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1.
「我迷路了。」
消息才刚发出去,张琼予已能想象会收到什么样的回复。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天哪你也有今天啊」
「……」
想象到了也要发,发了也不能解决,沟通中最纯粹的精华便在此处,真是难能可贵的友谊。
张琼予站在石板凳的边上,三十多度的高温,烫得人都没有坐下去的资格,明明站树荫下,撑了把伞再抹了防晒也抵不住太阳的热情。
空气是止不住的闷,她觉得自己此时要有bgm的话,应该是浮夸之站着如喽啰。
旅游计划是前两周做的,当时几周连轴转加班,总算到了尾声。张琼予悲愤地盯着右下角的时间,心想这世道真神奇,赚钱不易花钱也不易。还没等她自己反应过来,一不小心手一抖一不小心点开了某些app,把之前收藏的酒店机票都定好了,进行了一番冲动的报复性消费。
成都不是没来过,好几年前还是愣头青的时候到过一次,不算不熟悉,况且大都市实际上差不多,不至于找不到,但也是真迷路。
迷路是因为太阳大风也大,路旁的树叶诗意般被吹得满天飞,呼啦啦,又诗意般打到了张琼予的伞上。本来轻飘飘落了地当无事发生,偏偏张琼予多看了两眼,形状不是扁圆,她盯了好一会,才发现是银杏。
绿油油的银杏不好认,不靠特殊的颜色,靠有点特别的形状。像多年未见的朋友,换了新发型新衣服,路上擦肩而过,第一秒叫不出名字来,还带着点意犹未尽的尴尬。
但树与叶又有什么错呢?只是扎根在那,看不到本身的自己,春夏秋冬,红黄白绿,和它有什么关系呢。
张琼予为了看看那棵陌生又熟悉的绿银杏,多走了十几步。
偏偏这十几步让她错过那条小径,地图准头不太好,没反应过来,拐了个千差万别,张琼予心想怎么好像离目的地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对劲,手机这才震动回应,慢慢悠悠开口提醒一句:
“您已偏航。”
气得张琼予原地开始发消息。
「我都说了,你要是去玩,还是找当地人带着更好嘛~」
群里很快有人回复,特意发语音,张琼予没戴耳机,随手转文字,精确到把尾巴的波浪号都转出来。
波浪号很勾人,弯弯曲曲,下一秒要把人勾进坑那种。
不怀好意。
「嗯嗯,您不用担心,已经约好人了」
「嗯嗯,我记得那个谁好像也在成都来着」
「她又不是当地人」
「我有说是谁了?」
「我有提是谁了?」
张琼予开始报菜名般列人名,面面俱到说出行程明天找谁后天找谁,霸屏了一整块。
一分钟后,对面才慢悠悠回复:
「哦哦」
「但那个谁怎么不出现?」
「?」
「不太明白听不懂」
张琼予把手机装回口袋里。
这次旅行是一个人过来,另一方面的一身轻,定好机酒也定好了规划。昨天傍晚抵达,酒店在比较热闹的那一片,路途疲惫天气不详,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胃口,晚上在附近商场和朋友吃了饭,接着懵懵地睡了很久。
第二天终于有精神,决定自己往阴凉的地方逛。突然想吃蛋烘糕,地图上显示很近,没打车,结果沿途走起来像大火炉,又闷又晒,最后还迷了路。
张琼予在迷路的原点想了想,决定暂时放弃原计划,拐进路边的一家冰粉店。虽然不是定好的,但店里看起来热热闹闹,且起码有一两桌本地人,估计不会踩雷吧,张琼予安慰自己。
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位置不是风口处,冷气依然往脸上扑,把一身大汗的她吹得快感冒,冰凉凉湿淋淋,已像渡了一场浩荡的劫。
张琼予打着哈欠,随手拍了个菜单图分享到群去。
「看起来不错,哪呢」
懒得说话,随手又分享了地点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朋友在这边扎堆地多,或者一些是呆过一段时间,谁都能有指点两句的底气,几个人的群里热热闹闹开始提建议,你一言我一语地刷了99+,眼花缭乱,话题偏成了“各城市有啥美食”,点好的冰粉终于送了上来。张琼予一边回信息一边扒拉碗,座位是那种旧旧的木,瓷制调羹撞着瓷碗,冰冷的甜淌过舌后滚进肚里,不腻人,让人慢慢放松下来。
她开始发呆。
这片是知名游客景点,外地人多的区域,大多数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甚至夸张一点点,热热闹闹五六个人挤进来。就算没有多紧密,一出现,会把整个空间包括缝隙都填满。
她的旁边刚好是大桌,来的一群人坐下,七嘴八舌,轻而易举塞满了她的个人空间,明明没有越过线。
那种感觉偶尔会很浓郁,逼得人想往后退。
张琼予搅了搅近似空无一物的碗,碗底平铺的那块,剩了点零星的甜液。甜液显然没办法用勺子弄起来,甚至抬起碗,聚起来喝下去,也没办法做到完全清空。
除非拿水冲,拿布擦,用其他的力将其抹掉,才可能完全消除。但说不定仍然会留下抹不掉的甜,尽管只有一点点。
只有完全不在意,才能忽视掉这一点点。
瓷羹彻底掉进碗底,发出的声音被拉开椅子的滋啦声掩埋掉。
张琼予一只手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另一只手打开手机扫二维码,准备结账潇洒离开,去逛逛买点小吃,然后打车回酒店。
可惜意外总是来得比账单快,还没来得及潇洒站起迈出第一步,前进的方向就被截了路。
“你好——”
身旁桌子的瓷碗被服务员收起,离开得晃晃当当,发出很清脆的碰撞声。
提问的人声音同样清脆,停在门口不远不近的,脚步敲了几步,没有继续的打算。
张琼予下意识抬起头,半口气吊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明明只是说了两个字,快速又短促,但还是认了出来。
太熟悉,以至于不敢相信。
“唔,请问外带打包怎么点单?”
