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
黑湖的水面很静,再往下看去,只能从乌黑中辨别出更加漆黑的缎带形植物,那是错杂丛生的水草森林,它们狰狞地随波摇曳,阻挡了湖面五分之四的照明和几乎全部可见度,没人能轻易知道会有什么藏匿在那更深层的黑暗里。年轻的巫师们通常谨遵胸前的校训,“永远不要逗弄一条眠龙”:从不对湖底抱有不该抱有的热情。他在陡壁斜生的树杈上找到了逃跑的小獾,他弟弟背靠着树干,两条纤细的腿卡在支干两侧,忒修斯微微扬起头,看到不太合身的裤脚里生出两节葱白的踝骨。正午的湖风带着被阳光加热过的水汽,掀起了纽特的卷发和手捧的书页。
忒修斯迎着潮热在离树十步外的草地上站定。他眯起眼仰视,遍布雀斑的眼周泛了些难以察觉的红,一双灰绿的瞳仁闪躲地移向湖面。九又四分之三车站上还像只会说话会流泪的布娃娃一样的幼弟,一夜长成了豆蔻少年,虽然那些挥之不去的羞涩常常与含着泪水和他道别的稚嫩面孔重合,但你要让他立刻接受如此之巨变,那是很刻薄的。
十二月的冷仍然不容小觑,长兄的责任感让他不能再耗费更多时间等待弟弟自己心甘情愿地从树上爬下来。他一脚蹬上下方的枝干,弟弟的脚尖就紧贴在他胸口。“你的手很冰,纽特。午餐要开始了,我们能否先回去?”
就在几个小时前,纽特因一句“战争英雄”的预言逃出了占卜教室,忒修斯跟着他跑出来,将他堵在下行的楼梯上。“纽特,听我说,这不代表那将是场多么严重的战争,也不代表我会因此死去,你能明白吗?我很有可能只是因为战功被绑上这个称号,这没什么特别的,更没什么值得担忧的。”
“那是麻瓜的战争。你明知道这违反了国际保密法。”纽特垂着头,把愤怒倾倒在墙壁上。
“我从来不知道你对国际保密法如此尊崇,纽特。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些,我是说除了神奇动物以外的———”
“我不在乎,忒修斯,是的。但是你,你还不理解吗?任何人都可以不懂我在乎什么,除了你。”
“纽特,我所认识的你还停留在八年前,这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我向你道歉,但请你理解一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驱使我必须参战,况且我是个傲罗。”
“正因为你是傲罗,你更不能违法,魔法部更不会派你参战———你骗不了我,忒修斯,我知道战争英雄意味着什么。”纽特的音调压得很低,却从吐字的颤抖中倾泻着他的愤懑不平。
“哦,那既然这样,让我来想想,它意味着我要么直接死了,要么半身不遂,这是你心里所认为的对吗?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在不违反保密法的同时救了几十条无辜的性命呢?还是你不认可八年后的我能做到这点?”
纽特惊恐地看着忒修斯,试图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宽慰,但他失败了。
“你不明白我。”纽特几乎像吐气一样留下这句脆弱的颤音,紧接着擦过忒修斯的肩,从围堵里逃走了。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没让忒修斯找到他,而现在,他看着忒修斯的手,沉默地感受源源不断的热量从宽阔的掌心渡进自己指尖。他往回缩了一下,却被更紧地握住。“书要掉了……”他随即为自己立不住脚的理由感到尴尬,而忒修斯只是掏出魔杖,让那本书自己悬到一边去。
蓝眼睛里的真诚仿佛比阳光更加刺眼,当忒修斯用纽特的方法对待纽特,纽特发现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才能转移内心被盯出的瘙痒感。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你能这么不顾一切地把我送到八年前,说明你预见了在你参战后,有些不可挽回的事情将会发生。即便这样,你还是抛下了爸爸妈妈,还有我。”
“对不起,纽特。”
“……”
“……好吧,也、也不能完全怪你。”这场面快让纽特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了。他只是个十六岁的未成年巫师而已,即使情感神经并不敏锐,此时也再不能说出什么了。他感觉自己又在被兄长牵着走,明明两人现在同岁,忒修斯与生俱来的长子威严和领导能力却从来不是纽特能够同日而语的。
“那我们先下来好吗,纽特?”纽特胡乱点了点头,把另一条腿转到这边来。“你得先下去。”忒修斯一只脚踩到地面上,向他伸出胳膊。
“……我十六岁了,不是八岁。”
“哦,你总得让我试试,毕竟我是要做战争英雄的人,这点力气都没有该怎么说服你?”
