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踩碎秋思步步长
Side S
秋日清晨,空气里弥漫着微凉的湿意。Safi坐在眺望台旁的一张长椅上,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正方形的纸。
这是她每年都会来的地方之一。她先把纸对折了几下,然后用马克笔在上面写下一句俳句:
接着,Safi熟练地将纸折叠成一朵纸花,在正面写下一行“把我展开”,然后将纸花端正放到身旁的长椅空位上。她向后倚靠在长椅椅背上,夹着马克笔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转着笔。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Safi猛一回头,看见Max站在不远处,肩上背着挎包,手中拿着相机。她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向她走来。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Max打了个招呼,声音有些小心翼翼,随后举起相机进一步解释:“今天要为学校的宣传片拍封面图,我来这里是想找个拍学校全景的好角度。”
听完她的来意,Safi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收起笔,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烟盒,点了根烟,吐出一口烟雾。她知道Max不介意她吸烟,所以也就没有提前征求许可。
她也确实需要一点尼古丁的作用来刺激大脑。
从这里望去,红砖翻修而成的艺术楼、校内湖泊以及整个卡利登大学的校园风光尽收眼底,的确是个拍照的好地方。Max站在眺望台上,镜头对准校园,不断调整相机的角度和自己的站位,时而半蹲下来,时而站在空长椅上,偶尔响起快门声。Safi则坐在靠边的那张长椅的一端,指间夹着点燃的香烟,时不时吸一口,脸庞在升腾的烟雾中清楚又模糊。
“Max我问你,你觉得人为什么会想自杀?”Safi换了个姿势,手搭在膝盖上,眼睛直勾勾盯着Max的背影。
“因为……病痛吧。”Max没有额外问东问西,只是简单说了两个字。
Safi轻哼了一声。按照校方的说法,Maya是由于心理疾病自杀的。她向来不信心理疾病那一套:疾病的产生也是有原因的,由于心理疾病导致自杀只是表象,Maya去世的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只不过这个“隐情”,她找了四年,还是没什么结果。
“我和Maya以前经常来这儿,俯瞰整个校园。”Safi吹了一口烟,烟雾在空气中扭曲、折叠,最后消散,“后来……Maya去世了。自杀。
“她说这个世界糟糕到她待不下去,但到头来,我也不知道这世界待她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她是我见过最会写作的人,非常聪明,还会怂恿我去闯废旧建筑。我不明白究竟发生过什么,会让那个如此热爱生活的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经常来这里纪念她,在这里折一朵纸花,就日式的那种复杂东西。”说完,Safi拾起身旁长椅上放着的纸花,向Max示意了一下成品。
Max把相机放回包里,走到长椅这边,接过纸花,挨着Safi坐下:“‘把我展开’……我可以展开看看吗?”
“看吧,没有什么的,里面只是摘抄的楠本宪吉的俳句。”Safi低头弹了弹烟灰,也不管正在读文字的Max能不能兼顾这边听她讲话,自顾自地说着,“每年我都期望着有人能把纸花展开,读一读里面的内容,但每年都没有人来。到最后,我只好把纸花点着,就当是纪念Maya了。”
Max把展平的纸递还给Safi,抱歉地笑了一下,那表情仿佛在说自己没办法把它折回去。Safi接过纸,用手里剩的最后一点香烟把这张曾经是花的正方形纸张点燃,望着它在手中燃尽成星星碎点。
几天后,Safi将“书稿_终稿_终极最终版”交给了Gwen。她满怀期待地坐在Gwen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导师一页页翻阅自己的诗集书稿。
然而, Gwen的反应完全不同于前几次审稿时的热情。她顿了很久,手指在纸面上来回滑动,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
“我觉得……”Gwen抬起头,露出与平日自信女王完全不匹配的勉强的笑容,“有些部分的内容不太合适,需要再好好调整一下。”
Safi愣住了。这都已经是“终极最终版”了。在前几次的会面中,Gwen几乎毫不犹豫地表示这部作品值得出版,还主动提议把自己的经纪人和出版社介绍给她。而现在,她的态度显得犹豫不决,甚至带着一丝不安。
“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吗?”Safi忍不住问。
“我只是觉得……”Gwen的语气支支吾吾,“有些思想层面的内容,可能需要更深入的考量。”
从Gwen的办公室出来,Safi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奇怪,真的太奇怪了。明明之前正是Gwen鼓励她将内心感受写成诗,并对她的作品给予高度评价,而现在,Gwen似乎从根本上否定了她的创作。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Safi在走廊里遇到了Lucas。Lucas对她一向保持一种表面上的礼貌,可这次,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与不满。
“听着,”Lucas冷冷地开口,“不管你自以为知道了什么,你都永远没办法证明。”
(什么意思?我什么都“证明”不了?)
没等Safi回复,Lucas快步走进Gwen的办公室,将门用力关上。
Safi思考了一下,没有选择离开,而是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变身成一位文学系参加创意写作课的本科生,假装准备去找创意写作课教师Gwen讨论作业。Lucas进办公室的举动为她提供了一条Gwen对她的诗集态度转变的线索。
(Lucas,你想让我“证明”什么?)
