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明天早晨雨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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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担心,明天早晨雨会停
Summary
夏天的岛屿,从南到北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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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来临之前

*非典型岛屿乡土故事

*只是因为某一天念到两个纯情小人的名字时,想到了在小岛的夏天

*就这样一边写一边开始等待盛夏和下一季女推的到来

 

1

两年没有在盛夏的时候回南部,雪已经有点不适应这种让人窒息的热气。

她站在汽车转运站门口,两袋东西随意丢到地上,背部和耳朵都被晒得很痛。想到接下来一个月都会这样度过,整个人就头昏脑胀。

同伴刚刚离开,雪用手遮在头顶想找阿公常年停在车站面食摊旁边的摩托车,转了几下眼睛又在心里骂自己傻。

前天下午收到家里的信,她妈妈讲阿公“半夜下楼不小心摔断腿”,落款是一个礼拜之前。学校已经没有课了,只有报社的兼职。雪想了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还是爬起来收拾了行李,又托同事请了假,买票坐车回家。从台北出发,坐一段火车,再转一次巴士。路途实在太远,她中间在高雄读书的同乡家中住了一晚,今早两个人再结伴回来。

一辆红色的摩托车远远出现,朝她按了好几下喇叭。雪听见声音就眯起眼睛要去瞧是谁。头盔下面一张不那么熟悉的面孔,穿白色短袖的女生把车停好,跑过来要去拿她放在地上的两个编织袋。

人靠近了,雪见到那双眼睛,一下子就想起来是谁了。

薇?雪有点诧异地叫她。女孩子就腼腆地笑了一下,小声回她说阿公托我来接你。说你可能要回来,让我这个礼拜每天都来车站转两圈,说不定就碰到了。

她的刘海被头盔压着遮住了一点眉毛,讲话的时候有点扎眼睛似的飞快眨了几下。

雪想起来第一次见她,可能是自己十来岁的时候。也是一个很热的夏天,薇一家刚搬到他们隔壁,小女孩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她妈妈夸人家 “眼睛长得好,眼仁怎么比南湾的海看着都大”,又牵了雪出来打招呼。薇的阿嬷那时候还在,听见了很开心,抓着手指让薇叫“阿姊”,薇也就很乖地小声用台语叫她。

“阿姊,头盔。”

雪接过一个白色的头盔,跨步坐上后座。

后视镜里的天空很蓝,亮得有点刺眼,她看见女孩子在镜面圆形的角落笑得天真,露出嘴角漂亮的涡,好像接到她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

她们很久没见,上一次碰面还是过年的时候雪送年糕到她家里——薇的爸爸跟人到矿山做事,塌方之后被埋在里头,死在小年夜前两天。有丧的人家照例不做年糕,至亲和友邻会心照不宣地多做些送过去。那天薇就站在她哥哥和妈妈后面跟着一直鞠躬道谢,旁边的桌上堆了成山的年糕,衬得她的身体很瘦很小。除了邻居的缘分之外她们的相交至多就是小时候一起玩过几次。雪高中就去了台南,后来又去台北念大学,以为她们现在只不过是比陌生人熟识一些的同乡。

她坐在后座稍微感觉到有点不自在的时候,骑车的人就把头偏过来一点要跟她聊天。汽缸的噪声和耳边呼啸的风声都很大。隔着两个人的头盔,薇讲话的声音也变大了。

“阿姊你#%@,有空回来哦?”

有几个音节还是被吞掉,雪为了听清楚,贴近了点双手扶上很薄的肩膀。应该是在外面跑很久了,女孩子的衣服被晒得发烫,不知道为什么很像她有浓重口音的南部国语。

雪说对,学校已经放假了。薇又带了点安慰的语气说,阿公这两天其实有好很多,你不用太担心。等下见到你,估计高兴地连拐棍都要丢掉。雪就笑着想象了一下阿公的样子,被她说得放松下来。雪说谢谢你,又问你妈妈怎样?

“也还好。今年眼睛开始变坏,缝衣服的时候线头都穿不进去。我叫她不要干太久,我可以多做一点事。”

“怎么你做,哥哥呢?”

“收到兵单,去金门了。”

这个时期的女孩子连嗓音都是青涩的,大声讲话的时候尾音在风中带一点颤抖,雪沉默下来,不知道要说什么。

很热烈的阳光照得她有点昏沉,她就把自己的头盔靠在前面那个头盔上,闭起眼睛感受皮肤上的轻微痛感,这种感觉带出来很多和夏天有关的记忆。

 

快到家的时候雪听见阿公的声音。老头子拄着拐杖在大榕树下面看人家打牌,另一只手还摇着蒲扇指指点点很激动地不知道在说什么。雪很高兴,大声叫了两句“阿公”,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很想家的。

“哦!雪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刚到。”

雪跳下车,和打牌的几个阿叔阿伯打了招呼,扶上阿公慢慢往家里走。

“你怎么搞的?我在台北好担心你。”

“不小心,不小心。阿公老了,你以为还是你小时候。”

“我以为是故意摔倒要让我回家。”

两个人快活地笑起来,阿公摇着蒲扇,带来一阵舒服的清风。

“我妈呢?”

阿姨去看店了。薇一直安静地在后面跟着他们帮忙拿东西,这时候才出声。雪的妈妈这两年帮人家看杂货店,老板和薇的渔老大是兄弟。雪后知后觉,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转头问后面的人:你今年几岁了?

女孩子一下子有点难为情,尴尬地张了嘴但没发出声音。阿公替她回答说:“十七岁,是不是,你看阿公都记得。” 老人家习惯说虚岁,雪就知道了其实薇才满了十五。

薇点点头叫她放心,“没问题的,很多人都坐过我的车。”

雪要开口说什么,阿公又说:“没关系啦,我们这种小地方谁来查。我老头子不是也开得好好的哦。” 雪便不再接他们的话,只是心里又不自在起来。

薇做事麻利,很轻松地把她的两袋东西拿进屋子里,头盔也没有摘下来。方才慢慢跟着他们走,现在一到了地方就匆忙地要离开了。雪问她去哪里,取了桌上放凉水的瓶塞子想倒一杯给她喝,薇连忙摆摆手说不用,要赶着时间去送鱼货,去晚了人家要发脾气的。

