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伟大航路
第一章 伟大航路
文明和海盗之间隔着一条世界上最远的海峡。
但那仍然是两回事,不管多远的海峡古巴比伦号都能够跨越——吉尔伽美什想着——应该是隔着一片没有尽头的海。
他停下脚步,身着繁琐服饰的母女从他身边经过,束腰和裙撑勾勒出一副完美的体态,却让他觉得自己被身上的衣服禁锢得无法呼吸。他的大副停在路边的商铺前,正在撑着下巴听店主鼓吹英国弯刀有多么锋利,笑眯眯的样子让人以为他真的有认真在听。
吉尔伽美什私自下定结论,文明的人一定是虚伪的,就从梅林的所作所为来看。
“我不知道你还对剑感兴趣。”
梅林摇了摇头,颜色极浅的头发在阳光下近乎反光。摇头并不一定是不赞同,就像他笑不一定是愉快,吉尔伽美什试图看懂这个人,得到的成果到目前看来似乎只是“不要相信他的任何表现”。
“为什么我不能佩剑,吉尔伽美什?”他轻快地走在街上,像是个没怎么长大的孩子,“船上人人都有一把剑,或者其实我用枪也可以的。”
“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手里拿的东西越危险,我就越安全,不是么?”
吉尔伽美什转过头,目视着巡逻的士兵远去,他没有必要遮挡面貌,到现在为止他的通缉令上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样貌,这算是他跟愚蠢的国家统治者们开的小小玩笑。
“我就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并不是在自夸,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炫耀,只是在陈诉他所认为的事实,笃定的话语让梅林微微一愣。
“这样啊……”他低下头,躲避士兵投来的视线,“我会乖乖呆在您身边的。”
“进去该怎么做,你都知道吧?”
“是,”梅林点了点头,“一旦你们争吵起来,我负责阻止你滥用暴力。”
吉尔伽美什用手扯乱领口的领结,只解开一粒纽扣还不够,前胸被闷在层层衣物里简直让他喘不过气。
“胡扯!”他开始低头解袖口的扣子,“你负责帮我制服他!”
“西杜丽小姐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梅林有些想偷笑,这位年轻的船长脾气相当了得,可偏偏被自己的手下治得服服帖帖,压抑着不许发怒的样子像是只独自炸毛的野兽。
吉尔伽美什响亮地哼了一声:“……可恶!”
“船长?”
“知道了!”他烦躁地摆了摆手,刚刚解开的袖摆晃来晃去,“我不会生气的,我会心平气和地用绅士礼仪和他交谈。”
梅林满意地点了点头,小船长站定在门前,上下打量一番之后一脚把门踹开,不堪受辱的木门从门框上脱落,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说好的绅士礼仪呢?!
吉尔伽美什装模作样地学着别人的样子用手指在领口捏了捏,但他的领结早就被扔掉了,这种没意义的动作只会惹人发笑。他大踏步走进去,一楼的人完全被眼前的事情吓傻,居然没有人阻拦他上楼的脚步。
梅林跟在船长身后,他趴在栏杆上向下看,有女人提着裙子跑出去,想必是去找巡逻的士兵了。他转过头,吉尔伽美什已经踹开第二扇门,站在门口用冷冷的目光凌迟屋内的人。
桌后的商人瞪大眼睛:“吉尔伽美什?”
船长迈步走进去,靴子的小高跟踏在木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他毫不客气地坐到会客椅上,抬起两条腿搭上桌面,给自己找了个舒适的动作倚着,商人的文件和书信全部压在腿下。
梅林抿了下嘴唇,这才压抑住自己想笑的冲动。
“文森特先生,如您所见,”他行了一个标准的见面礼,“我们小船长穿着隆重的正装来和您友好谈话……怎么了?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男人微微向后远离鞋底,吉尔伽美什歪着头看他,邪恶的蛇瞳让他回想起这个男人恶魔般的传说。
“……你们不该在这里。”他瞥了一眼门口。
“如果您能解释一下在拿骚的手下交易蔗糖和盐时的价格问题的话,我们当然不会在这里。拜您所赐,上一船运回来的货物还堆在舱底受潮。”
“最近政府的管控非常严,我也迫不得已。”
“政府的管控和我们的交易……”
吉尔伽美什蜷起一条腿踩在桌子边缘,歪着身子去腰间摸自己的配枪,这该死的绅士套装,他必须撩开外套才能从里面掏出手枪,笨拙得像是只小熊。
“别跟杂种较劲了,梅林。”他把好不容易掏出来的手枪拍在桌面上,“自己开个价。”
商人盯着那只精美的枪,缓缓地吸入一口气,然后颤抖着吐出来。
“吉尔伽美什,你要知道,这里不是拿骚。和那个野蛮人聚集地不一样,进入文明社会,就必须服从文明社会的规则。”
小船长眉头抽搐了一下,这个奸商一直在瞟向门口。从一楼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人数不算多,但从声响看来恐怕是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否则你可能连你的海盗老家都回不去。”
他突然站起来,梅林还一脸懵逼地用眼神询问他——上帝啊,这样的人给他一把剑他真的不会把自己误伤吗?
