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很长一段时间里，哈利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马戏团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大，他似乎永远也走不完。他在狂欢节大游行喧闹拥堵、五光十色的街道上绕来绕去，很快就累得不想动弹了。人群密密匝匝，把路都堵满了，他没办法分辨他该往哪个方向去。
被土狗咬伤的后腿还隐隐作疼，魔法能让他的皮毛再生，却不能治愈他的伤口。哈利躲在一辆推车下面，蜷缩起来，低头舔舐腿上的伤。木轮忽然转动起来，哈利慌不择路地跳上车，推车便载着他一路向前驶去。
“让一让、让一让！”推车的人吆喝道，“别挡我的路……女士，注意你的枪！别拿你的弹弓射我的气球，小子！”
哈利缩手缩脚，躲在推车垫板下，看着两侧快速滑过一道道身影。狂欢节比马戏团更加热闹、华丽，几乎大半座城离的人都聚集在此处，穿着五彩斑斓的奇装异服，把这个黑漆漆的夜晚装点成一个鲜亮的童话。掠过哈利眼前的是一双双工地靴，马丁靴，帆布鞋，雨靴……穿红夹克背心的鹅，戴蛋糕帽的金丝猴，尾巴上拴着气球的狗……不，不能是狗。他要快点跑！
推车似乎离节日场地愈来愈远了，哈利听到嘈杂人声渐渐变小。木车轮在凹凸不平的沙土地上咕噜噜地颠簸，猝然卡上一枚凸起的石子，哈利猝不及防，从桌布底下跌了出来。
他头顶传来小女孩的尖叫。“妈妈，你看，这是一头小鹿！”
“这里怎么会有鹿？难道是哪个粗心的动物表演者弄丢了？得把它送回去。”
“妈妈，我能带它回家吗？求你了，求你了——”
“是这样，亲爱的。”小女孩的母亲心平气和地说，“来之前，我们都约定好了，你可以买糖、可以参加水球游戏，但是……嘿！你要去哪——”
哈利一溜烟跑出了约有千米远，直到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人声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落在一片偏僻空旷的农野里。已是深夜了，农野没有任何烟火人气，没有篝火灯光，除了远处农房微弱的袅袅炊烟，黑压压一片从天空连到田野。他茫然地在麦田里打了几个转，不想被人发现，最后只好躲在稻草人杆底下，缩成一团，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第二日天方蒙亮，引擎轰隆隆的噪鸣声震醒了他。哈利从麦穗中抬起脑袋，一辆卡车停在水泥路上，一个穿背带工裤的人把一只只盛满的麻袋搬下车，露天后车厢上，一个简易的小棚子占了大部分位置，三头母牛挤在剩余位置探头探脑。
哈利绕过那个工人，借着高细的麦穗打掩护，蹿到了卡车后面。几头母奶牛根本没发现他，他一跃跳上了车，撞上奶牛结实的腿，差点被弹下车去。
即便如此，奶牛压根没看见哈利，他的个子太不起眼。反倒是他偷偷往车厢里边挪的时候，正在边孵蛋边午睡的母鸡们发现了他。
“哎呀！”其中一位太太最先尖叫起来，“有动物要来偷蛋！一级戒备！”
她扑扇起翅膀，身边的稻草和羽毛飞得到处都是。哈利连连后退好几步，防止被啄，但旁边的其他母鸡只是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瞟哈利一眼，又继续小憩了。
“驴是不会偷蛋的，简。”左边的母鸡心平气和地说，“我要说，我认识的所有驴都品行端正，他们从来不做偷蛋这种卑鄙的事。”
“康妮，我的蛋上次就在驴的旁边被偷了！”
“那是黄鼠狼做的。我告诉过你，睡觉的时候一定不能把身子转过去，也不能撅尾巴，有次浣熊都钻进了你的窝里，你还在呼呼大睡……”
哈利看她们没有要攻击自己的意思，放心下来，插话道，“其实我是鹿。”
