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泉
第五章 不老泉
01
梅林过去是从不做梦的，和那些靠梦中灵光一闪做出预言的先知不同，梅林所描述的未来都是经过对现实所有因素审慎考量之后推算得来的。面对吉尔伽美什的时候，他所有的推理能力都消失了，从那时起他才开始做梦，但梦境所展现的是否是未来的场景他也不得而知。
他梦到了一片海滩，鲸鱼在天空游动，吉尔伽美什一个人坐在沙滩上看着大海。梅林想要向他靠近，可海水不断涌入口腔，他这才惊觉自己原来被淹没在海面下。
船长。
船长——！
吉尔伽美什站起来离开了。
梅林猛然睁开眼，身边没有小船长的踪迹，他闻到一股刺鼻的烧焦味道，从不远处的海滩上传来。梅林套上自己的衬衫，松松垮垮地敞着怀踏出树林，然后倚在椰子树上看着他活力四射的船长。果然是年轻人，恢复得就是快。吉尔伽美什把附近能用的木柴全部堆起来，熊熊烈火比人都要高，浓烈的黑烟歪歪扭扭地升到空中——这是一个求救的信号。
男孩低头看着手中的朗姆酒，心里非常疼痛。
梅林轻笑出声：“舍不得？”
吉尔伽美什哼了一声，然后解开瓶塞一口气灌下半瓶，将剩下的酒液丢进火堆里，像扔进一个炸弹一样发出爆炸的声响，火苗窜得更高了。
“梅林不如你进去烧吧，”他直勾勾地看着火堆，“把酒留给我。”
“你这孩子没救了啊！”
小船长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回到他身边，他做这事时驾轻就熟的样子让梅林怀疑这到底是第几次被丢在孤岛上了。不过这次他们两人在一起，这几乎是梅林梦寐以求的生活。
“想听故事吗？”
他抱着胳膊靠在树干上，吉尔伽美什在礁石下盘腿坐下来，从这里刚好能看到遥远的海平面。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梅林很想像平时那样耸耸肩膀，可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地把所有重量都靠在他的肩头，他只能乖乖地做一个靠枕。
“嘛……这个我可不知道。”
“恶龙真的有那么多宝藏吗。”
“怎么了，你也想做勇士？”
小船长哼哼着笑了两声，听起来不像是正义的勇士会发出的声音：“我想做恶龙。”
“奥，”梅林故意装出一副无奈的神情，“你果然与众不同啊。”
“哈哈哈！”
故事讲完之后空气中便只剩下沉默，沙滩上的木柴燃烧了很久，高温让水平面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空间感。他试探着拉过吉尔伽美什的手，船长并没有拒绝，好像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好温暖。
吉尔伽美什坐直身子：“梅林。”
好温暖啊。
“喂，梅林！”
小船长甩掉他的手，爬起来冲到沙滩上，梅林顺着他挥手的方向看过去，有一艘船正从远方的海平面驶来。
“喂——！！！！”
梅林并没有那么激动，流落荒岛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这艘不识趣的船在浅海区触礁才好。他定睛打量桅杆上高高挂着的旗帜——实在是太过显眼，所有的海盗旗都是黑色，而这面不是。
“吉尔伽美什，”他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你视力好吗？”
“怎么了？”
“那是不列颠国旗吗？”
“啊，”小船长点头，“好像是。”
他的样子没有一点慌张，仿佛来迎接他的是古巴比伦号，而不是一艘装备精良的敌军战舰。就算他们不认识吉尔伽美什的样子，只要是海盗就可以带回大陆上审判处死，被诬陷为海盗判刑的普通渔民也不在少数，这个国家对海盗向来残忍得可怕。梅林抓住他的手腕想要把人拖回树林里，可吉尔伽美什拒绝了他的请求。
“你上这艘船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
“那也比死在这里强。”
梅林瞥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船只，船头上巨大的太阳浮雕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我是自投罗网，”小船长扯过他的身体，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但我不会自寻死路。”
“别害怕，梅林，我们会有办法离开的。”
02