商人重新拿起笔,没有再看他们:“窗户开着。”
吉尔伽美什拿起枪,一手拽着梅林一手往自己枪套里塞,大副被一路拉扯到窗边,灌进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到脑后。
船长命令道:“跳。”
“哎?”
他瞪大眼睛,探出头往下看,虽然说是二楼可这高度也够他腿软的了:“船长,这……”
吉尔伽美什还是没能把枪塞进这件该死的衣服里,他干脆掏出来抵在梅林脑袋上,脚步声越来越近,士兵已经开始爬台阶了,咚咚的声响像是砸在心脏上。
“快跳!”他恐吓道:“要不然就在这里一枪崩了你!”
梅林哇哇乱叫着给自己壮胆,一咬牙一跺脚踩着窗框跳出去,短暂的失重过后剧烈疼痛让他的双腿几乎全部麻木,他狼狈地歪倒在地上,然后看着自己的船长迈开腿跳到对面屋顶上,长长的衣服后摆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
“喂!!”他咬牙忍着痛,“怎么不早说是往上面跳啊?!”
吉尔伽美什蹲在屋顶上,守着前门的士兵发现这边的动静,站在二楼的人超出了他们能捕获的范围,他们选择将目标转向掉在地上的那个。
“喂你!站住!”
梅林撒腿就跑,这时候也没心情顾虑是不是冒犯了女士,只要是挡在前面的人统统推到一边,被他经过的街道顿时一片鸡飞狗跳,水果和布料滚落一地。吉尔伽美什踩在屋顶上陪着他跑,从高处可以看到海面,只要往海边跑,往海边跑就可以逃离这个地方了。
他环顾四周,找到一个比较好认的建筑物。
“看到那个比四周高的房子了吗?”
梅林刚刚撞翻了一个卖衣服的铺子,他将女士头巾从脸上扒下来,一边大喘气一边回答:“看到了看到了!”
“甩掉他们之后躲进三楼。”
吉尔伽美什放慢速度,梅林带领一群士兵浩浩荡荡地转向了另一条街,留下一地狼藉和咒骂,他倒觉得这样才是人类社会该有的样子。
他继续在屋顶上走着,从一边跳到另一边,然后踹开三楼的窗户,双手扒着窗框跳进去。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比拿骚妓女用的香要高级不少,但始终改变不了本质。
女人放下水杯,她显然是没见过破窗而入的客人:“你是什么人?”
吉尔伽美什跑得有些口渴,他径直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仰头喝下去后疑惑了一秒,然后走到窗边把剩下的吐到外面。
“这是刷锅水吗?”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简直比海水还要难喝,呸!”
女人趴在桌子上撑着下巴,她也有一头亮丽的金发,只是比吉尔伽美什更长更卷,垂在胸前的发丝半遮半露地展示着高挺的胸部——虽然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束腰的发明。
她露出一丝笑容:“想喝海水的话请便。”
很有胆量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不但没有慌张,反而表现得更轻松了,这样的女人本应该属于大海。
“谁允许你这样跟我说话了,女人?”
“我接待的客人恐怕是您想象不到的地位,这位先生。”
吉尔伽美什哼出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他靠在窗边,从侧面观察街上的情况。随处可见带枪的士兵,他们抓住可疑的居民问话,又或者强行进入百姓的家里检查,哪怕在街上解开一粒袖扣都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活在腐败帝国统治下的悲哀人民。
“平时也是这样吗?”
“什么?”
“街上有这么多士兵。”
“不会,”女人低头玩弄自己的指甲,“他们是在城里抓人。”
一位士兵突然抬头看,吉尔伽美什迅速转过身,将窗帘拆开遮住窗户:“什么人?”