“是啊，我们知道你是个小可爱。”康妮说，“但你得有个名字，你可不能一直管自己叫‘亲爱的’（Dear）。”
“不，我的意思是我就是鹿（Deer）。”
母鸡们面面相觑。“哦，我明白了，亲爱的，”左边的母鸡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是狍子（Row deer）。”
“不是，我就是鹿，”哈利头疼地回答，“也许是斑鹿，也许是白尾鹿，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是驴，也不是狍子。”
“我是农庄里待的时间最长的鸡了，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你这样的动物。你从哪里来，亲爱的？”
哈利于是把自己从马戏团里逃出来的经历简短地说了一遍。动物们无一不惊讶，紧接着就是唉声叹气。
“看看吧，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坏了，就连你这样的孩子也不放过。”一只母奶牛说。
“亲爱的，你一定要留下，”几只母鸡咯咯叫着说，“我们会让主人把你留下的，你和我们一起生活，你这么小，完全可以睡在空余的那间鸡棚里。”
哈利不确定人类的住处是否是个好选择，事到如今他还是决定试一试。母鸡和奶牛们告诉他，她们都来自九公里外的同一家私人农场；那儿曾经是水清草丰的宝地，但由于开采过度，如今已生态贫瘠，许多农民都搬走了，只有包括他们主人在内的少数家庭还坚持守在那儿。每天，男主人载他们到城郊这一带进食，夜晚再开车将他们载回去。
“实话告诉你，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母奶牛说，“这儿四面都是稻田，我们还得走来走去找草吃，每天吃不到什么东西，而他竟然还妄想我们能给他挤出三四桶奶……”
车辆一直驶到夜幕降临，终于抵达目的地。这是一片宽敞却没什么生机的村野，不远处有一条公路，周边陈立着几间店铺，门前稀疏架着几盏路灯。在太阳西沉后，这里更显得冷清荒凉。
卡车在一间围着动物农场与棚子的木屋附近停下，远远地有袅袅的炊烟与浓郁的炖汤香气飘来。男主人下了卡车，一个烫着卷发、穿着粉红围裙的女人上前和他一起将踏板拉下来，动物们一个接一个下了车。哈利躲在鸡棚的角落观察着这两个人类。
“赶紧动！别慢吞吞的！”她尖利的嗓子让哈利脑子都跟着嗡嗡的，“一群好吃懒做的家伙，每天花掉我们那么多汽油费，挤出来的奶连最小的桶都装不满……”
母鸡们纷纷下车后，哈利终于也跳下来，站在女主人面前。女主人见到他，瞪大了眼睛，神情比起惊诧不如说是惊恐。
哈利努力想表现出一副可爱又温驯的样子来博得良好的初印象。可对方那张奇长的马脸与戒备地眯起的双眼都清晰地表达出他完全不喜欢哈利。
“弗农！”她扭头大喊，“你最好来看看！”
体型肥胖的男主人从车另一边走过来，嘴边叼着烟草，后面跟着正拿着弹弓拨弄的小儿子。男主人看到哈利的第一反应也不算好，不知道哈利是怎么把他气着了，他嘴边嘟囔起来，两撇胡子跟着耸来耸去。只有小儿子跑上前，对哈利来回打量。
“这是一头鹿！”小儿子指着哈利的鼻子大叫道，“你们骗我！你们说这一带不可能有鹿！”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亲爱的，你的玛姬姑妈一直坚持说这儿的鹿早就灭绝了。”
“的确不可能。”男主人弗农嗡嗡地嘟囔着，“这一带我都猎过动物，绝对不可能有鹿。它们很多年前就……”
小儿子盯着哈利的眼神像盯着一只从没见过的、别人家的玩具，目光扫遍他的全身上下。就在哈利怀疑他要说今天晚上想吃炖鹿肉时，男孩终于说，“我要它留下！”他又抬起手指哈利，回头看他的父母。
“我们不能白白浪费粮食养一头没用的小畜生。”弗农说，“它要是长得再高些，我还能当驴使，但是这小老鼠一样的个子，它能干什么活？”
