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明天早晨雨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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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担心,明天早晨雨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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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岛屿,从南到北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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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以后

薇对台北的第一印象是:有点吵。

成群摩托车的轰鸣像是这座城市无法停止跳动的心脏,把血脉输送到每一个角落。去年夏天她第一次北上,坐巴士到高雄,再换一次火车。铁轨连接到很陌生的地方,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其实很怕害怕台北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但雪坐在她身边,在噪声中薇的心又变得安定起来。

她刚刚成为这心脏血脉中的一部分,还有点不习惯,这时候正开了一辆店里老板的摩托发着呆等信号灯,要把一些东西搬到她和雪的出租屋。台北有比老家宽阔很多的马路,密集的人群,无数条交叉路口,好像稍微不留神就很容易走错路,所以她必须总是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才行。这一次她到来的那天下了小雨,水滴落在裤脚上,又落到鞋面,她的裤子鞋袜很快就湿了,踩两步都能挤出水来。四月初阴雨连绵,新鲜的街景布满她十六岁的雨季。

台北的雨和南部的暴雨好像是很不一样的。她有一次和雪散步的时候这样说。台北的雨好像一个女生缠着你,看起来很温柔,但是绝对不会放过你。雪挽着她撑伞的手臂,说那不就是我吗。

薇的生活其实还是和在老家一样忙碌。雪同系的朋友给她介绍了做学徒的店,她白天打工,晚上去补校念书。她很努力,也很用功。虽然辛苦但是特别快乐,因为做的都是喜欢的事情,就等于拥有了自己的时间。其实她本来想着能挣钱就可以,但她跟雪逛过几次大学,看见图书馆门口告示板上花花绿绿的活动通知,还有校园大道上礼堂里每一座教学楼门口三五成群意气风发的学生,她就改变主意了。两个人坐在草坪上,薇说她以后也想上大学。雪说好啊,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可以考虑学什么专业。薇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创造很多很好看的电视剧。雪摸上她的脸说:那就从考高中开始吧。薇是四月初到的,其实时间还赶得上报名今年台北公立学校的联合招生。雪鼓励她,还有两个月才考试,好好准备可以试试。她又有点苦恼,说要是不行怎么办。雪就很可靠地揽过她的肩膀:不行就不行,明年再来。

前两天她们去看房子,最后把出租屋定在XX国小附近。很方便的地方,周边有公交站和菜市场,离夜市和书店也都很近。薇路过楼下的报摊,顺手买了一本杂志,内页有雪给衣服品牌拍的画报,看见她出现在杂志上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薇想了想,如果她真的可以在荧幕上创造故事,肯定也很想把这张脸放上去。

今年是雪在大学的最后一年。她七月上班,这个月要提前搬出来住。本来薇说她可以等到毕业,想替雪省一点钱。雪也没说什么由着她做决定。但有一次分别的时候,她们坐在公共汽车站的白色长椅上等车,雪说明天见,这时候有一对情侣手牵手从身后路过,聊到回家之后谁先用泡脚盆,薇就突然很舍不得她。两个人都很忙,明天见很好,但是早晨见完晚上回来还能见的感觉总归是很不一样的。牵手回同一个家,随时随地都有一个空间可以拥抱她,亲吻她,这样的日子要快一些来到才更好。

站在出租屋里,薇有种终于站在陆地的感觉,仿佛走进来了就实现了一场对漂泊的告别。脚底下不再是会摇晃的船,而是实在的木地板。房子其实很小,她从小住乡下的大房子住惯了,免不了有种被束缚的感觉。但也因为小,冬季的时候应该也会很温暖吧,想拿什么不用上下跑,做卫生也不会太累。她闭上眼,想象把屋子一点点填起来的感觉:要有书桌,有餐桌,有两个泡脚盆,还要一台彩色电视机。她们以后可以在周末慢慢散步到淡水河边,去北投,去基隆,甚至去更远一点的九份郊游。

雪最近忙毕业的事情不太有时间,薇打工的地方离得更近,休息了就过来收拾东西,还要分批从雪的宿舍把她的杂物运过来。想到雪是自己爱人的时候薇就觉得很幸福也很幸运。来台北的事情,上学的事情,租房子的事情,桩桩件件落在心里都是那个人很爱她的明证:从来不逼她做什么,只是陪她一起看,再让她自己去选。其实不管她做什么选择雪也都会支持她。台北的街道有那么多交叉路口,她走错了也没关系,有人陪着她,也有人成为她唯一的目的地。