薇!阿公留她,“喊你妈晚上一起过来吃饭,就说雪回来了热闹一下。” 薇已经跑上摩托车了,朝他们两个点点头,引擎声音很快就远了。

“这小孩子很有力气,脾气又好,不跟人计较,整天被我们几个老人家驱驾。”

雪给阿公倒了水,小心扶他坐下来,“使唤归使唤,还不是因为你们很喜欢她。”

“伊家里没男人,老爸死了阿哥去当兵,囡仔一边读书一边养她老妈。”

阿公太久没见她,话头停不下来,说薇下课回来晚上还要帮她老妈给人家洗衣服,放假的时候就经常跟船出去,早出晚归,吃喝都在船上。

“她不是怕水?” 雪很惊讶地问道。

雪她老爸是走船的,这帮渔民的孩子有机会就想跟着大人去南湾捉螃蟹,大船回来的时候到后壁湖的渔港凑热闹。雪从小就不喜欢这些活动,宁可抱一本书陪阿公上山砍柴,要不就去东门溪坐着看她妈妈洗衣服。有一天晚上很晚,雪被她爸的摩托车声音吵醒。他抱了一个小孩回家,原来是薇被几个大的很恶劣地丢进海里,差点叫浪卷走,还好他赶去救下来。小孩子命没丢,烧了两天,从此就再也没去过海边。

雪没有想过水性很好的爸爸后来会翻船,她一直以为他会是例外,但他还是死在台风来临前的海里。她爸出殡的那天,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不爱去海边是因为不喜欢爸爸身上常常带着的鱼腥味。他死了,家里也再没有味道了。再后来,她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差点淹死、不会游泳的薇也有一天要出海。

“怕?只要能赚钱,再怕都不能怕了。”

阿公坐不住,拄着拐站在灶台旁边碎碎念。雪在生火起锅要煮一碗面,她早晨就没吃东西,这下饿极了。她听到这句话,很突然地又想起她爸爸,不知道他以前是不是也是带着这样的心去面对很恐怖的海浪。

“有什么办法...你看看这里哪还有能打工的地方哦!” 阿公很用力地拿拐棍杵着地面,“这还是你老妈找老板帮薇说话人家才要的,除了船头不让去,其他也都让她做了。”

雪知道他们的规矩,是女孩子,又还没读高中,但说到底,她觉得还是这里太小了。

 

炊烟刚起的时候,薇接了她妈妈一起到了,拎了鸡蛋和一袋米进来。还有一盆切好的芭乐,混着甘梅粉的香气。

薇的妈妈见到雪特别高兴,病弱的脸扬起笑容,一进来就抱住她,说好久没见又更水灵了,还要摸摸她的发顶,很慈爱的眼睛。有些有儿子的妈妈经常会对她露出好像是高兴的神情,以前在台南读高中的同学长辈,后来在报社兼职的年长同事,雪其实不爱看这样的表情。但薇妈妈不一样,她的高兴就单单是母亲的高兴,雪也就很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

薇这时候从她们旁边经过,卷了袖子要把圆桌拿出去。夏天热,人多的时候饭桌就支在外头的空地。阿公帮不上忙,雪就立马要跟上去和她一起,走近的时候先注意到了她的手臂。胳膊上有些地方被晒得有点脱皮了,留下浅色的印子,还有很明显的痣,星星点点,一颗大的,几颗小的。等雪走得更近了,闻见她身上淡淡的皂味,混着一点茉莉花的香,很清爽,并不记得今天中午坐她车后面的时候有这个味道。

“你冲了凉过来的?”

薇点点头,眼睛跟着两人手里的桌子转,并不看她。

“干嘛这时候洗,等下吃完饭又全身是汗了。”

雪笑着打趣道,没想到女孩子的耳尖慢慢冒出来一点红,低了头,又抬起头,对着她的眼睛说:“见到你的时候想香一点。”

等到吃饭的时候,雪耳朵里还是这句话,很莫名其妙,甩也甩不掉,好像走在街上就突然地撞进少女的心事里头,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出来。阿公在桌上高谈阔论,和两个妈妈聊家长里短,她一句也没听见,只顾着吃菜和发呆了。直到坐在她旁边、一直很安静的薇说了一句什么话,她才又突然醒了,并且立刻为自己的走神羞恼起来。

“...没事啦,这两天小潮,去不去的也没差。”

“在说什么?”

雪听见他们低低的笑声,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有点着急地问道。

于是薇又转过来很耐心地和她解释:阿公刚刚问我这几天为了接你都没出海会不会有事,我说没关系,反正小潮的时候也捞不到太多好东西,少我一个没差别。她讲话稳重,晚风里的嗓音又很温和。雪在台北的几年做过上门教师,也在国中的补校里讲过课,没有哪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是像她这样说话的。但雪又暗暗地想,父亲去世,哥哥到外岛当兵,这女孩要挡在孱弱多病的母亲面前做一个家的主人,其实怎样成熟都不奇怪。于是雪斜了眼睛偷偷打量她,对这个人生出想要探究的欲望来。凉爽的夜晚,风送过来茉莉花和桌上芭乐的清香,薇的手臂靠近,是青春期身体略高的温度。

薇妈妈举杯说:“我们敬一下阿公,祝阿公早日康复。”

雪环视了一圈,今天桌上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出奇高兴,连薇妈妈素来苍白的脸都变得红润起来。雪很希望是因为她在这个夏天回来了。阿公开了一瓮过年才舍得喝的酒,又给薇倒了凉茶——在这种事情上,大人才又认真地把她圈在这个年纪应该得到的保护里。

老头子很满足地在杯子碰撞的声音里点点头说:“阿公还要长命百岁,不然以后怎么让雪带我去台北玩嘛!是不是?”

