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尽灯·前尘往事1
初禅天一开始并不叫初禅天。她生在开封,原先有个小名叫“了了”,“小时了了者,至大亦未能奇也”。算不上顶好的名字,但也是爹娘翻了几宿书取来的。
了了幼时就显示出不似同龄人的沉稳,说起话来不急不缓,和她那同胞哥哥两模两样。她兄长叫暮春,是在春末出生的孩子,大她许多岁。到底大了多少,她也不记得。她只记得兄长高她一头还要多,总拉着她走街串巷,招猫逗狗。但了了从不惹祸,兄长浑身污泥地带她回家,她偏偏身上半分灰尘也没沾。爹爹娘亲夸她稳重懂事,兄长就要在一旁笑嘻嘻地揭短:什么稳重,都是胡说八道,我们了了其实是慢了别人半拍啊!
是了,了了才不是什么沉稳的小孩。她只是反应慢些,往往事情结束了她才转过弯来。但兄长不嫌她,日日夜夜带她出去玩,玩累了就趴在渡口的屋檐上——有许多人家里头都架着梯子,备着逢年过节去挂些灯笼什么的,现在却便宜了他们。
开封城很大,渡口也不小。往外看是大片的湖,蓝得无边无际,尽头处能隐约看见雾里头有渔船往回赶。一艘艘船就游在天地交汇的地方,有时被吞没,有时又满载而归。兄长总爱指着远处说,将来他要去外头当大侠。
“什么是大侠?”年幼的了了拽着兄长的衣角问话。她怕高,生怕松了手兄长就飞到远处去,留她一人下不去屋顶。
“大侠就是很厉害的人,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暮春站在瓦片顶上比划两下,被路过的街坊邻居瞧见,大喊着:春儿又带着他妹妹爬屋顶了!兄长见大事不好,将了了往肩上一扛,撒腿就跑出二里地。
前头暮春扛着她跑呢,后头就是做工回来的父亲在追。手里抄着把木棍,是了了从树林子里捡来的最粗最结实的棍子,专门送给爹娘来揍哥哥。暮春没少为了这事儿控诉了了,说她内里坏得很。两人东奔西跑,一头钻进别人家墙下的狗洞里头,堪堪躲过了怒气冲冲的爹爹。都怪你那棍子,原本只要被爹骂一顿的。兄长瞪着眼,可怜兮兮蜷缩在狗洞内侧。了了一点也不在乎,手里捧着哥哥送她的糖人,吃得脸上黏糊糊的。等到吃完了一整个糖人,她才慢悠悠回答:“谁让你上次偷了我的钱?”
“大侠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兄长滔滔不绝,说自己那些钱都施舍给了流民,能让人家吃一顿饱饭。
流民嘛,了了是知道的,灰坑底下日夜都传出来哀嚎声,哭得可怜,就是太吓人了些。小孩身形小,能找到些大人找不到的路,她同兄长从狗洞里头爬过去,偷偷在上头瞄过几眼。底下的人连衣服也穿不起,身上裹着破布袋子,脏兮兮的。很多人都在哭,哭得她脑袋疼。
“为什么要哭呢?”她问。
“因为他们过得不好,”兄长说,“等我当了大侠,就不会让他们天天哭了,这样你也不会头疼。”
了了从回忆里醒神,小声问:“只能吃一顿饱饭,那日后该怎么办?”
日后,日后?这个问题将聪明绝顶的兄长难住,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好半天他才说,等我做了大侠,日后一定不会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了了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她幼时脸颊圆润,虽是瞳孔小了些,眸色深了些,但也是讨人喜的孩子。每每笑起来,兄长都忍不住要掐几下她腮上的肉。
“大侠才不会被爹爹抓起来打屁股。”了了看着出现在兄长身后,气得眉毛都要飞起来的爹爹,笑眯眯地说。
那天兄长被打得可惨,了了在屋外头都听到叫嚷声。半夜,她实在放心不下,偷摸跑进兄长的卧房里,怀里还揣着什么。暮春似乎早知道她要来,长臂一捞,就将她拎上塌坐好。他动作时扯了身后的伤,对着空气一顿呲牙咧嘴。不要痛了,吃些甜的。了了拿出怀里的东西,是几块小小的栗子糕。她最爱吃甜,为此还坏了颗牙,吓得爹娘把家中的甜食全藏了起来。手里的栗子糕,是了了为数不多的藏品。她一口,兄长一块,吃到最后进了她肚子里的就那么一块。两人分着吃完,她伏在兄长的身旁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头,爹抱着她,手里牵着兄长,娘在一旁唱歌。唱的是大街小巷都爱唱的童谣,像渡口看到的云,轻飘飘钻到心里。
她最喜欢这首歌,但怎么也记不住歌词,想听了就喊娘亲或者哥哥来唱。偶尔爹爹也会哼两句,不好听,东边的调子唱到西边去。
为什么会对这件事记得这样熟呢?
