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尽灯·初见
皓月当空,绸缎似的光顺流而下,破入开封城下某所客栈的门窗。木板钉成的窗沿遮不住灌进的北风,吹得客栈里头的人下意识搓着双臂。大堂角落里头杂乱堆着报废的桌椅,茶杯碎了两盏,稀稀落落在地面。两道交错的刀痕自东南蜿蜒至西北,几乎横贯全屋。
“我真的知道错了,”舒戍坐在缺角的长凳上翘起二郎腿,又被身侧的青溪大善人提着领子拽到半空,“再不招惹你们三更天了,还是天泉的铁子好骗。”她挣扎两下,颈侧伤口隐隐作痛,绷带表面又渗出暗红。误入混乱的青溪弟子咬着牙,双手反方向一扯,将她手腕上的绷带勒得涨红,换来一声崩溃的惨叫。
“药钱。”青溪言简意赅。
“你找九流门要药钱?”九流门震惊,九流门不解,九流门掏出两簇耗子毛,“我身上就这个了。”
青溪直勾勾盯着她半天,像是在验证这话的真伪。直到舒戍实在忍受不了,将衣兜里里外外翻出来展示,对方这才接过了那两簇灰扑扑的毛发。青溪也是很莫名其妙的门派。舒戍看着青溪将耗子毛收进随身的行囊里,默默想着。
穿着三更天服饰的女子面无表情坐在两人对面,慢吞吞喝了口茶。简陋的客栈里自然没什么好茶,水浊得瞧不清杯底的茶沫,喝起来还有一股霉味,像是九流门藏在兜里的钱袋子。
“是这样,你心里骂我们九流门的时候可以不用嘴说出来的。”舒戍干笑一声。
“偷人钱财,应该教训。”三更天没回答她的话,那双黑眼瞳被上眼睑遮了大半,毫无焦距地注视着舒戍,看得她冷汗狂流。
“你们还在乎钱财?”舒戍双手合十,向前比了比:“不是信佛吗,这么重视身外之物做什么?”她打量着面前的三更天,是不是道行不深,心有杂念?学艺不精的三更天,别被我抓到把柄!
大约察觉了她的不信任,三更天握住刀柄,双刀向外滑出半寸,冷冽的光映入眼瞳,衬得本就惨白不似常人的皮肤在黑夜里发亮,越发像是索命的鬼怪。这不一样。在旁看好戏的青溪忍不住多嘴:要是有人偷我钱,我也会忍不住杀了她再吊到城门示众的。
三更天认同地点头,眼中闪过赞许,抽出刀来想要以舒戍为典型范例照做,被两人手忙脚乱地制止。
“别别别,我真的不敢了。”“别别别!我好不容易救活的!”
青溪看上去比舒戍还激动,嚷着什么一命一价,这九流门再治就付不起钱了,付不起钱,就只能要命了。她嘴上说着不要,手里的扇子已经拿出来跃跃欲试了。舒戍左看右看,险些给两尊大佛跪下磕头,闹了大半天才消停下来。
“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呸!呕!这什么茶啊?”舒戍原本想喝口茶润润嗓子,顺便打个圆场,好避免自己的小命被双刀大剪子索了去。结果茶水入喉,不,甚至刚触到舌尖,一股熟悉的味道就从四面八方涌来。说白了,这茶叶沫像是老鼠吃剩下的,她一个激灵全吐在了地上,“你还喝完了?你这人没有味觉吧?!”
嗯。三更天的那位应了一声,又添了杯新茶。
舒戍缓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人的那句“嗯”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真的没有味觉?我真该死啊!她为数不多的良心活跃起来,刚想说抱歉,又猛地回过味来:“但你刚刚说这茶喝起来一股霉味。”
“我是没味觉,”三更天顶着九流门疑惑的目光慢慢解释,“刚刚只是想骂你。”
话音刚落,不等舒戍发作她就站起身,背着双刀向外走去。走了。三更天丢下简单的两个字,也不知道在同谁道别。敞开的大门断了半截,有月色倾泻至身前,猩红的布面朝着斜侧高高扬起,滚落一阵风声。吱呀的木门前后摇晃着,舒戍眯眼注视三更天的身影淹没进夜色中,单薄的背脊上交错着架上两把刀,走得又稳又快。忽地,她高声问:“喂,那个三更天,你叫什么?”
已经走到门外的三更天停下脚步,缓慢地扭头。她一头长发被草草扎了支垂在胸前,看过来时有凌乱的发丝遮盖住眼睑。那双眼睛似乎连一抹光也照不进,墨色沉沉,胜过垂坠的乌云。四面透进来的风吹得血染的佛珠窸窣直响,瘆得人心慌。
“初禅天,”她说,“离生喜乐地——初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