“你说服我了,让我自己下去。”
“我会遗憾的,纽特,你不能这么做。”
浑身僵硬的纽特被放到草地上,忒修斯给了他一个漫长的拥抱。
“这个上午你都做了什么?”忒修斯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我试了幻影移形,失败了。我应该不能离开霍格沃茨。”
忒修斯松开他一点,“你怎么会使用幻影移形?”纽特这才想起来这个忒修斯不知道自己退学的事。
“我没法解释这个,总之是妈妈教给我的,我已经用得很熟练了不会出问题。”不等忒修斯想通为什么同为六年级的自己没有这般待遇,纽特又说,“咒语里可能设限了,为了不让更多人发现这件事,霍格沃茨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魔法部不会时刻监控这里。”
“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送我回来?我想现在可以默认这确实是你做的。”
忒修斯作出思考的样子,他的手还圈在纽特的肩胛骨和腰上。湖边可太冷了,纽特破天荒地没有挣开。“为了让八年前的我多珍惜珍惜你,以防我在战场被麻瓜武器杀死?还是为了让你珍惜珍惜我,以防太早失去亲哥抱憾终身?”
“你认真的?”
“在此之前,你怎么不问问我上午做了什么?”“如果你想考上傲罗,就应该去上课。”忒修斯只是摇摇头。
“我去了禁书区,在那里遇到了邓布利多,他跟我说了点有关虫洞咒语的事。他说,这个咒语一旦存在一丝一毫的错误,不但不会正常运行,还会对被施咒者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我只能说,八年后的我可真有熊心豹子胆,我甚至都想冲过去打他一顿,还好你现在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还有,只要达到施咒者的目的,咒语就会立刻消除,你也就可以回去了。我在图书馆待了一上午,直到我发现了一件事。”
他看着纽特,他弟弟从不会对他卖的关子买账,而他实际上也不会恶趣味地吊弟弟胃口。所以他说,
“虽然没有证据能证明,但我想,如果有什么让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当然,是确保你安全的情况下,当我从预谋到成千上万次演练,能支持我冒着被削职送进阿兹卡班的风险,冒着永远失去一个健全的你的风险,克服巨大的困难和恐惧的,就只有它了。”
“那个原因,我想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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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
“是的,弟弟。”
纽特把手缩回袖子,“这不公平。”
“如果你想说信息平等才合理,那我得澄清一点,这件事被你知道只会偃苗助长,而我确实希望早点帮你回去。这不是急功近利的时候,纽特。”
“你明知道我没有。”
“是的,我明白,没人比我的小神动学家更有耐心。”忒修斯冲他笑了一下,单手给自己扣上硬实的皮质护臂和手套。“正是因为我了解你,我才能推测你,才会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是无辜的。所以不得不把你排除在外,如果你不愿意听‘这是为你好’这种话,那你最好相信这对我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莱尔从更衣柜的另一侧探出头,摇了摇手里那把银箭,“我们得走了,忒修斯。”击球棍被从施了空间咒的柜子里抽出来,赫奇帕奇近年表现优异的击球手掂了掂那柄直径2.5英寸,长逾40英寸的白蜡木棒,“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是击球手。”“我猜是因为你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喜欢魁地奇?”“我不喜欢魁地奇。”