“据说是献给国王的藏宝图被偷了,国王正打算召集船队去寻找不老泉,现在正在全城搜捕那个小偷呢。”
吉尔伽美什震惊了一下,盛在杯中的酒液不停摇晃,他这才发现是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先生?”女人出声询问,语气里却没有一丝关心,“您怎么了?”
不老泉。
吉尔伽美什用手扶住额头,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兴奋。新的冒险、新的宝藏、新的传说,每一样都让他的灵魂为之颤栗不已。
如果这世界上有人能找到不老泉,那必定是海盗,自由的灵魂才能回应召唤。
他抬起头,把刘海的发丝用手掌抹到脑后,露出一只猩红的眼睛。眼神里亮起的光芒让女人收起笑容,她最开始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调皮的贵家少爷,现在这人周身流露出的凶恶气息却令人通体发寒。
恶龙的眼睛时刻盯着宝藏。
她吞咽一口,逐渐在这种气氛下变得僵硬,冷汗沿着脸侧滴落到下巴上,她茫然地用手背摸脸,才发现自己已经恐惧到这种地步了。
敲门声突然响起,她剧烈地哆嗦了一下,门外除了传来大口喘息的声音之外没有其他。
“开门。”
吉尔伽美什把酒杯放到窗台上。
白发男人站在门外,双手撑着膝盖做深呼吸,吉尔伽美什露出一声冷笑。
“啊真是,好歹心疼一下我啊!”
梅林冲着女人眨了下左眼,这说明他还没跑断了气。他走进来,弯腰在梳妆镜前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用发绳在脑后扎起一个小小的揪——本来不是这样的,海上的风实在太大,他被迫剪掉了自己毛毯般的长发。
船长心情愉悦地靠在墙上看着他扎头发,真是奇怪,梅林越糟心他就越痛快,这种恶劣的爱好让大副吃尽苦头。嘈杂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眉头又猛然蹙起,梅林茫然地看着他,回想起刚才的长跑比赛就感到浑身发抖。
“不是让你甩掉他们吗!”
梅林环顾四周,拽着小船长的胳膊就往衣柜里塞:“快快快,躲一下。”
“小姐,”他把自己也缩进柜子里,双手合十举在面前,圆圆的眼睛闪着泪光看向女人,“柜子借用一下,谢谢!”
这个混蛋,他总是知道该怎样让女人无法拒绝。
吉尔伽美什只来得及叹息一声,柜门就被关上了,女人从外面将门锁住,整理好裙摆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士兵。
黑暗笼罩了他们,衣柜上堆满箱子,他只能坐在木板上,将自己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女人香气的空间让人头晕目眩,梅林的手掌抵在他耳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将他笼罩在身下。
吉尔伽美什不太喜欢被人压在身下的感觉,他撑着木板坐起来,从缝隙里往外看,这个举动却刚好把他送进男人的怀抱。梅林微微愣住一下——靠得太近了,他一低头就可以吻到吉尔伽美什的头发,而那人专心致志地看着外面的状况,根本没有自己在投怀送抱的自觉。
船长的头发有一股自然的香气,比这里的熏香更沁人心脾。
例行检查的士兵只是上来问一下,尊敬地称呼她为“安洁莉娜小姐”,他们对待女人的态度像是有所忌惮。看来她说得没错,她所接待的客人确实地位很高。吉尔伽美什放心了,他的幸运值向来高得离谱,躲在这里没有什么人敢强行搜查。
他转过头,突然看到梅林贴得极近的脸,他微微一抬头就可以吻到男人的嘴唇。
大意了,完全没有在意,居然让这家伙靠得这样近。
梅林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他试探性地靠近了一点,吉尔伽美什没有拒绝,大概是因为熏香中有催情的成分。
又靠近了一点。
安洁莉娜打开柜门,突然的光亮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三个人同时捂住眼睛。
“嚯,”女孩调笑道,“怪不得刚才您什么也不做呢,先生。”
梅林笑出了声,暧昧氛围荡然无存,船长的靴底毫不客气地踹到他肚子上,然后留他一个人蜷缩在柜子里哀嚎。
吉尔伽美什侧身站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窥视外面的情况,似乎是到了士兵交接的时间,现在街上的巡逻兵没有刚刚那样多了。
梅林突然问道:“现在是谁驻扎在这里?”