然而被惯坏了的儿子从来没见过鹿，撒泼赖脸地拽着他父亲的耳朵和帽子，非要留下哈利不可。他的嗓门奇大——倒是和他身材的横截面面积非常相称——同时一双短而厚实的手也非常有力，揪着哈利的脖颈，哈利立刻感到脖子上一阵隐痛。
“街上那家杂货店，鹿角和鹿皮的出价很高。”女主人对男主人说，“把它养大一点，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男主人听了，也只是从喉咙里吭哧几声，不再说什么了。
“妈妈！”小儿子仍在大喊大叫，“留下它！我要留下它！”
“当然了，宝贝，你喜欢就留下吧。”女主人宠溺地回答，一改刚才在动物们面前的凶狠嘴脸。
哈利很庆幸自己就这样被留下来了。晚餐是隔壁羊棚剩余下来的杂粮，哈利毕竟不是山羊，做不到什么都吃，挑出一点粗粮杂草饱腹，草草吃完后回到了鸡棚。鸡棚是用台阶垫起来的一间小木屋，母鸡们就睡在木屋里，他则睡在屋底的地面上。
第二天清晨，整间农场都被农房门口的公鸡从睡梦中唤醒。哈利起得很早，站在鸡棚前面眼巴巴等着早餐。女主人左手一个盆，右手一只桶地走来走去，也不知道忙了些什么，动物们的食槽里还是迟迟不见东西。半个小时后，她终于走到饥肠辘辘的哈利面前，手里却不是食物，是一条长长的皮绳。
哈利对这玩意儿再熟悉不过了。他戒备地盯着皮绳，尾巴都夹了起来。
“你最好听她的话，否则你会连出门的机会也没有。”隔栏那边的驴轻飘飘地说。
哈利还是浑身紧绷着，佩妮每走近一步他就后退一步。终于，佩妮耐心告磬，一把揪过他的后脖颈往下压，另只手握着皮带往哈利脖子上套。
哈利奋力挣脱起来，狠狠踹了女主人一脚。“蠢货！”女主人尖骂道，“弗农！来帮我一把！”
嚓嚓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过来。“这头小畜生是怎么回事？它简直是发狂了！要我说这根本不正常，或许它身上有什么病毒——”
“别废话了，把他捉紧点！”
“听着，小东西，你要么乖乖把你的小脑袋放进这个套子里，要么就让我扒了你的皮，放进今天中午的油锅——嗷！它咬了我一口！”
“别大惊小怪的，弗农，它又不是真的有狂犬病。把那条给狗用的防咬套拿过来。”
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后，哈利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脖子上固定着皮绳，嘴上套着打大了嘴巴一圈的金属防咬套。他不甘心地甩着脑袋，往土地上蹭来蹭去，想把这枚精装牢笼从嘴上甩掉，但嘴套固若金汤。弗农和佩妮同样狼狈不已，衣服上都是灰土和泥点子。
“从没见过脾气这么坏的动物。”佩妮说，“要提醒达力，不管去哪都得牵紧绳子。这畜生太狡猾了，如果不看紧它，谁知道它下次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我看根本没必要带它出去！”弗农气冲冲地说。
“让达力带它在山谷旁的那片林子里转转，看是否能够呼唤到它的同类。”佩妮说。“如果我们是这里第一个找到鹿群的牧场，那就再也不用担心往后的收成了，不论是鹿角、鹿茸、鹿皮，还是收取猎人前来打猎的门票，利润都是非常可观的。”
哈利埋着脑袋走在草地上，偶尔留神往旁边跳一下，躲避达力从他身后踹过来的一脚。他们已离房子很远了，穿过了公路、穿过了贫瘠的草原，来到了偏僻的山脚下。山脚下也有两户人家，远远地能看到几个年纪相仿的青年正爬在树上，举着弹弓打鸟玩。
达利甩着鞭子打在哈利身上，像鞭打小马驹一样。“嘿！你就不能走快点吗？你那四条腿那么长，难道就不能跑起来？”
哈利翻了个白眼。如果这个小胖子能立刻把手松开，他一点也不介意来个百米冲刺给对方看看。
那几个在树上的青年看到了达力和哈利，跳下树干，哄笑着向他们跑来。
