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遥远的地平线
01.
古巴比伦号是一座城池。
传言里是这样说的,城池里堆满了恶龙的宝藏,她的船舱像宫殿一样豪华,船板如城墙一样坚实,她是每一艘运宝船的噩梦,像是一个贪婪而不知节制的财产黑洞。
如同以往的每一天,古巴比伦号劈风斩浪,在海面上平稳地前行着。甲板上的水手井然有序地忙碌,而在最高的船舱里,正召开着这座城池的高层会议。
从梅林怀里掏出来的羊皮卷平摊在桌子上,吉尔伽美什将腿搭上桌面,用船长帽盖住自己的脸,平稳起伏的肩膀让人意识不到他究竟有没有睡着。
“不是吧?”伊什塔尔拿放大镜趴在地图上,“这世界上真的有不老泉?”
伊什塔尔看起来还是少女的模样,海上的生活仿佛延缓了她衰老的程度,可梅林听说她已经有很多年的航海经验了,都说自由的人是不会变老的,这句话也许并不是那么离谱。
吉尔伽美什冷笑一声,摘下帽子来,哪怕面对女士也毫不吝啬自己鄙夷的眼神:“呵,头发长见识短。”
“哼,人傻钱多。”
“如果世界上连像你这样缺乏黄金律的人都可以存活,那么不老泉存在也算不上稀奇了。”
“你——!”
梅林向来不敢打断这两个人的争吵,或者说看他们斗嘴也是生活乐趣的一部分,不过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船上如果没人压制他们恐怕早就船底朝天了。
西杜丽微笑着抬起头,语气里满是温柔,没有一丝威胁的意思:“请适可而止,二位。”
她转头看向梅林,男人立刻坐直腰板,像是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这地图是怎样得来的,大副?”
“啊……是这样的,”他说,“我在城里被守卫追赶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和我一样在长跑的人,他二话不说把这个塞到我身上,然后他就停下来啦。”
伊什塔尔捂住脸:“这个傻子就被人追着继续跑。”
“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偷吧,”吉尔伽美什低头玩弄着帽子上的金色徽章,“不知道自己顺走的是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之后就开始害怕了,所以干脆嫁祸给别人。”
梅林点了点头,船舱随海浪的起伏微微摇晃,几个人都在低头思考,甲板上船员喧哗的声音顿时变得十分嘈杂。
伊什塔尔用手背撑着下巴,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子,这是她要发言的征兆。
“你相信……”
吉尔伽美什立刻打断道:“是不是真的,找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梅林有些困惑地转着眼看向二人,他来到这艘船上的时间还是太短,听他们开会像打哑谜一样:“找谁打听?”
伊什塔尔摇头:“我去找过她很多次,那地方的地形实在糟糕,以我的技术是进不去的。”
喂喂喂,不要无视我啊。
“我还没有蠢到要依靠你来掌舵的程度,伊什塔尔。”
吉尔伽美什怎么你也这样!我好歹是尽心尽力给你开船的好不好?
“你这家伙实在是欠——”
“等等,等等!”梅林突然站起来,“我们要去哪里?”
吉尔伽美什一脸看智障的表情,他看起来都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灯塔。”西杜丽解释道。
“灯塔是一艘船,她的名字叫‘死亡女神号’。”
死亡女神号,传说中镇压着海怪的幽灵船,梅林在卡美洛的时候听说过这个故事,但那时这些对他而言就只是个故事而已,没想到有一天真的会变成生活的一部分。
这真是……太过刺激了!
他微微瞪大眼:“是那艘……幽灵船?”
“没错,是这海上的幽灵船,灯塔的船长负责接引死在海上的亡灵,并且永世被禁锢在船上不能离开。”
伊什塔尔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的神情,西杜丽在解说时她没有说一句话,梅林断定她不怎么开心。
“作为补偿,死亡女神号拥有绝对的力量,没有人可以挑战她。”
他很想问什么叫绝对的力量,一个古巴比伦号就让英国海军绞尽脑汁,想要围剿一艘航路不定的海盗船难如上青天,更何况这艘船被围剿了还能一路轰炸着杀出去。但既然古巴比伦号都这样说了……
“包括我们……?”他问道。
“包括我们。”
嚯,NICE。
他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并没有为海军的未来感到忧虑,只是单纯像看戏一样欣赏这些堪称宇宙战舰的海盗船。每个男人小时候都有看宇宙战舰对轰的梦想,他开始幻想死亡女神号迎战三大海盗王的场景。
“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补偿,”梅林耸了耸肩膀,“这可怜的船长是谁?”
没有人回答,连西杜丽都不说话了。船长室里又一次出现那种诡异的宁静,吉尔伽美什把船长帽扣在脸上,像是根本不愿提及这个话题。
伊什塔尔抬起头,她扯动嘴角,却并没有在笑。
“是我的妹妹。”她说,“埃列什基伽勒。”
Oh my god,传奇原来就在身边,这未免也太刺激了!