整理的时候从编织袋里掉出来一捆用红线扎好的信封。薇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写给她的信。她们不在彼此身边的时间不到一年,但薇却觉得这分别比她活过的所有日子加在一起都长。

 

去年夏天,她在台北被一纸信匆匆叫回家。她离开的那天也下雨了,可能她和台北的雨就是很有缘份。雪送她到车站,薇坚持不让她陪着回去,知道雪太忙,也请不下来假了。

其实那个时候两个人的心都很沉重,虽然撑着伞,但都被现实淋湿,只觉得透心凉。分别的时候雪拥抱她,说别担心,好好照顾你妈。还有,记得给我写信。雪转头的时候薇分明看到她脸颊滑落的泪,但比起痛苦,那一刻薇更多感受到的是茫然。

她们才度过了极为自由轻松的一个月,她正在体会这个城市,沉浸在无边的想象构建的未来里。她们在很好的阳光底下散步,晚上吃完猪血汤,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雪收到了她妈妈的信:薇的哥哥死在金门。他在家是好脾气的人,他们当兵驻防不能回家,也从来没有休假,在岛上久了神经绷得紧,其实很容易出事。信上说她哥哥在理发店和隔壁连的一个班长打架,被人家拿剪头发的刀捅死了。她坐在回去的火车上,在接受哥哥离开这件事之前,更先为某个梦的破碎而绝望,这种时候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迟钝地开始痛苦了。

回家以后妈妈问她,在台北开心吗。她不敢回答。只有一个月不见,妈妈又老了很多。她现在是她唯一的孩子,最亲近的家人,她理所当然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可为什么想到这里就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她想流泪,又很快地克制住。

哥哥的骨灰和遗物从金门运回来,几个穿军装的人过来跟她们握手。其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倒为了她们家的面子摆出很高的做派。做仪式的时候薇浑浑噩噩,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丧服,又看到她妈妈的,强迫自己挺直腰板进了半步挡在她身前。生活为什么这么荒谬。失去的痛苦她妈妈不能再次承受,她也不能再承受了。雪的妈妈和阿公也送了挽联来,雪妈妈抱她的时候,她差一点就哭了。

办完该办的,她也主动断掉学习的路。她跟妈妈说不想读高中了,她妈妈就在她面前低头,艰难地开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沉默。她看见她的白头发,下意识很想逃避,竟然发觉她们现在的关系有点尴尬,常常不知道说什么,互相都觉得对不起,可是明明都非常爱对方。薇再一次痛苦地发现其实她还没有力气托起她的家人,甚至不能托起她自己。

她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想到雪对她说的,为了你自己给我写信吧。她当时答应了,所以她就第一次为了她自己给一个人写信了。她从小写过那么多封信,直到现在才体会到有那么多话想要全部和远方人说的感觉。一两行是不够的,一两封也是不够的。她要回老家前,雪提前跑出去给她买了很多信封让她带回去。

“我们那里买不到信封吗”,薇捏着一叠厚厚的纸苦笑,雪说你就带着吧,这是不一样的。那天雨落在雪的肩头,因为她坚持要和薇同撑一把伞,薇伸手摸上去的时候就触碰到一片冰凉。在很多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里她想到雪脸颊滑落的眼泪,肯定像台北的雨一样冰凉的眼泪。她想到很多摩托车发出的巨大轰鸣,渴望被这样的吵闹填满此刻的安静。她想台北人行横道的信号灯,从绿快要变红的时候上面的小人会跑起来——她想要像绿色小人这样跑着,跑回台北,跑到到雪的身边。

在读雪的回信时她终于哭了。这封信不是给别人的,就是给她的,是为她来的。从小她念过那么多信,这一次她念出来上面的字,就明白了雪叫她一定要写信的目的。“再坚持一下吧”,雪这样写。随信的包裹里,雪还送了她一块手表。给表上发条的时候薇感觉到心脏很轻微的复苏。你的意思是要我每次看时间就想到你,所以可以经常想起你,是吗。她也确实如此,甚至在一段日子里除了一分一秒看表数时间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

 

雪提着一个小皮箱走进来的时候,薇还坐在地上发呆。雪的脚步停在她面前,她就知道雪看到旁边的那叠信了。雪没有把她拉起来,放了箱子坐在地上抱住她。薇摸上她的头发,有点湿。“都过去了”,雪说。她就在怀抱里点点头,贴住她的脖子。家里没收拾好,她们还没住进来也不开火,等雪放好东西就要出去吃饭。“饿不饿,先吃点垫肚子。” 雪掏出来一盒糍粑,刚打出来的摸着还很热,很适合下雨天。附近的小餐馆到了这个点人都很多,每家都得排队等上好一会儿。薇接过糍粑,但要找她接吻,很黏人的模样。雪猜测到她可能还沉浸在回忆带来的情绪里,就温柔地回应她。她们坐在地上,好在木地板一点都不凉。薇就想到上一次坐在地上亲吻彼此,还是冬天在雪老家房子的阁楼。

