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6
6.
一切照常。
午休的时候把伴手礼送了出去,同事们和她一起吃饭,问她玩得怎么样,开心吗?早料到会有这个问题,但张琼予回答的时候还是迟疑了一下。
“大熊猫很好看,不过我安排得很随便,也没去什么地方。”
“这样啊!吃的呢,习不习惯。”
“嗯,还算可以?”
顺着话题聊了很多,自然地把其中一个部分隐去,导致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小心又在脑子里重演了一遍那一天。
那天刘力菲什么时候走的呢?已经没有印象了。第二天醒来没有了疼痛感,只有掠夺不尽的疲惫感,像台风过境的现场。
对面的消息隔了很久很久,才回复了一句「好的」,没有下文,估计又进入了哪一种特有的模式。她就是那种人,我很清楚的。带着胜者的口吻想出这句话,却无法调节郁闷的心情。虽然很熟悉,太熟悉,但还是无法抛下那颗隐隐在期待着什么的心。每一次都是这样,明明对方没有义务承担她的期待,更何况是现在。
「好好聊聊?」「下次见」这些消息同样没有发出去。聊什么呢?一场无关紧要的意外,成为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的一次谈资,可能会被这么定义吧。张琼予再一次关闭手机,站在机场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前,雾蒙蒙的天,尖锐的轮廓都被擦拭得柔和,飞机停滞在原地,乳白色的,好像什么都被静止了。
一切照常。
不知道是这之后的第几个周末,一如既往地打开群聊消息,但不同于往日的是一大早就很热闹,约着下午和今晚的饭局。张琼予因为生物钟醒了一轮,快速翻阅一次,没什么兴趣,看了两眼又继续睡了过去。
结果被猝不及防的电话吵醒。
还是不折不挠的打了三次。
没等张琼予接起来发脾气质问是不是哪里的活阎王来了,那边话题开门见山:“今晚吃饭去不去啊?”
张琼予的灵魂还在睡梦中走失,没反应过来:“什么玩意。”
“有人回来了,开欢迎会啊。”
张琼予越听越迷糊:“谁?”
“神秘嘉宾的。”
“?”
“她待会来接你,你看看再做决定吧。”
电话咔擦一下挂了,比风快。
感觉没好事。张琼予嘟囔两句,又躺了一会才磨蹭起身。
果然没安好心。
张琼予瞥了瞥离她身边的刘力菲。
目的地的距离,大概是不到十分钟路程,路上树荫也多,决定最后决定走过去,一路上的对话像泡泡一样,间歇着冒出来。
“听说是打算回来工作?”
“嗯,我之前不是说要辞职了么。”
刘力菲说话的速度比往常快一点,没给张琼予插上问话的机会:“是在这边的新工作,已经谈得差不多了,还差正式面试。”
“面试什么时候?”
“还有挺多要谈的,最快下周吧,但也不好说。”
“那挺好的。”
这是见面的第一段对话。起点是她的小区门口,刘力菲就在那,栅栏的背后,安安静静地站着等她。虽然从各种诡异的聊天里猜到了结果,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到的时候,张琼予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无端停下了脚步。
不过也没什么意外的吧,被起哄,所以来了,都是很久没见的好友,刘力菲不会拒绝这些。不会拒绝吗?记忆太遥远了,要追溯到她们当初相识,张琼予有点分辨不清楚。
所以和上次不一样。张琼予重新迈出步伐,大大方方过去说:“下午好”,远距离时的紧张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神奇般的平静。也是一种习惯吗?见面的次数多了,叠加了新的记忆,就能把曾经拥有过的晒干的痛苦碾碎。
继续往下聊,都是工作相关,最后扯到了天气。今天天气阴沉沉的,很热,走了五分钟就开始冒汗,不舒服的窒息感,若有若无笼罩在她们身上。
“好像比前几天还闷热。”
“你觉得和成都比呢?”
“我觉得,差不多?”