“不管你怎么说,只要在魁地奇球场上或者魁地奇观众席上,人们就要表达出对它的渴望和热爱。至少你绝对不至于要装出来!”忒修斯的语气有些夸张,“来吧,纽特,我送你到塔楼那里。”
“不用,我自己能过去,”纽特从木箱上跳下来,他走到行头齐整的兄长面前,抬手检查了护臂松紧,“上面见。”
“别坐在角落里!”身后传来忒修斯的叮嘱。
纽特登上转来转去通往看台的楼梯,塔周黄白色的幔帐被风吹的鼓起又瘪下去。赫奇帕奇内部的小组赛,为了选出更默契的追球手组合,以应对不久后的学院对决。去年的魁地奇杯已经被獾院收入囊中,每个老球员的压力都不算大,只是要想更好地接替已经毕业的七年级,把仅有的空位分配给最适合的低年级生,也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纽特不喜欢魁地奇是实话,他对这种要受万人瞩目的娱乐项目并不感冒,甚至想到如果场上的是自己,一举一动都被几十几百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实在诡异到让他浑身发痒。但这并不代表他讨厌魁地奇,也不代表他不愿意在看台做个乖巧的观众,更别提看的是由亲哥作为一方击球手的比赛。
和学生时代的每一场魁地奇赛事都不同,这不再是关乎为赫奇帕奇赢得胜利而呐喊助威的荣誉战,纽特爱自己的学院,但他此时不得不“被迫”抛开这层可以作为借口的东西,只被允许为一个人祈祷和祝愿。
他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仍然远离了零星的学生,却也不至于难以被发现。上方流速更快的风吹起被忒修斯套在脖子上的围巾,却没有寒冷透进来。纽特眯起眼睛,努力分辨那几团仍站在草地上的黑影。那个抱着双臂的人是忒修斯吗?还是那个站在最左边的才是他?他“八年未谋面”的亲哥哥,甚至在人群中不能一眼就被他发现,却又在对他跨越八年四百英里时空到来的亲弟弟雪上加霜般隐瞒着些什么?
即便他明示暗示了好几回,最后却全都无功而返,想从未来傲罗的嘴里撬出点东西简直太累人,纽特承认自己早就深有体会,因为他亲弟弟在这点上实在是和他像极了。
他好像看到忒修斯了,在人群的中央,举着来自父亲作为入选学院队的礼物、在当时最时新的缀月和那柄击球棍。他甚至看不清他那张年轻气盛的脸,也看不清他另一只手上抱着的黑乎乎东西是鬼飞球还是游走球。但他此时却能够自信十足地感觉到,隔着140英尺的高度和经年累月的鸿沟,在霍格沃茨冬日午后的暖阳里,发生了斯卡曼德手足之间迟来的第一个对视。
击球手无数次将飞向队员的游走球击向远处,比赛的进球和得分不是他们操心的事,保护三个追球手和那个至关重要的找球手、顺便扰乱对方的阵型才是最要紧的任务。
“战争英雄。”纽特喃喃道。
傲罗从不关心局势的变化,上头下了指令便使命必达,多的一句也不过问,就像麻瓜战场上的巫师战士,参战的心不在左右战局,也不在今明战况,只是为了暗地沟渠里救起一些被卷入灾难的无辜生命。这些都是他哥哥,善于熟稔地待在最合适的地方伺机而动,善于用最圆滑的态度应对迎面袭来的枪林弹雨,更善于在充满圈套和重复无聊的生活里找到属于他的位置,在不打破规矩的同时无限靠近名为正确的那条线,在谨守底线的同时做最跳脱可悲世俗的勇举。你问为什么,大部分时候是因为斯卡曼德血液里流淌的正义感,因为祖训告诫要常怀的怜悯心,而极少数的时候,少到可能小于等于一次,一辈子就够冒险这一回,甚至不惜跨越公认的原则,是因为爱。
什么是极少数的、冒险的、逾矩的爱?此刻作为击球手的忒修斯将对面击向看台的游走球打回赛场,从纽特的斜前方像颗流星般飞走。性格迥异的?跨越年龄的?地位悬殊的?同性之间的?在巫师界,这些麻瓜们才会抱有的顾虑全都不是问题。这里生活着跨越六个世纪的炼金术士,有高贵的纯血也有非巫师家庭出身的新血液和哑炮,有盆满钵满的大户人家,也有一贫如洗的翻倒巷流浪汉。你能看到手牵手走在蜂蜜公爵的女性爱侣,也不乏机会偶遇在小巷深处接吻的男巫的身影。在逾越了麻瓜世界普遍物理规律和科学真理的地方,还有什么可以称得上逾矩?