并不是海上的人都那么粗鲁野蛮，总有些人哪怕漂泊在海上也要保持优雅的骑士风范，时刻穿着一身银甲和象征身份的披风，他看起来和吉尔伽美什生活在两个季节。
我们是骑士，我们受过专业的训练，我们不会热。
高文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地图，那是一张吉尔伽美什手中不老泉藏宝图的拷贝版。那位十恶不赦的海盗王以为宝藏图在献给王之前就被盗走了，但英国海军几乎每船一张，就等他主动陷入包围圈里。
“大人！”
他问道：“落难的人是哪国人？”
士兵看起来有些犹豫，这件事荒唐到他觉得有点好笑的地步，但在高文大人面前绝不能嬉皮笑脸：“是……是梅林大人。”
吉尔伽美什转过身，小匕首和毒针都从束腰里搜出来。一副典型的海盗打扮站在穿戴整齐的军队里，气场上居然一点都没输。梅林把自己的手腕往士兵手里送了送，高文手下的人有认识他的，用来捆绑的绳子松松地挂在手腕上——他们还没有胆量敢绑国师，只能勉强做做样子。
高文从楼梯上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但最刺眼的还不是这两个人无所畏惧的态度。
梅林的衬衣领口大开着，白皙的胸膛上散落着一片新鲜的咬痕，因为吉尔伽美什还没能学会怎样留下完美的痕迹。而那边的小海盗，薄薄的衣服几乎遮不住他身上色情的痕迹。高文感到太阳穴一阵暴跳，梅林出海太长时间，他都快要忘记这人轻浮的作风，现在终于回想起来了。
“身份证件拿出来。”
吉尔伽美什眨了眨眼，他的手腕被反绑在身后，发尾卷卷地翘起来，梅林现在觉得他故意不搭理人的样子都很可爱。
“听不懂英文吗，”高文打算陪梅林演戏到底，“来人，跟他们讲西班牙语。”
吉尔伽美什嗤笑一声：“英国人的西班牙语谁听得懂？”
这人不是普通的海盗，从他自身可以看出，从梅林的眼神中也可以。
高文下令：“分开关。”
立刻有人照办了，吉尔伽美什被按着肩膀推到船舱里，却没有人敢动梅林。小船长挣扎一下，像是担心他们对自己的船员做什么。
“喂！”
高文转过身，梅林锁骨上留了一个很深的牙印，让那一圈皮肤都有些泛红，实在是太扎眼了。
梅林回到船舱里，他刚刚借用船长的特权洗了个热水澡，柔软的毛巾和浴衣让他回想起淡淡玫瑰花香味的宫廷。高文想要丢掉他的棉布衬衫，费了好一番力气他才得以把这堆破布留在船上。海军船上的伙食好得离谱，精致的摆盘宛若贵族下午茶，梅林只吃了一口，他觉得这东西和烤肉比起来没什么味道。啊，烤肉。吉尔伽美什会架起篝火，一边烤肉一边喝酒，喝到最后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唱歌，立刻就会变成一首合奏曲，小船长坐在中间安安静静地喝酒。
他放下刀叉，居然忘了擦嘴角，三十多年的习惯在海上呆了几个月之后就荡然无存。
高文耐心地等待他吃完，这才开始说话：“那是吉尔伽美什？”
果然，吉尔伽美什那种傲慢的性格，他不甘心假扮成一个无名小海盗，哪怕上断头台也要打出人类最勇海盗王的旗号。
“怎么说呢……是也不是。”梅林慢吞吞地擦了擦手，离开小船长之后他终于恢复了推理判断能力，“他是吉尔伽美什，但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吉尔伽美什。”
高文在这里把吉尔伽美什抓了，这意外来得猝不及防，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完全隐瞒卧底身份，直到吉尔伽美什入狱后被处死。这样他就不会被怪罪了。
梅林摇了摇头，这念头恶劣得过分，而且最差的结果也要船长死在海上才行。
“梅林，”高文显得有些犹豫，“我毫不怀疑王的决策，可你为什么……”
他似乎难以启齿，梅林看一眼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和他搞在一起。”
不错，高文终于突破了自己。
他十分困扰地挠了挠头，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要把爱这个字拿出来吓唬圆桌们了。
“我现在说那是在岛上被虫子叮的你会相信吗？”
“不信，”太阳骑士语气没有变化，“计划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梅林有些疑惑，很久之前当他还在亚瑟王身边时，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困惑：为什么高文看起来像一台忠诚的舵盘？
