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7
【7】
直升机在西贡以北的山林上空盘旋,热带季风气候滋养出的密林,如绿色浪潮般起起伏伏。
苍翠枝叶的层层叠叠,从上往下望去,满眼浓绿,遮蔽了一切可能的动静。谁也无法断言,那些树冠的晃动究竟源自山风,还是隐藏其间的生命。
“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是吧?”范恩叼着一根烟卷,机上无法点火,他只能细细咬着滤嘴。
“但实际上,每一条小道都可能正有几十辆运输车通过,每一棵树的枝桠间,都可能藏着一个游击队员。”
美军在越南的特种作战远没有哈金斯描绘得那般顺遂。
西贡,号称南越自由主义的堡垒,正被北越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层层逼近,几乎已是孤城。
一想到那个贪生怕死、欺上瞒下的司令,范恩忍不住皱了皱眉,继续向艾瑞克说明情况:
“越南地形复杂,山林密布,坦克完全派不上用场。情报不准,空袭的精准性就等于零。那群猴子滑不溜秋,从不和你正面交锋,一旦躲进丛林,你就得时刻提防四面八方的冷枪。”
猴子?艾瑞克微微皱起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不过,现在有你了,兄弟。”范恩忽然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热络,“那些人藏在哪儿,想往哪儿跑,对你来说可是易如反掌。”
艾瑞克的肩膀僵了一瞬。
直升机缓缓悬停在丛林上空,舱门滑开,风声紧跟着灌入。
艾瑞克抓住门框稳住身体,低头望去,金属的震颤顺着空气传来,沉重而密集。
他能感知到地面上有大量金属正在移动,那是运输车,至少三十辆。车厢里满载着枪械、手榴弹、炮弹与通讯设备,除此之外的物资应是粮食与药品,他无法完全感知。
丛林深处,步枪散落其间,点点星火般密布——几百,几千,远不止于此。
艾瑞克收回视线,冷静地报出方位和信息。
“运输车,三十辆。重武装,武器装备齐全。你想要我做什么?把他们定在原地,还是——直接提起来?”
“够了,万磁王先生。”范恩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顺手关上舱门,“你可是我们最宝贵的战略武器,怎么能这么轻易暴露呢?”
武器。这个词在他嘴里说得轻巧。
艾瑞克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B-52,坐标已送达,准备执行轰炸。”
战略轰炸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惊人的弧线,弹舱缓缓开启,数十枚炮弹从机腹依次坠落,宛如一道由死亡构成的天梯。
下一秒,丛林深处骤然绽放出一簇簇炽烈白光,冲天的烟尘翻滚而起,腾起数十米高的灰色蘑菇云。
艾瑞克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金属的碎裂——
原本紧密咬合的构件此刻纷纷解体,炸裂的枪械与弹药引发连锁反应,整个运输队被搅成一片焦黑扭曲的废铁。
轰鸣声这才姗姗来迟,如雷贯耳,震得他耳膜发涨、脑袋嗡嗡作响。
紧接着,他感知到林中那些小型金属正在迅速移动——那些被范恩称作“猴子”的人,在震颤余波中冲向爆炸中心。
他们赤手空拳,把枪丢在沾满尘土与血迹的地上,只为了抢救同伴。
直升机平稳地掉头返航,艾瑞克低头俯瞰着那片被炸开的空地。
残肢断臂与扭曲的金属交织在一起,血珠像浓稠的雾气一般弥漫其间。有人只剩半截身子还在挣扎爬行,赶来支援的民兵大张着嘴吼叫着,而他听不见声音。
那些尚存一息的越南人也望见了直升机,有人抬起步枪,朝着他们愤怒而绝望地射击。超出射程的弹头无力地从半空中坠落,似在嘲笑着这一切的徒劳。
艾瑞克垂下眼,脸上仍是一贯的冷硬,仿佛未被触动半分。
“第一次见到战场,很正常。”范恩凑近了些,在他肩膀上又轻拍一记。
“很多来这里的孩子都没杀过人。这种场面……确实挺冲击的。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艾瑞克没有闪躲这只手。
我杀过人,他想,但我杀的都是该死的人。
“范恩中校。”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迟疑,“为什么……会有越南战争?”