众人又都很欢快地笑,仿佛这日子从来都没有什么可觉得苦的一般。

下弦月半明半暗地照着人间,看见薇在她旁边笑起来一个酒窝,雪忽然觉得这盛夏的夜晚不可思议地美丽起来。

 

2

乡下的日子其实很无聊,不无聊的时候又很累,大人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事。至于精力无处发泄的放假青少年,懂事点的会帮家里干活,大部分人每天不是打牌就是打架,去电影院睡上一天,开摩托车到很远的海边游泳,或者赖在简陋的游戏厅玩弹子球,蹲在撞球桌旁边学大人抽烟。

雪已经过了无聊的阶段,每一天常常都是累的,煮饭洗衣服喂鸡给菜地浇水,她舍不得她妈妈太累,这些就全都变成她的责任。阿公上次治腿还借了一笔钱,她要多写几个稿子才能还上。在台北的时候杂志社的人还通过学校找到她,想请她拍衣服品牌的画报,报酬挺丰厚,但她从来没做过露脸的事情,到现在也还在犹豫。

唯一不无聊的事情是她和薇的关系很快就重新建立起来。她总是能见到她。夏天天亮得尤其早,鸡叫了几声,雪躺在阁楼的草席上,闭着眼睛就听见摩托车引擎从近处发动,嗡嗡地开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有两天那人中午会回来休息,经过她家了就一定很乖巧地探进厨房,和灶台边忙活的雪打招呼聊上两句再回自己家;有时候要等太阳落下山头,雪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看不清针脚和衣服缝线了,红色摩托车才又从大榕树下开过,进入到她视野里来。如果她吃过晚饭,陪阿公去乘凉,写好手里的稿件,到合眼前都没听到动静,那一定就是出海去了,第二天早晨准有一小筐鱼蟹海蜇送上门。

雪平白觉得自己生命中忽然多出来一个人,很自然地插在时间的缝隙中,就在每一个看起来重复的、她睁眼闭眼就过去的日子里。

等到她和薇再熟悉一些了以后,没有事情的晚上薇会跑来找她,搬张小凳喊她去吴阿婆家用彩色电视机看那两年火遍全台的《笑傲江湖》。其实雪没有很喜欢武侠,对功夫江湖之类的世界也不太感兴趣,但是薇坐在她旁边盯着电视很入迷的样子,她也就被吸引了。薇总爱穿款式不同的白短袖,很有普通青春期女孩干净又清澈的感觉,好像和她见面的时候也真的常常带着洗完澡的清香。起初人是看得很精神的,还能神采奕奕地和她讨论情节,到后面就开始困了,雪知道她在外面忙了一天总是很累的,就由着她靠在自己肩头睡一会儿,在回家的路上再边走边给她把错过的故事补全。

我口述会有意思吗?雪问。有意思啊,听你讲比看更有意思,薇说。她知道薇是很喜欢看电视剧的,也喜欢看电影。雪有天找不到写稿的灵感去外面采风,不知不觉走远了就回来很晚。路过薇家的时候很意外地看见台灯还亮着,就进去要看她在做什么。薇趴在桌上,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上面贴了几张彩色的票根。她看到铅笔勾出来一双很生动的眼睛,是《笑傲江湖》里任盈盈的眼睛。薇问她下次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雪说好。她们镇上只有一家很小的电影院,座位不多,有时候可以买便宜的票站在后面。雪以前也去过几次,看的什么现在也都不记得了,只能回忆起很破很柔软的座位,还有上面洗不掉的烟草味道。

那天她好像很舍不得走似的,说自己该回去了又还是靠在门框边上和薇聊天,台灯没有那么亮,她担心薇的眼睛会坏掉,也有点不喜欢总是看不清楚她的感觉。雪又问她,平时下课了做什么,除了做家里的事,除了出海和送货。薇想了一下,说她其实会在活动课偷偷跑出来骑摩托车到处逛,骑到陌生的草堆里躺在阳光下晒到放学,或者跑到城墙上面坐着吃一碗芭乐。雪笑着说原来你也是会逃课的。“没办法,因为属于自己的时间太少了。” 薇是笑着讲的,但是怎么语气里会有很重的无奈。

雪在回去的路上有点心疼,她好像很不希望看到这种无奈出现在薇身上。每一次独自走过房子间的石板路,她就很频繁地想起薇。雪不太会把她和大海,渔船或者风浪联系上,因为薇身上总是没有海的味道,不知道是因为她经常洗澡还是什么。她想到她的时候只会想到很刺眼的阳光,闻见芭乐和那天的茉莉花香。这个夜晚她从薇的房子出来,就想象一个躺在草地上的女生,脸上盖着大草帽,身体被太阳晒着,手边永远放着一碗吃了一半的芭乐:青色的,红色的。看不见的帽子里面刘海会很柔顺地搭在额头,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可能里面会有苦恼,有时候也很放松快乐,但没有无奈,偶尔感觉到幸福的时候眨眼速度会变得很慢——这是雪偶然发现薇觉得幸福的样子,在饭桌上,在看电视剧的时候,在和她一起走回家又分别的时候,她偷偷地发现了,就觉得她很可爱。

 

天特别晴、没有云的那一天雪终于歇了手上总也干不完的活计,写完计划里最后一篇稿件,很难得地坐在树下的藤椅上小憩片刻。城北的工头那里有活,打牌的阿叔阿伯都去搅水泥砌墙了,周围只有成串小娃娃的哭闹,和他们阿公阿嬷追在后面喂饭的骂声。

在一个家家户户至少有三个孩子的年代,她向来是离这些声音很远的。在她出生之前,阿哥阿姊们的过早夭折就已经为她换来了父亲母亲还有阿公全部的珍惜和关注。她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也经常在这棵大榕树底下跑来跑去,跑在很多注视的眼眸里。薇有没有跟着她?可能有,但她不记得了,因为跟着她的小孩总是有很多。不知道过去多久,雪听见阿公说话的声音,和儿时叫她吃饭的音色重叠,等到她慢慢地睁眼,就看见头顶一片很朦胧的绿色树荫。

“雪,雪!”

阿公在几步之外,左手拄着拐,右手边站着一个小人。薇今天穿了无袖的白衫,草帽底下一片阴影,盖住了她很干净的脸庞。

“哦哟!怎么搞的,今天一个比一个呆。”

阿公瞧雪没反应,摇摇蒲扇一瘸一拐地走了,站在旁边的薇这才回过神来唤她。雪这时候也意识到,刚才打盹困倦的样子都落进了女孩子的眼睛,一下子竟有些难为情。

“我上午去南门邮局送货,他们说有你的挂号信。”

雪愣了一拍,想起来也许是财务从同事那里知道她回来了,就照着她档案里老家的地址邮来了这个月的薪水。她点头说知道了。薇还是站在那里没走,手指很用力地攥住了白衫的下摆,又说:

“午饭后你要去取的话,我送你。”

雪突然就笑了,心又变得踏实起来。

她向薇招了招手,“你过来。”

于是薇就走了几步站到她的面前,雪有点苦恼似的从藤椅上抬头。她经常看见她的脸,正面,侧脸,忙碌的,滴着汗的,仓促和模糊的。不知道为什么,想认真打量她的时候总是隔着些什么遮挡:头盔,黑夜,或是草帽。

所以她站起来,一伸手就把女孩碍眼的草帽摘掉了。

快速流动的空气吹起女孩的刘海,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

薇被她吓了一大跳。

“干嘛?”

