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與判斷
龍皮靴子踩過草地,踩過水漥,踩過碎石和枯枝。
戈德里克山谷的居民,無論巫師還是麻瓜,都沒有注意到一個披著斗篷的瘦高身影正穿行在籠罩整座村莊的大雨中。
這道身影在晦暗的雨夜裡掠過一棟又一棟建築,終於停在了村莊邊緣的一處空地前。
他從斗篷下伸出魔杖,點亮杖尖。
一幢不大的兩層樓小屋憑空浮現出形狀,與他一同接受著今夜雨水的捶擊。
已經生長得奇形怪狀的樹籬上釘著一塊金色的牌子,上面刻下了這裡曾發生過的事。他沒有去看那塊牌子,因為他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他越過樹籬,從齊膝深的草叢中跋涉而過,走到小屋前。
原本應當是前門的位置,只剩空空的門框,上面還殘留著被暴力破開時的痕跡。他走進門,看到一面歪歪斜斜地掛著照片和塗鴉的牆,牆根亂七八糟地擺了幾雙鞋靴,旁邊停著一輛麻瓜款式的嬰兒車。
接下來呢?該往哪邊走?
猩紅壁紙上的金色鳶尾花忽然像是被一陣微風拂過,整齊地向右搖擺。
好吧。
他朝花朵的方向邁出腳步,順著走廊前進。走廊盡頭是一間小盥洗室,左手是敞開的拉門。他穿過拉門,發現這裡是廚房。
流理台上凌亂地堆著紙袋、一盤剩菜、搖鈴玩具和雕壞的南瓜燈。他又走近了些,看到水槽裡有幾隻髒盤子、幾把勺子和叉子,還有一隻空奶瓶。
一張四人餐桌擺在靠近冰箱的窗邊,桌面倒是擦得很乾淨,上面散落著蠟筆和白紙。他又去看冰箱,冰箱門上同樣也用磁鐵釘著兩三張塗鴉。
他注意到其中一張塗鴉是一隻黑貓——也可能是黑色的貓狸子——畫中的貓突然前後伸展了幾下,對著他開口了:“嘖嘖,沒禮貌。”
他沒理會貓,轉身向廚房的另一個出口走去。這個出口通往客廳和向上的樓梯。
他先去客廳瞧了瞧。客廳看起來又寬敞、又擁擠。寬敞是因爲客廳的面積的確不小,擁擠則是由於這裡的東西太多了,只有壁爐前空著一小塊地方。他掃視了一圈,看到沙發上搭著幾條色澤鮮豔的毯子,一根魔杖隨意地躺在坐墊的縫隙間。
把魔杖這樣隨便亂扔可不明智,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他在德姆斯特朗學到的重要的一課就是永遠貼身攜帶魔杖,哪怕是上廁所和睡覺的時候。
他繼續在客廳裡打量著,看到角落裡還有一張不大的圓桌,邊上的兩三把椅子翻倒在地上,但桌上的半杯酒還好端端地放在那裡,就在一副巫師棋旁。
他走過去俯身看了看棋盤:黑方被白方的王后將死了,但白方也沒剩下幾個棋子——事實上遠少於黑方的。這顯然是一場惡戰。
他抬起頭,注意到壁紙上的花又搖動起來,這次是朝著樓梯的方向。他應該上樓了。
樓梯很長,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長,但總之就是很長,還很陡,比看起來陡。他向上爬了十幾分鐘才來到二樓。
二樓只有三扇門。一扇門後是浴室,另一扇敞著,似乎是主臥。他只草草朝主臥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那感覺就像偷看別人的日記,很奇怪。
最後一扇門上貼著金色飛賊和獅鷲的卡通貼紙,他想這應該是間兒童房。門後隱隱透著光,時而明亮時而黯淡地浮動在地板上。
他擰開門把手。
不,這扇門難道不應該本來就是開著的嗎?
