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4.
“楼下这里，有好多银杏啊。”
刘力菲把窗帘拉开一半，冬日的阳光隔着玻璃照进来，晒得人懒洋洋。她们定的酒店靠近地铁，也是在路边，偶尔有点吵，但视野很好。
“哪里哪里。”
昨天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的张琼予假装不知情，凑过来看，脑袋快要放到刘力菲肩上，但没有，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刘力菲突然转过身，张琼予马上直起身子，表情无辜，表现出清者自清的姿态，“干嘛，我没碰到。”但刘力菲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张琼予刚换好睡衣，很平常的家居款，和外套都还没脱的自己相比，单薄得仿佛置身另一个半球。“还没睡的话把外套穿上。”沙发就在旁边，刘力菲随便抄起一件往张琼予身上披。
张琼予虽然身体不反驳但态度在抗议：“肠胃的事情和穿多少有什么关系，而且房间里还有暖气！”
“不知道，但病人应该穿多点。”
她们今天早上刚去了附近的诊所，医生千叮嘱万叮嘱：忌口！忌口！不能再吃辣的了，一丁点也不行！然后瞧见两人愁眉苦脸的样子，叹了口气：闻闻味道还是可以的。
她们打车回去，一路上张琼予没怎么说话。虽然没有闷闷不乐的样子，吃饭散步的时候话题也接连不断，但现在太安静了，刘力菲有点不适应。
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心情不好？毕竟本来打算今天去大熊猫基地，明天就要回去了，刘力菲那边有事情要忙。现下这个情况，行程只能放弃。明明期待了很久，不应该排在那么后面的。刘力菲无意识咬住了嘴唇，冬天干燥，咬下去比以往疼一些。
“晚上，想去吃什么？”
张琼予扭过头看她，或许是因为刚刚分神，现在思考慢了半拍，“火锅！”然后很小声地补了一句，“鸳鸯的。”
刘力菲忍不住笑了：“好。”
又很试探性开口：“那下午休息吧？”
“当然啦，今天早起了，现在好困。”
专注状态的张琼予几近百战百胜，很快琢磨过来那点小心思，正襟危坐道：“我是病人，好好休息注意身体是头等大事，不用担心。”
刘力菲点点头，含糊不清嘀咕了一声“嗯”，侧过头去，饶有兴致看起车外的风景。
张琼予果然说到做到，刘力菲从卫生间走出来时，她已经乖乖躺进被窝，裹得相当严实，百无聊赖地在玩手机。大数据推送机制精确得可怕，一刷下来都是雷同的营销号旅游攻略，张琼予没戴耳机，声音开得也不大，播放一秒就划走，但在同样不大的房间还是可以听得清晰。
成都是几个月前随口一提的计划，不如说当时一并被提起的城市还有很多：成都、长沙、台州……两个人当时都因为结课作业焦头烂额，聊天框里都是天南地北扯东扯西。大多数是张琼予起的头，她总是这样说：“哪天我们一起去吧。”直到真的实现了，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不是“没关系”，更应该是归类为“期待”那一边。
刘力菲没有走到旁边的沙发，也慢吞吞地钻进了被窝里，另一侧的一角。旁边播放的视频转成当下热门的偶像舞台，“我们下次表演这个。”张琼予凑过来，见刘力菲没反应，又补充：“我之前提了一下，你还答应要来看。”理直气壮的语气，但拉长着音，没有什么威胁力。张琼予又将视频划到开头，重新播放。
床一下变得拥挤，她们靠在叠起来的枕头，手臂软绵绵地碰在一块，更近似于“黏”这个字眼。视频里的偶像态度认真，但刘力菲的思绪飘走，想起的却是不同时间点的张琼予，第一面的、后来的、现在的，但实际上分界线都很模糊。
她总觉得她和张琼予不一样，对方似乎总能如鱼得水般表达一些东西，喜欢的讨厌的，想要的不想要的，值得纪念的和应该被抛弃的。偶尔心思十八拐，换着不同的方式让刘力菲去解密。随手挂在她包上的钥匙扣，强硬她一定来看的演出，但在送出礼物时的祝福话句发涩，好像在初次削苹果皮，断断续续，手上是不显眼的粉红色的划痕。