“喔,”他熟练地露出一脸心碎的表情,“我很抱歉……”
“收回那副表情,梅林,在海上没人吃你那套。”伊什塔尔翻了个白眼,她直勾勾地看着窗外,那里除了一小片蓝天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人类总是很难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不是么?”
确实是这样,不过人类也已经习惯逢场作戏了,这些进步似乎总是与海盗无关。
“艾蕾常年呆在死亡三角区里。灯塔在海上几乎是无敌的,可以潜到水底,也可以在海面上飞起来,但她没有要统一海域的意思,每天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出来。”
“这听起来是吉尔伽美什会喜欢的船。”
梅林讨好似的冲着船长笑,小船长将帽子拉下一点,露出一只眼睛看他,终于给了他一点回应:“没错。”
只要一点就好,给一点阳光就灿烂。
“所以呢,”他美滋滋地眯起眼,丝毫不顾及刚才的悲伤气氛,“我们刚刚说到,死亡三角一般人进不去……”
吉尔伽美什笑出声,像是他刚刚特地讲了一个笑话——上帝啊,他真的讲笑话的时候这人还会嫌他无趣,真是不可理喻。
“这船上没有谁是一般人,梅林。”船长的尾音微微上扬着,那里面蕴含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兴奋,“多睡一会,到时候可别打瞌睡。”
这是个危险的男人,他年轻又充满野心,傲慢却有领导力,追求刺激的本质让他遇到危险就变得兴奋,而他又并不嗜血。梅林过去兼职了老师的工作,当他打听是谁教出这样优秀的孩子时,得到的回答却是“他很小就一个人在海上混了”。
费心费力教导几十年,还不如什么也别教,讽刺也要有个限度吧。
梅林坐直身子,他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任务,从内部瓦解古巴比伦算是一个最省时省力的方法,最好能让船员们投票把吉尔伽美什赶下去,失去了这个人的领导这座城池便算是坍塌了。
“既然是这么危险的地方,让外面那群人一无所知,这样好吗?”
对了,就是这样,暴君的时代早就结束了。
吉尔伽美什歪过脑袋:“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既然大陆上也在追求民主,是不是也该听听船员们的意见?”他摊开手,做出一副着实惋惜的样子,“你未免也太一意孤行了,船长。”
伊什塔尔和西杜丽对视一眼,这个言论似乎从没有出现在她们的认知里。吉尔伽美什眯起眼睛,有一道亮丽的红色从瞳孔中闪过。
动物对危险都是有预知的,人类也是这样,梅林被这股强大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他后背的衬衫已经沾湿了——但不能低头,他清楚吉尔伽美什并不喜欢逃避。
“我没意见。”伊什塔尔说。
船长把帽子扣到脑袋上,终于舍得将脚从桌子上拿下来。他缓慢地站起身,拿过挂在椅背的外套穿上。
戴帽子,穿外套,这已经是来自吉尔伽美什的最高礼仪了。
他径直走到门前,打开门后转身看着梅林,灌进来的海风吹得梅林后背发凉。门外的阳光太过刺眼,他有些看不清吉尔伽美什的表情。
船长简短地命令道:“出来。”
他顺从地走出去,吉尔伽美什拽着缆绳轻巧地跳到栏杆上,从腰间掏出手枪,朝天开了两枪。甲板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仰头看着他们。
吉尔伽美什收起枪,声音嘹亮地飘散在海面上:“水手!”
“船长!”
“现在我们要去死亡三角,同意的人说AYE!”
“AYE!!!”
梅林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自言自语般念出一句:“什么?”
吉尔伽美什没有理他,亮丽的金发在海风中飞舞,闪耀着似乎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光芒。他的声音越发高昂,蕴含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之后会去寻找不老泉,同意的人说AYE!”
“AYE!!!”
“不同意的人说NAY!”
先是几秒钟的沉默,他的水手们面面相觑,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
小船长从栏杆上跳下来,在经过梅林身边时停顿了一下:“看到了吗?”
他侧过脸,嘴唇几乎要贴到男人耳朵上,带着笑意的低语像是某种古老的蛇语。
“你的民主能做到吗?”
02.