“你爸爸又给你带了新的小玩具，达利？”
“这是你的新坐骑吗？妈妈让你骑着这头小驴去上学，达利小宝贝？”
“省省吧，达利，看他的腿瘦得像木栅栏一样，你会把他压成肉饼的！”
哈利绷紧了身体，耳朵重重塌下来，随时准备从这几个不良少年底下开溜。这点阵仗在平时不算什么，换做平时他能很快逃脱，可这几个人包围得太严密了。他脑子里盘算着怎样趁这些家伙不注意时撞出包围，达利手上的绳子什么时机下能松开。就目前来看这很难，女主人知道哈利灵活又不安分，栓在他身上的绳子又结实又紧。
“你是什么东西呀，小宝贝？”一个男孩油腔滑调地问，“你干嘛把脖子抻得这么长？你的长颈鹿妈妈不要你了？”
“长颈鹿怎么会长这么矮的个子？”另一只手从哈利背后掐住他脖颈，用力往外扯，“长颈鹿的脖子得有这——么长呢！”
哈利疼得挣扎起来，奋力甩起脑袋想要摆脱这几只恶劣的手。一个站在他跟前的男孩捉住他的嘴，哈利抬起蹄子，对着他的裤裆就是狠狠一脚。
男孩发出一声嚎叫，哈利趁着这一秒的时机，从几人之间的间隙中冲了出去。可惜这一次他不够走运，达利手上的绳子在彻底脱落前用力一拽，哈利又四仰八叉地扑倒在地上。
几个男孩哄然大笑。“喜欢跑步是不是，小驴？不如我们把它绑在水车上，让它像仓鼠一样跑上一天吧！”
“这主意不错，约翰尼！”达力说，“我正好要带它去林子里。”
他手上被哈利的力气勒得发疼，于是把绳子捋了捋，将绕在手掌上的那一部分松开，重新一圈圈绕上去。然而安静下来的哈利却又一次突然发难，在他快缠好的时候又跑了起来，迅速地在两个挨近的男孩面前绕了两圈。这两人的腿被绳子绑在一起，重心不稳，立刻慌里慌张地往前摔了下去。
“嘿！注意点！”
绳子并不长，达力一个不留神，被他们也带着往前扑去，重重砸在这两个人身上。一阵此起彼伏的痛叫声，在这一片混乱中，绳子被来回拉扯，最后像一条蛇一样，滑出了惊慌失措的达力的手心。
哈利撒开了腿不管不顾地向前跑，跳过了栅栏，跳过了树桩，跑到了宽阔的村庄马路上。突然，他听到身后发出一声尖叫——来自达力的尖叫。
他以为是对方要追上来了，但就在这时，哈利听见了一阵铺天盖地的轰隆声，从他的头顶上方降下来。他扭过头，一辆巨大的卡车头部，像一张没有感情的机械大脸向他冲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哈利奋力往前一跳，重重地摔在对面的泥地里。恐怖的轰隆声消失了。他浑身狼藉地从泥地中爬起来，什么也顾不上看，就向自己也分不清的方向狂奔而去。
天黑了，世间万物似乎一瞬间也全都跟着黑了下去。哈利在巨大的黑暗之中游荡，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该往哪走。
他想他也许跑出了村庄，跑到了很偏僻的地方，连一个人也没有，一头动物也没有。四周安静又昏暗得令人窒息。他很希望有人类能够生个火，或者有脖子上挂着油灯的动物出现，可又害怕被抓起来，当成小马驹一样溜来溜去。
他不知道他还能到哪里去。难道他只能没有章法地四处风餐露宿，冒着生命危险，还不知道在哪儿获得他父母的音讯吗？这一家人说鹿早就灭绝了……如果是真的，那他的父母是不是早就不在了？还是他们的住所远在天边，能找到他们的机会微乎其微？哈利是跟随过马戏团四海巡游的，他知道这个世界很大很大，一头小鹿根本别想走得完。
他又冷又饿，缩在原地，在心灰意冷中睡着了。
这一觉他似乎睡了很久，而且因为太长时间没能好好休息，睡得很沉很沉，梦里似乎有陌生又温柔的声音呼唤着他，有与他相像的、高大的动物剪影，还有扑扇着翅膀的鸟的影子，在他梦境的头顶盘旋。哈利茫然又难过地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腿和尾巴正在动来动去。有两只人类的手掌正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看，我就说没死。”有个男人在他头顶说。
