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凶猛的野兽
“这些都是我的书，为了伯灵顿书展准备的签名书。他们邀请我做今年的主题演讲。这几年书展的层次的确有所下降，不少参展者水平稀松，实在可惜。但即使已经过了很多年，很多年，大家依然很喜欢这些角色——”
天色已晚，文学系Lucas Colmenero教授在自己的办公室滔滔不绝地扯着他即将去伯灵顿书展参展的书，听得在一旁对他进行采访的Loretta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当面吐出来。
她早就知道Lucas是什么样的人——那种话语充满自吹自擂的畅销书作家兼教授，总是喜欢用现编的夸张故事去博取噱头。但Safi——没错，变形成Loretta的Safi——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采访，而是为了拖延时间。
临近下班时，Safi变形成新闻系大二学生Loretta，走进Lucas教授的办公室。她说自己得知Lucas即将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伯灵顿书展，希望能在自己的播客中提前宣传。Lucas自然欣然应允，开始了采访。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书展的邀请讲到畅销书《更凶猛的野兽》所取得的成就，而Loretta在一旁假装耐心听着，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时不时穿插几个问题，表面上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内心却在盘算着下一步行动。
比如刚才，她趁Lucas起身从书架上拿书的间隙，迅速从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里摸走了他的车钥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Lucas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时间，对Loretta点了下头，准备结束这个不知不觉延长到很晚的采访：“今天就先到这里吧，等我从书展回来，我们可以继续细聊我的参展感受。”
Loretta也回以微笑：“非常感谢Colmenero教授，您的故事非常精彩，也十分富有启发意义，我的听众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Lucas穿上外套，走出办公室，等Loretta也出来后锁上办公室的门。Loretta目送Lucas走出教学楼，然后趁四周无人，变形成另一幅形象。
该开始下一步了。
夜色已深，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Lucas匆匆走向停车场，脚步飞快。原本今晚轮到他接儿子放学，结果一不小心聊到太晚，刚收到前妻的消息说她已经把儿子接走了。得快去把儿子再接回来。
远远地，他看到Max正坐在停车场旁边的一张长椅上，似乎在等什么人。Lucas本想无视她——Max平日里总是一副看不起他的样子——但这条路是通往他停车位的必经之路，如果假装没看见，未免显得对同事太没礼貌。他于是走上前，尽可能简短地打了个招呼：“Max？这么晚了还在学校？”
“我在等Safi，”Max手里握着一个已经空了的咖啡杯，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不过她到现在还没来。”
又是Safi！听到这个名字，Lucas的脸色一沉，脏话几乎脱口而出。但他转念意识到，眼前的Max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对她发火只会显得自己是个无缘无故对同事发脾气的怪人。他深吸一口气，挥了下手结束对话，然后继续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走到自己的车旁，Lucas按了一下车门把手上的解锁键，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摸了摸裤子口袋，又摸了摸外套口袋，车钥匙都不在。他拉开公文包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莫非落在办公室了？他心里嘀咕着，懊恼地摇了摇头，看了眼时间，拉上公文包，转身准备回办公室。
回去的路上，Lucas又一次看到了Max。她仍然坐在那里，不时低头看一下手机。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前方的转角处走了出来。昏暗的路灯灯光打在那人的身上，拉长了她的影子。在看清来者的面貌之后，Lucas瞪大了眼睛，呼吸停滞了。
——Maya。
一头齐肩长发的Maya。Lucas曾担任导师的文学系本科生Maya。四年前已经自杀身亡的Maya。
“Safi，你还好吗？我还在等你。”
句号。然后按下发送键。
Max盯着手机屏幕，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安。Safi之前发消息说放学之后等她一会儿，她有点事要来找Max，可Max都已经等得喝完一整杯茶了（在学校咖啡吧里买的伯爵茶），Safi还没有现身。她不知道是Safi故意放她鸽子，还是这位好友出了什么意外状况。
空旷的校园里，前方传来皮鞋的脚步声。Max抬头望去，只见Lucas又一次急匆匆走来。他之前路过过一次，现在正往反方向走，估计是有什么东西忘在办公室忘拿了吧。
然后，她看到Lucas突然僵在了眼前，脸色惨白，神情愕然地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顺着他的视线向右看，Max看见右边转角处站着一个人影。那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她眯起眼睛，想辨认对方的面容，不过似乎是个她并不认识的陌生人。
一秒钟后，她听到了Lucas疑惑的、惊恐的呼喊。
“Maya？！”
她的心猛然一紧。她虽然不认得这个人，但她听说过这个名字。从Safi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一位已经去世的人。
眼前，Lucas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完全在歇斯底里；
“Maya已经死了！”他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恐惧；
“Safi？这是你搞的鬼吗？你想用这种方式来戏弄我？”他开始凭空指责Safi；
Lucas好像疯了一样。
Lucas的手哆哆嗦嗦伸向腰间，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枪，指向那名叫Maya的女子。
“你不是她！她早就死了！”
他咆哮着，手指扣下扳机。
“砰！”
一声枪响枪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枪声在空气中炸开的一瞬间，Max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像是被无形的子弹击中，下意识捂住耳朵，大口大口吞吐着空气。
耳边似乎响起了十年前的枪声。那是布莱克威尔学院的卫生间，是一只小小的蓝色蝴蝶，是Chloe倒在血泊中的模样——她目睹了她的死亡，她放任了她的死亡。
她双手抱着自己的头。
仿佛一切都在再演，Max的嘴巴突然变干，双手开始颤抖，视线模糊，所有的空气都从肺里被抽走。她摇摇晃晃地站着，最后无力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她无法承受枪声的重量。
Safi的计划失控了。