 

过年的时候雪回来了,假期短,不到一个礼拜又要走。她独自送了年糕过来,薇的亲戚们都在,雪就拉了她的手带她走出去。那几个月薇重新开始做事,每天早出晚归,好像身体很疲惫了就不会想哭,脑子累了就不会太执着。没有想法以后要怎样活着的时候,就只能过好今天。没有人囚禁她,她想走好像随时都可以走,但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总以为自己被关在某个地方,只能在方寸之间转来转去。等到雪回来了,站在她面前,她才重新觉得自由了似的。

冬天下雨,到处都很阴湿,哪里都不能去,厅里也四面漏风。雪带她跑上阁楼,薇就在她的怀里哭得很厉害。薇力气大,雪扶不住她,只能和她一起跪在地上。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她们激烈地亲吻彼此,雪把手指伸进她后脑的发丝,很用力地按住她的脑袋。于是在这一刻薇确认她们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对方。冬天的雨变得不再无法忍耐,因为知道春天和温暖一定还会来。

“再坚持一下吧。” 雪说出这话,脸上的表情很坚决。薇那时候还不知道真正的含义,但好在她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坚韧的十六岁女孩,雪这样说了,她也就听进去了。当她决定要把全部的力气都放在对雪、对她自己、对她们的信任当中,打工挣钱、做家务照顾妈妈,每一件事情都开始褪去狰狞的面孔。她还把手表小心收起来了:干粗活难免磕磕碰碰,有一天,也许有一天,说不定她可以再次回到学校的教室,再次和雪坐在很大的电影院,或者走在台北的公园,那个时候再戴上吧。那样的日子,也有可能会来吧。

两个月之后雪就又回来了,在桃花开始绽放的季节。薇坐在城墙上吃芭乐,刚和欺负她妈的小子打完一场架。她根本没有想到会见到雪,因为在她的来信里都没有提到过要回来。雪走上来找她,穿了一件很漂亮的白色连衣裙,薇愣了一下,就跳下来跑去抱住她,忘记自己脸上还有青紫和小伤口。雪看见她的脸,果然忧心忡忡。你瘦了好多,薇说。你也是啊,雪搂过她的后背说,但眼睛里很快恢复了一些神采。薇感觉到不一样,就问她怎么了,这次回来做什么。

刚才去找你妈妈了,雪说。

我妈?你找她说什么。薇又露出苦恼的表情,雪伸手按在她的眉间,不让她皱眉。

雪说:“她希望你快乐。”

薇捉住她的手指,还是皱了眉说:“可是我快乐的话,她好像就不会快乐。”

“不是的”,雪反驳她,“看见你笑了,她才会高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很爱你。”

薇叹了一口气:“你说实话,你这次回来干嘛?”

“刚才不是说了,见你妈妈”,薇只当她还在说玩笑话,说你原来不是来见我。雪就笑笑,神情里的轻松好像不是假装的。

第二天薇就被她妈妈叫住了。坐在饭桌前还有点紧张,不知道她妈妈要说什么,但一定是很重要的话,而且和昨天跟雪的见面有关。薇给她倒了一杯水,眼皮跳得厉害,预感到她们的对话好像要改变什么似的,但并不知道是好是坏。

妈妈说,我准备搬到雪家里住了。两家人都少,一起住热闹些。我和雪妈妈,两个姊妹认识这么多年,现在人都老了,也是搭伙过日子的时候了。况且她们是真心邀请我。

她把话说得很长,薇没太反应过来,木木地回应她:“是啊,彼此有个照应挺好的。” 她好像并不觉得很意外。原来的房子是要准备给哥哥做婚房的,现在也没有这个必要了。薇又问,那雪回来了住哪里,她妈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住哪里雪就住哪里。

薇听不懂她的意思,当下反应很慢,又不好再去追问。她想了一会儿,马上跑到阁楼去问雪:你昨天和我妈说什么了。雪正在叠衣服,要把衣柜收拾出来。她笑着说:也没什么,我就是上门提亲了。薇要被她吓死了,很大声地叫了一句“李雪!”,又咆哮道:“你在说什么!” 雪说没错,你妈昨天也被我吓坏了。我跟她说田曦薇只有和我在一起才会幸福。

