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0
【10】
橙剂终究还是洒落在了越南山林的上空。
数十架改装过的小型运输机呼啸而过,剧毒的二噁英混合进药剂,从机翼管道中倾泻而下,划出一道道橙红色的雾带。
3785升——不过是一架飞机、一次任务的投放量。那液体如雨幕般落下,将在这片土地上残留数十年,带来无数的畸形与死亡。
几日之内,曾经郁郁葱葱的山林几乎全然消亡。叶片脱落殆尽,光秃的树干裸露在日光下,枝桠如枯骨般张扬,尖锐地刺向天穹。
飞机低空掠过,由近及远的轰鸣声仿佛在嘲讽这片土地的无力挣扎。
运输路线再没有了遮蔽,赤裸裸地暴露在地面,如同砧板上白花花的鱼肉;稻田枯竭,村庄仿若被剥夺了庇护的婴孩,赤裸、脆弱、无助。
毒剂从空气、皮肤、呼吸中无声渗入,那些抬头仰望着天空的人,还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那一刻,艾瑞克·兰谢尔决定,他没法再战斗下去了。
他递交了调任申请,自请随先遣队接管村庄。理由是排查是否有杀伤性武器遗留。
申请顺利通过,批示只有寥寥两行字:
审批人意见:同意。——哈金斯总司令
他抵达村庄时,大多只剩下妇女和孩子。母亲们紧紧抱着怀中的幼童,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身上的美军制服。
艾瑞克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视线,空洞、麻木,连仇恨的锋芒都已经被时间与死难磨平。
他熟悉这样的眼神。
在目睹过无数同胞无力而绝望地死亡之后,在失去一切想要保护的事物之后,在永远不知道明天将是毁灭还是苟延残喘的时候。他太熟悉了。
“除了农具,这里没有金属。”已经是第五个村庄了,艾瑞克很快给出结论。
这当然不包括他们自己手里的枪支。
那些年轻的美军士兵不过十几二十岁,听到这句话后很快松了口气,却随即再次抬起了枪口,齐齐对准站在空地上的村民。
“还有没有人?说话,村子里还有没有藏人?”
先遣队队长厉声喝问,随行翻译急忙用另一种语言叫嚷起来。
人群骚动了一瞬,一道细微的声音从某个角落挤了出来。
“大点声!”
“Không。”女人像是被吓到了,下意识地揪住自己的衣角,眼神慌乱。
“队长,她说没有。”翻译回报。
“好,一间房一间房地搜,”队长冷冷道,“要是查出一个……你们知道后果。”
就在此时,一道稚嫩的嗓音从竹屋背后传来:“Mama!”
一个小男孩探出头来,瘦小的身形伏在墙角,眼中写满惊恐。他一步步怯怯地挪出来,细瘦的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
女人惊叫出声,像是在喊孩子的名字,接着是一串夹杂着哭喊与恐惧的语句。
他看见了母亲,撒开腿就想冲进那个熟悉的怀抱,却被人抢先一步横脚绊倒。
先遣队队长一把攥住他的肩膀,将他重重掼在地上。男孩抱着胸蜷缩成一团,哭声撕裂,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可就在那一瞬,艾瑞克看到了——
男孩略厚的衣料下,隐约压着一条引线。
“谁说没有藏人的?”队长揪住男孩的头发,硬生生将他拎起,朝人群咆哮,“还想不想活了?!”
男孩尖叫着挣扎,一只手抓挠着提住他头皮的手,另一只手则在动作的掩护下,伸向身侧。
艾瑞克飞速计算着距离。
土炸弹,1-5米内致命伤害,如果装填了玻璃或塑料碎片则范围更广,最合适的距离——15米。
“小心!”
引线拉动前的瞬间,他大吼出声,朝男孩扑去。
一步,两步,三步。
队长微微转头,嘴刚张开,似乎想说什么——
轰!
剧烈的强光充斥了视野,艾瑞克来不及闭上眼睛,身体就随着冲击波向后倒去,脑袋狠狠地砸在地面上。炽热的气浪烧灼着他的军装,肌肤上蔓延开剧烈的刺痛。
爆炸的轰鸣随后呼啸而来,震得鼓膜生疼,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呼吸有一瞬间的阻塞,肺部像被瞬间抽空,再重新猛烈撑开。他猛地咳嗽一声,左肩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什么锋利的碎片嵌入血肉,钻进神经。
视线里一片模糊,世界的声音悄然抽离,只剩下痛觉一寸寸刻进意识,像钝钉钉入神经,搅得脑子里一阵阵晕眩。
他似乎陷在一片松软的雪地里,冰冷和疲惫漫涌上来,意识缓慢下沉,愈发沉重,愈发遥远。
查尔斯……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想,别生气,查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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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克·兰谢尔!”
“你给我醒醒,艾瑞克!”
“该死的……艾瑞克,醒醒!”
焦急的呼喊在脑海中炸响,将他从昏沉的边缘一把拽回。
艾瑞克感到一阵恍惚,声音似乎隔着水面,朦朦胧胧。他试图回应,但脑子里的逻辑转瞬即逝,他努力抓住一些碎片般的词句:
“查尔斯,查尔斯……没事的……”
“没事?”
“你睁开眼睛看看,告诉我什么才叫有事!”
