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庭中有奇树
《午夜》(Midnight)|2024 / 美国 / 98分钟 / 剧情、心理 / 英语
导演:---
主演:---
在一座无名城市的边缘地带,两个带着废墟感的陌生人因一场偶然的相遇而开始同居生活。Elias,一名退役的步兵,生活在噩梦与孤独中;Delilah,一位身份模糊的女人,带着药瓶和沉默进入他狭小的住所。
影片以极简的叙事结构展现两人从最初的救赎错觉逐渐滑入一段以肉体为纽带的共依附关系。没有高潮,没有转折,只有一系列低温、节制、沉默却令人不安的场景,描摹出创伤后个体如何将身体当作语言,试图维系“有人尚在”的存在感。
这是一部关于失败亲密、情绪退化与沉没共谋的电影。没有道德评判,也没有情感出口。《午夜》把观众带入一个只有床、声音和喘息的封闭世界,在那里,“你没走”就等于“我们还活着”。
播客名:《不在场》
主持人:Jane & Alex
风格:文化心理导向型,深度分析亲密关系与社会观念
集数标题:Ep.112|你还在吗,还是只是“没走”:《午夜》的止痛型亲密
Jane:欢迎收听《不在场》,我是Jane。
Alex:我是Alex。今天我们聊的是一部真的很压抑的电影,《午夜》。我们提前说好,它不是那种看完会让你大哭的片,但会让你在夜里忽然很安静,然后一直想,想自己曾经也在某段关系里——这么“活着”。
Jane:它其实没有什么大情节。就是两个生活在城市角落的人,Elias,一个退伍军人,Delilah,一个我们不太知道过去的女人。他们相遇,然后迅速进入一段以性为主轴的关系,但整部电影真正讲的是: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种方式来靠近彼此。
Alex:我觉得导演非常残酷。他没有给任何一个“这就是爱的证明”那种moment。连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一个吻——都发生在Elias做噩梦的夜里。那一场戏非常克制,Delilah只是走过去,坐下,然后吻了他。没有激情,也没有预谋,有点像一个人暂时捡到了另一个人的碎片。
Jane:而他们谁都没试图抓住这个吻。第二天,Elias开始回避她,Delilah试图照顾他,但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就是一种“让我们都假装昨晚没发生什么”的沉默。
Alex:对,但身体记住了。没多久后,他们再一次发生了性关系,也是夜里,没有前戏,没有台词,就像是两个人在找一个能彼此停下来的理由。但我们看到的是:那不是开始,而是下降。
Jane:这点特别重要。他们之间的性从来都不是“热烈”或“欲望的释放”。而是彼此试图用触碰、用重复,来确认“你还没走”。
Alex:而最糟糕的是——它真的“有效”。Delilah会继续照顾Elias的生活起居,洗衣、做饭、打扫。Elias白天几乎不说话,但会在家修水管、买菜。可这些“功能性日常”掩盖不了一点:他们之间除了性和沉默,什么都没有了。
Jane:而性本身也发生了变化。最开始或许还有一点温度,到后来就越来越粗暴,越来越像在执行什么任务。特别是那一场争吵之后的angry sex……你几乎能感觉到他们不是在亲热,是在互相吞咽那些他们说不出口的东西。
Alex:那一夜之后,Delilah开始误解:Elias在粗暴里才是真实的。而Elias更沉下去了。他已经不再抗拒被使用这件事了。就像军旅生活教过他的:你不是人,你是工具,你是用途。
Jane:我觉得这段关系最残酷的是,它不是谁压迫谁,而是两个人都在用彼此的症状搭建一个暂时可以呼吸的空间。他们不是恋人,也不是敌人。他们是共犯,是彼此创伤的共谋者。
Alex:到影片后段,所有语言都消失了。他们依然住在一起,依然上床,但眼神、空间、行为都像两块石头。没有情绪,也没有尝试,只有维持。
Jane:你说得特别好,他们不是在爱,而是在维持。不是维持关系,是维持存在感。你还在,我就还能当作自己没完全崩掉。
Alex:导演很克制,他没有判决这段关系的好坏。但他拍得极其清楚:这不是爱,这是止痛。
Jane:而我们很多人可能在某一段生命期里,也经历过这种“你在不在都无所谓,只要你不先走”的状态。那种状态让你无法分清,到底是爱,还是害怕重新孤单。
Alex:所以我觉得《午夜》这片子会留很久。它拍得像一层尘土,很薄,但落在心上怎么也擦不掉。
Jane:最后我想说一句,这片名《午夜》取的太准了。因为这部电影就像午夜时分你醒来的一刹那——你不是清醒,也不是入梦。你只是发现,身边那个人还在,但你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互相照亮了。
Alex:我们下期见。晚安。
“好——好吧,”艾达坐直了扯过电话线,不由得像CBS电视剧里那样把手放在不甚洁净的玻璃上,“那么,你过得怎么样,上周?这一周?”