雪的表情特别认真,薇看不出一点她在开玩笑的样子。

“其实我们两家人都很明白,结了婚老公也会死,生了孩子也可能留不住,就算养大了也有一天要离开,没有什么是长久到一辈子都可以保证的。” 雪又说,“很多事情很难,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因为你妈妈真的爱你,她真的想要你幸福。”

“你就这么说服她了?” 薇有半晌没有说话,痴愣愣地坐在床沿。

“当然不是,哪有空手上门提亲的。我挣了点钱,生活上得让她放心。” 雪看她的时候一脸气定神闲,非常有魅力。

薇说,可我不想要你又要养我又要养家,当顶梁柱太辛苦了。雪说,这都是暂时的,我们都会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谁说家里只能有一根柱子。只不过你的时间还没有到而已。薇就很乖地点点头。

雪说,那就这样吧,你跟我订婚吧。

薇这下是真的反应过来了,笑出一个酒窝,很开心地盯着她的脸说:“可我还小呢。” 雪说你给我见好就收,伸手去挠她痒痒,两个人就笑着扭在一起。薇很久没有这么快乐,到后面都快笑出眼泪了,可是她一笑,雪就开始哭了,她笑得越厉害,雪就哭得越厉害,最后把头埋在她怀里抽泣。她一定特别辛苦特别累,所以才能在台北和薇一起坚持到现在。

薇说,我一定会好好爱你的,雪说你必须,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又说我相信你。

在阁楼上她们做了一次,两人好像把所有的疲惫都卸下来了,聊天的时候语速很慢,在冬夜的雨里生出满屋的温情来。

“所以你这几个月都...”

“都在攒老婆本。”

薇听到这句话就捂起耳朵躲进被子尖叫起来,雪把她捞出来笑着亲她的耳朵。

“我去给学校合作的产品拍画报了,前几天刚拿到报酬就马上买票跑回来了”,雪说,“我承认我是为了钱,为了我们,但还好我真的很喜欢。钱拿到了,拍起来也觉得很高兴。”

那太好了。薇很激动地亲了一口她的鼻尖,当心里恢复了全部的柔软,就变回那个很容易被感动到流眼泪的小孩。但是我的钱都给你妈妈了,雪又说,我现在口袋里的钞票还不够请你吃一次仙草冻。没关系,我这有一点,薇说,而且我们从头开始就好了。雪听见这句话,又凑过来和她接吻,亲了一会儿被薇推开了。

“那阿公的意思呢?”

“他?我从小他就想让我找个同乡,彼此知根知底,家离得近照顾家人还方便。” 雪点了点薇的下巴,“就是你了。” 但我还得有份稳定的工作才行,薇在心里想。

她们聊了很多,因为太想念彼此,又始终贴着对方的身体。薇才知道原来这样坚定爱着她的雪,也有很恐慌、很惧怕的时候。“怕你吃不下饭,怕你睡不着觉,怕你学坏,怕你和人打架,怕你太累了不想再和我好了”,这一刻说出来的语气是很轻快的,但薇不敢去想她在看不见自己的地方每天会有多操心。

薇把妈妈的大包小包运到雪家里,又处理好手里剩下的活,在四月初再次出发去台北。两个妈妈和阿公都来送她了,这一次她的心情很不一样,没有激动到一颗心好像要跳出来似的,但喜悦还是无所不在地藏在平静里。薇和他们挥挥手,再一次从南到北,铁路的轨道,低矮的房子,弯曲的线条连接到城市。到车站的时候雪来接她。

你怎么突然就长大了,雪看着她的脸说。薇说,可能因为我订婚了。

那天台北的雨下得很欢快,她们站在站台等公共汽车,旁边有白色的长椅可以让人坐着等车。薇很想要坐在上面,雪说到处都有公交车站,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等天晴了就可以坐下了。薇开始觉得这一次她的人生真的要变得不一样了。台北的街头车辆川流不息,庞大的摩托车群发出巨大的轰鸣。也许未来她就会成为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间的那一个。

 

六月初,薇去参加了雪的毕业典礼,她第一次给人送花,也第一次用胶卷相机拍照,按动快门的瞬间仿佛打开了另一个新世界。又过了十几天,薇戴上那块手表奔赴联考的考场,考试结束的时候雪来接她,一边手撑伞,另一边也抱着花。雪把花塞到她手里,搂住她说辛苦了,又问她,现在要回家吗。薇摇摇头,说想散散步。她一直都很努力,她用功,她聪明,她有十六岁正蓬勃的对未来的野心,现在就很有把握似的,有点按耐不住激动的心,走在雨天的路上差点要飞奔起来。