对方停在门边,认认真真和服务员沟通,目不斜视,专注度百分百的样子。
刚好是门边,刚好是路中间,任谁离开都要经过的路中间。绕不过,躲不开,张琼予心里快速计算了三遍距离,还是没有赌的欲望。
或许又是点别的原因。
没等她决定,面前的人转过头来。
刘力菲慢动作般地打量着店里的摆设,显然的漫不经心打发时间,转了还没四分一,才和还停在那不知道动不动好的张琼予对上眼神。
转动的动作停下了,也跟着杵在原地,眼神没来得及避开,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好像什么都静止了。还是那双眼那张脸,第一次见面也好,一年前也好,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是旁观着世界。偏偏到这时,那点冷淡如冰柱的边缘缺了角,不知道从何处开始,略微地因她松动起来。
张琼予的心停了一下。
紧接着看到后面冒出个根本不认识的女生,看起来挺亲密,肩碰肩心连心。
她的心差点又停了一下。
“这是我妹。”
幸好刘力菲总是存好心做好事,体贴开了口,没给张琼予心梗的机会。
“哦哦你好你好……”
“你好你好。”
但为什么第一句是这个样子。
反而先和人家妹妹寒暄上,刘力菲在一旁站得挺直,没有近一点的意思。
嘴却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说要来这边取修好的手机,我载她过来。”
“家里人听到我们来这边,说想吃点小吃,我们就顺路过来打包了。”
“没想到在这刚好碰到你。”
说完才发现自己话有点多且密,刘力菲突发变哑巴,眼睛开始扫墙上的菜单。
刚刚的话不管圆得有没有逻辑,但起码话多通顺有诚意。但偏偏在诚意面前,用不出虚张声势,那点原本腹稿好的调侃客套话堵在半路。一时半会,张琼予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接。
店里很热闹,也同样窄小,甚至有人瞥过来,不满地看着堵塞在路中间的她们。两人却仍然无法动弹,好像无形成了热锅边的漏网之鱼,谁先打破这种凝固,谁就会先被丢进去。
“打包也一样的,直接扫这二维码下单就行。”
路过的服务员疑惑路过,发现扎堆的三位顾客,很刚好出现温馨提示,又去忙活别的事。
“对对对,我们顺路过来打包,你们好久不见了吧,多聊会。”
妹妹倒是很有眼力见,一溜烟跑到了柜台那边等,和店家聊上,似乎没有参与的打算。
那碗空掉的冰粉已经被收走了,她俩一起在这,更像一桌新客人。新的点单,新的事物,吃掉,落进肚子,结束。新的开始,新的翻台。
但她们不是,点的东西也不属于她们二人,前面属于张琼予,后面属于刘力菲,同一家店、冰粉、订单,这些变成很脆弱的桥梁,待会一同被塞进无法谈起的角落里。
真要算起来,她们是陌生的故人,不存在任何新的东西,没换新发型没换新容貌,明明白白认出来了,也还是考虑很久,要不要送出那句问候。
张琼予想起那棵讨人厌又很无辜的绿银杏。
刘力菲很快点好单,过程中张琼予无聊,开始数木桌上的条纹,一根两根三根四根……第二次数到第十根的时候,刘力菲把手机放下。
“点好了?”
刘力菲点点头。
张琼予脱口而出:“没想到在这会见到你,好巧。”
我在说什么这多少有点做作了吧。
张琼予才刚开了口就已经又想闭上嘴了。
幸好对方也心不在焉:“嗯。”
紧接着又是惩罚般的沉默三秒。
刘力菲抿抿唇,本来就薄的嘴唇快被拧成线:“请假过来的吗?来旅游?”
“算是,之前不是一直想再来一次嘛。”
张琼予笑了笑,很礼貌的那一类,提了点毫无进展的话题。
“你呢,最近怎么样,今天是请假陪家人?”
“嗯……”刘力菲无端顿了一下,“我家离这边近嘛,有时候会一起过来玩。”
说着说着,刘力菲也跟着低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数桌上的木纹,“最近假期嘛,家里几个小朋友闹着来。”
“这样,也不错呀,放松一下。”
又扯了点无关紧要的话,关于工作关于假期,比起尴尬的话,更害怕那点沉默又见缝插针停在这里。
可是太久没见,有什么共用话题都扯不明白,提过去伤感情,提未来没必要,这些东西早就不存在于她们二人之间。
“你好,点餐打包好了。”
幸好服务员上演第二次紧急贴心,一大袋打包好的放置在面前,恰恰好遮住了二人视线交集的路,又是鸦雀无声,反倒要怪邻桌太热闹,形成对比。
张琼予半放空盯桌子,看见对面的手没什么节奏地敲着,一下又一下,时快时慢,比起死神作出最后通牒,更像是要摆脱咬在身后的鲨鱼。
最后泄了气,无力地摊开在桌面,又像搁浅了的鲸。
“我先回去啦,你玩得开心。”
手收了回去,刘力菲拉起椅子站起来,动作很轻,打扰不到除了张琼予外的任何人。
暂时的结界,马上要被打破了。
“我这几天估计都在成都,有需要可以打电话给我。”
话是这么说着,刘力菲那双眼快要撇到地底下去。成蚂蚁,暴雨前的晴朗,有秩序地冒出来,现在得了感应,又有秩序地钻进安全区。
别的可能都很陌生,唯独这样缄默又逃避的刘力菲,张琼予记得最清晰。
也最受不了在她面前摆出这种态度的刘力菲。
“难得见一面,今晚要不要一起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