她们一直是并着肩走的,但隔了距离,两个人都向前,张琼予只能捕捉到身侧人的手臂和衣角边。
“感觉上次还是前几天的事。”张琼予语气平淡,“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见面。”
莫名安静了几秒,刘力菲慢了半步,后面又加快一点,追上来。
“不快了。”
这句话来得突兀,张琼予觉得新奇,下意识回点玩笑话:“你这说得,好像是因为我回来了。”
谁知谈话断了崖,没得到后续。
板鞋敲在地砖上的声音也是闷闷的,赫然止住了。她们一起停下,等待着红绿灯,脚下的斑马线被烫得模糊扭曲。张琼予低下头盯着,衣角和手臂仍在视线的最角落,发着呆,她好像也跟着飘到了那个熟悉的角落。
抬起头,目的地的建筑物已经是视野内可及,再过两次红绿灯,斑马线,就能到达目的地。被共友所围着起哄,刚刚断掉的那些话,又会像漂流瓶一样,在某个边缘盘旋,最后无人知晓。
张琼予又回想起那些原本已经被丢掉了、现在又被无意识捡回来的感觉。
刘力菲唐突开口:“不完全是。”
不是那种心不在焉的口吻,但又很轻,难以让人捕抓到最底下的真意。
刚说完,红灯转绿了,身边的人都跟着匆匆向前,除了她们。刘力菲一动不动,好像在等着她的下一个动作,是走是停,由她选择。
哈。张琼予不作声地往前走了。刘力菲很快跟上来,但比刚刚的距离拉得更远,差了一两步,总是一两步。
张琼予却突然踩了个急刹车。
虽然刘力菲反应很快,但还是没踩住脚步,她们猝然靠近了一些,正面的,张琼予清晰看见刘力菲的表情,低着眼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躲开了视线不在看她,却又产生总是在向着她的错觉。
和分手那天点头时候,那天晚上她来照顾她的时候,都一模一样。
“你觉得欢迎会没了主角可以吗?”
“嗯?”
“我们两个人,去别的地方吧。”
她们钻进了另一条商业街,就在附近,位置紧贴着公园,刘力菲没来过,似乎是新建的,周末的下午人很多,热热闹闹。和刚刚不一样,现在的她们错开着,一前一后,但两个人的距离反而比刚刚更近一些。刘力菲亦步亦趋,是要去哪里呢?她没有问,张琼予暂时也没有说的打算。在便利店停下来了,对方走进去,打开了冷柜。
“有点渴,先喝点什么?”
“都可以。”回答完,瞧见张琼予睨她一眼,意识到这种随便的态度不太好,连忙改口,“可乐吧,无糖罐装的就好。”
这个便利店不大,窄窄长长,刘力菲在张琼予身后,等着结账,却站哪里都尴尬。贴太近不合适,离得远碍着过路人。幸好没花太多时间,刘力菲没纠结出个结果,张琼予已经侧过身,把饮料递过来。
还是有点近了。刘力菲的眼转到了手上那瓶饮料:“谢谢。”
嗯,张琼予淡淡地应了,还是往前走,但速度慢了不少,不知道是忙着扭瓶盖,还是在等着刘力菲。为什么是罐装,好不方便。刘力菲忽然对自己有点生气,没打开,加快脚步跟上了。
张琼予却停下了,在树荫下的长椅附近,没有坐下,只是把水扭开,慢慢地喝着。她们在边角的一片,没什么人,刘力菲站在一边,捏着易拉罐,开始口渴了,却没有打开的欲望。
有时候会有那样的一瞬间,整个世界的重量都集中在你周围的、某一片很小很小的范围,境界之外空洞无声,你站在境界内的圆心,只是这么一点,却使你不得不强迫着去感知。
刘力菲想,她们现在好像就是坠入了这种结界。她的视线里张琼予的每一个动作,缓慢地放大,轻而易举地霸占了她的每一个可以感知的器官。被风吹起的叶,树影滑在皮肤和衣服上,像穗麦波浪一般的,抚动着远去了。
“我还是不明白。”
张琼予放空地盯着前面,日光与树荫的边缘,更近似一种自言自语。
“那天晚上之后,你愿意来,我以为……我以为你是想要进一步的,好的也好坏的也好,或者起码问点什么说点什么,结果好像都不是。”
身侧的人有了点动静,没等刘力菲说什么,张琼予又开口了,她一股脑地把话倒出来,害怕错过了这次,就没有那么好的时机。
“第二天给你发消息,本来想要好好聊聊,但等了很久才收到回复,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是不是要一点时间?可能你昨晚太累了,现在才起床很正常。刚好身体也不舒服,我把剩下的和朋友的行程推掉,一个人出门,晚餐、晚餐后,第二天早上,直到到了机场,也没有收到你的消息。
“后面我想通了,觉得没必要去执着什么,毕竟太凑巧了,谁也没有做好准备。现在的状况也不错。我们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可能这是最后一次,开心不开心都好,都是最后一次了。