梅林在船舱的摇晃中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他保持着睡觉的动作,睁眼盯着天花板,那里吊着一个摇摇晃晃的指南针,他依靠这个来判断自己正在走向何方。
例行惯例,他把牢记在心的任务默背一遍。不列颠派他来是完成任务的,这些东西不能够记在纸上,为了避免自己忘记只能养成默背的习惯。
炮筒的射程和数量、武器的装备情况、航海的路线、吉尔伽美什的通缉令画像。
梅林翻身坐起来,扯过一条毯子披在身上。他现在正进行到任务的第四步,前面的情报已经记在上次送出的小纸片中,希望这珍贵的情报不要被悲伤的眼泪打湿。
吉尔伽美什是个传说,有人说他是五百斤的壮汉,有人说他长着粗犷的胡子,还有人说他是个女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从他手中逃脱的人。通缉令上的画面改了又改,到最后干脆改成一副最为可怖的面孔,沿海各国都流传着用吉尔伽美什画像吓唬小孩的习俗。就算每个国家发布的通缉令长得不一样,但却统一都是极其丑陋又恐怖的。
初次见面的时候梅林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美丽的少年就是传言中最为凶悍的海盗王。他们自导自演了一出戏码,梅林假扮成被官兵追杀的教书先生躲进吉尔伽美什睡觉的酒馆,扬言说自己因为睡了城主的女人要被抓去处死了。
“上帝啊,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好想去海上做海盗。”
就这样,吉尔伽美什将他带上船。最开始只是一个厨房的小帮厨,直到有一次他在暴风雨中抢过伊什塔尔手中的舵盘。
拜托,他可是国王的老师,开船这种事当然难不倒他。
古巴比伦号向来重用有才能的人,吉尔伽美什很快将他升上高位,船员们愉快地接纳了这个新来的兄弟,少了很多梅林自以为会遇到的勾心斗角。在皇宫里看多了这种戏码,就算自己不参与也能讲出一连串争位夺嫡的故事了。
他走到桌前,端着杯子翻看自己的笔记本,那上面画着几幅吉尔伽美什的半身像,最开始只是卡通版的简笔画,勉强能看出五官。梅林觉得这种画体现不出吉尔伽美什的特征,到最后居然搞出一幅素描人像半成品。
今天大概就可以画完吧。
他晃着杯子里的热水,缓慢地适应着海浪的摇摆转过身,吉尔伽美什就站在他面前,突然多出的人影让他手一抖洒出热水,他连忙放回桌面上朝自己的手背吹气。
“哈……”他被整得很惨,那人看起来却非常愉快,“船长!做什么啊……?”
吉尔伽美什越过他的肩头,看向桌上的笔记本:“你在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船长。”
梅林顾不上手背的灼热疼痛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本子合起来,企图用身体遮住吉尔伽美什的视线。
小船长略带怒气地瞪着他:“给我看!”
“不,等等,”梅林按住他的肩膀,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等一下啊!”
吉尔伽美什费力地从他的禁锢中伸出手,手掌在桌面上摸索本子,把桌子上原本的东西全部推到地板上,梅林脸涨得通红,想尽办法让他不要碰到那本本子。
“这份航海图该放到哪里啊大副……”
小水手站在门口,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他的下巴像是脱臼一样突然掉下来。
“船长!!!”他大声喊着退出去,“抱歉船长打扰你们了!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吉尔伽美什愣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正和梅林抱在一起:“喂……”
“请允许我帮你们把门关上来!”
“不是……”
门被关上,现在也没有解释的余地了,船长的新情人想必会成为这群水手今夜的饭后闲谈。
梅林刚刚从尴尬中反应过来,他咧着嘴角挠了挠头发,吉尔伽美什埋怨地看他,然后伸手把他推到地上。
“闪开!”
小船长翻开笔记本,停留在那张未完成的素描半身像,他愉悦地哼了一声,然后手指捏着本子倒提起来,梅林捂着脸低下头。
“这是什么?”
“……”
“说话!”
“是你啦!”梅林向后靠在床沿上,露出马脚让他心跳加速,脸不自觉地开始发烫,“看不出来吗,是你啊!”
他准备迎接风暴了,现在还没想好什么说辞,如果一定要深究的话不如就地向船长告白吧!
梅林低着头,他听到纸页摩擦的声音,吉尔伽美什把那张未完成的画作撕下来,折叠之后塞进胸前的口袋里:“画得不错,我带走了。”
把一切能够得到的东西都看作是自己的,这是人的一种天性。
梅林坐在地上,直到船长打开门离开他的房间,他的身体随着船板一起漂浮,晃得有些头晕目眩。
啊真是。
他把脸埋进臂弯里,脸颊的温度高得吓人。
03.
死亡三角是由三个岛屿围成的三角地带,暗流下潜藏着礁石、峭壁和狭缝,常年被暴风雨环绕,船只的残骸深埋在海底——西班牙、英格兰、法兰西,化为遗迹后它们终于回归到平等的地位。
吉尔伽美什举起手向船员示意已经安全了,梅林大口喘着气,松开舵盘跌坐在地上。他摘下帽子,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掌舵的手心还在微微颤抖,但谢天谢地,总算是从风暴中逃了出来。
死亡三角的里面和外面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世界,和刚刚刮风下雨打雷的激烈天气不同,现在的海面像是死了一样,船行驶在上面感觉不到一丝波动。厚重的雾气弥漫在海面上,寂静得有些诡异,梅林感觉自己像是突然变聋了。他环顾四周,在雾气中根本看不清东西,只能仰头看着还在自己身边的船长。
“幽灵船呢?”