哈利连忙闭上眼睛，呼吸也屏住了。
“那他怎么还不醒？是不是生病了？快死了？这个年纪的动物没有妈妈，活不了几天的。”
“你真没耐心。说不定他就是想睡觉呢？他嘴上有嘴套，一定是哪个人家走丢的小宠物。”
“得了，我们没时间了，快点。还有一堆货要搬呢。”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行远去，哈利这才睁开眼睛，从沙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
清澈的天空、荒芜宽阔的山谷平原都消失了，现在哈利面前只有漂浮的沙尘、干涸的沙地，一摞一摞的集装箱和黑色的长轨道。哈利知道轨道是做什么的，他在马戏团时坐过火车。他正思考着要不要在这里等下一列火车来，再搭火车离开这里，又有几个人往这边走了过来，哈利连忙躲到集装箱后。
他一面往空旷的地方走，一面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刚才那两个工人的话让哈利意识到，他现在处于一个难解的困境里。如果他向人类求助，人类看到他的嘴套就会认为他是走丢的宠物，从而把他送到另一个人类家里；他只能向动物求助，但是恐怕没有动物能够把人类发明的工具这么轻易地就拆下来。而他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他离饿死也就不远了。
他在火车站附近逗留了一天，傍晚的时候他找到了一截被戳破的铁栅网，冒着刺破嘴的风险，把嘴套的正前方位置压瘪了一点，现在可以勉强打开嘴，伸出舌头去触碰食物了，也可以做幅度很小的咀嚼动作。但牙齿够不着东西，还是吃不了树皮。哈利只能退而求其次，吃地上又锋利又硬的野草。
车站附近有片贫民区，哈利趁半夜悄悄溜了进去，找个没有野狗的角落睡下了。第二天他醒来，照旧偷搭别人的便车，去往下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他独自流浪了不知多少个时日，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个城市。他不停地走啊走，远离人流，远离钢筋水泥雨林，只有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他才敢逗留得久一点。幸好他的身手在几年的马戏团生活中锻炼得很敏捷，他可以轻松地爬树，顺利地越过陡坡。饿了他就在草丛里捡东西吃，困了就找个角落睡，运气好能发现小溪，就洗一场澡，遇见能聊天的动物，就问问他们有没有办法把嘴套弄下来，接下来还能去哪。嘴套网经过他的不懈努力，越撑越大，现在已经可以让他的嘴微微打开，去啃树上的树皮了。如果不是时常找不到吃的、或是为遇上肉食野兽而担惊受怕，这种日子其实也算惬意。
这天哈利又走到了一片废弃的停机场。机场的铁网墙不高，他试了几次就轻松越到了对面。落地后他发现这里是一片荒土上的废墟，布漫浓雾，看不清前方的景象。出于好奇心，哈利向着雾气萦绕之处走了进去。
四周的残垣断壁灰扑扑，在他接近时发出一阵奇特的低鸣。雾气很快模糊了四周的道路，哈利只能靠直觉慢慢地向前走。
起初白雾只在他身边显现出薄薄一层，虚笼笼地罩着前方。越往前走，雾汽就愈浓郁、沉重，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怪味，颜色也灰败下去，还携杂着深重的湿汽，洇脏了哈利本就不干净的毛发。他竖起耳朵想寻找刚才听到的那道朦胧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很苍老，又像是某类大鸟沉稳的嘶鸣。