“但现在我们又见面了,你回来了,又一次否定了我,说不是的。”
感到疲惫起来,历历在目的往事聚拢在一块,却只能卡在喉间,被迫的,那些落下来的话句变得很轻很轻:
“我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也知道和你在一起,就很容易开心快乐。但我没办法确定你是怎么想的,是真的开心吗,没有别的情绪吗?还是只是在迁就我,或者是单纯的没所谓?
“我好像一直不懂你,现在也是。”
说完了,没有觉得爽快,似乎有什么随着话句吐出去,沉重的心没有变得轻飘飘,只是空虚起来。张琼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我也有问题吧,没资格在这里和你长篇大论什么。”
“不。”刘力菲接得很快,却又过了好一会才说下半句,“……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是我的问题。”
道歉吗,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张琼予很想叹一口很长的气,发泄出去。
“是谁的错,不重要吧。反正最后分手了,是两个人的事,不是吗。”
又是一阵沉默。
倒也不意外,张琼予不难预见刘力菲的反应。一时兴起做这些事情,本来就没有央求得到一个答复,最初的最初,由始至终,也只是想对自己负责,仅此而已。
但现在说完了,又动了想得到一个答案的念头,如果……如果对方没打算答复,或又像从前一样的态度,那在此之后,恨也好爱也罢,了结了,之后她们便互不回头了无牵挂。
但怔忡间,刘力菲抛出了另一个话题。
“讨厌吗?”
“为什么这么说?”
“分手的时候,你也是这么问的。”
得到了意外的结论。虽然答案确实是“不知道”,但没办法原谅给出这个答案的自己。张琼予低下头,以沉默去应对这个话题。没等她开口,刘力菲却接着说了下去。
“但我当时确实不讨厌,甚至可能没有反应过来,可能只是有点伤心。真要说现在的话,还是不讨厌,只是意识到了,我确实很伤心。”
“伤心”的尾调是沉下去的,这一种伤心,好像能把别人的也勾起来,害得张琼予也快想起来那些讨人厌的往事。但刘力菲好像不这么认为,虽然没有别的动作,张琼予却准确无误地意识到了这点。
“关于这次回来工作,考虑了很多,不想再像上一次一样了。可能不完全因为什么,但也确实因为你。”
“我也知道很多时候我嘴很笨,一些话说不出口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在一起时也好,之后也好,上一次这一次,都不是敷衍,不是迁就,也不是没有所谓,只是……”
抽空般的停顿,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潜伏在某一处,不,不是潜伏,因为太显然、太直接。正因如此,对于张琼予而言却像海市蜃楼,她也跟着放缓呼吸,在停顿的秒数里,甚至没有猜测的决心。
“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又安静下来。
刘力菲只是低着头,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张琼予的表情。想说的话准备了很多,但最后说出口的只有这些,怎么办,很糟糕吧?在这样漫长的安静中,她想她自己应该是搞砸了。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喉咙与脖颈都卡在一根尖细的刺中,仿佛等待着一场百分百降临的审判。结果等到的,是张琼予轻到接近疲倦的话语。
“当初,最后,是因为什么分开了呢。”
为什么?刘力菲犹豫了一下,给出了她的答案:“是因为累了吧。”
并不具体,但总是没有准确的答案。因为爱与不爱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决定伸手和决定放手,本质而言是相似的事情。在疲惫中无法贴近的心,自然没有什么说爱的资格。
“是啊。”
张琼予漫不经心地用鞋尖踩着搬砖上的金色的影,又有些漫不经心、忐忑地说出接下来的话。
“那如果是……现在的我们,互相没有那么了解的我们,继续下去,可以改变这个结果吗?”