吉尔伽美什微微抬起下巴,梅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束刺眼的火光突然在雾气中燃起,发出像是爆炸般令人失明的光芒。他微微眯起眼,拼命仰头,几乎要仰倒在甲板上才看到火光的来源。那是一艘巨大的船,古巴比伦号与她比起来像是个袖珍玩具,船舱的最高处不眠不休地燃烧着熊熊烈火。
灯塔。
伊什塔尔像是打劫一样将铁钩丢上别人的船,然后拽着绳索爬上去,几分钟后船板打开,落下一块用来迎宾的木板。
梅林自作主张地跟上去,把湿透的头发别到耳后,吉尔伽美什转头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笑出声——现在他这副落汤鸡的样子终于有点海盗的感觉了。
船板上站着很多的人,有老人有孩子,有穿金戴银的权贵,衣衫褴褛的奴隶,他们无声地目视着二人,空洞的眼神没有因为陌生访客而激起一丝波澜。
梅林向前快走几步,紧跟在船长身边:“这些人都是……”
“是淹死在海里的人。”吉尔伽美什踏上台阶,向最高层的船长室走去,“不同年代的海上亡灵,受到死亡女神的接引就可以在这艘船上获得平静。”
“怪不得你要来这里。”他小声说道。
太安静了,整个三角区的空气像是被浓雾给凝固住一样,大声说话反而像个热血过头的异类。
“不来看你你就难过,来看你了你又乱发脾气,真是不知道我来这里做什么!”
梅林嘴角抽搐了一下——热血笨蛋出现了。伊什塔尔一脚踹开门板,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出来,狠狠踏在木板上的脚步声让所有亡灵都好奇地向这边看。
埃列什基伽勒扶着额头坐在桌后,她尽职尽责地穿戴好作为船长的服饰,为了抵御沉重的雾气又多加了一件披风。灿烂的金发垂到桌面上,这是梅林在这里见到唯一带有颜色的东西。死亡女神抬起头,她长了一张和伊什塔尔一模一样的脸,吉尔伽美什拉开椅子坐下去,这次他没有嚣张地将鞋底怼到别人脸上。
“你有什么事,古巴比伦号的船长?”
“吉尔伽美什。”
“我知道你,”埃列什基伽勒无奈地笑了笑,“我这里有不少人是死在你的炮下,拜托能不能不要平白给我增加工作量……”
什——么——?
梅林转过身,想着那些亡灵会不会正扒在门板上等待向吉尔伽美什复仇,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这才想起吉尔伽美什并没有给他准备佩剑。
“没事的,”女孩看出了他的疑虑,“他们已经获得平静了。”
她转向年轻的小船长:“既然伊什塔尔现在受你的照顾……不……”
“谁受那家伙照顾了啊!”尖锐的女声从甲板上传来,“明明是我在可怜他!看什么看,你们这群死人没见过美女吗!”
梅林立刻捂住嘴,好不容易压抑下自己的笑意,三个人的眼神中都有些无奈。
“不老泉。”吉尔伽美什直奔主题,“我想问不老泉的事。”
埃列什基伽勒站起来,厚重的披肩立刻将她整个身体裹在里面,坟墓一般的气息让她的金发显得格外突兀:“可能要在这里等一会,你们可以随便逛逛,如果不嫌弃这里破败的话。他们不会随意伤害人的。”
梅林随自己的船长走上甲板,偌大的船从船头走到船尾都要花费半天时间。他看到几个穿着英国海军制服的男人,死去的亡灵看到他,僵死的面部肌肉突然有了活力。
“梅……”
梅林将食指竖在嘴巴前,冰冷的眼神像刀尖一样滑过,士兵立刻闭上嘴。
吉尔伽美什停在船头,精心雕刻的死亡女神雕像已经被海水腐蚀得看不清面孔,历任船长都没有重新修整这艘船的意思。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灯塔吗?”
“不只是指引方向的意思,这是每一个水手最后的心愿。”他抬起头,却看不到远处的海面,“到灯塔去,灯塔是水手的归宿。”
吉尔伽美什抚摸着栏杆上残破的花纹,这些残骸还诉说着往日的辉煌,现在却几乎长满青苔:“这不是一艘简单的船,梅林。”
梅林乖巧地看着他,他能够感受到这艘船上压抑得人快要死掉的氛围,不是想象中宇宙战舰应有的模样,更像是一座死去已久的神庙。
“这是一份伟业。”吉尔伽美什说,“如果不去评判这个诅咒的好坏,埃列什基伽勒确实获得了值得骄傲的成果。”
“如果一定要评判呢?”