疑惑瞬間劃過他的大腦,但……好吧,現在它打開了。
門後是雨夜晦暗的天空。
大半的牆壁和屋頂像是被一隻巨大的拳頭打飛了一般消失無踪,只有餘下的殘垣斷壁證明它們曾經存在過。
雨水無聲地沖刷著這片廢墟,唯一乾燥的東西是一張嬰兒床。他一步一步走近那張嬰兒床,內心忽然升起一種恐懼。一部分的他想要立刻轉身離開,但另一部分堅決地指揮他伸出手,掀開了小床裡的毯子。
毯子下除了一張紙之外空無一物。
他拿起那張紙,仔細地讀起來。
……提米,謝謝你送的玩具,哈利和詹姆都非常喜歡(詹姆尤其喜歡那對獅鷲木偶,他還以為你不會送這麼有格蘭芬多特色的禮物)。
鄧布利多昨天來探望我們,說西弗仍然確信我們就是那個人的目標——不是我們就是弗蘭克和愛麗絲。我很想讓西弗見見哈利,哪怕只是照片,但他堅決不肯和我們聯繫。我知道這主要是出於安全考慮,所有人的安全。但他真是個固執的大傻瓜。所有人都告訴他,我早就不在意五年級那件事了,他就是不肯相信。
無論如何,我想那個人的威脅的確越來越真實了。詹姆覺得哈利出生後我一直有點兒精神緊繃,他可能是對的。畢竟我把前兩年問你要的保護咒語翻出來全部實踐了一遍……大部分沒用,可能因為這是在英國,也可能是因為我的發音不夠準,誰知道呢。但有一個我覺得似乎有效果,就是神神叨叨的那個,如果你還記得的話。
有備無患,對吧?希望我只是杞人憂天……
雨水打在紙上,將字跡湮開,變成一團又一團模糊的墨水漬,最終整張紙都溶化在他手中。雨似乎變得太大了,以至於他開始覺得自己像是溺水了。他大口呼吸著,不得不彎下腰,雙手緊緊抓住嬰兒床的護欄,免得自己跌倒。
然後他的手在護欄上摸到了某種細細的凹痕。他勉強支起身體,用魔杖照亮了嬰兒床。
護欄內側刻著極細小的古弗薩克字母,密密麻麻地順著護欄排布,最終首尾相連。
他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儘管他寧願不知道。他閉上雙眼,但指尖下的觸感不容抗拒地將話語送到他腦中。
在沃坦之日,我呼喚狂獵之王為我的中保,見證此血之約。以雷霆為記號,曉諭萬千生靈:此血是槍,此血是盾,此血是愛,此血是沃坦之權。此血不斷絕,此約亦不斷絕。
如同赤手觸摸了滾燙的坩堝一般,他猛地向後退去,跌坐在地。他的手緊緊捂在眼睛上,手掌越來越濕潤。
呼吸逐漸變成了一項越發艱難的工作,他不得不舉起魔杖,試圖給自己施一個鎮定咒。
但是沒用。魔杖毫無反應。
他喘息著睜開雙眼,發現手中的不是他慣用的山楂木魔杖,而是很多年前放棄了他的那根雪松木魔杖。
哦,那當然不管用了。
他茫然地在斗篷和長袍的內袋裡摸索他的山楂木魔杖,然而一無所獲。
對了,樓下。客廳的沙發上有一根魔杖,他可以借用一下。
他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回到二樓的走廊上,卻發現樓梯消失了,沒有半點存在過的痕跡。那他該怎麼離開呢?他扶著牆壁,拼命穩定著呼吸,決定折回半露天的兒童臥室——至少他可以從那裡跳出去。
但是不行。當他重新來到那間臥室門口時,裡面突然爆發出刺眼的綠光和氣浪,使他難以靠近哪怕半英寸。
“……提米……提米……”
綠光中隱隱傳來一個像是女孩,又像是女人的聲音。
“……狂獵之王……雷霆……此血……不斷絕……”
不,不不不……他的喉嚨徹底閉住了,但同時胃裡又有一種彷彿要把他從裡向外翻開的力量蓄勢待發。
綠光和氣浪終於平息了,房間內逐漸顯出一團輪廓。他看到了……那是一個裹在黑色斗篷裡的年輕男人,正抱著一個同樣年輕的紅髮女人,無聲無息地慟哭。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半爬半跑地衝到浴室門口,想要把所有內臟都吐出來。可是門打不開。
門他媽的打不開打不開打不開打不開打不開打不開!!!!!
在自己喉嚨擠出的嘶嘶嗬嗬聲裡,他絕望地擰著門把手,又推又拉,但那道門紋絲不動。然後毫無預兆地,門上與他視線平齊的位置出現了一道窄窗,之前冰箱塗鴉裡的那隻黑貓隔著窗口與他對視。
貓說:“貪婪,十分貪婪……”
他覺得自己在哪裡聽過貓的聲音。是哪裡?