从Lucas的办公室出来后，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迅速变身成Maya的模样。按照计划，她要先拖延住Lucas，等拖到学校没什么人的时候，再以Maya的样子出现，趁Lucas惊慌失措时套出他的秘密。为了确保有可信证据，她选择了一个学校监控覆盖的区域；为了能将Lucas顺利引到这个地方，她偷走了Lucas的车钥匙；为了以防万一，她有意约了Max。Max会看到Lucas，然后自然而然地成为她想要的目击者。她并不打算让Max知道太多，毕竟这只是一个保险措施。
她本意只是想吓唬Lucas一下，没料到他居然会随身带枪，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真的在校园里开枪了！所幸子弹侥幸擦过她的脸颊，只是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没有打中她的肩膀。
另一边的情况却格外不妙。Max此刻正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身体不停颤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Safi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大步跑向Max，跪在她身边，伸手揽过她的肩膀。
“Max！你还好吗？”她的声音里透着急切。她仿佛听到冰壳碎了一地的声音，但现在根本无暇顾及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隐喻。
Max咬着下唇，紧闭双眼，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
皮鞋的奔跑声逐渐远去， Lucas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Safi咬了咬牙，看了一眼Lucas离开的方向，但最终没有去追。
她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Max。
“我带你回家。”她低声说，伸手将Max从地上扶起来。她的动作有些忙乱，却依然尽可能温柔。
Max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虚弱得几乎不能自主迈步。Safi搀扶着Max，一步一步小心地向海勒顿公寓走去。
Safi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卸下Maya的变形伪装。
海勒顿公寓并不远，这一路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Safi护送着虚弱的Max，轻声说着安慰的话，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Safi花了约四十分钟才把她送回住处，将她背到二楼，轻轻放在床上。躺在床上的Max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Safi坐在床边，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握住她冰冷的手，柔声说：“没事了，现在安全了。”
她望着Max憔悴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害周围人受伤，而且是自己深深喜欢的人。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知道变成此刻这般都是她的错，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Max身边，陪着她直到天亮。
“阿嚏！”
……这该死的猫毛过敏。
（别这么说，我不会放弃你的。）
（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知道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Chloe……我没法选……）
（Max，是时候了。）
（Chloe……真的对不起……）
风暴。抉择。小镇。葬礼。Chloe的葬礼。
布莱克威尔。卫生间。枪声。
Max开枪杀死了Chloe。
Max一点点恢复视力。她抬起眼睛环视四周，意识到自己不知怎的已经回到了海勒顿公寓，身旁坐着一脸懊悔、关切的Safi。
“Safi……”Max的声音有些嘶哑，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我……我看到了Chloe。”
Safi犹豫了一下，问道：“Chloe……是谁？”她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
Max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十年前……她死了。
“是我的选择害死了她。”
Safi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坐着，握着Max冰冷的手。她知道这是Max第一次坦白自己的过去。她不擅长照顾别人，总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刻很笨拙。
Max撑起身子坐起来，几滴眼泪划过脸颊，滴落在Safi的手上。Safi用指腹擦去Max脸上的泪水，摩挲着她的脸颊。她将Max搂入怀中，轻轻梳着她的头发。
“Max，不是你的错。”Safi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当时也一定很痛苦。没人会希望这种事发生。”
Max抬起头看着Safi，睫毛上还沾着泪水：“不，Safi，是我的错。”她重复着这句话，宛如十八岁的少女在自言自语。
Safi低头看着怀里的Max。她没有用更有力的言辞去否定Max的自责，因为她知道有些旧伤不是用妄加推断的简单安慰就能抚平。于是，她只是安静地抱着Max，给予她片刻的安慰。
“她信任我，她说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她都知道我的选择是正确的。”Max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做出了选择。枪声响起，一切都被修正，坏人被逮捕。可Chloe……我那蓝发Chloe再也回不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线：“我不应该回溯，我应该撕掉那张该死的照片，我应该救她的。”
Safi的喉咙有些发紧。她其实还是不太懂发生了什么，不太懂什么选择啊回溯啊，但她知道Chloe就是Max钱包里的那个蓝发女孩，知道Max这十年来始终被困在昔日旧友去世的那个瞬间。她一次次重温过去，一遍遍无法原谅自己。
“Max，”Safi开口，语气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只受伤的小猫，“十年前你才十八岁，一个普通的女孩，不是超级英雄，也没有改变时间的超能力。既然Chloe都相信你，知道你的选择是正确的，那它就一定是正确的。”
Max抿紧嘴唇，闭上眼睛，靠在Safi的肩膀上。过了好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Safi。
Safi盯着她的眼睛，突然小声咒骂了一句：“该死，我果然还是很喜欢你。”她抬头望向天花板，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自我嘲讽。
Max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下一刻，她向前倾身，捧住Safi的脸，轻轻吻了下去。
缓慢而温柔，带着一丝试探与不确定，却又像是在残破的世界里找到一方归属。
“我可能依旧不是一个合适的人，但我愿意试一试，和你在一起。”Max抵住Safi的额头，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