她回到Gwen的办公室的门口,躲在门外偷听。
“我已经告诉出版社,先暂停她的诗集出版流程。”这是Gwen的声音。
Lucas的语气中带着不耐烦:“你知道要求是‘停止’而不是‘暂停’。”
“我知道。”Gwen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权衡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但我只能告诉出版社,这部诗集在思想层面需要调整。这是目前唯一的理由。我不能因为你的问题去扼杀我才华横溢的学生。”
Lucas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她需要你去保护?你也不想想,做出叫停出版决定的人究竟是谁。”
Gwen的回复很是冷淡:“我并不是要和任何人对抗,我只是在尽自己所能,去避免四年前的悲剧重蹈覆辙。”
门后的对话逐渐模糊,但这些话已经足够让Safi脑子里一片空白。空白、混乱。
她握紧拳头,指甲嵌进手掌的边缘,留下几弯月牙痕。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两个念头:无论遇到什么障碍,自己都必须让这本诗集出版。这不仅仅是一本诗集,更是她对Maya的交代。
以及,自己应该“十分友善地”去问候一下Lucas。
Side M
海勒顿公寓二楼,Max正坐在电脑面前,看着Safi曾经发在社交媒体上的原创诗。她试着朗读出声,可这些堆叠在一起的词语有的具有格式和韵律,有的只是一些令人头痛的生词,她一点也读不懂。
(这就是作为诗人的她吗?)
这时,味增轻巧地跳上她的膝盖,打断了她的思绪。Max摸着它柔软的灰毛,用指尖挠了挠它的下巴。这团灰色的小家伙眯起眼睛,喉间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她对猫毛过敏打喷嚏的样子真可爱。)
Max起身,把味增轻轻放到椅子上。她走到床边的照片墙前,伸手调整了一下其中一张照片的图钉位置。那是一张偷拍的照片。照片上,Safi背对镜头坐在眺望台长椅上,微微低着头。
(她还记得那晚喝醉时的告白。)
Max站在照片墙前,沉默了很久。那天在眺望台上,Safi再次提起Maya,这让她回想起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场景——Safi醉酒后向她表白的那晚。Safi用的是一种已知的语气,说明她记得那晚发生的事。
(而我当时拒绝了她。)
Max看着照片墙上的人们,目光从左上移到右下。她伸手抚摸着墙上另一张照片,思绪却回到了更久远的过去:高中的卫生间,枪声响起,Chloe倒在血泊中。
(喜欢别人,算不算背叛你?)
Max不知道自己是在问照片上的蓝发女孩,还是在问自己。她拿起靠在墙边的吉他,坐在床边,试探性地拨了几下弦,断断续续弹出一段旋律。这把吉他从高中起就陪着她,但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技术一直没有什么长进。
(和日复一日的生活一样,停滞不前。)
Max放下吉他,打开了桌上的日记本。她写下几行零碎的句子,然后在空白处随手画了一个涂鸦。这也是她很久以来的习惯,用日记记录下只敢藏在心底的秘密。
Chloe,我怕自己的世界再次陷入混乱,怕“改变”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与别人建立联系,只会再次失去,只会更加痛苦。
你原本也可以拥有一段感情,却因我当时的选择被剥夺掉19岁之后的人生。而现在,我正享受着你被剥夺掉的一切,算不算对你的另一种背叛?
但……
如果真的可以尝试呢?
她停住笔,望着写下的这行文字怔怔发愣。她从未认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此时此刻,它就这样从笔尖流淌了出来。
鳄龟酒吧。Max手里端着一杯平时很少点的烈酒,坐在吧台的一角,默默看着台上那对正在演奏的女孩。
台上,两个女孩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奏,曲名似乎叫Blister In The Sun。她们一人弹吉他,一人打架子鼓,吉他的拨动与鼓点的敲击相互衬托,台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一曲结束,Max看到台上的吉他女孩靠近架子鼓女孩,两人交换了一个吻。这一幕令Max的心微微一震。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仿佛在波纹中看见另一个人的脸。
Safi。
Max拿起酒杯,微微仰头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在舌尖打转,宛如一个灼热的亲吻。她的目光落在台上那对女孩身上。
她们似乎与自己年龄相仿,看上去普普通通,却在某种平凡中展现了Max所期望的生活。
(Safi的那双眼睛总是闪着亮晶晶的光。)
Max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那天的告白,她拒绝得毫不犹豫,可现在她却坐在这里,试图寻找答案。
或许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允许自己去接受,去体验,而不仅仅是被过去的阴影牵制住步伐。
或者说,自己还有机会吗?
“我真的可以吗?”她低声自语。
“可以什么?”Amanda的声音从吧台后传来,带着几分关切与一丝好奇。
Max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她举起酒杯,轻轻晃动,视线又一次落回到台上那对亲吻的年轻女孩身上。她们看起来就像吟游诗人与女巫,毫不掩饰地展现彼此的亲密,仿佛整个鳄龟就是一个巨大的角色扮演游戏,只剩下她们的存在,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你……想不想继续说?”Amanda身体向前倾,声音低了些,却多了份认真,“一个人来酒吧,点了一杯不常喝的烈酒,还盯着台上看个不停,但就是不融入气氛,要说没有心事那就出鬼了。”
“说什么,说我在考虑要不要接受别人的表白?”Max制止了瞪大眼睛想要发表什么心理活动的Amanda,“友情提示,先前我已经拒绝过对方一次了。”
Amanda听过后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有人曾向你表白,你拒绝了,但现在你正在考虑要不要重新接受?还是说,对方又表白了一次,而你还没有给答复?”
Max用手指摩挲着酒杯的边缘:“其实……是我自己在犹豫。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给自己一个重新考虑的机会。”
“重新考虑?你是说,你喜欢对方,但还是拒绝了?”
“我……我不讨厌她。所以我拒绝了。”
“……哈?”
Max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解释,而是站起身,将酒杯推回吧台,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台上那对女孩的身上:“总之,我觉得我可以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