“没事,只是想看看你。”

“看什么,你是第一次见到我吗?”

“我很希望是。”

雪平视她的眼睛。薇的惊色很快收起来,脸颊转而铺上了点几乎微不可见的粉红,雪就知道自己被允许了。

薇小声地问:“那你现在看清楚了吗?”

雪说:“看清了。”

脸是将要熟的桃,身体是苍劲翠绿的竹,看向人的眼睛圆圆的,湿润如波光莹莹的浪,很清澈。

雪又很快地说:“你很好看。”

女孩一掌把草帽从她手里夺回来,转身留下略显仓皇的背影和一句“吃完饭我来找你”。雪手里空了,但心情很好地哼起了一段旋律,是昨晚在阿公的收音机里听到的老歌《榕树下》。

 

结果还是她先去找的薇。

吃完饭她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想那人应该不至于失约,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耽搁了,总有点坐不住。

薇家的书桌就摆在进门的位置,雪走上石阶,只见她伏案埋头的发顶,旁边站着比比画画的吴家阿婆,就明白是在帮人家写信了。薇抬头听人说话,正对上雪的眼睛,有点抱歉似的抿起嘴巴,但也没说什么。雪冲她摆了摆手,转身坐到石阶上等她。她们这里每家都要种茉莉,薇的露台上也摆了几盆,昨晚又开了新芽,这会儿正飘来清香。直到阿婆从身后走过,她听见一句笑呵呵的问候,便知道这信是写完了。

薇也出来了,抓了她的手腕把她拉起来,这时候才说:“阿婆突然要给儿子写信。我怕你等得急了,想跟你说声,又怕她觉得耽误我时间,下次不敢再来找我。”

“嗯,你是好孩子。”

薇没说话,递给她一个白色的头盔,还是上次坐她车戴的那个。

摩托车停在树荫下,但座椅仍然被热气蒸得有点热,罩上头盔,雪就觉得立刻有汗要流下。

“你帮人家写这么多信,国文成绩是不是很好?”

“没有你那么好。”

雪就拍了一下她的肩说别恭维我,你怎么知道我国文成绩很好。薇被她拍了,小猫一样哼了一声,又把雪逗笑了。

“不过我真的记得,你以前经常帮别人写信,小时候路过你家,好像每一次都看到你被人围着。”

“大人都愿意驱驾小的,你看现在就没什么人来找我。”

薇说那是因为现在你不经常回来啦。

雪小学四五年级之后就开始被人差使,差不多她上初中的时候,最频繁地帮邻居们写信、读信。她从小被她妈妈教成一个好脾气的小孩,不管内容多少、是什么都任劳任怨,很讨人喜欢。

雪回忆起来被信件淹没的日子,就问薇:“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知道很多秘密。”

人情世故生离死别,多的是不肯外扬的家丑,私密的抱怨,甚至龌龊龃龉。因为读书识字,她们被迫卷入了难以启齿的尴尬和提前到来的成人世界。其实后来镇上装了两台共用电话,一台在邮局,一台在转运站,但费用太贵,传呼广播又极不方便,更没有什么人愿意在大庭广众下讲自己的事,宁可把秘密写在纸上,去忍受时间的跨度。

后视镜里的薇笑了笑,很认同的表情,显然也碰到过让她为难的信件内容。

雪又问她:“那你都不会觉得很累吗,知道太多的时候。”

她问出来这个问题,自己只觉得很好笑。为什么最深刻的聊天总是发生在摩托车的座位上。视线里低矮的房子和模糊的人影不断闪过,她又觉得其实很不错:只有她们两个,天上的云,和脚下的路。说过的话被风吹过,心就也不会太沉重。

“嗯,其实还好啦,也分情况。”

“有时候帮人家写完、念完也就过去了。你知道我好忙的,没有时间想别人的事情,也记不住那么多东西。”

薇侧过头讲话,脸被头盔挡住了一大半,听声音可以想象出很认真的表情。

“不过也有很多好处....”

“像这个阿婆,老是叫我带朋友去看电视,还经常拿东西给我吃,你阿公和爸妈也是。”

于是雪先是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个小她很多的人划入了朋友的范围,然后又很突然地反应过来,从她十六七岁去台南上学之后,阿公和她父母也开始拜托薇给雪写信,为他们读雪的回信。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一个月,两个月,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五年的时间。

那些她短暂人生里的重大时刻,那些改变她生命的很多瞬间。她爸爸很意外的过世,叔仔家与她最亲近的表小妹生病,阿公摔伤,眼前这个人都比她更先知道。她给家人的每一个回应,她其实很喜欢读书的辛苦,她在学校交到同乡的朋友,她厌烦三番五次给她说媒的人,她终于在台北找到肯接受她做学徒的兼职,薇也比任何人都更先知道。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她竟然被一个人这样了解了。哪怕不是主动,那个女孩也已经在命运的手中不可避免地生成从幼年就开始对她的注视和在意。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一点让她倍受冲击。原来她觉得生命中多出来一个人,并不是自己在睁眼、闭眼间的错觉。这女孩子早已经嵌在她家编年的纸张里了,很有规律的,两个礼拜一封,在她台北宿舍的抽屉,也在老家木桌的暗格。

她自己这样想了,就很想要确认:你这样参与到我的人生里,那我这个人有被你记住了吗。她害怕这只是她单方面的臆想,心里突然生出不知名的纠结,但好在雪从来不是很容易会泄气的那种人。

 

从邮局取完挂号信,果然收到汇款。雪签好字,对窗口里的男人尴尬地挥挥手,走出来看到薇在门口等她。上半身趴在车前架上,不用想都知道背肯定晒得滚烫。

她叫了一声,女孩子就抬起头,很慵懒地在阳光底下眯起眼睛。

雪扬了扬手里的信封:“忙不忙,请你吃仙草冻。”

薇笑得很开心,连忙把车发动:“再忙这下也不忙了。”

她们去了老城西南边很有名的一家糖水店,铺子不小,开了十几年,招牌就是仙草冻。熬一碗秘制仙草水等它凝固,加入软糯的芋头块、混合木薯粉做成的芋圆、被糖水浸润得很细密的花生红豆,还有薏仁桂圆之类的补料。几乎每个镇上长大的孩子都尝过几次,雪也是。但她和薇一起坐在这里面,却是第一次。

“你来点,我买单。” 跑堂的拿来纸笔,雪笑着推到薇面前,“很久没来了,不知道什么好吃。”

薇顺从地接过,想了一会儿就开始划勾写字。

等跑堂的转了一圈过来,她正写好了,又皱了眉仔细和人交代:“这一碗千万不要放花生粒,花生碎也不要。”

雪心里忽地提起一块石头,暗自观察薇的表情,表面却仍是不动声色。等到东西端上来,薇把没有花生的那一碗摆到她面前,她就如释重负般、心满意足地笑了。

她没有问,可她已经问了,那女孩也已经回答了。

“怎么了?”