“什麼都沒做,又什麼都想要,真是貪婪的小子……”貓大笑起來。貓的皮毛逐漸褪色,由漆黑變為蒼白——不,是貓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瘦骨嶙峋的老人。
是在紐蒙迦德。他在紐蒙迦德見過的那個人。
“貪婪哈哈哈哈哈————”
塞普汀莫斯猛地從床上彈起來。他從枕頭下飛速抽出魔杖,對著自己的臉施了個清水如泉咒。冰涼清澈的水打在臉上,終於將夢裡的狂笑聲驅散了。
他坐在絞成一團的毯子和床單中間,長長、長長地嘆了口氣。床頭櫃上的鐘錶顯示現在不過才四點十分——一個尷尬的時間,開始新一天有些嫌早,繼續睡回籠覺又嫌遲。他使勁揉搓著臉,最後還是下床進了盥洗室。
五分鐘的熱水淋浴洗掉了令人難受的冷汗,但沖不走壓抑的感覺,這導致塞普汀莫斯不得不在刷完牙之後立刻灌了一口威士忌,否則夢的味道會一直留在他嘴裡。自打那天半夜從戈德里克山谷回來,他就開始做這個夢,到現在已經有一周了。
塞普汀莫斯對這個夢的其他一切細節和變化都……心裡有數。他唯一感到鬱悶的是,為什麼自己非得夢見格林德沃那個老王八蛋呢?好吧,這或許是他那天對鄧布利多出言不遜的報應。
如果這種情況再持續下去,他可能得考慮像西弗勒斯一樣樹起大腦封閉術的防禦睡覺了。
說起西弗勒斯。唉。
那一晚的談話後,單方面的冷戰又開始了。塞普汀莫斯·塞爾溫,你要是能冷靜點兒,管住自己的嘴……不,那也沒什麼區別。西弗勒斯遲早得面對事實。
他換上晨跑的行頭,無聲地離開城堡。蘇格蘭十一月凌晨的風和溫柔根本沾不上邊,但他只是越跑越快。
他想,好吧,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受罪。
晚上十點一刻,西弗勒斯還在批作業。
或者說,對著已經批改完成的學生作業在心裡吹毛求疵,試圖拖延時間。
他抬眼掃過躺在一邊的紙條,看見上面那圈圈套套的字跡,忍不住閉上眼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非常煩躁的嘆息。
西弗勒斯把羽毛筆丟回墨水瓶裡,扶著額頭想,他當初就不該同意當斯萊特林的院長的。如果1982年的西弗勒斯再堅決一點兒,再振作一點兒,哪怕下藥也應該把斯拉格霍恩留在霍格沃茨。這樣現在需要處理實習申請、留級表格、贊助草案(梅林詛咒馬爾福的頭髮),以及鄧布利多的傳喚的人就不必是西弗勒斯了。
他又看了一眼紙條。
今晚請到我辦公室來。口令是仙子麥片。——A.D.
今晚可以是九點到十二點之間的任何時間,不是嗎?
下一秒西弗勒斯就狠狠唾棄了這種想法——不要和阿不思玩文字遊戲!他完全可以想像如果自己十一點三十分再出現在校長辦公室的後果:阿不思會把十五分鐘內可以講完的問題發展為(至少)兩小時的長篇大論,並在其中夾雜一大通關於老年人作息的廢話。
他站起身把紙條丟進熊熊燃燒的壁爐,又嘆了一大口氣才極不情願地抓起袍子,離開了自己溫暖的辦公室。
西弗勒斯從城堡的最深處來到最高處,假裝沒有注意到途中路過的幾間空教室裡傳來的不雅聲音——說實在的,他當年真應該給閉耳塞聽咒申請專利然後推而廣之,那樣的話這些愚蠢的青少年至少會(有一絲可能)意識到世界上其實存在一個咒語用於保護隱私並且避免尷尬。
“口令?”
“保護措——操。”西弗勒斯看著近在眼前的滴水嘴石獸回過神來。
該死,梅林的吊帶襪……他真的不能再回顧自己生命中所有錯誤的決定了。“仙子麥片。”
石獸帶著點兒狐疑的表情跳到一邊,露出樓梯口,還默默搖著頭。
西弗勒斯順著螺旋樓梯拾級而上,已經能在腦內預演出阿不思接下來的行動:微笑著請他坐下(說兩邊),稱呼他為“孩子”,然後邀請他嚐嚐新的糖果,抒發兩句無關緊要的感嘆,最後進入正題:交給西弗勒斯一件苦差。
“真高興見到你,孩子,坐吧,快坐吧。”校長的態度一如既往的和藹,並且同他預計的完全一致。
西弗勒斯聽天由命地拉開椅子坐下,果不其然地看到老人修長乾瘦的手推過來一小碟黑色的硬糖。
胡椒小頑童?
暫且不提西弗勒斯對自己被迫在校長室裡記住了蜂蜜公爵百分之九十五的產品這件事有多麼不快,眼下的狀況似乎有那麼點不同尋常。
阿不思晚上九點後會吃辣味糖果嗎?