纽特看到忒修斯朝自己飞过来,比赛结束了。
“上来吗?带你转一圈。”
落日的余晖烙在交叠的手上,忒修斯生怕弟弟掉下去坠到湖里,一边掌握着方向一边把双手攥得死紧。纽特想起他第一次乘着伊德温飞翔时的场景,忒修斯也是这样在身后紧搂着他的腰,甚至勒得他有些喘不上气,可他没说什么,因为这是幼小的他第一回接触天空,也是第一回体会和鹰头马身有翼兽亲密接触的兴奋,忒修斯不会因为他小小的抱怨就轻易松开手,他只会让他更早回到地面。这是作为兄长的忒修斯,有些难以违抗的强制感,有些难以回驳的压迫性,而纽特认为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不断挑战这些年龄差带来的朽败。当然,凡事都需要带点技巧,对于忒修斯这种顽固分子就更不能硬着来,多年的经验说明,对付他最有效的技巧是卖惨,而对于长相乖顺惹人怜爱的纽特来说,这恰恰是他最信手拈来的。
“你把我的手捏的很疼。我虽然不像你一样飞的那么好,但也和你一样上过飞行课,很出乎意料吧,你弟弟飞的不算赖。”
忒修斯的呼吸落在耳畔,“我的错,我总忘了你不是那个还会叫我帮你翻土的小豆子了。好吧,那你自己扶好,方向总还是要施舍给你哥管的吧,让你哥在老去前再体会体会管着自己弟弟的感觉?”
卖惨谁都会,纽特不介意哥哥无耻的抄袭,可这莫名其妙倚“老”卖老的势头是什么意思?纽特咬着嘴盘算起该从他的顶嘴词库里排列出些什么合适的句子回敬,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巨烈心悸打断。他猛的一颤,险些撞在身后人的脸上。“怎么了?”
冷汗骤然将纽特贴身的衬衫浸湿,耳鸣声和晕眩感持续地包围着他。一只宽大的手握在他僵硬的腰部,他闭上眼。
再度见到天日时,他在一个怀抱里找回来五感四肢的知觉。
忒修斯眉头紧蹙,在上方看着他。纽特缓慢地眨了眨眼,感受到几颗有些干枯的草扎在手背上的刺痛。他想坐起来,动作有些吃力,仍是十六岁的那个忒修斯轻轻按住他的肩,“是副作用,咒语已经有些不稳定了。”他放弃的躺回去,把所有重量交还给忒修斯,然后拽开兄长的长袍,将整张脸埋到里面,就像小时候每一次被哥哥骂掉眼泪后做的那样。
“你要害死我了。”
忒修斯轻拍着他的手闻言一顿,他叹了口气,纽特敏锐地从中嗅到了他想要的愧疚。他偷偷在黑暗里笑了一下,“让我少受点罪忒修斯,告诉我你的发现吧。”
“我不能,纽特。”
“为什么!?”纽特恼怒地探出头看着忒修斯。
“你真想听我再说一遍?”
“我都晕过去了!还是你想再看我晕一次?”忒修斯诚恳地摇头,“我当然不想,但我不能强迫你的想法。”“强迫我想法?你得知道你的回避才是种强迫!”“我说的不太准确,我不想勉强你。”“你怎么就觉得我会被勉强?这时你的那些霸权主义跑哪去了?”
“等等,我不知道,原来你用‘霸权主义’这种词形容我?”
“当然了,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罗列出一万条真实事例印证你的霸权主义,我甚至能够脱口而出,就好比‘前天’,那个身为傲罗的你在争吵中为了不让我咬嘴,居然强行把手———”
逾矩?
纽特不合时宜地神游回魁地奇看台上自我驳斥的话题。
什么行为是逾矩?做超出身份规定的事。
他是什么身份?亲哥哥。
他做了什么事?好像是亲吻。
超出规定了吗?大概。
可以称为逾矩吗?或许。
这是关乎爱的吗?当然。
关乎亲情吗?当然。
关乎友情吗?不太。
关乎爱情吗?……
可以称为逾矩的爱吗?……
这是他的目的吗?……
他的目的是逾矩的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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