“没事,吃吧。”

薇不明所以,以为她只是因为来吃仙草冻很开心,也跟着笑起来。

许多年前,雪在台南XX女中上学。联考前几个月,她在一次模拟测试中因为哮喘和皮肤起红疹被送到卫生室,后来回忆起来,发现是因为连续几天吃了仙草冻,里面放了很多花生。她小时候并没有这类症状,不知是长大后身体起了什么变化。两天之后,她照常给家里寄去一封信,讲对家人的想念和这个月因为测验流的眼泪。过敏的事情,只在中间草草地提了一句,甚至阿公后来都已经不记得这档子旧事,上次回家吃仙草冻还要雪提醒才想起。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句话会留在年幼的人心里这么多年。原来不是她的臆想,薇真的有记住她。

女孩子还在她对面用勺子慢慢地舀起一颗芋圆,嘴巴塞得满满的。而她在此时暗暗地下了决心,想要像薇如此知道她一样,去认识这个人。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或是恐慌,而是在心里生了一股隐隐的冲动,这冲动又很快地变为一种明朗的选择与意志:既然自己被这样了解,就应该要回报些什么给她,最好是爱,其次才是别的。

她很容易就接受了此刻心脏爆发不寻常跳动的事实,并且在分别的时候感到十分痛快。想要让薇的幸福因为她从“偶尔”变得多一点,再多一点。好像单是做了这个决定就已经同步地体会到幸福,即便她还不太明白要怎么开始。

即将被爱包围,却对此一无所知的那个女孩正在戴头盔,说要先送雪回家,然后再去给别人送货。

雪叫她的名字,立刻得到了回应。

“以后你给我写信吧。”

“等我回台北之后。”

薇扣插扣的动作一滞,怔怔地和她对视。这双黑眼仁真的很大。

“你要回去了?”

“还没有,但也快了。我总要回去的。”

雪又有点着急地补充,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

“不是为了阿公,也不是为了我妈。”

“为了你自己,给我写信吧。”

女孩咧开嘴,勾出来那个很漂亮的梨涡说:好。

 

3

当雪回到从小到大很熟悉的那种感觉里,就知道台风是真的又要来了。热到每天盼着凉风细雨来解暑,又怕它来,因为不知道将要迎接的是降温还是毁灭。

她拎着便当出门,又走去水果摊切了一盒芭乐。薇很爱吃那个,红的白的各要半份,再洒上很多甘梅粉,就会很开心。送过去的时候她和从薇家走出来的吴阿婆再次打了个照面,心里涌上一阵怪异。

“阿婆又给儿子写信,有什么急事吗?” 她很少主动打探人家的隐私,但今天忍不住要去问薇。

“没有,刚才是叫我读信。她儿子说今年夏天不回来,又讲自己赚了多少钱。” 薇嘴里嚼着芭乐,讲话很含糊,“可能人家母子感情好,有事没事就有很多话要讲。”

雪又问:“是哪个儿子?”

吴阿婆大儿子前两年结婚了,中间有三个女孩,后来年纪很大了又生了一个最小的,宝贝得不得了。

“在台南读高中的那个。”

雪了然地点头,果然是别有用心。她对那个男生有点印象,很喜欢画画,小时候整天拿个笔刷要去涂人家的墙,被人追在后面揍。过年她送年糕来薇家里也见过一眼,个子挺高,但人长得不行。

“哦。读高中假期都不回来?”

“听说已经在广告社做学徒了。” 薇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薇,给你妈妈。” 阿公这时候拎着一筐鸡蛋一瘸一拐地进来了,看到雪也在就笑着说:“你们两个最近关系很好哦。” 虽然是事实,但雪平白地有点不喜欢他的语气。阿公不是第一次这样讲,前两天在厨房看她往铝制的便当盒里码菜的时候也讲了一次,说小时候的情分现在跑回来了。自从丈夫死后,薇妈妈的身体状态一落千丈。薇做事情赶时间,又心疼她妈妈要开火,就总不回家吃。雪看不过她长身体还要每天吃外面的盒饭,不忙的时候就主动给做她便当。

“吴阿婆家里的彩色电视机,就是伊去年买的。伊阿婆说跟对了老板,以后保准会继续挣大钱。” 阿公讲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去瞟薇要看她有什么反应,雪悄悄靠近一步,把他的视线挡住了。

“大家都讲伊有出息。小小年纪就赚这么多钱,是不是蛮厉害的哦?” 阿公又补了一句,很不甘心似的,没看见雪阴下去的脸。“况且,伊上头有阿哥阿姊疼,嫁过去保准要过好日子。”

乡下结婚本来就早,按现行法律规定其实满十五岁就能订婚,在她们这十七八就结婚的更是比比皆是。雪刚考上高中就有很多人来家里提亲,她父母觉得还是太早,都拒绝了。等到她爸爸过世之后的第一个春节,阿公突然很神经质,强硬地拿来一张照片跟她妈妈说,不然就直接定下来。这人在邮局上班吃公家饭的,比我们种地出海都稳定,同村的人也知根知底,大家住得近照顾家里人又方便。“你老爸走了,阿公老了,不要再拖了,去见一面,过两个月可以订婚了。” 雪根本不想去理解他那时候畸形的恐慌,也不愿去完成他为家里寻找所谓顶梁柱和传宗接代的渴望。