那段时间家家户户手里头都紧得很,开封不知出了什么事,夜里都不再有人出门。只偶尔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哭声,还有些其他很吵闹的动静,混作一团,听不真切。
而那天,了了在睡梦里被兄长喊醒。她睁眼时就是满屋的大火,好红、好亮的火,火舌子“噼里啪啦”往身上窜。兄长抱着她往外跑,外头太吵了,冷光在空中胡乱地晃,几下就滑出红艳艳的血。溅到半空,洒在脸上。了了趴在兄长怀里舔嘴角,是腥的,还很涩。爹娘睡在地上,还有很多街坊邻居也都睡在地上。有的人睁着眼,就像爹,直直望着她和哥哥的方向,手还伸着;有的人闭着眼,就像娘,安安静静躺在地上,怀里抱着碗,旁边散落了一地的糕点;有的人身子不完整,她在地上看到吴婶的头、周姨的眼珠、陈叔的腿……
“哥哥,你不要睡觉。”了了抱紧了暮春的脖子。他们躲在水缸后头,听着大串脚步声来来回回在街道上游走。
外头都是什么人,不知道,不清楚。只能看到几片飘摇的衣角,还有盔甲在走路时发出的“咚咚”声。街上还有很多人在哭,但哭着哭着就没了声息。了了不敢哭,她趴在兄长怀里,紧紧捂住了嘴巴。
火越烧越大了,留下来会被烧死,可出去会被坏人抓。了了不知道暮春那时候在想些什么,他告诉她:“咱家院子后头有个狗洞,我天天带你去爬的,记不记得?你往那儿跑,到渡口去,好好藏起来。”
“那哥哥呢?”了了问。
“……哥哥要去当大侠了。”
她有些记不清那时候的场景了,只记得兄长在笑,哄着她快跑,说一会儿就来。然后她信了,她拼命往外跑,身后吵吵嚷嚷的,又有很冷的亮光闪动。因着是睡梦里被喊起,了了身上只穿着单衣,鞋袜都没有,跑着跑着脚底就磨得全是血。她跑到路上,路上也全是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但都不再笑了。
她忽然有些害怕,她想要回家。
夜色比墨还浓,火光冲上云霄,烧得人间猩红一片。了了没有听兄长的话,她扭头往回跑,不知怎的眼泪掉个不停。她想回家,想去找爹娘讨糖吃,想要兄长给她编花环……她不要一个人。
了了又跑了回去。或许是运气好,家里头已经没了那些坏人,她跑到水缸那儿,只看见一条长长的血痕,蔓延着往大门去。她心跳得飞快,撒开腿跑到门口:兄长躺在地上,肚子上有一个血糊糊的洞。了了扑上去,抱着兄长的手哭起来。哥哥、哥哥!她的脸颊被兄长掐了一把,暮春看着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骂:不是要你跑了?回来做什么,快跑啊!兄长说几个字就要吐一口血,白色的单衣染得通红。了了害怕,捂着他的嘴巴不准他说话。
“哥哥,我把钱都给你,你去当大侠,不要吐血了……我在衣兜里还藏了钱、你去救人,不要睡觉……不要……”
“……笨。”
了了感觉到脸上传来很轻很轻的触感,兄长的手指蹭过她腮上的软肉。她猛然抬头,模糊的视野里,兄长已经安稳地睡去,脸上还挂着笑。
他是唯一一个笑着睡着的人。
了了又连滚带爬去找娘亲,她匍匐在娘亲肚皮上,一遍又一遍喊着娘亲。可娘亲睡得太熟,胸口的心也不见了。她捧着娘亲的脸,小心翼翼贴上去。冰凉的,比夏日里的河水还要凉。她怔怔看着娘亲,忽然抓起一把地上被踩碎的糕点,往嘴里塞。娘亲,我不再浪费吃食了,娘亲,糕点很好吃,你起来吃吃看。地上的碎屑混着被烧毁的木块,有的甚至连火光都没熄灭,就被了了吃到嘴里。
火辣辣的痛把她的舌头烧得黑黢黢的,但她固执地将能捡起的吃食都囫囵塞入口中,舌面不知起了多少水泡,血肉模糊。
她不是什么也不懂的稚子,她比旁人反应慢,不代表她不能明白。原先就有教书先生教过“生与死”,家人也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会耐心地同她讲:死,就是要去很远的地方,睡一个很久的觉,然后呢,在几十年后,大家再来相见。
