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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布莱克夫人一回,在我们的社交圈里,他们都觉得她是个傻子,因为她丈夫是最出名的浮浪子弟,她身家清白,还有一小笔嫁妆傍身——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布莱克先生那昙花一现的美貌付出终身的代价。
大家都觉得多卡斯是疯了才会答应西里斯的求婚,当然,大家也都觉得西里斯是疯了才会这么做。
事实上所有人都在期待什么时候多卡斯会因为丈夫的风流而心碎致死,但她在结婚这些年里情绪看起来相当稳定——于是大家都猜她是在掩饰。
哦,婚姻不幸的多卡斯。
西里斯?他在社交场里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是太太们绝对不会让女儿去接触他,可能儿子也不会愿意——正派人都担心有一个‘学坏’的孩子。
那天下午是布莱克家里招待客人的时间,我也受到了邀请,没想到会见到熟人。莱姆斯·卢平现在不过三十岁出头,但是棕色头发里面已经掺杂上了银丝,温和疲倦的气质倒是一如既往,谈到西里斯和多卡斯的婚姻,他也难免带了些好奇的微笑,“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会知道?我不过是去了趟印度,回来他们就结婚了——我差点以为自己染上了黄热,在谵妄中看到了这个场景。”
我不得不端着茶杯喝一口,掩饰面上尴尬的神情,“毕竟,他们都说,你和西里斯,在剑桥的时候就很熟。”事实上,剑桥的同性恋风气一直是社交场上一个口耳相传的重要话题,西里斯、莱姆斯、詹姆和彼得组成了一个名叫“劫道者”的俱乐部,关于这个俱乐部成员的同性恋嫌疑实在是纷纷扰扰的话题——只是从来没有被舍监费尔奇抓到罢了。西里斯在剑桥就以桀骜不驯而出名——他甚至在三年级的时候离家出走,放弃了家里的爵位继承和选区,声称要以平民的身份生活——住到了詹姆·波特家的庄园里,他家是萨里郡重要的产业主,拥有一间生产各类风靡上流社会化妆品的工厂。
“并没有”,莱姆斯在我面前微笑起来,“曾经是的,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
我沉默了——莱姆斯也是西里斯无数传闻中的对象之一,他是教区牧师的孩子,家里人都靠着父亲的薪水生活,显然不能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窘境中。因为关于西里斯的那些故事,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了。这个传言事实上是由马尔福勋爵家传开的,据说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在某一次路过那些不名誉的街区的时候,看到西里斯和那些男妓们混在一起,老马尔福的儿媳就是沃尔布佳·布莱克夫人的侄女,这个传闻迅速的到达了布莱克夫人的耳朵里。西里斯长久的有着同性恋嫌疑——奥斯卡·王尔德已经因为这个入狱,他在母亲愤怒中被召回家,沃尔布佳尖叫着询问他这件事,他的反应更坐实了这个传言“你们都认为我是,那我是就好了,我那天的确在那里”,这就是他离家出走的那个契机。
布莱克夫人在他走后直接把他从家谱上除名,宣布爵位、上议院的席位、所有的财产都将归他弟弟雷古勒斯继承。
但是西里斯并不是身无分文,他的舅舅,阿尔法德宣布他将是他的继承人,给他留下了一大笔财产,和另外一个爵位。他在毕业以后就搬出来一个人住了,只是每周都会去詹姆·波特家吃饭——波特已经在毕业后成为了一名下议院的议员,和莉莉·伊万斯结婚,有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子。西里斯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然后他就结婚了。
多卡斯·布莱克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站起来,“多卡斯,真得好久不见”。
她还是老样子,穿着柠檬黄的棉纱裙子,衬着她浅琥珀色的眼睛,栗子色的鬈发挽成蓬松如云的发髻,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结了婚的女人的确不太一样了,像一颗树上成熟的梨子,她攥着一把象牙镂空小扇子,大概是婚后买得,以前她不太用这么奢侈的东西,我不由得又为她的财产担心了一下。“托尔”,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也盛满笑意,“我给你发了请柬,这是你第一次来”。
我不得不苦笑起来,“塞西身体不太好,她去乡下小住一段时间,我正好有空。”我的妻子,塞西莉亚非常不喜欢西里斯,所以布莱克家的茶会我们从来都不参加,即使我曾经和多卡斯关系如此和睦——我的祖母和她的祖父是姐弟。某种程度上我应该对她负起一部分兄长的责任,但是为了家族得荣耀可以进一步延续,和塞西莉亚结婚后,我需要尊重我妻子的意见——我和多卡斯也从未有过那些常常在表兄妹见萌发的情愫。
“所以,到花圃边去走走?”她把小扇子抵在嘴唇边,带着一副白蕾丝的手套。
我站起来,“好”,布莱克家的花圃不过是联排别墅后的一小块空地,多卡斯种了漂亮的大簇浅蓝色绣球花,踩在碎石小径上,我还是问出了口,“你还好吗?”