“吉尔伽美什现在有藏宝图、美人鱼的眼泪和圣杯，”他冷静地陈述道，“下一步他就要去沉船湾，可是你在这里把他抓了，不，是他在这里被你抓了，这意味着计划已经没必要进行了。”
“我们的目的并不单纯要杀死吉尔伽美什，而是那艘海盗船。就算吉尔伽美什死了 ，只要换个船长，古巴比伦号依然是……”
“不是的，”梅林打断了他，这个行为让高文有些惊讶，“不是这样的。”
“他就是那艘船。”他继续说，“吉尔伽美什死了，古巴比伦号就不复存在，只是一艘普通的船而已。”
骑士沉默了两秒钟，他向后靠在椅子上，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气氛好像有些变了。
“你好像……”他敏锐地察觉到异常，“一直在为他说话。”
梅林扯了一下嘴角，却并没有笑，他现在都忘记该怎样假笑了。
“你不也一直为阿尔托莉雅说话吗？”
“那不一样！你——”
“如果我说，”梅林又一次打断他，这让教养良好的骑士忍无可忍，“吉尔伽美什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没有滥杀无辜，平时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世界各地寻宝，打劫的运宝船都是我们从殖民地掠夺的，还会把黑人奴隶送回拿骚。我们还有资格审判他，绞死他吗？”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语调平静得就像是在宣读不列颠的法令，听起来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发表的言论，话语里的疯癫却让人脊背发寒。
“黑人奴隶是属于不列颠的，”他不容置疑地宣布，“殖民地的宝物也是属于不列颠的，那些都是我们的王赢得的。”
梅林没有看他，他眼神失焦地盯着桌上的精致糕点，起风后浪潮像擂鼓一样拍打着船身，甜美梦幻的东西在他眼前消失了。如同幻觉一般，他看到被海浪冲刷的黑色礁石，飓风卷着白色的浪花掀到半空中，气势磅礴地在他眼底散开。
“是这样吗？”
他敷衍地回应道。
“梅林，”高文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想给他带来一些同伴间的安全感，“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梅林转过头，他看到意气风发的士兵列队训练，心里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也这样觉得。”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独。
吉尔伽美什就在船舱里，毫无疑问，那是他在这世上难得的同类。
士兵敲门后走进来，梅林一直低着头，他已经提不起对不列颠海事的关心，如此思念一个刚刚分别的人简直是发疯了。
“大人，”士兵沉重地压低声音，“吉尔伽美什不见了。”
梅林无法自控一般笑出声。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现在他要去厨房要点烤肉吃。
03
很难想象吉尔伽美什会过隐居的生活，再温暖的花园对他来说也和监狱无异，自由的灵魂想要存在就必须作为海盗活着。
梅林为他设想了很多种结局。在前往沉船湾之前就告诉他实情，吉尔伽美什不会死，梅林会成为一等一的叛国罪人；一直把他蒙在鼓里，士兵会在岛上将他处决，这样他连去灯塔的机会都没有了。梅林不想成为背叛者，又不想船长死得太绝对，他现在想到最折中的办法是进入包围圈之后再全盘托出，吉尔伽美什最终会死在海上，就像他所选择的那样。
既然目标已经达成了，小小的出卖似乎也无伤大雅。
结局的最后，他总是会想到梦中的场景，水母和鲸鱼在天上游动，整片海滩只有吉尔伽美什一个人。
如果他能再听话一点，就可以把他藏起来了。
可惜。
高文这几天被他烦得头痛，但出于绅士风度没有表现出来，梅林毫不客气地收下对方的容忍，没有丝毫愧疚之心。
“就算他不被不列颠绞死，梅林，”骑士已经厌倦了和他探讨吉尔伽美什的问题，“烧毁法兰西船只的事就够读上几十条了。”
当然了，这个任务在执行之前就已经谈妥，接下来只要按计划执行到底，不需要任何疑问。梅林喝了一口茶——花茶，这家伙的军舰上居然有花茶，梅林已经快要忘记花茶的味道了。
“那事不是他做的。”
“谁说的？”
“他说的。”
“全天下都知道是他做的，”高文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你相信他吗？”
