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距离量刑听证还有5周零4天
艾达在曼哈顿一家新开的咖啡厅打开电脑，做出一副要点东西的样子，但最终没有。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些物品昂贵得超出本该有的价值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她一夜没睡，抽屉里也没翻出足够的钱去买酒或者买点小药片，凌晨想起Bucky的事又吐了一回，现在连口咖啡也觉得难以下咽。
咖啡馆的大玻璃窗擦得明亮，红色尾羽的鸟突然飞过，艾达向外看，想着Bucky的事情，又想起Steve来。
早上公寓停电，她没找到Bucky把电卡放在哪里。Bushwick这个片区有人道组织资助改造的老楼，很多原是戒毒康复房或流浪者过渡住处，用的是预付电卡系统，住户少，租金低。
月经却难得准时来了，第一天就汹涌得像哈德逊河春汛时漫过第十大道。打开电脑，昨天夜里提交的探监申请再次被拒，艾达哭了一阵，还是勉强振作精神出了门。
电脑开机却也极慢，象征加载的圆圈走了一半就不再走，出门大约一小时多，电量已经掉到百分之六十，但她还是忍不住将电脑开开关关以求唤醒，打开浏览器，搜索栏的历史记录已经被“曼哈顿羁押中心”占满，坐下一刻钟，她已经连点数下，系统反应不及，将申请探视的表格重复下载了数份。
Bucky不欠她什么，她想到，忍她到现在，Bucky仁至义尽而她甚至没有一个为此生气的立场。如果这就是Bucky的选择，他想要余生置于一间偶尔透光的牢房，他想要一颗终结生命的子弹——艾达突然惊醒一般去搜索纽约州的死刑条例，得知2004年死刑已经在纽约州废除又骤然松了一口气——她没权利替他做决定。
可话虽这样说，填了，姓名，出生日期，社保号码，艾达上下滑动鼠标，仔细检查表格的填写。点击保存，打包上传，她扔下鼠标呼一口气，除了小腹尖锐的疼痛感什么也不剩。
她想，就当这是我对他的报复吧。
谁让他那时救我。
她约的人端着一杯咖啡坐进她对面的椅子，开口同她说广东话：““你约我出来，不会真係为咗你个杀人男朋友啩？”
艾达瞟一眼他那件穿得太正式的外套，只是点头招呼说：“杀人唔杀心，总好过你魏大律师。”
对面的男人笑了笑，也不在意她话里带刺，毕竟如今他不再在乎是否被Ada Law看得起这件事。他像某些好莱坞出产的华人题材里的唐人街人物那样顺滑地转了英文：“Shall we get down to business?”
艾达合上笔记本，点点头，终于还是先道声谢打个旧交牌，“骏衡，案情我想你大约知道了，和报上几乎没有差别，他......”艾达舔舔干涸的嘴唇，“当庭认罪，没有异议。”
“那你要我做什么？”魏骏衡把咖啡纸杯捏扁扔掉，又讲广东话，“明臻，你知唔知你开口这个case......”
漫长的尾音听得艾达不知怎么就快要痛昏过去，但Ethan Wei这样的名律师百忙之中前来见她，她有求于人，无论如何要给出好的脸色。她勉强地笑笑，善解人意地接上他没说的话：“我知呀，我点会唔知呢种案风险几大？”
Wei 点点头，只是看她，意思是你自己也都知道了。看她脸色苍白，态度也有种同情的软化：“Ada，我直讲啦——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唔至于去同一个杀人犯纠缠成咁。你样貌、背景、讲嘢又醒目，点会唔够人追？换个现实啲嘅男朋友啦，至少唔会拉你落水。”
非要讲，Bucky怎么能算她男朋友。艾达吸一口气，心想这无非是做了落水狗一条，Bucky捡回家去，被狗反咬一口罢了。但同上东区律所大律师讲感情，艾达不确定他们这些人能够听得懂，她和Bucky要论识得也不久，但一摊烂账像互赠了几百年，这些事想来也不是能用来打官司的。她心里有火，焦躁得很，却也只能继续平和地把话说下去：“佢认罪认得咁干脆，法官都唔洗问第二句，啱啱坐低就话自己全部做过——我都想问佢系唔系痴咗线。”
说至尾句，到底还是带了情绪，Wei 看起来还要讲什么，艾达抬手示意他听她讲完，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眼圈已经红了。
“但你知啦，佢当年俾人洗脑，似把菜刀，放喺案头无声无息，放喺战场就变凶器。个问题唔系‘佢做咗啲乜’，系‘佢当时仲系唔系个人’。”
艾达说着说着只是收住了，叹气，她眼睛不看Wei，语气又渐渐坚硬起来：“你唔接，我明。但你起码都帮我睇一睇佢，见一面都好——你识得点入去，我唔识。”
Wei干笑一声，说她时隔多年，终于学会怎么用搜索引擎。
她说得倒是准确，James Barnes是高风险被告，探视的额外审查动辄就要长过六周，单靠她自己，那一套探监申请，系统看都不会看——她不是亲属，不是法律代表，如今没有工作证明，也没有稳定收入，更没有“对被告情绪有稳定正向影响”这种听起来体面又合规的理由。
艾达又笑一笑，神情已经倦极，她想，要是Wei这时问她该不该、值不值这样的问题，就足以直接击溃她了。