“哪里?”她看起来很不解的样子,然后恍然大悟,“当然很好——”
我很艰难得开口,“我听说,他经常夜不归宿”。
她微笑起来,“但是也从来没有人在那些臭名昭著的俱乐部里见到他”,我们都知道说得是是马尔福、莱斯特兰奇们聚会的地方,甚至偶尔雷古勒斯·布莱克也会去。
“他的品味可能更加”,我蠕动自己的嘴唇,“下流”。”
他很好,托尔”,多卡斯的神色非常坚决,我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了,女人为爱痴狂起来简直就像眼睛上长了翳。
“所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换了个话题。
“我在柯文特花园里捡到了一个流浪汉,然后发现他是西里斯·布莱克?”多卡斯松了握扇子的手,那把被银链系着的象牙扇子在她手腕下面晃。
“多卡斯,你应该少看见萧伯纳”,我皱了皱眉毛,最近的《卖花女》的确是很不错的戏剧,但是在绅士中的评价并不高。
“托尔,我知道这一套骗不了你,我把他捡回家前就知道他是西里斯·布莱克了”,多卡斯眯着眼睛笑起来,她不笑得时候眼睛亮而沉,浅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晃着阳光。
多卡斯·梅多斯出生在海峡殖民地,在槟榔屿的热带植物和花卉中长大,父亲做得是殖民地和不列颠岛之间的橡胶生意,她在十七岁以后才回到伦敦。她觉得英国实在是,有意思极了——殖民地总是怪人的聚集地,但是从来没有像伦敦这样古板而整齐划一的。
多卡斯的母亲莫妮卡·丰塔纳跟随着作为天主教传教士的叔叔生活在这里,在修道院养大,结果跟信仰卫斯理宗的伦纳德·梅多斯在一起,改信新教。梅多斯一家都带着离经叛道的气质,梅多斯老先生曾跟随拜伦勋爵参与希腊独立战争,并娶了一个希腊妻子,他在被弹劾失去海军部的工作后来到了马来亚,自告奋勇的承担起了孙女的教育——马来亚找不到合适的家庭教师,四岁的多卡斯在刚见到他的时候讲着一口以意大利语语法运作,英语、马来语和闽南语词汇混合的奇怪语言,剑桥出身的梅多斯老先生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就是多卡斯的整个少年时光了。
槟榔屿是海峡殖民地的第二大城市,建筑一力模仿英国风格,但是热带植物就像热带季风一样,狂暴地侵入每一个角落,多卡斯站在家里红砖房子前,就可以看见暗绿色的叶子从中鲜红的扶桑花热烈地开放,母亲的温室里也是各式各样的兰花。
她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再见到西里斯·布莱克,在海德公园,那时候她刚跟着祖母从熙熙攘攘的牛津街出来,在海德公园的长椅上歇脚,这一个城市中难得的空旷地方,树很高,但是和自然的景观相比缺乏灌木,草坪平坦。穿着红衣长裤、身形挺拔的青年禁卫军军官们在这里和穿着漂亮服装的少女们搭讪,谈着谈着就开始在草地上把臂同游,这些少女们有的是女店员,有的是女仆,在休息日打扮整齐出来休闲散心。
西里斯·布莱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带着一顶巴拿马草帽,黑色的长发落在肩头,更显得五官深邃,他穿着带金扣子的暗红外套,和其他黑压压的绅士们和千篇一律的禁卫军军官比起来漂亮得鹤立鸡群。他大概在和身边某个带着鸭舌帽,穿着灯芯绒夹克,鼠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讲话,勾着一抹笑,愈发显得他灰眼睛明亮。
多卡斯只看了一眼就专心摆弄手里新鲜的紫罗兰花束,知道祖母会开口,康斯露薇轻轻跟她说,“那是西里斯,布莱克家有同性恋传闻的长子,他的母亲为此已经找律师把他从遗嘱上划掉了”,意思是不适于做一名丈夫。
从那次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多卡斯是个足够有钱的女继承人,伦纳德给她准备了五万镑的嫁妆,每年至少有三千镑的收入,足够一个人在伦敦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她也就把社交以外大部分的时间花费在了阅读、坐马车去博物馆、约朋友去看戏,签掉一张张书店的账单,甚至用笔名加入了东方学会,和那些著名的学者们通信。
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下的大英帝国繁盛的令人吃惊,在这段时间内,几乎没有战争,满世界的殖民地都在往不列颠岛输送财富,西印度群岛的蔗糖、中国的丝绸、印度的茶叶、非洲的黄金与乌克兰的小麦,所有的一切在伦敦都可以享受得到。
多卡斯甚至不太想结婚。
但很不幸,只有结婚她才能真正拿到那笔嫁妆,否则的话每年只有一千镑的收入。距离她想要的生活还有一定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