Bucky也把手放在玻璃上,被监禁似乎让他更放松些。艾达盯着他看,从下巴上一次性刮胡刀片多次复用导致的细小伤痕看到干涸的嘴唇,好像他是她养在跑轮里好几天没填粮的小老鼠。
这令他觉得好笑起来,或许正是监禁环境提高了他的幽默感,刚好他有心情笑:“你来找我演E.T.吗?”
“别讲笑话,巴恩斯。”不知为何,见到他还是令艾达感到焦躁,她放下手,不再咬指甲,“有被人欺负吗?吃得下东西吗?需要我帮你做什么?都告诉我。”
“我需要你别再来了,Ada.”Bucky换了只手拿电话,隔着脏兮兮的玻璃,艾达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见他语气温柔,但他的语气越好,艾达就越感到莫名的胃痛,“你不是那种没有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人。”
他沉默了很久才又说:“......你得自己站起来,别把自己绑在别人的事里。”
“别扯上我,”艾达也随着他的动作换只手拿电话,“我不是......”
“你不是吗?”Bucky平静地打断她,“你不欠我什么,Ada,这是我的决定,假如你不是,就尊重我。”
“那你有没有尊重我?”艾达凑近了玻璃,“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在一切发生之前告诉我你的决定?”
“那对你重要吗?”Bucky反问她,“你明知道你不在乎我的事。”
他深呼吸:“界限,记得吗?我们确实讨论过这件事。”
“界限。”艾达重复一遍,只感觉一阵深切的疲倦随经血一起涌来,“我们两个像发情的兔子一样啃在一起的时候谈的,对。”
Bucky没笑,也没接话,只是透过玻璃看她。他一动,轮廓的边缘都隐在厚玻璃的脏污下看不清,艾达凑近了些,跟着他的偏移偏转方向。
她拨打911一般紧紧握着电话,还是不死心地说:“到这儿来不容易,巴恩斯,我不是来这儿和你吵架的。”
“事实情况是,Ada,”Bucky又将手放到玻璃上,“我做了决定,这是我应得的。我连续七十年杀害无辜的人,杀害了以往认识的人,没有一件不是事实。
现在,我有一个机会‘选择’停下来。我做了我的选择。”
“这不是‘你的选择’——”艾达指甲抠着电话外残余的一点塑料薄膜,急切地说,“你的心理医生怎么说的?你有严重的PTSD和负罪感,你在自我放逐......”
“但这也不该是你的选择,Adie.”Bucky看着她,终于也走到了讲道理的尽头,“当个大人好吗,管好自己的事。”
似乎为了缓和什么,他又笑了笑:“如果真有什么要你帮我的......记得喂猫。”
“所以,这就是你看待我的方式,巴恩斯。”艾达微微松开握着听筒的手,更深更深的疲倦和焦躁勾起她的怒火来,“你觉得我是一个......越界的小孩,不懂你的事,只在乎你可以操。”
Bucky似乎终于听倦了艾达这些颠三倒四的话,他的语调坚硬且平静,可艾达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睛还是显得如此温柔:“我想这就是‘床伴’(causal relationship )的定义。”
他眨眼,深呼吸:“……睡过几次的两个人,Ada,这就是事实。”
艾达干脆站起身来凑近了玻璃,像是想要看得更清楚,她虚握着话筒,冷笑出声:“天啊,你真是个狗东西,这是你四十年代的常用台词是不是?”
Bucky猛然抬起眼来看她,像个自知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两人目光对上,像是两把剑在古战场滞空相撞,却又不知道如何相饶。
“回家去,好好睡一觉。”Bucky先开口,无法维持任何激烈的语气,“你好久没睡觉了,是不是?”
“你闭嘴。”艾达简单地说,“我们是‘炮友’(hook up),我睡觉还是醒着,不关你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又握紧了话筒:“我来还是走,也不关你的事,老东西。”
Bucky扯一下嘴角,语气依旧平稳:“如果这就是你来一趟想说的话,那你可以走了。”
“操你,巴恩斯。”艾达比个中指,“你他妈要死赶紧死吧,你一死我就卷走你所有的钱,然后回香港。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就自己在这儿烂死吧!”