西弗勒斯本能地讓魔杖滑進手中,不動聲色地攥緊了。
但老人只是了然地衝他揮揮手,捻起一顆比煤灰還黑的糖丟進口中,然後像是喝了一大口烈酒般,皺起眉享受著鼻子裡噴出火焰的感覺。
“原諒我,西弗勒斯,最近幾天對我這個年紀的老傢伙來說真是太折騰了……”鄧布利多舒服地嘆了口氣,將鼻樑上沾了灰的眼鏡摘下來擦乾淨,“至少糖果製造的辛辣沒有塞普汀莫斯的怒火猛烈,是吧?”
警報解除,但西弗勒斯並沒有感到有多麼高興。他意識到某個白痴恐怕不止是砸了阿不思一瓶酒……考慮到波特家的男孩現在進入了監護權轉移程序,恐怕阿不思在過去的十多天裡處理了一些狂風暴雨般的爛攤……後果。
“政治?”他乾巴巴地問。
校長點點頭,用魔杖把鬍鬚解開,清理掉被燒焦的幾根再重新梳成漂亮整潔的辮子。“我一向覺得政治是我們生活中最無用卻最難以逃離的部分。”
“人究其本性,都是政治的動物。”西弗勒斯翻了個白眼,探身也給自己拿了塊胡椒小頑童——這東西丟進熱騰騰的黃油啤酒裡就能立刻變出一杯勁道十足但不含一滴酒精的冬日特飲,非常適合那些第二天還要爬起來上第一節課的夜晚。
鄧布利多因爲這個回答忍不住笑了起來,渾身的疲態似乎褪去不少:“假如亞里士多德本人和魔法部打過交道,或許他的智慧之語也要變樣……”
西弗勒斯盯著鄧布利多,等待另一隻靴子落地。然而老人或許真的累坏了,又或許存心懲罰西弗勒斯的拖延,繼續漫無邊際地感嘆了好幾分鐘官僚主義的折磨之後才突然一拍額頭:“差點兒就忘了,孩子,我有個很重要的問題要問你。”
別再喊一個三十多嵗的男人孩子,我保證知無不言,西弗勒斯默默腹誹。當然他嘴上説的只有最後四個字。
校長的眉宇間浮上憂慮,聲音中的輕快也逐漸消散:“西弗勒斯,我想知道你對塞普汀莫斯的看法。”
他?對那個白癡蠢豬倔驢的看法?
他瞇起眼睛:“你介意大度地分享一下這個問題從何而來嗎?”
然而校長只是從那副半月形鏡片上方回望他,“以你敏捷的頭腦,想必已經想到了,不是嗎?”
西弗勒斯過了幾秒鍾才回話,“我認為……他不具備那樣的能力。”
“還有呢?”
這一次他切實地生出了不滿。他當然同意應當謹慎並且更加謹慎,但現在這是在幹什麼?阿不思是認真的嗎?塞普汀莫斯·塞爾溫?一個讀書時在魁地奇之外毫無進取心,天天抄他和莉莉作業的懶鬼?一個寧願頂著謀殺嫌疑逃去德姆斯特朗,也不肯加入食死徒的傻瓜?西弗勒斯沒有作聲,只給了老校長半邊挑起的眉毛。
“西弗勒斯……我向你保證,這個問題我不會問第二次。”鄧布利多嘆了口氣,並沒有試圖辯護或是粉飾這場對話有多麼尷尬,“我承認我曾經對塞普汀莫斯——實際上是對你們很多人,都看得不夠多,至少不是以……應有的方式去看。我無法糾正過去的錯誤,但現在,你的洞見可以幫助我免於新的錯誤。”
錯誤……錯誤嗎。
西弗勒斯大概能想像出某人之前在校長辦公室借題發揮(或者說無理取鬧)的內容了。他從來不像塞普汀莫斯那麼幼稚。西弗勒斯早在進入霍格沃茨前就知道,不要隨意對老師抱有虛幻的期望。教師不過是一份工作,校長不過是一個位置,只負責職位描述內的事務,指望從這些人那裡得到保護和公平是不切實際的……更何況他們上學時正值戰爭前夕,局勢堪比隆巴頓手裡的坩堝,阿不思會有餘裕來關注幾個拼命試圖不要站隊的斯萊特林學生嗎?幼稚。
然而如今他們不再是學生了,一次誤判也不再足以毀掉他們的生活。不過西弗勒斯不喜歡誤判。
尤其是當做判斷的人是——啊……
西弗勒斯突然明白了。阿不思根本不是真的需要他的意見。這個討厭的老傢伙不過是以那一貫曲曲折折的方式,把關鍵的判斷交還西弗勒斯。
真煩人。
他不禁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哂笑。“如果你忘了,阿不思,他是個治愈師——他得對著蛇夫座立下咒誓才能在胸口別著那枚亮晶晶的徽章招搖過市,破誓招致的後果能讓任何野心變得一文不值。”
阿不思用一副深受啟發的表情點點頭,又將一顆辛辣的糖果丟進了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