“是一位悲伤的大人,先生。”
他从柜子里爬出来,小小的辫子在转身时甩来甩去。这是两个很矛盾的人,安洁莉娜可以同时在他们身上看到成熟和幼稚两种特质。
“真是太感谢您了,小姐,”梅林牵起她的手,轻轻留下一个吻,然后顺势将人揽进怀里,“下次来的时候,请务必多陪我一会。”
她微微蹙起眉头,这人的手在自己背后做了什么小动作,或许是好兆头,或许是大难临头,但好奇心总比任何理性都要强烈,她选择遵从内心的追求,就算这终有一天会害死她。
“乐意至极,我的大人。”
小船在海面上起起沉沉地前进,梅林放下船桨,现在依靠海浪的力量就可以将他们推向古巴比伦号。粼粼的海面上反射着光芒,头顶盘旋着一群海鸥,传来阵阵嘹亮的叫声。一切都是这么美好,他和他的小船长享受着难得浪漫的二人时光。吉尔伽美什却不这样觉得,他近乎狂暴地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把上衣一件一件脱下来,狠狠砸在船板上,然后站起来解裤腰带。逃离繁琐衣物的束缚让他发出长长的一声赞叹。
梅林有些汗颜,他仰头看着船长,打算收回刚刚美好二人时光的发言。
“怎么了啊?看起来心烦意乱的。”
吉尔伽美什裸着上身,年轻的肌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心烦意乱还能被你看出来吗?”
“很明显哦。”
“被塞在这种破衣服还不够让人烦心吗,”小船长解开腰带,然后迅速把自己脱到只剩白色的内裤和袜子,“这居然就是所谓的文明,真是可笑至极。”
梅林当然乐得欣赏此番美景,吉尔伽美什近乎全裸地叉腰站在船上吹海风,咸湿的空气终于让他重新感受到自由的气息,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享受着来自太阳的温暖。
场面看起来很是滑稽,但梅林差不多已经习惯这人的作风了。
“文明正在改造这片大陆,吉尔伽美什。”梅林伸手遮住阳光,“你刚刚扒掉的就是人类文明的产物。”
“你怎样判断这场改造是好是坏呢?”
“你怎样判断呢?”
“别打岔,梅林。”小船长从木舟的角落里捡起自己来时换下的棉布衬衣,“是我在问你。”
“我不知道,”梅林微笑起来,“听你的,我足够忠心。”
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他低头扣上一颗扣子,这件衣服就算是穿完了,领口全部大开着,露出里面完美的胸部肌肉。
“那你应该去侍奉英国王室,我不需要你的忠心。”
“真是奇怪了,您靠什么来管理船员呢?”
“这种事情通过我的口说出来,不就成自卖自夸了吗?”
“您自夸的事还少吗?”
吉尔伽美什终于吹够了海风,他重新坐下来,赤裸着脚踩在船板上,微微眯起眼睛的样子像某种古老的邪恶诱惑。
“自己领悟吧,然后借用你的口来传颂古巴比伦号的故事。”
梅林不自觉地吞咽一口,吉尔伽美什偶尔散发出的气质连他都会感到害怕,怪不得外面一直传言说古巴比伦号的秩序全靠威胁和恐吓船员。
“我知道了。”
小船长放弃用气场对柔弱的大副进行压制,他向后靠在船沿上,伸出手指在浪花里穿梭。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除了面前这人身上碍眼的衣服。
“给我脱了!”他命令道,“看着眼烦。”
“哎?可是脱了的话,我就全裸了!喂!”
梅林捂住自己的领口,他只能整个人压过来强行扒掉,场面看起来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吉尔伽美什放声大笑起来,梅林可以从凌乱的金色发丝间看到狂乱飞舞的海鸥,像是这个恶魔从地狱带来的蝙蝠使魔。
救命啊——!
吉尔伽美什按到他的腹部,那里面有硬硬的东西,他伸手从礼服内侧掏出一卷长长的羊皮卷。
“这是什么?”
安洁莉娜背对着镜子,身后的蝴蝶结里被塞入一张纸片,男人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还笑嘻嘻地冲她眨眼——越是这样的人越危险。
亲爱的陌生人,小姐或者先生,向您问好。请帮我将这封信交给驻扎在这里的最高长官,事关重大。记住,一定要是最高长官,如果没有办法送去的话,请向他传达信背面的话,他会明白的。
她翻过信纸,那上面的字迹有些斑驳了,有星星点点的水珠溅在上面。他是在哪里写的这封信,是在船上吗?
安洁莉娜这样想着,用指尖划过纸页,仔细地辨认字迹。
Lord Camel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