耳钉，刘力菲还没有带过，放在背包的夹层，心血来潮时会放进手心，很小，冰凉的，微微用力会被尖端刺到，又想起那天送礼，张琼予望向她时的眼睛。
“不专心。”
张琼予不客气地用膝盖撞了撞她，有点痒，刘力菲下意识把自己的腿缩回去。“小气鬼。”张琼予嘟囔一声，但显然没有继续计较的意思，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视频上。
“我们提过太多了。”
不等对方说什么，刘力菲又开口了，带着不自然的急促。
“还有好多地方，可以下次再去。”
张琼予的注意力从手机挪开了，似乎是意外于突如其来的话题。视频没有暂停，声音也没有调小，但到了末尾自动戛然而止。刘力菲刻意忽视张琼予的视线，盯着前面没打开的电视，反射着她们两个人，莫名其妙，想要忽视，反而更加集中地注意着。
她发现她们的距离被分开了一点点，旁边人的身体微微侧着，暂停，一动不动。张琼予一定在看着我。刘力菲甚至能想象到她接下来的语气：带点玩笑的，但某些地方要咬得很重，好像要咬到自己脖颈最脆弱的那里。
“什么地方？什么事？”
“很多啊，没有特指什么。”
刘力菲的语气故意放得平静。她的小腿并拢拱起，手臂隔着被子圈着膝盖。为了躲避什么，视线往下，注意到张琼予的姿势也差不多，不同的是抓紧着被单，被发现盯着，不慌不忙地放开了，说出口的话也是。
“好的，记下一笔，刘力菲于x年x月x日对张琼予承诺，要在不久的将来进行第二次旅行……”
刘力菲这下更窘迫了：“也不用这么急吧，还有别的事要忙。”
“好，那就很久之后的下次。”
无端的，她感觉到张琼予心情变好了。“睡觉。”张琼予放弃追问，把手机搁在床头柜，直截了当躺下。是背对着的姿势，但少见的往中间靠拢一些。刘力菲瞥了一眼，同样没有挪动。
窗帘被严密拉上，只有刘力菲那边的床头灯开着。还不想睡，决定整理一下相册，这几天的照片虽然发了一部分，但还是乱七八糟的。
她点开和张琼予的聊天记录，最近的都是转账和图片，以及零碎的行程备忘录。她一边存，一边往上划，分享的攻略、没有逻辑的天马行空，挤得满满当当。“倒数第二天”“睡醒就出发！”还发了这样的话，附上圆滚滚的表情包，稍微一晃就能荡出来的好心情。
明天要回去了，要结束了，现在才有实感。
刘力菲愣了愣，点开她相册一张图片，她今天帮张琼予拍的。还没来得及发过去。“好傻啊。”当事人看到后吐槽，但是语调跳跃，又听不出是讨厌的意思。
两指一拉，放大，眼睛亮晶晶的，被定格了，是看着我的，心的某一处也跟着亮起来，不会被发现的月亮背面。我觉得很可爱。但当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改成了“我觉得很好看”，像把凹凸不平的苹果嚼碎，甜的，顺着喉咙流下去。
手臂突然被碰了一下，刘力菲慌张地锁住手机。她看到了吗？差点咬了舌头，只能挤出很简单的音调去回应。
“嗯？”
张琼予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过身，仰着脑袋看她，眨眨眼，扮出一点可怜的样子。
“我睡不着。”
但刘力菲的思路明显异于常人：“是不是敲手机吵到你了，我到沙发那边坐着。”
“不是——”
还没有下一步动作，手腕就被握住。第一个瞬间很用力，有点疼，后面很快松开，只是手指虚虚地搭在上面，晃晃悠悠圈着她。
“聊会天嘛，和我。”
说出这样的话，张琼予反而闭上了眼睛，刘力菲看着看着，也放松起来。身后的枕头变得软绵绵的，她的身体又向下滑了一些。
她漫不经心地开口：“要回去了呢，明天。”
“是呀，舍不得？”
“毕竟回去之后，又有别的事情要忙。”
“也是。”
难得的，张琼予没有继续逗她，如果是平时，大概会说“是不是舍不得我们二人世界”“果然还是和我一起最开心”之类的话吧？想到这里，刘力菲哼出了一声轻笑。
“哎呀，有人看起来心情很好。”
“嗯，还可以。”
“那分享一下。”
“秘密。”
“切。”略微俯视的角度，很容易看到眉头皱了一点，“所以说，是小气鬼。”