“这完全就是混蛋。”小船长用鼻子哼出一声,“是霸王条款。”
这倒是很有吉尔伽美什风格的发言,梅林有些诧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微笑,盯着男人的侧脸笑得一脸陶醉。
“啊,你们在这里啊。”
埃列什基伽勒走过来,船上的亡灵一一向她行礼问好,脸上带着平静而温柔的神情。梅林突然明白了吉尔伽美什所说“伟业”的含义。
“我找人问过了,”女孩弯腰趴在栏杆上,“不老泉的传说很久之前就有了,这里最老的人都听说过,但没有人真正见过。”
“同时他们还说,要喝不老泉的水需要用圣杯做容器,美人鱼的眼泪做引。我问了几个刚来不久的海盗,圣杯现在应该在湖中仙女号。”
梅林微微一惊:“亚瑟?”
不太妙啊,如果要见亚瑟,梅林没有十足的把握这孩子不会当场拆穿他卧底的身份。
吉尔伽美什点头,可能因为埃列什基伽勒和伊什塔尔长得一模一样,他熟络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帮大忙了,埃列什基伽勒。”
死亡女神肉眼可见地愣住了,突然的亲切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哎,是这样吗?”她低头看着船底的水面,“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
谈话的声音消失后,灯塔又落入令人窒息的宁静,女孩刚才还微微颤动的眼神再次沉寂下来,她抬头盯着海平面,透过雾气可以看到逐渐落下的太阳。
“你看太阳落下的地方。”
吉尔伽美什转过身,认真地盯着夕阳看了几秒:“我看到了。”
“是不是就在不远处,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埃列什基伽勒将下巴抵在手背上,这是她曾经时常做出的动作。当死亡女神号乘风破浪,她就这样站在船头看向远方,期待着那里会出现一片陆地,那时她还充满希望,船员愿意和她一起寻找,灯塔也不一直是这样死气沉沉的。
吉尔伽美什回答道:“古巴比伦号虽然不能上天入地,但这点距离还是可以到达的。”
“是这样啊,”她的声音低沉下来,越是想到过去就越觉得悲哀,“你觉得海有尽头吗?”
“只要朝着地平线,夜以继日、拼尽全力地航行,就能看到海的尽头,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海神的诅咒是追求力量者梦寐以求的,灯塔拥有上天入地的全能,拥有从古至今的智慧,拥有最完善的航海图,它是大海留给人类最后的温柔,这份温柔总有人要守护下去。过去的日子里,船员们兴致勃勃地画出自己脑海里的航海路线,从这里可以去到拿骚,从这里可以去到古巴,毫无例外他们都是正确的,可死亡女神号的航行每回都以失败告终。
这世界上没有一座灯塔是为她准备的。
埃列什基伽勒平静地看着海面,没有一丝波澜,她的眼睛里也是。
“死亡女神号无法靠岸,每次我觉得陆地就在不远处,却无法指挥我的船靠近那里,她总会自动偏离航向,因为她生来就属于大海。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陆地了。”
“现在你还觉得地平线离你很近吗,吉尔伽美什?”
小船长深深地吸入一口气,然后缓慢吐出来。像是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了,他转身离开。
“走了梅林。”
梅林有些担心地看着女孩,但他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执行吉尔伽美什的命令。埃列什基伽勒还是那样站在船头,低着头,仿佛和船头的女神雕像融为一体。
吉尔伽美什停下来,像是以往那样理直气壮地下达命令:“你也走。”
“什么?”女孩转过头,愣怔的表情里充满困惑,“去哪里?”
“古巴比伦号,你的姐妹不是也在那里吗?”
梅林瞪大眼睛,他虽然担心但丝毫没有往自己身上揽麻烦的意思,吉尔伽美什却一声不吭地丢了个炸弹出来。
“这……”埃列什基伽勒表情十分复杂,但她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我……不!不行的!我走了的话,这船下压制着的怪物会失去控制。不,我……”
吉尔伽美什微微歪过头:“你是说什么?”
“海、海怪……”
他十分张狂地在甲板上笑弯了腰,继伊什塔尔之后第二个让所有亡灵都探出头来的热血笨蛋,梅林想不通这船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笨蛋。
吉尔伽美什声音里带着笑,听起来像是种甜美可人的诱惑:“很想来的吧?埃列什基伽勒。”
他收起笑容,拽着缆绳跳上栏杆,死亡三角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他手动把长外套在身后撩开,衣服后摆像是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
“古巴比伦号!”他高声宣布道,“准备作战!”
04
船板落下过无数次,让海上迷茫的亡灵登上梦中的灯塔,让像吉尔伽美什这样寻求解答的人获得答案。灯塔有最令人恐惧的外表,却做着世界上最温柔的事。
埃列什基伽勒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站在这块船板上。
“去吧,船长。”
她转过头,面前是死亡女神号的船员,有些人才刚刚上船,有些人在她接任船长时就已经在了,像是一群家长一样陪伴着她的航海生涯。她的声音不由得有些梗塞:“你们……”
“去吧。”
船员轻轻推了她的肩膀,埃列什基伽勒踏在船板上,脚下是死亡三角沉寂的海面。她咬着下唇走出去,随后越走越快,像是一道轻快的风从海上飘过。从没有觉得自己如此轻松过,她踏着船板的边缘跳起来,张开双臂扑到伊什塔尔身上。
真是一个久违的拥抱啊。
伊什塔尔转过头,梅林一脸严肃地把着舵盘,吉尔伽美什站在船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海面。
海水突然开始运动起来,向前方的某个地方凹陷进把,古巴比伦号被水面抬高,不由自主地向旋涡中心靠近。吉尔伽美什眯起眼睛,在前方海水形成的深坑里捕捉到一个逐渐冒出的黑影。
他没有回头看,高声命令身后的大副:“梅林!向左转!”