脑内划过一丝清明,艾瑞克提了提力气,艰难地聚起意识,努力想抬起眼皮。
思维逐渐清醒,身体的感受也一层层地漫上来,首先是肺部,钝痛狠狠地压在胸腔,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神经。左肩像被撕裂一般刺痛,身前和手臂上的皮肤紧绷着胀痛,脑袋里更像是在被什么东西翻搅一般,一阵阵恶心与眩晕涌来。
艾瑞克低低地嘶了一声。
下一瞬间,一切痛感奇迹般地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热的暖流,让他的思维沉浸其中。
“好些了吗?”
查尔斯的声音里还带着余怒未消,但语气已软了几分。
“好多了,查尔斯。”
艾瑞克终于睁开了眼。病房里惨白的灯光让他不适地眯起了眼睛,他想抬抬手,但手臂完全不听使唤。
他扫了一眼四周,监测心率的仪器尽职尽责地滴滴作响,几根导线贴在他心口,埋进层层绷带之下。而这些绷带,几乎包住了他大半个身子。
艾瑞克还有心思咧嘴笑了下。
“挺别致的造型?”
话音刚落,疼痛倏然卷土重来,狠狠地攫住他的神经。他不由得闷哼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逼得皱紧眉头。
但仅仅两秒,一切又像潮水般迅速褪去。
“你再敢有这种态度,疼死你我也不管了!”
艾瑞克几乎能想象出查尔斯在那头深呼吸着、死命压着火气的模样。
“是我的错,对不起。”
艾瑞克一边喘着气,一边识时务地求饶,“幸好有你,查尔斯,真的很疼。”
“……你就吃准了我会心软。”
“查尔斯,我真的错了。”
“你可别想就这么糊弄过去。”查尔斯的语气严肃了起来,“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艾瑞克迟疑了一下,“……或许你可以直接看看。”
“我想要你自己告诉我,艾瑞克。好好解释——包括这几天非要让我去调查橙剂,是不是早就打算把我支开?”
艾瑞克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是,我承认……对不起,查尔斯。”他低声道,“我的计划确实有风险,我只是不想你太担心。”
“所以你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我一早醒来,看到你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我很抱歉,真的。”艾瑞克轻轻吸了口气,“不过……我的状况也没有看上去这么严重。你知道的,我向来有分寸。”
脑海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冷哼。
“计算得很精准啊,兰谢尔中校。你知道那块玻璃碎片差一点就能扎进心脏了吗?”
“不是差一点,是本应该。我用金属挡开了。”
“你再说一遍?!”
“运气不太好,但我确实有分寸的……查尔斯,别,行行好,真的很疼。”
“……最后一次了,再敢想一句这样的话,我就让你三个月都下不了床。”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艾瑞克老实地讨饶,却又心思一转。
“不过,查尔斯,我可能还真需要你——让我下不了床。”
查尔斯一怔,“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次是真的没什么风险了。”艾瑞克笃定地微笑起来,“查尔斯,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吧?”
查尔斯沉默了一会儿,但声音还是缓缓地传了过来。
“虽然我不认同你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你名正言顺地、以战争英雄的身份退出越南战场。”
“正是。”艾瑞克轻轻点头,“可惜这点小伤根本不够。如果军方坚持,我很可能还得留在这儿‘养伤’,然后再被丢进下一场战斗。”
“所以查尔斯,我需要你——帮我制造一个必须回国治疗的理由。”
“我帮你?”查尔斯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脑震荡?”
“没错。他们不知道你的能力能远程影响到越南,这是最合理,也最可控的方案。”
“可控?你确定吗,艾瑞克?”查尔斯轻笑一声,“不怕我真的把你弄成半身不遂?”
“那你就得照顾我一辈子了。”艾瑞克咧嘴一笑,“也挺划算的。”
“你这家伙……”查尔斯声音带了点无奈,“好吧,但之后你的命,可就在我手里了。”
“乐意奉陪,查尔斯。”艾瑞克轻声说,“不过,在我昏迷后,你还得帮我安上那片屏蔽装置。万一肯尼迪要见我,我担心他能察觉到我的企图。”
“确实有必要,我也不可能一直监控他的动向。”
查尔斯略一停顿,语气低了下去,“可是……这样我就不能及时确认你的状态了,也无法帮你阻隔那些疼痛。”
“没关系,我相信你。”艾瑞克闭了闭眼,“只要能早点回家……一切都值得。”
他已经开始期待了。他知道查尔斯也能感受得到。
“我真的很想你。”
艾瑞克几乎能感觉到查尔斯抚上他面颊的温度。
“我也想你,艾瑞克。我们回家见。”
“回家见。”
下一瞬,监测仪的心率曲线骤然跌落,绿色数字跳变成刺目的红,警报声尖利贯耳,撕裂了病房内的寂静。
军医冲进病房,扒开艾瑞克的眼皮,手电筒的光照向他的瞳孔。
“阿托品0.5毫克!颅内压升高,甘露醇0.25毫克,立刻静推!”
护士飞奔出去取药。医生低下身,迅速托起艾瑞克的头,调整角度以维持气道通畅。
可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床头的铁盒上。
鬼使神差般的,他伸手打开,摸出一块毫不起眼的金属圆片,迟疑片刻后,小心地塞进艾瑞克耳后绷带的夹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