梅林没有说话，他确实没有相信的理由，但同时也没有不相信的理由。似乎全天下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相信。
“我不想他死，”他说，“吉尔伽美什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船上的人都愿意追随他，他也尽可能地让每一个人过得愉快。他对事情的理解远远超前于陆地上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你们的想法和他不一样，不一样不代表他就是错的。”
高文的眼神没有变化，梅林突然觉得再交流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这件事情本不该我来提醒你，我们都认为你不会被这些问题困扰。”骑士的忠诚之心仍然闪闪发亮，“但是梅林，在国家和王面前，你的个人情感一文不值。”
这句话终于出现了，谢天谢地，这让他的所有残忍都变得有情可原。
“啊啦，我只是说我不想让他死，”梅林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没有说我不会让他死，别这么沉重嘛高文卿。”
他不会被这些问题困扰，梅林从来没有品尝过悲伤的味道，这次也会是一样。毕竟被情绪左右这种事，在他漫长的人生中还从未有过。
船舱剧烈摇晃起来，梅林手中的瓷质茶具摔碎在地板上，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摇摇晃晃地互相碰撞，高文立刻把手按在剑柄上，莫名其妙的炮击让军队迅速进入作战状态。
吉尔伽美什一定会死，我比谁都清楚。
“出什么事了！”
“大人，”士兵从外面冲进来，“是古巴比伦号……他们传来了一封信。”
梅林抬起头，信是从箭上取下来的，金光闪闪的箭身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他说什么？”
“不开战，”高文将纸条丢到他身上，“只要你。”
我亲手杀了他。
04
在我麻木的细胞里，藏着老鼠或者白鸽。
我的身体在海底腐烂。
梅林睁着眼睛，他在这张船板上睡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罗盘挂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声音就像一首摇篮曲。他一夜没有睡，船上所有的灯都被点燃了，他们在破晓来临之际驶入沉船湾。
他从床上坐起来，透过圆圆的窗口看出去，海上没有多少风浪，暴风雨降临之前从来都寂静得可怕。海平面的尽头是一片漆黑的浓雾，他眼尖地捕捉到一个小小的火光，很快就熄灭了。不列颠的军队潜伏在黑暗里，眼睁睁地看着这艘灯火通明的小船驶入包围圈。
吉尔伽美什靠在门框上，用脚尖踹了下门板，梅林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是这里吗？”
“在这里抛锚，”船长看起来兴致昂扬，“梅林，跟我去探路。”
梅林认真想了下，吉尔伽美什对自己的偏爱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叫着他，他曾经自作主张地以为那是男孩对年长大人的依赖，现在想来好像并不是那样。
他没有融入到船员当中，吉尔伽美什在帮助他。
这次又是这样，他们坐着小船登上孤岛。岛上生长着一种奇怪的植物，它们的顶端结着一颗圆圆的果实，在黑夜里散发出柔和的荧光，这样的植物几乎布满整个岛屿，远远望去非常壮观。吉尔伽美什带头在树林中前行，露水从巨大的树叶上滚落到他发顶，小船长瑟缩了一下，捂着脑袋仰头去看罪魁祸首。
梅林很想微笑，可他现在实在没有笑的力气。
吉尔伽美什突然停下来，梅林撞在他的后背上，像个喝醉了的水手一样踉踉跄跄，船长难得地没有出言嘲讽他，只是定睛看着眼前的岩石。岩石中有一个空洞，水滴在空洞里倒流，缓慢地从底部上升到顶部，这种一反常态的景色像是魔法一样迷人。吉尔伽美什伸出手指，水滴润湿他的指尖之后重新汇聚成一团，轻飘飘地升到岩壁上，像是被吸收了。
“……哇哦。”
在见到过美人鱼和巨型海怪之后，梅林一度以为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惊奇了。但吉尔伽美什不一样，他看起来很感兴趣，总是有用不完的活力，他的血液好像从来不会冷却。
“我以为你见过的奇妙景色已经够多了。”