梅林顶着海水的阻力将舵盘向左打死,船身缓慢地转过九十度,左侧船身伸出的大炮直直地指向旋涡中央。小船长举起手臂,黑影终于从海底升上来,那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章鱼,除了壮实的章鱼腿之外还多了许多细小的触丝,杂乱的触角在空中飞舞着,海怪仰头发出一声令人不适的长啸。
梅林微微张大嘴,就算在海底呆上几千年也洗不掉这家伙身上的血腥味。狂风卷着细小的水珠拍在脸上,他微微垂下眼,吉尔伽美什在风中站得笔直,所有水手都盯着他高举起的手臂。
船长将手臂放平在前方,目测着船身和海怪之间的距离。
近一点。
再近一点。
“开炮!!!”
炮弹的轰鸣在梅林耳边响起,甲板上和船舱里的大炮同时发射,精准地冲着旋涡中心飞去,然后在海怪身上爆发出刺眼的光芒,扭曲的惨叫声回荡在空旷海面上。水手们训练有素地换上第二发炮弹,爆发的水雾让他们看不清海怪的模样,只能看到雾气中一个挣扎的身影。
第二轮轰炸结束之后,船长没有再下达命令。海面逐渐平静下来,旋涡也消失了,大片浓厚的血迹飘散在海水里,却看不到海怪的身影。
水手们的眼神里带着困惑:“结束了?”
吉尔伽美什没有说话,他凝视着前方的海面,想要从那里找出一丝线索。
什么都没有,实在是太安静了。
梅林环绕四周,他现在站在最高处,可以将周围的环境尽收眼底。船尾突然传来被浪拍打的声音,他转过头,海面下逐渐浮现出一丝血迹。
血迹没有在这里停留,紧贴着船身向前移动,水面下的黑影逐渐浮现出来。
擒贼先擒王。
梅林突然明白了它想做什么,他立刻冲到武器箱前拔出一把待修补的破剑,然后踩着栏杆从高处跳下去,几乎是同时海怪的触手破水而出。
“吉尔伽美什!!!”
小船长转过身,细长的章鱼腿只在他视线里停留了一秒就被斩成两段,这是梅林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慌张的神情。
从伤口的截面里喷出鲜血,吉尔伽美什被溅得几乎满头是血,他将糊在眼前的血擦干净,更多的触手从海水里生长出来,水手们不得不拔出佩剑应对。粗壮的章鱼腿扒在船身上,隐约可以从船尾看到露出的海怪脑袋,沉重的拉扯力几乎要让古巴比伦号沉入海底。
甲板上的水手被触手高高吊起,接下来就要拖入海面下陪葬,一片凄惨的哀嚎声让他有些晃神,梅林提着那把破损的剑斩断章鱼腿,将他的船员从死亡边缘拖回来,更多的人依靠伊什塔尔来拯救。
“吉尔伽美什,我们打不赢的。”
梅林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冷静,从最开始埃列什基伽勒的事情他就表现得置身事外,如果能够不带感情地思考,那么现在他说的应该就是最理性的答案。吉尔伽美什拔出佩剑,加入了和水手一起抵抗海怪的阵营,他刚刚救下两个人,就被梅林按住肩膀。
“你自己也说过灯塔拥有绝对的力量吧?”大副的语气比以往都要严厉,“如果这只怪物需要灯塔来压制,怎么可能让你轻松获胜!傲慢也该有个限度!”
没错,他说的都是对的。
中间的甲板发出一声脆弱的破裂声,海怪的巨大力量即将把这艘小船像小木棍一样折成两半。
水手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船长,我们的甲板快要支撑不住了!”
“吉尔伽美什。”
他抬起头,从一片地狱般的叫喊声中听清了女孩轻声的呼唤。
埃列什基伽勒站在船侧的栏杆上,她的手上握着死亡女神号的缆绳,十分熟练地在手腕上绕了几道。
“谢谢你。”
她轻轻弯下腰,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什么啊,这家伙原来会笑的吗……
死亡女神号的船员同他们的船长一起行礼,包括那些死在吉尔伽美什火炮下的,密密麻麻的人影让小船长咬紧下唇。
“可恶……”
女孩转过身,却突然被叫住了。
“埃列什基伽勒!”吉尔伽美什将手抚在胸前,“我会给你我的承诺。”
“我会征服这片海,不光是把所有宝藏纳为己有,我会征服这海上的一切,包括你那该死的诅咒。”
“我会让你离开。”
因为这世界早就不该被海神的诅咒支配了。
“埃列什基伽勒!”伊什塔尔挥剑击退海怪的触手,匆忙地转过头看了一眼,“等着我们啊!”