你什么时候长得比我高了?雪突然拉住她问。

不知道,薇说,可能就在这两个月吧。

她们就在街上慢慢地走,走到重庆南路,看见两边成排的榕树,枝叶在天空连在一起,密不透风,仔细看又能看到一条缝隙。雪看见路牌就问,你妈妈的外祖就是当年从重庆过来的吧。薇说是,所以她妈讲过小时候没少被骂外省人。都过去了,雪说,“一切都在变好。”

六月中旬天气已经很热了,台北进入了雨日最多的月份。她们出门总要带着伞,但雨虽然下着,一切却都在变好。雪马上要上班了,薇不想自己再回家去。两个人商量着给妈妈们写信邀请她们过来,在薇入学之前兴许还可以陪着玩几天。

一切都在变好。薇总觉得此刻的生活像梦一样,偶尔也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她仍然在老家的渔船上面对台风,这些都是她濒死前的美丽幻影。但她在潮湿的路面上踏过每一步,看见脚尖溅起大大小小轻快的水花:这城市,这雨,还有她自己,确实是真实的。

况且,她身边还有一个很确切的人在爱着她。为了她和嘲笑她南部口音的人起争执的雪,在很多个不同的车站来接她的雪,支撑起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的雪,做的时候很体贴地问她疼不疼,要来亲吻她的雪。薇说不疼,好像走过她们所经历的,她再也不会感觉到任何疼痛。离开老家以后她的眼泪反而不冰凉了,因为出于幸福,出于快乐,所以和腿心的温度一样,是湿热的,雪的手指伸进去,就触碰到很熟悉的恒春夏日的雨。

 

一年以后她的愿望还是磕磕绊绊地实现了。

 

——想去台北,她就来了。她们仍在体会这座城市,去很多地方约会。雪想带她去水族馆,薇说我不想来了这里还要去看鱼!雪在这件事情上很执拗,说我们是去约会不是专门去看鱼,而且里面还有很多不一样、你肯定没见过的鱼,她们就还是去了。她们碰到游来游去的水母,还碰到一个自称是星探的人。雪思索良久,留下了对方的名片。

——想去很大的电影院看电影,她就和雪一起去了很多次。一九八七年《恋恋风尘》在台北上映,放到结尾的时候薇没忍住哭起来,雪帮她擦眼泪,以为她是为主人公们的故事伤心,但薇却说,哭是因为觉得我们好幸福。因为她们不会是永远错过的阿云和阿远,是住在一起牢固地爱着对方的雪和薇。

——想去看很大的世界,她就来到了一个更大世界展开的起点。台北当然不会是世界的尽头,但是她只有十六岁,她此刻还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世界的尽头在哪里。

一九八七年七月,盛夏再次来临,雨水慢慢变少,除了午后的雷暴几乎日日都是天晴。十三号的晚上倒是下起了夜雨,她们和往常一样洗漱完躺在床上聊天,床头灯留了一盏,照着蒙上水汽的窗户,也照着她们。

今晚怎么一直在下雨,薇小声嘟囔,把头放在雪的肩膀。雪轻轻哼起一首歌,薇就慢慢地睡着了。

 

/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

/我只希望這座城市的陽光/

/可以比你的眼睛/

/更早起床/ **

 

她没听见雪跟她说晚安,还有一句别担心。

别担心,明天早晨雨一定会停。

薇醒来的时候雨真的停了,雪比她起得早,看见她睁眼了就打开床头的收音机放一点声音出来。重大新闻往往在人们以为很普通的日子里播出:蒋经国宣布岛屿结束长达三十八年的戒严,从七月十五号开始,就是崭新的年代。

她们还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改变,但相信一切都在变好,新的工作,新的学校,新的时期,新的盼望。

薇躺在竹席上,雪说等妈妈们来的时候她们俩就把主卧让出来,然后铺在客厅的地板睡。再等上几年,也许她们就可以换一个更大的房子。说不定在没有很远的未来,薇还可以带着妈妈回一趟重庆,飞越一湾浅浅的海峡,去看那从未踏足过的遥远故乡。

 

雨已经停了,她们人生的黄金时代就这样和岛屿的曙光一起到来。

 

END.

 

* 张爱玲《半生缘》第五章

** 徐珮芬《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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