“你今天很没兴致啊，”吉尔伽美什转头瞪了他一眼，“但是也别打扰了我的兴致，听懂了吗？”
他们继续在丛林里前进，逐渐向岛屿中央靠近，吉尔伽美什挂在腰间的圣杯铃铃作响。终于从树林里走出来，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湖水，湖底长着那种会发光的植物，像是一片温柔的光芒燃烧在水面下。吉尔伽美什在湖边找到一艘被植物埋藏的木舟，倒在大理石雕刻的女神雕像旁，女神现在只剩下半颗头颅和半面肩膀，但木舟勉强还可以用。梅林向来很喜欢美丽的景色，吉尔伽美什让他见识了很多很多，那是一些只会在传说中出现的风景，梅林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又怎么了？”
小船长将木舟推下水，梅林像是看呆了一样站在岸上，眼前的景色太过梦幻，它们和吉尔伽美什一起组成了一个虚幻缥缈的王国，梅林几乎要溺死在里面。
“你记得我们找到树洞里的破剑那次吗，”他陷入了对以往的回忆中，“丛林中的瀑布，我们可以站在山顶上看脚下的彩虹，我从没想过会见到那种场景。”
“我记得，”吉尔伽美什坐进木舟里，“但我觉得眼前的景色更美，当下的景色总是更美的。”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每一样东西都是不可思议的奇妙。
遗憾的是，带他领略这个奇妙世界的人，马上就要离他而去了。
船长从来都不是承担体力活的那个，吉尔伽美什像旅游观光一样靠在船头，手指撑着下巴，水底的荧光将他照亮。梅林把船桨收回来，失去了动力的小舟慢悠悠停在湖心。
“我记得你的体力没有这么差。”
梅林回答道：“我想多看看你。”
太阳尚未升起，一道幽深的阴影铺在地平线上方。吉尔伽美什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他很享受这种被人欣赏、赞美甚至索取的愉快感，梅林最近越来越能满足他了。船长主动靠近，呼吸交错着洒在彼此脸上，但他没有急着接吻，只是喜欢这种靠在一起的感觉。
“我们在这里多坐一会，世界也不会因此毁灭。”他说，“怎么了，被我的美貌吸引得魂都丢了吗？”
“不止是美貌……”
美貌算是一个方面，当面对一个闪闪发光的灵魂，梅林时常会忘记他好看的皮囊。
“我变厉害了，”吉尔伽美什眼底的红色像是在从内而外发光，“上一次这样看着你，我想就地把你按在甲板上。”
“这次呢？”
“我可以等。”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马上就有了。”
啊，不老泉。
梅林垂下眼，他的睫毛滑过小船长的脸颊，两个金圣杯挂在腰间，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朦胧而没有定型。
为什么。
“我不觉得我应该征求你的意见，但既然你要求民主，”小船长捧住他的后脑，强迫他和自己抵在一起，“我希望和你缔结一个长远的契约。”
为什么要这样啊，吉尔伽美什。
梅林微微张开口，急促地呼吸起来，他在感知情绪方面有一定的问题，像这样快要把自己淹死的悲伤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脉搏在他的后脑和太阳穴跳动得那么厉害，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在跟着晃动。
他好像突然学会了难过。
“喝了不老泉水之后，生活会变得很漫长。”吉尔伽美什轻声说，“没有尽头的生活，人可以几百年、几千年都保持同一种心情。”
梅林抬起眼，原本小恶魔一样的蛇瞳现在看起来像是一种甜美的诱惑。
“这种心情。”
“吉尔……”
“不着急回答，”小船长把他推开，重新靠到船头，水底的荧光植物看起来触手可及，实际上却深埋在水下，“好好想一想，什么样的回答是正确的。”
梅林艰难地调整呼吸，他向船长的背后看去，不远处的森林里有一瞬间露出暖黄色的火光，在周围的荧光中显得格格不入，随后像那些在黑暗里露出的船上灯火一样，它们消失不见了。岛上潜伏着士兵，就在吉尔伽美什寻宝之路的尽头。
吉尔伽美什转过头，树林里静悄悄的，片片阴影笼罩在他们身后。这孩子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怀疑他的意思，真不知道是梅林演技太过精湛，还是吉尔伽美什太过大意。
“不老泉一定在这里，”小船长跃跃欲试，但他发现自己的船员并没有那么兴奋，“梅林？”
什么嘛，刚刚那些话吓到他了吗？
“出什么事了？”
