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黑湖
斯内普当着阿不思·邓布利多和哈利·波特的面关上办公室门，回到办公桌前颓然坐下，凝视着已经空空荡荡的冥想盆。
他拿走了这段记忆中的细节，以确保自己不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回忆起不想回忆的情景。但是维安娜递给他火焰威士忌的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当然清楚。
明天就是九月一日，后天则有这学期第一堂黑魔法防御术课。他用这个理由哄骗自己转移注意力。原有的教学内容需要大改，过去两年的动荡和混乱证明了年轻巫师们在抵御黑魔法方面学得不够，远远不够。他在过去的两个月重新制定了上课计划，但还有许多可以完善的地方……
斯内普俯身工作，用魔杖敲打厚厚几本笔记本，在上面删删改改。
时间慢慢流逝。地下无分昼夜，他却能感觉到夜晚在渐渐来临，拿着魔杖的手越来越迟缓。直到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桌前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很久了。
很长时间没有衣袖擦着桌子的响动和羽毛笔的沙沙声，房间里一片死寂。角落里，蜡烛的影子微微晃动。
空洞攫住了他的内心。
他挣扎着起身，从储藏柜里摸出一瓶威士忌，对着瓶口仰口灌下一口。
喉咙里一阵辛辣，一直烧到胃。这东西并不好喝，对身体也并无益处。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过去几个月，他无数次在夜里惊醒，坠入空洞和黑暗的深渊，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他给自己又灌了一口。
“你在做什么？懦夫！”脑海中一个声音响起。“你想和那个人一样吗——用酗酒逃避内心的不安和恐惧？”
西弗勒斯·斯内普的长相更像母亲，也继承了母亲在魔药学的天赋，自己血脉的另一半来源则是他一直不愿承认的。
“可如今的你在做和父亲当年一样的事。”脑海中的声音冷酷地说。“接下来还想做什么？娶一个女人回家，生一个孩子，然后冲他们喊叫，把自己的不安都发泄在他们身上？把女人逼出一身的刺，让她甚至丧失了爱自己孩子的能力？”
“你不曾经历过爱，不懂爱，也不配拥有爱。”那个声音说。“你从来没有被好好对待过，所以永远做不到好好对待别人，永远在伤害别人，然后赎罪。”
无法反驳，因为他清楚每个字都是对的。斯内普无法控制自己，重复举起酒瓶、仰头、吞咽，似乎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清醒。他在某一刻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昏暗房间停留一秒钟，于是走出办公室，任凭双腿带着自己向外走去。
城堡内外都是静悄悄的，学期还没开始，连海格小屋都没有亮光，斯内普怀疑整个霍格沃茨只有自己和邓布利多两个人。
月色很明亮，他不需要点亮魔杖就可以在夜晚中自如行走。心和脑子像是被掏空了，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是机械地往前迈步。不知走了多远，看到不远处的地面上闪着粼粼微光，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黑湖边。
他在湖边驻足，凝视着水面。同样的一片死寂。
广阔，浩大，一眼望不到头，仿佛可以容纳下一切。
一个念头突然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伏地魔已经死了，我的罪应当已经赎清了。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形成得如此清晰而自然。他好像突然点破一层窗户纸，恍然大悟。
他脱下长袍叠好放在岸边，不想让累赘的衣物碍手碍脚。把魔杖插进长裤口袋，他不会再需要到它。下一步就是向湖水中走去，如此轻松，一切都会结束。
正在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斯内普教授。”
斯内普假装没有听见那个声音，但现在显然不是走进湖水的好时机。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面对着湖水。
身后的声音又叫了一声，“斯内普教授。”
那人已经离他非常近，他无法再忽视这个声音了，只得转过身，看到一个女人。她披着深灰色斗篷，似乎整个人都融进了夜色中，只有露出来的脸和手像月光一样苍白。
“维安娜。”斯内普语调平平地说，“你怎么来这里了。”
“邓布利多校长来霍格沃茨的时候带我一起过来了。”维安娜目光扫过地上的长袍，“斯内普教授，你是想沉入黑湖吗？”
斯内普没想到她如此直白，猝不及防，冷冷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要是想，我可以帮你。”
斯内普怀疑酒精让自己产生了幻觉，“你说什么？”
“相信我，我最熟悉这种感觉了。”