女孩笑着点头,缆绳突然收紧,带动她的身体荡回自己的甲板上,死亡女神号巨大的黑旗落了下来。
海怪像是突然感受到诅咒的力量,它逐渐收回自己的四肢,重新沉入海底,成为一片模糊不清的黑影。水手们跌坐在地上,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着空气,却又为这番刺激的冒险经历兴奋不已。
梅林松开手,剑落在船板上发出咣当一声,他有些心虚地看了吉尔伽美什一眼。
埃列什基伽勒捂住脸,她想要坚持走到船长室,可走到台阶一半就转身坐下,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谁要做死亡女神啊,我明明……想要成为顶级的胜利女神。
水手们立刻围上来,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位小船长,他们只能带着一脸担忧的神情等待船长好起来。
“船长?”
她抬起头,一位水手向她伸出手,手心里是作为海盗珍藏了一辈子的古老金币。
其他人立刻效仿,一瞬间她看到了从古至今的各种小玩意,甚至还有用宝石做成的眼球,独眼龙船员现场摘下眼罩从眼眶里抠出来的。
埃列什基伽勒摇了摇头,她的鼻子有些发酸,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涌出来。
财宝、金币、宝石、传世的名剑、搁浅的货船。
她转头看着逃过一劫的古巴比伦号,帆杆被折断了几根,吉尔伽美什的海盗旗标志是一个带着王冠的骷髅头,现在他的旗帜也变得破破烂烂的。那艘小船正在逐渐离她远去,残破不堪,却更加坚强。
那两个家伙所喜爱的东西,这些所谓的宝藏。
明明自己就拥有比这些更珍贵的东西,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啊?
05
吉尔伽美什打算在最近的港口靠岸休整,那是一片陌生的海盗聚集地,离死亡三角只有半天的航程。
古巴比伦号缓慢地在海面上飘荡了一夜,夜间应该是伊什塔尔掌舵的时间,梅林在破晓之前醒过来,却没有在舵盘前看到女孩的身影。
“梅林,”呼唤声从高处传来,“来喝酒吗?”
他抬起头,女孩坐在最高的帆杆上,风将她的头发与黑夜融为一体。
“好啊。”他回答道。
爬这么高的杆子对他来说一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抓着缆绳来回荡更是匪夷所思,他好不容易沿着绳梯爬上来,向下看一眼又没胆量坐到杆子上,只能缩着身体躲在瞭望台的木板上。
伊什塔尔毫不客气地发出一声嗤笑,她指了指一边的酒瓶,梅林挑出一瓶没有开封的朗姆酒。天正在慢慢地转为青白色,海上弥漫着薄薄的雾气,他用牙咬开瓶封,对于喝惯了花茶的口味来说,朗姆酒还是太烈了,但他不太想让女孩子看笑话。
“我听说你这些年一直在追求金钱。”
“是这样啊,”伊什塔尔悠闲地晃着小腿,“我看到宝石就走不动道,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是人之常情吗?”
梅林皱起眉头,一半是因为酒,一半是因为她理所当然的霸道逻辑。
女孩转过头,将吹乱了的头发拨到身后:“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陆地上并不是这样教导的,”梅林解释道,“人们被教导着要克制,要忍耐苦难,这样才能在未来获得幸福。”
“未来是什么时候?”
“不清楚,”他耸了耸肩膀,其实他对这些教诲并没有像常人那样虔诚,“很多人到死都没有享受幸福,那他们的未来就是死亡之后了。”
“什么啊,哈哈哈。”
伊什塔尔在帆杆上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却没有失去平衡掉下去,梅林看得心惊肉跳。
“笑死人了,简直是在发疯。”
“人类的生命是多么短暂又脆弱啊,一个浪头打上来说不定我就去见艾蕾了。”她摊开手心,“这样的人,居然还在向往着虚无缥缈的未来,甚至为此忍耐当下的痛苦。”
“如此远虑是多么可怕,他们一生都在苦难中度过。”
梅林没有说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很想附和一句没错,在大海上没有人会指责他的离经叛道。
“在干什么呢,你们。”
他转过头,吉尔伽美什沿着绳梯爬上来,带着些疑惑的眼神在二人身上巡视。
“船长。”梅林向他问候。
伊什塔尔也难得乖巧地打招呼:“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翻了个白眼,看起来有些作呕:“我可警告你,少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太恶心了。”
“切!”伊什塔尔撑着桅杆坐起来,轻巧地翻到另一个绳梯上,“你这没用的破船,连只章鱼都打不过,我才不会感激你呢。”
“怎么了,我来了你就要走?”