梅林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感觉，他的身体里像是涌起了黑色的浪潮，不断蔓延的黑色淹没了他的口鼻，从眼睛里流淌着溢出来。
“没事……”
没事的，悲伤的感觉不会持续太久，最多在吉尔伽美什死去一两年之后，他还是会成为那个感受不到任何温暖的国王顾问。不会难过太久的。
“说谎。”吉尔伽美什捏住他的脸颊，梅林的嘴巴被迫嘟起来，“快告诉我。”
梅林握住他的手腕，像是虚脱了一样靠到船长肩膀上，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新的海风气味，仿佛沁入吉尔伽美什的骨血里。
“我可能真的……不太懂人类。哪怕初衷都是好的，事情发展到最后却完全失控了。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小船长揽住他的后背，他对这个三十几岁的伤感男人感到有些无奈，明明小孩子才应该是被哄的那个。
“那你可真是够迟钝的。”
梅林说：“你也是。”
你也是够迟钝的，这么轻敌可不好，这次完全是我的胜利了啊，船长。
吉尔伽美什骄傲地哼出一声：“那当然。”
梅林轻轻笑起来，他的鼻子有些痒痒的，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考虑过会不会是奇怪的植物过敏，毕竟在此之前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流过眼泪。
“欸——这是夸奖吗？”他揽住船长的腰，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去。
“这不是吗？”吉尔伽美什有些惊讶，他抬起男人的脸，深深地看进那片紫色的海，“你的眼神，梅林。”
“它让我觉得你说的所有话都是夸奖。”
啊，是这样啊。
是这样没错啦，你确实值得夸奖，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船长。
“来不及了，吉尔伽美什。”他用手指抚过男孩的脸颊，“已经来不及了。”
“谢谢你。”
船已经靠岸了。
小船长有点懵，梅林站起来拿船桨撑在岸边，木舟调转方向按原路返回，只是这次速度特别快，他匆匆忙忙起身的时候梅林已经划出很长一段距离。
他大声喊道：“你做什么！”
“我说过要让你死在海上，”梅林用力将水向前拨去，“所以不老泉我们不能去了。”
吉尔伽美什愣愣地看着他，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跳动的脉搏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梅林·安布罗修斯。这是我的全名。”
“亚瑟王的老师和顾问，立王者，不列颠的先知。”
谁？
小船长咬住后槽牙，他好像突然不认识眼前的男人，又好像从来就没认识过。他的手指紧紧陷入皮质束腰里，掌心下按着那把常用的手枪。
“藏宝图是我带来的，”梅林最后撑了一下桨，小舟靠到岸边，船底和石块剧烈碰撞，“不列颠的军队现在就埋伏在不老泉周围，皇家海军全部出动包围了这片海域。我们已经跑不掉了。”
这个男人坑害了自己，他处心积虑潜伏在古巴比伦号，向外送出消息，自导自演了一出无间道，鉴于他柔弱的外表和无懈可击的演技，吉尔伽美什放松了警惕。
我知道啊，我知道这个人很危险，就因为危险所以他才格外美丽。
梅林在最后给了他一份超大号的惊喜，如果不是现在急火攻心吉尔伽美什真想好好表扬他一顿。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迈下小船，头也不回地向岸边走去。这举动倒是梅林没想到的，他甚至做好了被吉尔伽美什当场崩掉的心理准备，他愣怔地扔掉手中的船桨，踩着那些东倒西歪的荧光植物追过去。
“吉尔伽美什。”
小船长走得非常快，泄愤一样将挡住道路的树叶拨到一边，黑暗像退去的潮水一般从杂草丛生的林间散去。当他们抵达沙滩的时候，远方的地平线开始泛出青白的光泽。
“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停在岸边，衬衣被风吹得鼓起来，握紧的拳让手臂肌肉微微颤抖。梅林缓慢地靠近他，海风将他的头发凌乱地拂到脑后，不列颠的先知又一次成功预言了自己的命运。
梅林在小船长转身的一刹那大喊一声：“别打脸！”
吉尔伽美什一拳打在他的五官正中，梅林眼前像是被一片雪花掩盖，他只能从模糊的色块中分辨出哪些是自己飞溅的鼻血。他用手臂捂住脑袋，吉尔伽美什一拳又一拳落下来，梅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肉体碰撞发出的沉重声响伴随着海浪的翻涌，海面渐渐变得明澈起来。