维安娜从斗篷里抽出魔杖，对着他低声念了一句什么，接着对自己也施了一个相同的咒语，两人身上都泛起淡淡一层珍珠色的光泽。“好了，”她冲他扬起嘴角，“我们走。”
斯内普不确定自己听懂了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维安娜轻巧地朝湖水中走了进去。斯内普跟着向前走，第一脚踩入水中，就意识到不对——自己的膝盖以下全部淹在水里，但脚和小腿完全没有湿的感觉。
湖岸很陡，没走几步，水就淹到了胸口。维安娜在水中轻盈地划动，只有头还露在水面上，微笑着对他说，“过来，没事的。”
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轻轻一蹬，让自己落入水中。
斯内普很快发现屏住呼吸毫无必要。他毫无疑问是在水中，但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到水。双手可以感受到水流的触感，但他和湖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让他——虽然大脑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可以自由呼吸。
“这是怎么做到的？”他问维安娜，但只吐出了一个泡泡。
对方似乎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但看到了他的口型，伸出魔杖在他身上和自己身上点了两下，一条细细的银白色丝线连在两人中间。
“这样就可以听见了。你刚刚说什么？”他突然听见维安娜的声音。
“你是怎么做到的？”斯内普重复刚才的问题。
“我自己发明的咒语，很实用，对吗？我想人总有一些时刻想要沉入水中。我们再往前一点吧，这里还不是最好的地方。”
斯内普发现湖水突然完全听从他的驱使。他只需要轻轻摆动手臂和腿，就可以向任意一个方向移动，比在陆地上还要行动自如。
水下的黑湖很安静，他知道应该有人鱼和巨乌贼什么的，但一个都没有遇到，只有掌心大的小鱼成群游过，鱼群一边游一边不断变换形状，像一团飘散的雾气。
“这里差不多到湖中心了。”维安娜像个骄傲的导游，“来吧，躺下来，放松身体，你会喜欢的。”
他依言翻个身躺在水中。
“什么都不要想。”
斯内普望着天上的月亮，感觉自己悠悠荡荡地沉了下去。
从岸上向湖中看，黑湖颜色幽暗，像不可测的深渊。可换个角度从水中向外看，黑湖却清澈得离奇。
沉入湖底的感觉很奇妙，背后的湖水轻轻托着人的身体，不像坠落，像跌进一个温柔的梦。
“你或许注意到了，我家园子里有一个小小的湖，那个湖其实非常深。”维安娜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每次他给我施了遗忘咒，我就会沉到那个湖里，在水底待一会。”
“那是什么感觉？我指的是那么多遗忘咒。”斯内普轻声问。
“怎么说呢……感觉自己好像轻飘飘、孤零零地在空中飘着，没有东西把你和这个世界绑在一起。”维安娜回答。“一睁眼醒来，身处一群陌生人中间，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要看镜子才能知道。”
“遗忘咒施得太多，到后来就没那么有效了，发生过的事情会被清除，但一些情绪会残留下来。我会感觉到恨意，在这个位置，”她按按自己心口，“但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
“我第一眼见你就有一种感觉，我们好像是同路人。”她转过头来，“斯内普教授，我们以前见过吗？”
斯内普感觉心脏某个地方震动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抱歉，那可能是我记错了。这种情绪有时候也会混乱，我的感觉一直都很混乱。”
两个人沉默着。湖水是最温柔的风，斯内普感觉自己像一片叶子一样轻轻落在湖底。
“到了。”维安娜轻声说，“我们可以在这里躺一会。”
“很黑。”斯内普闷闷地说。
“你喜欢有一点亮光吗？你可以试着点亮魔杖，大部分咒语在水下还是一样可以用。”
“不。湖里有人鱼和其他生物，亮光可能会惹来麻烦。”斯内普说，“黑暗也没有关系。”
黑暗无声。斯内普在黑暗中没有再看到幻像。他感觉自己像是远离了这个世界，于是这个世界的痛苦也一并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甚至怀疑自己睡了一会——斯内普听到维安娜在身边叫他，“斯内普教授？你感觉好些了吗？我在水下总是把握不好时间，我担心待太久就要天亮了。”
“好。”
两人花了一些时间回到水面——途中隐隐约约看到人鱼鳞片反射的亮光，为保险起见绕了点路。等站在岸上，天光已经微微亮了。
“真好，你的长袍还在。”维安娜用魔杖点了点两人，珍珠白的光泽消失了。
斯内普盯着她的脸，过了几秒钟说，“谢谢——”他歪了一下头，“——汉格顿教授。”
维安娜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用魔杖挠挠鼻子，“不用客气，斯内普教授……那我们开学典礼见。”
斯内普点点头，披上黑袍，转身走向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