被窝已经很温暖了，张琼予的手也是，和她的不一样。她的手一直裸露在被子外面，凉凉的，形成鲜明对比。刘力菲喜欢这种温暖，碰触时，感觉到身体像是被什么充满了。
她慢慢摆动手腕，挣脱着，张琼予没有阻拦，放开了，但那只手并没有溜走，只是略微向上，然后松垮地将她们扣在一起，掌心与掌心，就这样轻易地贴合了。
张琼予用力地回握了，似乎在确认什么，语气却有点嫌弃意味：“你的手好冰，冷。”
“是啊，所以才这么做。”
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刘力菲发现，自己的影子覆盖在张琼予身上，不明了的轮廓，如果笑起来，影子也会一同颤抖着。
“这几天开心吗？”
“开心。”
可能是氛围，说出很真诚的话也没关系。刘力菲又重复了一次：“我很开心。”
“那就好，因为我也是。”
呓语一般的结尾。张琼予说完后，似乎又睡着了。扣在一起的手没有放开，刘力菲感觉到自己的手也慢慢变得暖和起来。
手机被搁置在一旁，几点了呢？也不重要，和夜晚没有什么区别。刘力菲喜欢夜晚，凌晨时分，这时候的世界是完全属于她的，不会被打扰。刘力菲放空地环视着房间。晦暗的四周，迟滞的橘色的光，沐浴露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很淡，像干净的池塘散发出的味道，带着一点隐约的清甜。
她低下头，看着似乎已经睡着的张琼予。有什么不同呢？脑子里第一次冒出这种问题。睡着的时候眉眼更放松，身体也是，很随意地把被子卷了一些在怀里，形状乱七八糟的，更孩子气。
她比我小一点。微妙的差别，现在才奇特地意识到。
好像冬眠的小动物。刘力菲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本来想摸摸头发，莫名其妙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充电。张琼予好像不喜欢被这么碰，上次躲开了。但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食指已经贴了上去，戳出一小块凹陷，很软，比手心要凉一些。
张琼予突然睁开了眼。
哇。
毫无防备地对视了，喉咙发出吞咽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差点道歉了起来，“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不该碰你的”，但没有，因为张琼予用力地攥紧了她，好像是知道她会逃跑，或者是害怕她会逃跑。
身体反应过来，心跳还没有，咚咚，咚咚，四处弹射的球，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她会听到吗？会感受到吗？握住的手没有放开，放松了一点点，自己的呼吸声却好像加重了。好奇怪，刘力菲撇开脑袋，不敢去确定张琼予的表情，她感觉到自己小腿都在紧绷着，喉咙也是。说点什么嘛，谁都好。聊天气，还是接下来的晚饭，但莫名都没有说出来。
张琼予同样没有说话，低下头，很久很久，久到刘力菲以为沉默就是张琼予的回应时，被子沙沙地响了。她扭动了一下手腕，很慢很慢地，在她手心里写着什么。
Touch.
指甲在单词的中间刮了一下，重新写着，覆盖过去，速度变快了，因为是听着心跳数的，居然察觉到了这件事情。
Kiss.
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张琼予终于抬起头，肆无忌惮地撞进刘力菲的视线里，但只是看着她。直勾勾的，却不具有任何的前进意图，等待着。
完好的苹果，后面被削得凹凸不平的苹果，现在掉在了刘力菲的手里，散发着甜蜜的气息。恍惚的，刘力菲总算明白了张琼予那天局促忐忑的表情。
如果是现在……
First.用断断续续的苹果皮组成拼合。她俯下身，闭上了眼睛，在同样的地方，落下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