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发

        钱天一不喜欢王曼昱。

        2017年第一次参加世青赛，队里说要和王曼昱配女双。虽然曾经是二队的队友，但那时两个人并不算很熟悉，上训下训，吃饭合影，她们总是左右各站一边，像两个尽职尽责的细长括号，把挤挤挨挨的女孩儿们裹在中间，偶然间越过一群脑门儿不小心对视，总是两个人抿嘴微笑，一个人移开视线。后来王曼昱进入一队，大括号少了一边，两个人更是没了交集。
        这次又见面，钱天一正想着怎么寒暄，王曼昱已经试探着开口：“你这发型，还有点像陈可，陈可你还记得不？”怎么不记得？王曼昱的“小青梅”，同一批进二队又同一批升一队，女双也从二队配到一队，上一届世青赛还拿了冠军，要不是因为陈可比王曼昱大两岁，这届大概也是她们来努力“卫冕”。 “我也能和你拿冠军。”钱天一说完自己吓了一跳，拨了拨短发。愚蠢的短发。
        钱天一没能和王曼昱一起拿冠军。钱天一不喜欢王曼昱也不喜欢短发。

        2018年钱天一把头发留长了，还染了黄毛，黄毛好，和她的世青赛金牌相映成趣。钱天一踌躇满志，在下一年冲进了一队，这时的王曼昱又有了新的女双搭档——也是钱天一曾经的女双搭档——她们一起拿下了第一个波普杯，这更是超级无敌小青梅。决赛颁奖那天她看着两个女生一同亲吻奖杯，利落的深色短发下两双眼睛幸福地对视。钱天一不喜欢长发，不对，钱天一不喜欢黄毛。
        颁奖结束后的聚餐，钱天一一直忍不住摸索自己黄黄的发尾，频繁到队友凑过来问她：“你头咋了？”
        钱天一说：“我想把这染了，它分层了。”
队友点头：“是得染，你想染啥色，棕色？分层不明显”
        棕色行。钱天一说：“棕色行。”
        “上次曼昱说她那有剩下的染发剂，就她头上那个棕色。明天放假要过来我给你染，你这发尾用不了多少。”旁边坐着的另一个队友听到后也凑过来加入对话。
        买新的确实是太浪费了，钱天一眯着眼睛笑了笑：“那还挺好，省钱了。“钱天一不喜欢王曼昱，不过她特喜欢棕色，而且也很喜欢省钱。
        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王曼昱自己拎着染发剂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王曼昱给她围上塑料围裙；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王曼昱轻轻地把她头发一缕一缕撩起来，手指从她的颈后蹭过，痒得她缩了缩脖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王曼昱说下次咱俩一起拼染发剂，你这头发全染了得一瓶半，我正好半瓶就行。钱天一不喜欢去理发店，特别不喜欢。
        队友们都说钱天一和王曼昱关系很好，她们一起染头发，然后一起上下训，然后一起吃饭，然后一起参加颁奖典礼的红毯——那天王曼昱穿了一件蓝色西装，说自己简直是什么“护花使者”，被别人调侃说“郎才女貌”的时候只知道嘿嘿地笑，钱天一突然说：“应该是女才女貌吧”，说完又把自己吓了一跳。

        后来钱天一也转进山东鲁能，钱天一不喜欢王曼昱，不过她很喜欢鲁能和乒超联赛，主要鲁能很有钱，她又叫钱多多，这很合适。在一个俱乐部，又被分到了一个教练组，她俩更是日复一日地在一起——现在的组里有不少高个儿，拍照的时候她不用和王曼昱站在两边了。时间长了，网友也说，钱天一和王曼昱关系真好。她们几次一起吃饭都被人偶遇了。钱天一没那么喜欢吃烤肉，明明是她陪王曼昱来吃，结果王曼昱点了一大堆自己又不吃，反而老给她夹肉，她只好一直吃。烤肉的火把她弄得脸上热热的，她想起23年乒超她让二追三赢了世界第一，场边陈幸同和王曼昱每一分都非要喊，她当时的感觉和现在一样。“我是不是脸被烤红了？”钱天一小声问王曼昱，她后来几次回看那场比赛都没办法忽略自己红红的脸蛋。
        “嘿嘿，有点吧。“王曼昱只会嘿嘿，钱天一不喜欢王曼昱。

        再后来，钱天一谈恋爱了。其实她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但乒队羽队训练时离得好近，打不进主力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几个主力好像都总在沉默地憋着什么劲儿，钱天一也想憋一憋，但她好像找不到那股劲儿——那股在乒超能让她涨红了脸，眼睛里溢出水光然后每一分都咬着牙打的劲儿。网友说她“浪费别人没有的机会”，她开始害怕机会、冲击这些词。“你现在这个预备冲击的阶段谈恋爱合适吗？对得起你的未来吗？”教练组有人这样问她，她沉默着，心想如果一辈子打不进主力，是不是一辈子都只能做“预备版钱天一”，一直为“正式版钱天一”做准备，永远要配得上那个她的要求。但也许不只是打进主力，王曼昱好像也还在为什么事做准备，不知道她的“正式版王曼昱”给她提了多么高的要求，让她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心无旁骛。
        钱天一和王曼昱好像没有那么多时间在一起了——她突然发现大家早就不会在宿舍染头发了，她的头发也保持在黑色有一段时间了。不在一起，也不像以前一样谈天说地，但钱天一没觉得她们疏远了。巴黎奥运会后，钱天一忍不住一直看网上的评论。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要配得上还不存在的、未来的自己”更无理取闹的事，那就是要“配得上”一个别人口中的业已存在的人，不管这个人是恋人，教练，师兄，还是过去的自己。钱天一感到一种荒谬和无力，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咋不进屋？“王曼昱在背后拍拍她。钱天一把手机关掉，回头盯着王曼昱看。可能是表情太过于不服气，王曼昱挠挠脸：“也不是非得进，我也刚出来……”
        “你最近挺能出去玩啊？”钱天一突然问。这次把王曼昱吓了一跳：“我只去了阿那亚两次……”就算是这样的开头，两个人还是胡乱地聊了许多，聊玩和训练，聊过去和未来，聊享受当下，聊理想长存，聊究竟什么是“生活不止乒乓球”。
        “正式版……”王曼昱又嘿嘿地笑，钱天一真是太不喜欢她了，“不喜欢现在才想未来呢，我希望我还是现在的我就行。”
        钱天一还是盯着王曼昱，然后抢走了她手里的水，像青蛙一样把一口水憋在嘴巴里。她发现自己很容易不喜欢什么东西，这可能是一种天赋。每个人憋住的那股劲儿都不一样，属于她钱天一的是永远坦诚对待当下的自己。

        “钱天一披头散发……她看起来真挺想要的……”输了一场比赛，钱天一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手机翻网上的评论，看到这句她忍不住嘿嘿地笑了，又赶紧打住。她真的不喜欢……

小番外
        去福冈的这天很冷，王曼昱又裹着她那个大蓝羽绒服。钱天一实在不喜欢这衣服。她今天穿了一件情侣装——所有人都知道，也都对她善意揶揄地笑。王曼昱摸摸她的衣服，看起来欲言又止。“怎么？“钱天一抿嘴问。”这应该没法夹棉吧，你得冻死。“王曼昱说。所有人都知道，除了这个王曼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