Wei沉默了一会儿，抬手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便签本，在桌上摊开。
“我可以写一封信，”他说，语气仍旧不动声色，“走法律探视通道，不挂名、不立案，不用我出庭，不算我接这个案。”
他眼神看着别处，像是顺口说的，只是手已经在纸上开始起草。
“你进去，是因为我签了个名字。你说什么，我不管，监狱批不批，我也不保证——但系统会动。”
艾达又笑了，她那该死的幽默感再次作祟：“老实说，这是我觉得和你交往的最值得时刻。”
魏骏衡律师事务所
Wei & Partners LLP
地址：纽约州纽约市上东区 650 Madison Avenue, Suite XXXX
电话：(212) XXX-XXXX
日期：202X年3月X日
致：
曼哈顿羁押中心 探视事务组
150 Park Row
New York, NY 10007
主题：关于Law女士探视在押人员James Barnes先生之请求
尊敬的负责官员：
本人为纽约州注册执业律师，现谨以专业立场致函贵单位，协助一位非被告亲属的访客完成探视申请流程。
申请人Ada Mingzhen Law女士，为目前在贵所羁押之在押人员James Buchanan Barnes（编号：XXXXXX-XXX）先生的亲密关联人。尽管两人之间不存在法定婚姻或血缘关系，但在过去数月内，Law女士持续作为其生活支持者与情绪安定因素，介入其心理恢复、认知治疗以及生活安全层面之事务。Barnes先生本人在被收押前与申请人同住，并明示其个人财务、医疗及法律事宜常由Law女士协助处理。
鉴于本案在社会及媒体层面具有高度关注度，在押人心理状况亦需稳定辅助，本人建议贵中心以“高度信赖之非亲属支持者”身份，考虑批准申请人进行一次性非接触式探视（non-contact visit）。本人愿以律师执业资格作担保，Law女士已知悉联邦探视条例并承诺严格遵守贵所规章制度。
需明确指出，本信函不代表本人正式代理本案之法律立场，亦不构成法律辩护团队之一部分。本人出于道义责任与专业判断，仅在探视资格认定问题上予以有限协助。
盼贵所予以通融考量，并望尽快告知处理结果。
此致
敬礼
魏骏衡
Ethan Wei, Esq.
纽约州注册律师
魏骏衡律师事务所
美利坚合众国司法部
联邦监狱局（Federal Bureau of Prisons）
曼哈顿羁押中心（Metropolitan Correctional Center – New York）
地址：150 Park Row, New York, NY 10007
电话：(212) XXX-XXXX
网址：www.bop.gov
探视通知函
尊敬的 Law, Ada Mingzhen 女士：
感谢您于202X年3月X日递交之有关探视在押人员 James Buchanan Barnes（注册编号：XXXXXX-XXX） 的申请。我中心现已完成初步背景审查与安全评估。
根据联邦监狱局相关规章制度，并经由本机构特别审查委员会审议，您所提交的探视请求现已获得临时批准。请您遵守以下探视安排与注意事项：
【探视安排】
探视时间：请与本中心提前48小时预约（电话或在线）
探视形式：非接触式探视（Non-contact visitation）
地点：MCC-NY 主楼西侧探访区
有效期：此批准函自发出之日起 14日内有效
【注意事项】
- 请携带有效身份证明（如美国政府签发之驾照或护照）原件前来登记。
- 探视期间不得携带电子设备、录音工具、书信或其他违禁物品。
- 本中心保留在任何时候取消探视权利的权力，若发现有违反探监守则之行为，后果自负。
- 探视内容将受到监控，任何可能影响安全或司法程序之对话均将记录。
如您有进一步疑问，或需调整探视时间，请致电本中心公众服务窗口或访问我们的官网预约系统。
谨此通知，感谢您对我局秩序与制度的尊重与配合。
此致
敬礼
曼哈顿羁押中心
联邦探视事务组 敬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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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量刑听证还有4周零3天
艾达走进MCC，那幢混凝土筑成、没有一扇正常窗户的高楼像是美国人自己发明的黑洞。入口处警卫让她交出所有随身物品，签署三份纸质表格，然后是等待，墙壁苍白、空气封闭，像进入一所永远没有声音的学校。没有时钟，她忍不住想象Bucky的处境，越想便越焦躁，几乎想要放弃探视，冲出这建筑，随便找个混混买点什么，药粉也好药片也罢，只要能让她别再想这件事了。
十五分钟后，Bucky出现在这小房间的对面，艾达咬着指甲盯着他看，泄气一般流露出不安来。他并不笑，看过玻璃窗的眼睛却柔和得多。
他拿起电话，说：“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