她的爆发也是沉默的,她向来很乖巧,因为太懂事从来没有和家里人哭闹吵架非要怎么样不可。她妈妈小心翼翼给她看照片的那天,她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到了晚上就开上阿公的摩托车想跑出去,她没戴头盔,故意把油门拧得很大声,让阿公听见了就连忙出来要跑到车前拦她。车灯把人的影子照得颤颤巍巍的。他确实是老了。雪这样想,但还是冷漠又倔强地踩着踏板。阿公激动地说,你想做什么,你要去哪里。雪很平静地回答:我要去海边。我要去找我爸。她其实并没有想去死,只是把赌注放在自己身上,要去确认她到底是不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失去的一个孩子。于是她赢了,他妥协了。她很努力,在“你先冷静,我们以后再说”的那个以后里,又考去了台北最好的学校念大学。她去了台北,邻里说媒的人一下子就变少了。山高路远,阿公没人催,现在倒要把主意打到薇身上。

雪听见他的每一句话,知道他这几年在这些事上还是一点没变,也没去附和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开始计算她要写多少份稿子才能攒到钱买一台彩色电视机。

“这就厉害了?” 薇倒是开口了,声音里有很罕见的不耐烦。

阿公就放下拐杖靠在墙上哧哧地笑。

“囡仔,不要想得太简单了。有个年轻男人能挣钱,日子总好过多了。你阿哥要是没去当兵,家里…”

“阿公!别讲了,阿伯刚刚叫你打牌去。”

雪感觉到薇情绪不好,当机立断把阿公赶走了,回过头只看到一个冒火的后脑勺。

雪看着那个圆圆的后脑勺问:“那你觉得他怎样?”

“什么怎样?”薇背对她坐着,似乎真的是有点生气了,把桌上的笔记本翻来翻去,弄出很大的声响。“难道我会因为想要每天用彩色电视机看《笑傲江湖》,然后嫁给她儿子?”

雪觉得她这样发小脾气的样子很可爱,心又变得柔软起来,想去摸一摸她的头发。

“村里人说你们很般配。”

“我不管他们讲什么。难道你也这么觉得?” 薇沉不住气,转过来瞪她,大声讲话的时候手在半空挥舞。

雪看她张牙舞爪的样子,觉得和平常不一样,就莫名其妙很想在她脸颊上亲一口,但还是忍住了。她说我当然没有这么觉得。

雪又问,“你觉得怎样才是厉害?”

薇说我不知道。

“田曦薇。” 雪第一次叫她的大名。

“其实我就觉得你很厉害。”

“他有老爸老妈阿嬷,他大哥还有三个阿姊都帮他,但是没有人帮你。你好辛苦。”

雪轻轻勾了薇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漂亮的鼻子眼睛都红了,嘴瘪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再也不想去吴阿婆家里看《笑傲江湖》了。” 雪在她脸上看到这种委屈的表情,就很心疼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委屈竟然会让自己有点无法承受,只能摸上她的发顶,安慰说那你好好努力,自己买一台电视自己看。而且以后肯定有特别多比《笑傲江湖》更好看的电视剧。薇很快被她哄好了,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不说话,于是雪就抚上她的脖子说对不起。

“阿公死脑筋说话不好听,别理他。”

“你干嘛要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雪点点头,又问她:“你等下干嘛?”

“去送货。”

“今天不要去了,我叫我妈给你老板请假。”

“那我去哪里?”

“带我去你经常去的城墙上坐着,我们去吃便当和芭乐。” 雪晃了晃手里的盒子。

 

坐在城墙上的时候雪还是没忍住。阳光很好,透过树荫照着她们就没有那么热。犬吠,婴儿的哭闹,摩托车声都很遥远。薇坐在她旁边鼓着嘴吃芭乐,伸了手指要雪去看唯一那所小学的操场,放假了有很多小学生正在绿茵上打闹,很欢快的一群白色小点。

看到他们跑来跑去的时候总觉得我也变小了,薇说。雪就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夏天,台风来临前学校用拉线广播通知放假,很多小学生一起欢呼飞奔的场景。雪上小学的时候薇才刚出生不久,但她可以想象几年后的薇也是这样,在通知放假的广播声里很高兴地蹦起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没有一丝忧愁的小学生笑容。台风每一年都会来,她们就在这样错开又相交的时空里拥有着同步的记忆。

薇拍拍雪,手里的签子叉了一块红色的芭乐要喂她。雪看着她,这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脸上都是轻快惬意。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了。雪想到可爱的天色和这个可爱的人,就很迅速地亲了她一口,又在她愣住的时候低头咬走那块水果。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雪做了一个梦。梦里薇带她上了一条船上,她看到月光下的海浪,第一次闻到薇身上海洋和水的味道,混着熟悉的阳光,芭乐,雨天的蕉叶和露台角落的茉莉花香。一个人怎么是这么复杂的呢。薇指着远方要她看海,她就看见永不见底的深蓝出现了一双眼睛,好像是薇笔记本上画的任盈盈。但一个浪卷起来,就把刘雪华泫然欲泣的眼睛卷走了,出现了薇看她的眼睛:清澈的,倔强的,和她对视又黯然垂下,比白天更委屈地说,没有人来帮我。她突然就从下午的亲吻中那颗很有力量的心里跑出来,不知所措地在甲板上彷徨,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好好地爱她。好在雪从来都是认定了就不会轻易泄气的那种人。只是薇那海浪一样的目光让她再一次觉得,这里真的太小了。

 

热气不断在累积,从太平洋的海水到恒春半岛的陆地,雪的假期转眼也接近尾声,再过不到一个礼拜,她就又要北上,离开大海和南部炙热的阳光。

最近阴历大水又到了,船要趁着风来之前多出去跑几趟。她每天都能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但见不到人,算了算要离开的日子,就觉得一下子被动起来。

她们都有更多时间消化那个转瞬即逝的亲吻,但雪又不希望这个时间太久,仿佛多过几日它就会像热气沸腾一样,留下点模糊的温度就消失在握不住的水雾中。她没有谈过恋爱,现在竟然开始有些后悔。从小她父母就很宝贝她,家里管得严,等到好不容易去了台北心里也仍然攒着一股劲,除了学习就是兼职打工。收到情书一概没有想看的欲望,当面的告白也都拒绝掉了,唯一一次有些好感的还因为听说那个人在冷饮店吃冰逃单就很快地对人失望了。她比薇年长很多,她聪明,她直面过社会,她是世俗意义上的成人,但此刻她还是不明白,爱要怎样最好地开始?