吉尔伽美什最后重击了他的腹部，梅林蜷缩起身体，往旁边吐出一口酸水。不是很痛，虽然他的身体做出了痛苦的反射，但梅林觉得并不是很痛，他像是一具腐烂在海浪下的沉尸。
船长伸手扯着他的头发：“站起来！”
梅林站不起来，他的内脏还在隐隐抽搐，吉尔伽美什跨坐在他的腰间，就像他们第一次酒后乱性一样，那大概是他这辈子所能接触到最温暖的热度。小船长看起来有些懊恼，但也没有那么生气。梅林知道他的眼睛看到太多东西了，如此高阔的眼界很容易使他忽略那些让平凡人类煎熬的困苦。
比如背叛，比如死亡，比如现在。在一切的律法中他都死不足惜，但在吉尔伽美什眼里不是，在古巴比伦号上也不是。这是梅林第一次感受到同伴间的温情，居然是在一艘挂着黑旗的船上。
他得救了。
“我早就知道你很危险，”吉尔伽美什一拳捶在他耳边的沙地上，这次终于没有打脸，“可居然危险到这个地步，是我疏忽了……”
“哈哈哈……”
梅林用手背捂着眼睛，他终于赢下了和吉尔伽美什漫长的比赛，虽然代价可能是一起死在海上，这不妨碍他先为胜利庆祝一会。
“船长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们都是。”他握住吉尔伽美什的手腕，“要有个大人辅佐才行。”
吉尔伽美什莫名其妙地“哈”了一声，他甩开梅林的手，顺手给了一拳。
“我当然知道！你这个叛徒，你背叛了——”
他背叛了谁呢？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属于古巴比伦号的，他又能背叛谁呢？
“嚯~”,吉尔伽美什放松身体，逐渐升起的太阳让他感到有点热，“你背叛了不列颠啊。”
梅林撇了撇嘴角：“算是……一点点吧？也没有很过分吧？”
“我倒是觉得无伤大雅。”
“如果你死在海上，或许他们就不会计较这点小小的背叛啦 。”
吉尔伽美什歪了下嘴角，却没有笑：“你似乎觉得死亡很轻松啊。”
“你不也这样觉得吗？”
“你能跟我比吗？”
“不能哎，但是……从你的眼睛里看世界的话，应该是一幅更美丽的风景吧。”
吉尔伽美什撑着膝盖站起来，他身上满是半干的细沙，但小船长并不在乎。
“我不杀你，因为你也算是勉强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接下来要去哪里你自己说了算。”
梅林用手背擦鼻血，殷红的血迹在脸上抹开，吉尔伽美什又丢下他一个人往船上去，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总是在追逐小船长的脚步。我也算是勉强完成了不列颠的任务，接下来要去完成我自己的啦。
他踉踉跄跄地追过去，途中踩掉了自己的鞋子，一边追赶一边提鞋的样子让自己的学生看到恐怕要惊掉下巴。
“哎——”，他终于站到男孩身边，“我们有胜算吗，船长？”
吉尔伽美什转头看着海的尽头，泛白的地平线上逐渐驶来一队黑压压的船只，极快的速度让海浪在船身上破碎，砰地落回海洋中。
“哼，”他不屑地扬起下巴，“单靠你们这群草包肯定是没有的，但我有。”
“会赢吗？”
“一定会赢。”
“赢了之后，”梅林十分造次地握住他的手腕，“出一趟很远很远的海，怎么样？你不是想去找亚特兰蒂斯废墟吗？”
太阳升了起来，阳光几乎映透了洁白的水花，把他的边角轮廓照得格外分明。金色的线条落在男孩身上，这样瞩目的光芒却像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他天生就该这样耀眼。
“吉尔伽美什？”
梅林没有得到回答，小船长从不擅长掩饰，梅林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即将分别的意味。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也不想我和他在一起。
“天亮了，”吉尔伽美什平静地看着海面，“正是出海的好时候。”
梅林有很多疑问，这些东西像要从身体里挣脱出来一样堵在他的咽口，吉尔伽美什的反应让他有些不安，他隐约意识到这个人又从别人难以达到的高度看到了什么。他张开嘴巴，剧烈的爆炸声在耳边响起，呼声在战争中总是微不可闻的。
我们本就为风暴而生
我们如此生活，然后死去
在我麻木的细胞里，藏着老鼠或者白鸽
我的身体在海底腐烂
我却是活着的
我永远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