可是、可是……了了跪坐在娘亲身边,小心翼翼帮她将散乱的发丝捋好。可是从没人告诉过她,死是这么疼的事情。
了了来到了爹爹身边。
火越发大了,浓烟滚滚,黑烟直往口鼻里钻。气管被呛得发痛,像是吞了好几块沾火的点心,喉舌都要撕裂开。了了爬到爹爹面前,她伸手把爹的眼睛合上。原来死人的眼睛是可以合上的,合上的话,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吧?她在爹爹身边躺下,一块烧着的瓦片啪嗒从高空掉下来砸在她右侧额头上。那块皮肉瞬间“哧”的一声着了起来。焦糊味浓浓的,也痛得发慌。
连觉也不让人安心睡。了了没办法,只好站起身往外走。她怕疼,不愿意在屋子里头睡。她想到门口去,去和兄长躺在一起。她走回大门,轻车熟路地将兄长的手臂抬起,钻入怀中,同往常一样抱着兄长的脖子入睡。
“晚安,哥哥、爹爹、娘亲。”烧毁的舌含糊地道别。
长夜漫漫,血色在天上自南向北劈开天地,人间的浓烟烧到了天上。了了卧在兄长臂弯里,不明白为何天上不落泪来救地上的火。她只能看到烟雾后立着高耸的楼,彩色的绸缎系在半空,半分都没被染黑。还有许多人在欢歌载舞,她能从灯光里瞧见快活的影子。
只是她身后还有人在哭,断断续续地、接连不断地哭。哭声和更远处的哀嚎连成一片,终于哭来了一场大雨,浇灭了血染红的火。
高楼的灯火在大雨中明明灭灭,地面蓄起雨水,冲走了深红的血。了了从兄长身下爬了出来,拖着尸身一步步挪到了屋檐下。爹娘的尸首她怎么都拽不起来,只能扯了屋里头还完整的布东拼西凑,盖在爹娘身上。
做完这些,了了在雨里发呆。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该做什么。
有杂乱的脚步在街上响起,侠客们姗姗来迟,刀剑染血……好在是坏人的血。各色的衣裳挤在视野里,有人救人,有人招呼着尚能行动者避难。
了了将目光落在一人身上。他一身黑衣,单肩披着鲜红的布帛,肩颈缠上几圈佛珠,艳红的佛珠,血染的佛珠,火烧的佛珠——像夜里那场大火一样。了了看入了迷,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在路上拖出两道暗红的足迹。
“做什么?”那人淡淡看她一眼,低头去擦刀上的血。他想杀她,并且对此毫无掩饰。
“我想跟你走,”了了说,“我看到了,你说你要渡人,我也想和你一样渡人。”
她不是没瞧见那人杀了许多幸存下来的人,一刀一命,血染衣袍。只是他面目慈悲,杀人后总俯身将尸首合眼。她听得真切,他每杀一人,总要念诵:弱者受戮,往生极乐。
若兄长还有爹娘如他所说,最终去了极乐之地。了了想,那也是极好的。
”你懂得什么是渡人吗?”
“我兄长曾经告诉过我,做侠客,是为了让流泪的人不再流泪,受饿的人不再受饿。这或许就是渡人。”
男人的动作顿了顿,他突然大笑,拎起了了,纵身跃至半空,向世外而去。佛珠在空中窸窣作响,血一样染红了了的双眼。
她年纪尚小,杀人定是做不到,于是她绞断了家禽的脖子。那一刻,禽类脆弱的脖颈在掌心轻轻断开,她看着暗红的血浸透男人递来的令签。了了想起了爹娘,想起了兄长。他们到了很远的地方,到了天上,到了不被浓烟碰到的高楼。那儿有快活的人,有好听的琴,有彻夜不灭的灯火。
强者登位,承袭罪业;弱者受戮,往生极乐。她入了三更天。
她在火灾中失去了嗅觉与味觉,师兄便唤她“初禅天”。心一境性,离生喜乐。初禅天换上三更天的那身衣服,肩后披着的猩红布帛静默低垂。她接下染血的令签,面目平和,指捻佛珠:
——达雅塔,班赞哲雅,阿瓦波达,呢耶所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