刘力菲哑然了。
她清楚知道,人的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轻易做到。在这里对张琼予、对她们的关系许下承诺,然后呢?又是重蹈覆辙吗?她又想起那个夜晚的张琼予,流出的泪像脆弱的玻璃,她不想再看到这个表情了。
刘力菲感觉身体的每一处都充满了令她疼痛的空气,“我……没办法在现在给你百分百的肯定。但我会尽力做好的。”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但张琼予没有追问了,只是点了点头,“继续走吧。”
结果停在了一个打气球的小摊。
跳脱得太快,刘力菲有点愣,但张琼予显然熟能生巧,和摊主打过招呼付过钱,就开始俯下身去挑着玩具枪。是我不在之后,才发掘的新的爱好吗?虽然知道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但还是有点郁闷。她在一边默不作声,只是眼睛跟着张琼予的动作走。
张琼予很快弄好,但是先递给了刘力菲:“你先试试?”
到这种时候了,自然没有忸怩的理由。刘力菲接过,还是忍不住说点怯场的话:“我好久没玩这个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在初中。”
张琼予倒很是无所谓:“没事,随便玩玩。”
但果然打得不太好。
塑料子弹飞出去的轨迹总是歪歪扭扭,要不太高要不太矮,力不从心地弹到气球上,毫发无损。
但偶尔也有运气好的时候,正正好好的中心位置,气球“啪——”地裂开,爆破的声音清脆又直接,却能带来一瞬间的愉悦感。
二十发子弹打得很快,最后按了好几次,终于确定已经没有。不像游戏更像临时考试,刘力菲认命般把枪递回去,有点垂头丧气:“是不是打得很烂?”
“嗯——结果不重要,开心就好?”
张琼予笑了笑,从刘力菲手中接过来,让老板帮忙重新装上子弹。张琼予显然比她熟练许多,无论是动作还是速度。枪被端起,没等刘力菲反应过来,子弹便发射出去,正正好的轨迹,她的耳朵响起爆破音,是气球被打破的动静。
她的视线也跟着倾斜过去,破掉的气球,在那之间留下一个明显的空位,空掉的,只剩绑住的残骸余留在那里。
“气球被打中,破了,就没有了。”
“子弹也一样,扣下扳机,不管中没中,飞出去,也没有了。”
视线仍然停在那个空洞处,思路一下子没跟上,但莫名的,刘力菲好像明白了张琼予想对她说什么。
“我不会接受‘重新开始’之类的说法,也不会和前任做朋友。”
啪。又一个气球被打破了,似乎是最后一发子弹。张琼予长舒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她。
刘力菲一愣。
张琼予好久好久没这样看着她了,不需要忧心什么顾虑什么,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擒住她,告诉她:我就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
过了太久,太漫长了,那些忘记的感觉全部漫上来。那种正中间的感觉。毫无保留毫无防备的,直击了某一处,不是疼痛,也不能用“开心”“快乐”来形容,似乎是,好像是——
她没来得及得到答案,却感知到了另外的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张琼予牵着她的手腕,很轻很轻,却又带着某种承诺的意味,不是虚妄的,是真真切切能被刘力菲抓住的。
“但,我们可以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