范恩愣了一瞬,随后陡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玩笑。
“好问题,孩子。首先——这可不是‘战争’,总统应该多次声明过,这是特种军事行动。”
“其次,作为军人,咱们不需要问这种问题。军人嘛,听命行事。”
艾瑞克的双手慢慢握紧。
“最后,既然你想知道答案,那就告诉你好了。冷战正在进行,美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苏联和中国把共产主义思想扩散到东南亚。这地方,是我们自由世界的桥头堡。”
艾瑞克缓缓抬头,眼底有什么燃烧的情绪被极力压抑。
“所以你们出兵轰炸,是因为他们信仰不同?”
“别说‘你们’,是我们,兰谢尔中校。”范恩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笑,就像在点评一个孩子手里稚嫩的简笔画。
“这是自由对抗压迫,是先进文明对抗落后愚昧。我们美国人有责任让民主的旗帜飘扬。不然你来这儿做什么?”
艾瑞克望着机舱底部,沉默不语。
“好了,你只是没适应这种场景,早点回去调整一下状态。”范恩的声音仍是那副温吞的上位者口吻,最后却压低了声线。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这种问题,以后最好别再问。其他人,可没我这么有耐性。”
这就是最后的警告了。艾瑞克沉重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
丛林仍然沉默,郁郁葱葱的树冠随风起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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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看我们的中校先生第一天的工作进展如何——艾瑞克?”
查尔斯的声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沉默,“……你还好吗?”
艾瑞克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天知道他为了这个声音等待了多久。有什么无形的枷锁骤然松开,所有的焦虑和压抑在那一瞬间被冲散。
他由衷地笑了,声音轻柔却坚定:“查尔斯。”
“艾瑞克,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联系你,我……”查尔斯的声音有些急促,轻轻颤抖着。
“你还有一大家子要看着呢,查尔斯。”艾瑞克总算找回了一点调笑的力气,“早上九点对你来说已经够早了,十二小时的时差不代表你能天天熬夜。”
他感受到一股清澈、泉水般的情绪温暖地包裹住自己——那是查尔斯的安抚,沉静而无声,却直直渗入心底。
艾瑞克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不害怕战争,查尔斯。我甚至不介意为变种人的未来,牺牲掉很多……无辜的人。”
他的语气低沉而缓慢,“可是,看到他们,我想起了我们。”
“我知道。”查尔斯的声音像是一片温暖细腻的绸缎,舒适得令人安心。
“他们因为理念不同而被卷入战争。但我们……也许不会。”
“真的不会吗?”艾瑞克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意里含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在美军眼里,那些人都不是‘人’,不过是一群狡猾的猴子。那我们呢?我们会是什么?”
“恐怖的异类?可利用的武器?国家安全的威胁?还是终有一日,该被消灭的对象?总会有人为这些暴行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艾瑞克……”
“我的父母、我的族人曾经被屠杀,只是因为我们是犹太人。”
他低声说,像在陈述一件旧得发霉的往事,却字字如铁,“人类自命不凡,查尔斯。他们总能说服自己,那是在伸张所谓的‘正义’。”
“不会的,艾瑞克。”查尔斯的回应带着压抑的悲伤,却依然坚定如磐。
“不会。因为有你,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我也不会再让你身处那种境地,永远都不会。”
“查尔斯……”
“我们会做到的,艾瑞克。”查尔斯的声音低沉而坚实,像在向他、也向自己起誓。
“我们会给所有变种人一个真正的家,一个不再需要隐藏、不再有恐惧的归处。我们不会再让战争发生,不再有流血,不再有死亡。”
“查尔斯,因为有你。”
艾瑞克的左手缓缓攥紧,按在胸口。那里的心跳炽热如焰,仿佛连指环也随之微微发烫。
“如果有那么一天,查尔斯……如果这一切真的能实现,一定是因为有你。”
“艾瑞克,”那声音清晰而笃定,如一枚沉甸甸的誓言,“我们会一起见证。”
艾瑞克笑了,带着疲惫,却发自肺腑。
“好,我们一起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