她在阁楼上有点苦恼的时候,不知道薇是不是也在摇晃的船尾,拽着沉重的渔网和她一样在苦恼着。她们之间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她回家,看见桌子上压着两张电影票,还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起去看电影吧。心里的苦恼就在那一瞬间都消散了。有什么都先见面再说吧。

暑假的时候电影院时不时会有户外的放映活动,其实也是为了省一些冷气的费用。拉一块白色的荧幕,摆上几排塑料凳,村镇的人就涌过来了。电影票上明明写了这一场会放《童年往事》,但还没等到开始,坐前排的赤膊男人们不知从哪听说的这片子又长又无聊,吵吵嚷嚷地逼放映员又放一遍《警察故事》。雪实在对这种动作片提不起兴趣,但又是和薇一起,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减弱了很多。薇好像也是这样,把自己的塑料凳搬得离她很近,从刚才见到她就止不住笑,没有被排片影响了心情。

打斗画面眼花缭乱,雪还是在身边人的肩膀上走神了。不断有大块玻璃成片成片碎掉的声音,雪感觉心里也有什么地方被打破了。

没有天天见到就会想念她,回台北了之后要怎么办呢。在天一亮就被她的摩托车发动声唤醒的日子结束之前,总要抓住些什么吧。雪感受着薇的肩膀,并不那么宽阔,甚至又瘦又薄,但她觉得很安心。想到之前薇也靠过她的肩,她在这一刻极为自然地抓住了她近日冥思苦想的关于爱的开始。

原来她自己怎样开始爱一个人,爱就是怎样开始的,所以没有唯一的答案,也不用害怕。爱是什么呢,对现在的雪来说,爱是想要和薇一起去一个很好的地方。不知道终点会在哪里,但往前走的每一个地方都至少比这里要好。就算有不太好的时候,在任何时候都愿意把肩膀给彼此,这样也就会好了吧。

于是她暂时抬起头,转过去很认真地看着薇的侧脸:不算年幼,在稚嫩与成熟之间,很可爱的,很迷人的,很可靠的,她亲过一次的。薇感知到她的目光,也转过来和她对视。

 

“你要跟我去台北吗?”

 

女孩子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一下,懵懵地挠着鬓角的发丝。

“去干嘛?”

雪其实有点忐忑,语速很快又避免不了语无伦次地回答说:“你们给的番薯太重了,我拿不动。”她讲出来就很懊恼,这根本不是她想说的,但是怎么会开不了口呢。

“所以你要我帮你送到台北哦!”薇假装生气,凑到她耳边是很生动的语气。

“不行吗,你不是很有力气?” 雪捏了捏她的手臂,肌肉线条是明显的,但不用力的时候很柔软,也很纤细。

薇有点痒,想把手抽出来,又被雪紧紧地圈住了。年长的人再次开始纠结:会不会她想得太简单了,是不是这种话讲得太莽撞太自私,如果薇根本没有这样的期待,那要怎么办。但还好雪总归是很勇敢的,她从来都不是那种容易泄气的人。

“田曦薇。”

她第二次叫她的大名,只有点紧张地用大拇指搓了搓她的手臂。

“真的,你跟我去台北吧。”

这一次雪很认真地说。

“我们两个去很大的电影院看电影。”

荧幕上,百货大楼里男主角纵身一跃,观众发出惊呼,可是雪没看见,也都没听见,因为她面前女孩子的眼睛在夜色与亮光中慢慢地眨。还好,她每一次都可以等到她想要的回答。

 

4

越是风要逼近,晚霞越是极其漂亮,这种很危险的美丽贯穿了雪和所有当地人的人生记忆。

家里充斥着线香的味道,又到了父亲的忌辰,雪有点心烦意乱的,眼皮跳得厉害。但她知道这次不是因为死亡和伤痛本身,它们过去几年,已经变得绵柔而潮湿,她担心的是此时同样在船上的那个人。

清晨薇爬上阁楼来找她,轻轻地叫了一句“雪”,把睡眼惺忪的人吓了一跳——城墙上的亲吻以后,她就不再叫她阿姊了。

“怎么这时候来,阿公和我妈没看见你吗?”

“看见了,我又不是偷偷摸摸来找你的。”

薇很坦然地坐到她身边,说等会儿就要出发了,这次估计要过个夜明天才能回来。雪从被子里伸手摸她的脸,问她住的地方还有没有别的女人一起。薇叫她别担心,好几个渔女这次都在,她们都会睡在一起。雪点点头,斜了脑袋靠在薇身上,又重新合眼。薇俯身去亲她的额头,雪就忍不住皱鼻子笑起来。

到了薇要出门的时候,雪起身去衣柜里取了一件长袖外套,连帽的薄衫,清透的布料,摸起来很舒服。

“防晒的,你记得穿,海上阳光太烈了。”

“你做的?”

“嗯。看你手臂上有的地方都晒脱皮了。”

薇接过衣服,又很慢地开始眨眼睛,笑盈盈地盯着雪的脸。

“晒黑了晒脱皮了,就不好看了是不是?”

“不是”,雪捉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要下楼,“是我怕你会痛。怕你会生病。”

在台北的时候她听同宿舍在美容室打工的同学提到过,长雀斑晒黑是一回事,裸露皮肤在烈日底下晒太久就很容易得病,薇还这么小,但一点保护的意识也没有。

薇听出她心疼的意思,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插进雪的指缝乖乖牵着她。分别的时候雪说平安,薇也回她一定平安,就戴上头盔开车走了。

在线香的味道里,雪回忆起来每次她爸爸出门的时候她妈妈对他说的每一句平安,她小时候很不解,不就是早晨出去晚上就回来了吗,最多隔上一两天就能见了,怎么还要不厌其烦地交代。但这天早晨,薇留给她一个还未成人的背影时,她突然就很明白了。原来一个人是这样子看着爱的人走的。好危险。回来吧。以后也不要再去了。但她还没有立场也不可以说这些,只能按下所有蛰伏的恐慌:她爱她还没有多久,但已经开始害怕有一天也会失去她。

到第二天中午,她都一阵阵地陷入在异样的情绪里,她妈妈看不过她走神的样子,没忍住叫了她几声。

“你跟薇是怎么回事?”

“哦... 我想着,带她去台北。” 雪抠着手指,避重就轻。

“伊高中不念了?”

