个有着吉普赛名字的女人凝着面站在过道中央,一改往日凶神恶煞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正常了许多。
她挥挥手,屋内安静下来。“希望你们记得,占卜是门值得尊敬的学术,同样,它也关乎你们能否顺利通过N.E.W.T.s等级考试。虽然考试内容出奇的简单,而我也对你们并不优异的表现习以为常……你们最好自己复习,因为算数占卜课从今天起要提上日程了。”
女人扫视过所有人,迈着有些歪斜的步子走到堆满各种奇异器具的桌子后面,罗马尼亚头巾上斜插的两支粉红色恶婆鸟羽毛随着她的动作颤颤巍巍地晃动。“算数占卜是截然不同的课程,但要我说和占卜学也没什么两样。它建立在你们喜欢的‘逻辑’和‘数字’上,我想课本写的足够清楚,你们也可以叫它…哦!数秘学。梅林,我还没忘。你们肯定也看出来我不太擅长这东西…大部分巫师都更相信这个,比起占卜学,它可能更受欢迎些。但是——-”她突然加重语气,纽特转头看了眼神情严肃的兄长,“保持对它的敬畏感,孩子们,占卜从不白白为你们指示凶吉。”
忒修斯翻开那本厚重的书,跟着指引读下去。“姓名:纽特·阿尔忒弥斯·斐多·斯卡曼德,诞生日:1897…”“写你自己的,忒修斯。”纽特不满地说。“…Aquarius in Leo(2月24日)…好了,让我们来看看下一步。别这样看着我,纽特,你不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好奇吗?”他调笑的语气让纽特把脸埋进交叠的臂弯里,忒修斯接收到那句不必说出口的“随你的便”,在纽特看不到的地方扬起微笑。
“4、1、7、9、8、6、6、3、6、7、9、1,还有2。”忒修斯想了一会儿,“哦…纽特,你是个神奇动物学家(Magizoologist)!”
“让我来写你的。”纽特果然笑了,弟弟的心思有时就是那么单纯透明。忒修斯把书推过去一点,“我有什么好写的,不就是傲罗?”虽是这么说,纽特还是一笔一画的写下兄长的名字。“5…”纽特念到。“5?你确定吗?我想‘1’才是‘A(Auror)‘,你要完全按照上面的指示做。”“我确定,忒修斯,你自己看。下一个才是1。”
5代表的字母有E、N、W,1则代表了A、J、S,那是什么意思?“你继续。”忒修斯全神贯注地看着弟弟握笔的手。“9,然后是8、5、9、6。”两人陷入一阵沉默,本应年长的那个眉头紧锁着,飞速计算过每种可能。他先提取了所有元音,EAI绝对不是,那么EAR?他想不到自己和耳朵会有什么关系,不过好歹算个词,先放在这。8没有元音,他只好先取了第一个H,然后是E,I,O…“9对应的应该是R,忒修斯。”
“War Hero!”
叶塞尼亚教授不知何时突然凑到他们身后。纽特被吓了一跳,右手应激地捏住忒修斯的小臂。那双蓝眼睛缓缓看向他,纽特几乎是立刻读到了难掩的震惊和更多琢磨不透的复杂神情。他停滞了一秒,然后触电般将手从那截小臂上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