他仿佛还能看见这只大鸟停驻的影子就在他前方不远处，高大笔挺的身形，细长的脖颈，羽翎如春枝一般郁郁葱葱，张开的羽翼就像一顶漂亮的大伞。可是只是眼前一闪，大鸟的影子又消失无踪了。
他慢慢踏着步，一路上视野中依然空荡荡，见不到哪怕一幢房屋、一棵小树。奇怪的是，空气里却有一种令哈利心猿意马的气味。很难描述这个气味像什么，它闻起来有点暖洋洋的，又有点锋利，哈利被它包裹其中，走着走着，居然渐渐感觉到身上有了能量。周遭的雾气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浓重了，眼前的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
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色后，就像进入了一个和从前全然不同的新的世界。哈利从来没有来到过如此生机盎然、清澈明亮的地方。
这里不再是荒废的废墟地，而是无边无际、郁郁葱葱的森林。显然这里鲜有人驻足，树木的枝干生得茂密粗壮，丰草旺盛，上面还挂着水珠，足足能没过哈利半条腿。视线越过几棵树之后，又是一大片宽阔明朗的草原，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草原的尽头衔接另一片树林，林下有一间独僻的小木屋，门前有大块肥沃的土壤，种着硕大无比的许多南瓜。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哈利都能隐隐约约闻到它们飘来的新鲜香气。
哈利没吃几顿饱饭的肚子饥渴地发出了叫声。他穿过树林和草原，躲在小屋附近的一棵树后面。
虽然已经饿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哈利还是不敢和人类正面对峙。这一定是家非常谨慎的农民，田地周围都围上了木栅栏，南瓜田的不远处，还有一头巨大无比、令人悚然的白色巨鸟站岗，南瓜田还有两条狗正在嬉戏。哈利知道自己不能冒险，只能伺机而动。
他在树后隐蔽处蹲了下来，草丛很好地掩盖了他的行踪。一直等到那两条狗跑开，他才悄无声息地挪着身子越过栅栏，慢慢接近南瓜地——他没有忘了狗的嗅觉有多灵敏。好在很成功，两条狗没有发现他。
竟然沦落到要偷别人家的东西吃，哈利感到很不好意思。他走来走去，正想挑一枚最小的南瓜，却发现南瓜地最边上有一块碎了一半的南瓜，显然是有意被藏到不起眼的地方，汁水流到了地上，鲜香的南瓜肉四处洒落。
它都已经碎掉了，吃掉它也不算过分。哈利这样劝说几乎已经理智尽失的自己，马上叼着南瓜肉，跑回了森林。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几周以来最好的一餐。有只大蜘蛛循着动静爬了过来，好奇地打量他，哈利甚至都全然不察。他把南瓜肉吃得一干二净，在最粗壮的树后找了块地方，心满意足地休息了。
往后的两天，他总是能在南瓜地找到一两块被破坏的南瓜。哈利本着事已至此绝不浪费的心态，每次都尽职尽责解决了洒在土地上的南瓜残肉，地里的其他南瓜，他碰也没有碰过。他每次都趁着巨鸟吃雪貂骨头、两条大狗跑到其他地方时来到南瓜地，此时地里没有一个人，他可以尽情地挑选最好的那块南瓜肉，把它拖回森林里。
哈利被这样富足的新生活冲昏了头脑，一连几天都吃得很满意，丝毫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直到这一天早晨，当他照例在林中盯梢，趁着四下无人，溜进了南瓜地，叼住了他最爱的一块南瓜肉时，一道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你在这儿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