“在哪里都可以读,外面机会更多。妈,她留在这里会很可惜。” 雪说的都是真心话,涣散的眼神变得很认真起来。

“机会多是多... 薇她老妈身体不好,阿哥又不在家,怎么走?” 她妈妈倒是也很认真地考虑起这个问题。雪思索了片刻,正要回答,阿公的拐杖声急促地闯进来,匆匆忙忙的样子让雪眉心重重一跳。

妈妈站起来要去扶阿公,惊讶地问他:“爸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船,船,他们说有船翻了!”

雪的心脏停了一拍,立刻冲出去开上阿公的摩托车就要走,不顾两个人在她背后大叫,说了什么一概听不到。她还没开出去五十米,就看见薇的红色摩托车在岔路口出现了。雪马上刹车熄火,钥匙没拔下来就不管不顾地丢下车子飞快跑到她面前,看见女孩子眼睛里的惊恐。薇也停了车,冲过来一下子抱住她:“不是我,不是我。是亮叔仔的船。而且刚才人救上来了。” 薇说我怕你们担心,赶紧先回来了,阿公刚刚没说清楚吗。雪这下有点气恼了,她太久没有跑这么快,气喘得厉害,说不出话只能很用力地拍了几下薇没摘下来的头盔。薇也没有躲,只是更紧地抱住她,不停说着没事了。

 

雪妈妈给她俩嘴里倒珍珠粉末的时候两个人坐着都有点尴尬。雪本来摆摆手说自己不要了,她妈妈说你受惊了,必须配着水喝点,坚持要她服用。薇也在旁边劝她,雪很想让她闭嘴,但最后只是自己把眼睛闭起来了。

“你生气了?” 妈妈去厨房煮菜了,薇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

雪还是不想说话,睁开眼的时候落下两行眼泪,水珠串成线滴在桌上,于是薇露出比刚才更慌张的神情,想给她擦眼泪,但手却被紧紧攥住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 眼泪还沾在脸上,但雪很快冷静下来。她很多次想说我是爱你的,怕把薇吓跑了,但她现在好像很确定其实这个人怎样都不会跑了。

薇回答说我知道,又说我也是。雪又问她,那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薇的手被她攥着,听到这个问题就瘪嘴用脸颊去蹭她的眼泪,把自己的脸也弄得很湿润。薇说我没喜欢过别人,但我对你的喜欢是没有办法想象你在这里或者在台北和除了我以外的别人相爱,没有办法想象你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然后度过没有我也很幸福的人生。雪来不及问十五岁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她发现其实薇也哭了,她们的泪水就这样混在一起。从前雪不泄气是她日复一日自己支撑着自己,这是她身边的一切加给她、扎根在她性格底色里的东西,但在这一刻,薇的勇气也变成了她坚持的底气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她抬手去擦薇的眼泪说:“我们走吧。”

“去哪里?”

“想跟你出去,随便去哪里,不要留在这里。”

“现在吗?”

“等你和你妈妈报完平安。”

 

雪上高中有段时间很看张爱玲的书。世钧知道曼桢也爱着他的那天晚上,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因为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踯躅着,听听音乐。”*

在短短的时间,很剧烈的悲哀和很剧烈的快乐她都尝过了,听见薇这样的告白她就很想要远离人群、远离妈妈阿公和世界上的所有人。极致的情绪波动没有让她疲惫,反而加剧了她在选择与意志中的不顾一切。她是比世钧幸运很多也勇敢很多的,她也不用站在寒夜的街上等薇,她们可以在阳光普照的白天一起去很远的海边。

 

从南门城墙一路向下,薇载着她穿过沿海公路和不知名、从未到达过的乡村。

雪在半路就把头盔摘掉了,因为想要没有隔阂地贴在薇的后背听她的心跳,听她说话的时候传来闷闷的声音。雪把她搂得很紧,阳光晒在她头顶和脸上,她不由地闭上眼睛,甚至忘记去看路边的风景。

转过某个临坡的弯,薇开始减速,雪睁眼看见前方的高处有一团乌云。薇问她还要继续往前吗,“可能会下雨。”

她们没有伞,车尾箱里有两件雨衣。

雪给出肯定的回答。于是她们义无反顾地驶近将要袭来的暴雨。

——在此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但你先停下来,五分钟就可以。”

雪决定要在进入那片乌云之前,在下雨之前就亲吻她。她解掉女孩的扣带,摘掉女孩的头盔,看到女孩侧脸可爱的雀斑,从车后座去吻她的嘴唇。完全交付彼此的真心,从未体验过的青春期的疯狂与炙热通通袭来,看起来姗姗来迟却又是出现在最好的时候。

在那时候的台24甲线后来的台26线屏鹅公路上,蜿蜒的海岸线美丽地引导她们一路向南,向大海,向鹅銮鼻和那个白色的灯塔。

路牌,风车,草地,都被甩在后面。

她们在雨中发出很欢乐的声音,从喉咙和心脏,后视镜里,薇的脸上出现了从前只存在于雪想象中的那种没有一丝忧愁的笑容。

等到雨实在太大、打在脸上张不开眼睛了,薇就把车停下来避雨,她们站在草地上搂着彼此,看到船帆石矗立在一九八六年夏天的海边。

夏日的暴雨不会持续太久,穿过乌云太阳很快就出来了。身上的水慢慢被烘干,但雪还是打了个喷嚏。

站在小岛可以抵达的最南端,前面是灯塔和一望无际的海,湛蓝色的海水包裹着陆地的形状。雪想对薇说我看见波浪的时候就常常想到你看我的眼睛,好像大海有了新的记忆、想象和意义。

但薇先按住了她的肩膀,指了指远方某块巨石下的一角说:

“原来是这样的。”

“什么?”

“苏东坡不是写,波涛很剧烈的时候会在岸边卷起千堆雪。” 薇的刘海还是湿答答的垂下来几根,额头露出来的样子比平时看着成熟很多。她说,我以为在这里是永远看不到雪的。

雪说:“但你今天看见了,是不是?”

薇很用力地点头,慢慢眨眼睛的时候雪就知道她现在真的很幸福。薇又牵了她的手,她们一起走到离汪洋更近的地方。薇的另一边手指拢成喇叭的形状,用前所未有的音量颤抖着发出十五岁的怒吼:

 

“想去——台北!”

 

“想去——很大的——电影院! ”

 

“想去看——很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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