Bucky被她逗笑了,他笑一声侧过脸去,在玻璃上的雾气下,像博物馆里那张他四十年代的照片,有些斜帽风流的岁月加诸此身,他又抬眼看艾达,轻轻地说:“Flower,那张卡的密码你一定猜得到。”
艾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是真的被狗咬了,她狠狠撂下电话,转头看他一眼又拿起来,Bucky却已经转身要走出房间。艾达扑向那块玻璃,像城市里一只撞上玻璃的鸟,她几近晕头转向地拍击那块玻璃,Bucky停了一下,好像不敢相信她会那么扑上来,他忽然也转身了,隔着玻璃说停下。
艾达停下来,茫然地盯着他,好像他过去偶然能看见的,他什么都忘了的那个样子。
两人相顾无言。
顶上监控红灯闪烁,警报响起来,警卫迅速冲进来。
“探视结束。请立即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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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达想记忆一定是出错了,巴恩斯把某种会导致脑子乱糟糟的病毒传染给了她。她走回布鲁克林,唯一记得确切的,只有他最后那个笑容。想不明白,那几乎是一张活的照片,和高中时候在博物馆里看过的一样——艾达从不知道她会这么明确地记得高中时候的事。
史密森博物馆是纽约每个高中生都去过的地方。艾达那时已经不怎么去学校上课,去华盛顿游学却也参加了。那是2004年夏天的事情,她和学校里几个情场上战无不胜的漂亮女孩儿为了吸引目光故意穿了超短裙,拿着手机站在一起,自拍了一张又一张。站在James Barnes展板之前,她甚至开玩笑说,当你泡到美国队长的时候,很难不将他的朋友巴恩斯中士也一网打尽。
她还想起带队的老师盯着她们几个的目光,直到她们想起教师在车上说过“国会山和博物馆不是你们自拍的背景板”,讪讪将上衣薄外套围在腰上这目光才消失。那时十五六岁,虚荣心比生死观更近,于是立刻,话题就转移到一个新的减肥方法上去了。她说她之前参加活动,帮其中一个女孩儿要了Orlando Bloom的签名,她们一群人便不再聊什么美国队长了。
现在想来,艾达自觉大约是遭了报应。可惜小时候她母亲骂她父亲,讲那些因果循环的事,她从来不信。
艾达说要走布鲁克林大桥回家,去卷走Bucky的所有钱——也许她真的回香港去,谁知道呢,再不济她阿妈会给她递来下一个男人,就像《第一炉香》里卖掉葛薇龙。然后她就不会再想这些了,像十六岁时心思完全飞出博物馆,她再也不回美国了。
但想着旧事,带着莫名的怒气与凭空而来的体力——也许是戒断反应,她停在port authority。
走到这里,买张巴士票去华盛顿便轻而易举。
坐上巴士她又发冷,棉条要换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去华盛顿。
有段时间Steve总在华盛顿,不甚回纽约,于是她来过几次。他那小公寓所在是有名的同性恋街区,走几步就有漂亮的皮革店。她拿那些情趣用品店和Steve开玩笑,他坐在沙发上,长手长脚的,揽过她肩膀,随手就能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耳朵却全红了。
她在巴士上断断续续地睡了又醒,梦见十六七岁时候的旧事,那个送她曼哈顿公寓的男人和模糊的父亲像两座山的剪影一般重叠,月经钝痛,棉条有涨得过分的感觉,她几乎在一方空间里想,是的,这就是我的人生。
终于是到了联合车站,前方就是国家广场,十几分钟后,她还是走到史密森博物馆。
美国队长叛国事件后,展览整改和封锁过一段时间。美国队长为地球命运而死后,展览又重新加入高中生的游学清单。艾达来这天,展览才重新开放不到一个月,她无从比较这展览过去到底是什么样子,算上烁灭那五年,毕竟上一次到来已经快二十年,而当你的公寓里真的有一个活生生的美国队长的时候,你不会来看一个展览的。
不过——她可以判断——展厅里那块尚余胶痕的空白处,原先置放着巴恩斯中士的头像。她向四周望望,展厅里依然是以有老师带队的中学生为主,青春洋溢的漂亮女孩儿三五成群,拿着比当年更高级的设备自拍。也有不合群的女孩儿和男孩儿,捧着手机在看什么,有个手忙脚乱的孩子忘了关闭音量,艾达听出那是个关于电影的播客。
展览的志愿者正在这片区域附近,于是,就像她知道她去看望巴恩斯这行为的多余一样,她现在也多余地问了:“不好意思,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一位......巴恩斯中士的展览?”
志愿者向她温和地笑笑,显然把她当成了那种培训材料里的典型游客——她也知道Bucky复生以来,一直在网上有一批追寻“英俊的犯罪分子”类型的疯狂追随者。当然,她并无立场站在这一切的对立面。
“目前公关部门正在更新内容,麻烦您耐心等待。”
艾达也只好点头,她的怒火早就消散下去,况且她不是巴恩斯说的那样,只是个越界的小孩,她懂得不难为人。可十五岁时随便扫过的内容却变得清晰起来,她几乎要背出Bucky的第一段生平,背出那段叫做“牺牲者”的解说词。
“报应,”她背过身去,凝视着那块显眼的空白,“这都是我的报应,巴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