“这根桅杆可坐不下三个人,金皮卡。”
现在这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蒙蒙亮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清冷的白色,吉尔伽美什只穿了一件宽大的衬衫,风将他的衣服鼓成一团小小的云彩,梅林甚至可以看到清晨的雾气在他锁骨上结成的细小水珠。
他将自己喝过的酒瓶递过去,小船长打趣道:“英国绅士可不会这么做,梅林。”
“别嘲笑我了,船长。”他把头靠在木杆上,“我现在是海盗了。”
吉尔伽美什拿着他的酒瓶,一口气灌下半瓶,长时间生活在海上的人喝朗姆酒就像喝水一样。
“你出海是为了什么呢?”梅林突然问道。
“为了愉悦。”他说,“在海上你是不会接触到文明的,但可以感受到愉悦。”
“为玩乐而出海的人,会把游览地狱作为消遣。”
“没错。”
“我同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不要擅自解读我啊。”
“你在文明社会呆的时间比较长,梅林。”吉尔伽美什转头看着他,红玉般的眼睛没有被一丝雾气遮掩,“你告诉我,为了金钱或是为了愉悦,这叫庸俗吗?”
“我不知道,船长。”梅林实话实说,“我感觉没有刚开始以为的那样了解你。”
全世界的人都很了解他,吉尔伽美什心狠手辣,喜怒无常。他没有理由地劫持财宝和奴隶,将自己的海盗船装点成一座海上堡垒,他用恐吓和威胁管理部下,让人不得不为他付出生命。
如果事情真的像故事里说的那样简单就好了。
梅林仰头看着自己的船长,吉尔伽美什靠在尽头的帆杆,一条腿蜷曲着踩在木杆上,另一条随意地搭在空中,哪怕桅杆在风中微微颤动,他也没有丝毫不适。
这不是庸俗。
梅林心里有着这样的答案,但太过匪夷所思,他需要多花点时间来理性思考这个问题。
这不是庸俗,这是无拘无束。
“这次做的不错,”吉尔伽美什把喝空了的瓶子丢给他,“想要奖励吗?”
“随便给我点什么。”
梅林低下头,他不敢再提佩剑的事了,吉尔伽美什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有着一个船夫父亲的教书先生,他打算用大力出奇迹的说法来解释自己在死亡三角的表现。
帆杆上下晃动着,梅林抬起头,小船长踩着木棍靠近他身边,然后在他旁边坐下。
——这是什么?
梅林眨了眨眼睛,吉尔伽美什的脸突然贴得极近。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呆愣着睁大眼看近在咫尺的金色睫毛,小船长捏着他的下巴,歪过头换了个角度吮吸他的嘴唇。
梅林不合时宜地想到含着珍珠的蚌肉。
“船长,我们要靠岸了!”
小水手抬起头,雾气让他有些看不清桅杆上的情况,他揉了揉眼睛,然后震惊地发现自己继撞破船长和大副在船舱里乱搞之后又一次抓到他们在帆杆上接吻。
接吻——?!
“啊抱歉!抱歉船长!”他捂住自己一团乱麻的脑袋,一溜烟跑进船舱里,“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继续!”
吉尔伽美什微微后退一点,梅林紧跟上去,搂着他的腰想要加深这个吻。
“走开,”船长推搡着他的肩膀,“要抛锚了。”
梅林没有继续死缠烂打,水手们一窝蜂涌到甲板上,一个个都仰起头等着看他们接吻,吉尔伽美什不耐烦地向下吼了一声,那群看热闹的人这才散开。
船的速度缓慢降下来,驶向一个陌生小镇的港口,水手们兴奋地准备抛锚,接下来他们会在这里挥霍自己的金钱,让酒精和美女麻痹神经,在海上航行的人总是对每一次上岸兴致勃勃。
吉尔伽美什也是这样,他仰头眺望着小镇的全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袖珍口琴来。
梅林用手指抚过嘴唇,他还沉浸在刚才的亲吻中:“你还会这个?”
小船长不屑地哼了一声,将小乐器放在唇边,悠扬的曲调环绕着整个古巴比伦号。
伊什塔尔抬起头,她向来不喜欢和水手们一起粗犷地喊叫,但每次听到船长的口琴声都会轻声跟着哼唱。
O I thought I heard the old man say
Leave her, Johnny, leave her
经过一夜的休息,水手们力气十足地进行靠岸前最后的劳作,男性声音混合成一片充满力量的合奏,这首歌唱完他们便可以尽情享受世间欢愉,梅林坐在高高的桅杆上也仿佛受到了感染。
Tomorrow ye will get your pay
An' it's time for us to leave her
Leave her, Johnny, leave her
Oh, leave her, Johnny, leave her
For the voyage is long an' the winds don't blow
An' it's time for us to leave her
吉尔伽美什放下口琴,歌声却没有因此停下来。
天已经完全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