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09
大一结束张雨霏回老家游泳馆打工，教育学加游泳队的简历和爱笑的性格让老板很放心，教练手下跟不上进度的暑假班小孩都丢给她管。除了单纯学不会的，多的是和家长闹矛盾、想回家打游戏、就是不喜欢游泳，一个暑假过去都被她带得续了课，发现她不在之后用家长微信发来哭得稀里哗啦的语音：小张老师你为什么不上课了！
第二年快到七月老板来问，她拒绝了，老板说涨工资没问题，她说有暑训，老板在电话里连连叹气：唉呀唉呀，你是真适合当老师啊。
高考报志愿，老师和妈妈也这么说，细数她从小到大的事迹：幼儿园是孩子王，小学当值日班干那天班里永远最干净，初中调解同学矛盾，高中上台讲题能让所有人听懂。
似乎她生来就有和人交际的能力、有帮助别人的能力。
可是这些能力是不确定的。
所以后来提起，张雨霏觉得喜欢上游泳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试课时遇到很多怎么说道理都说不清的家长小孩，游泳只用一个人；教师技能比赛准备到最后一秒，还是有人讲得她心服口服，灵气很缥缈，游泳时训练要游多少米、负重要加多少千克都很明确；当家教的更多时候，小孩边哭边学，家长边哭边跟她商量下节课的安排，小小的学区房四面传来街坊邻里的生活动静，天生的共情淹没她，以后的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都要干这样的工作吗？
从出发台闭气扎进水里，却在水里感到呼吸。
每学期期末，她都狠狠骂老天：我不要亲和力，我不要说话的艺术，我不要为人处世，我不要内耗，我不要当老师！骂完又后悔，亲和力、说话的艺术、为人处世还是有点用的，以后不内耗好了。
叶诗文本来只是把证据附件发给她，张雨霏一不做二不休，请了一顿小贵的私房菜，咨询一下专业意见。
平板上圈圈画画：学风纪律不端，主要指上课用电脑干私活、找代课，有拍到电脑满屏英文网页的照片和找代课的群聊截图；模法资格存疑，主要指大一没学国际商法，郑钦文却能进国际商事的模法队，且负责招新的学姐疑似和郑钦文有私交。
一张照片，草坪音乐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们围在一起。
不过拍照的人显然把焦点放在郑钦文和叶诗文上。
叶诗文捋起西装袖子，给她讲解：四项“论证”，上课摸鱼和模法资格都有很大解释空间，说我徇私其实不是好策略，我导看了不仅不会怀疑我还会质疑她——可能不知道我是我导发了四篇一作的好学生吧。
锤的只有找代课，人家举报那节课点名了，我导出勤查得严，平时分扣十分。认了算了，剩下的好好解释，别给我导留下坏印象。
郑钦文要保研。张雨霏拿起平板又划了一遍，“十分平时分？”就这一次找代课，截图上的日期，月初，……她的经期也是月初。记忆连为一条清晰的轨迹。
指着日期：“她那天，和我在一起。”
“原来如此，那让她接受扣十分应该不难。”
“不行，你们法学那么卷。”
“板上钉钉的事，很难——要不补交假条呢？补交假条也要理由和盖章，这我帮不了你。”
痛经那天她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柳雅欣夸说学妹打扫了卫生，电脑里还留着郑钦文的ppt，她对法学没兴趣，但还是好奇心驱使地点开、一页页地浏览，密密麻麻的注释，夹着小孩的思考和问题。没有老师会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你们学院的出勤是院会管，还是老师的自主权大？”
“当然是老师。”
“那我试试，出分之前都有空间吧？”
“大概过年前改完卷吧，你试试。”
1 月 16 号之前，张雨霏整理了材料，去了趟校报办公室。负责校报的老师对她印象不错，一个随叫随到配合工作的学生，听说是补采访假条，直接签字盖章，“剩下的我就懒得写了啊”，再问了问她的毕业去向——都是发生在这间办公室里无数次的对话。
关键是怎么和郑钦文说。张雨霏坐在教学楼下，六点多一大团学生涌出来，有人甚至拉着行李箱和同学大笑告别，天已经黑了，路灯的暖黄色引出困意。郑钦文从教学楼小跑出来，她们远远地对视，彼此在视野里越来越大，直到面对面。
张雨霏说先吃饭，把开着举报邮件截图的平板递给郑钦文。
去食堂的路上郑钦文低着头边走边看，大概意识到聊天的主题和想象中不一样，看完没说什么，两个人就平静而普通地，像夜色中的每个人一样，从一片灯光走进黑暗，再从黑暗走进灯光。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那天你是为了我翘课的吗？”
“是……所以，也没什么。”
“但是我会愧疚。”
“你不用，我本来就该为自己的事负责，我想过的。”
“我想补救一下，你现在才大一，不知道后面竞争比你想的激烈得多。”
“哈哈，现在已经很激烈了，喏，不知道惹了谁。”
“举报的内容没什么根据，只要好好处理，你们老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卷子答得很好。”
“那就好。”
张雨霏想到做满笔记的ppt：“你在我电脑看的ppt忘记删了，我偷偷看了，你不保研谁保研。——别岔开话题啊！
“叶子说你们老师严厉但喜欢态度好能力强的学生，她带你们模法她肯定知道你有资格参赛，其余的好好跟她道歉、解释。……我帮你补了假条，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我上课的时间和采访时间是错开的——？”
“对，你听我说，是以我的名义开的，老师没细问，填了名字就是你的，我采访的时段你也在场。”
郑钦文踩进一堆枯枝，哼了句她没听过的歌：“你果然什么都能办到，谁能不喜欢你？”
“我做我的，你不用都接受。”
“那为什么会认为我‘不接受’？”
“说来话长……大一暑假我在游泳馆打工，有个小女孩怎么都不愿意学游泳，家长劝小孩都说‘以后能长高’‘像姐姐一样’之类的，但她悄悄跟我说：‘长得高的小朋友捉迷藏会先被找到’。”
“哈？那你怎么劝？”郑钦文被逗笑了。
“我说好吧，上周公交车有人东西被偷了，小偷被抓了都不承认，我把外套脱了站过去，他一看还没我高，吓得交代了。她大喊好酷啊！愿意学游泳了。”
郑钦文得到许可，捏了下她的大臂：“好厉害啊张老师。”
“……只是我后来总是想，她长大了还喜欢捉迷藏怎么办。”
郑钦文懂了，懂了她懂她。
“你现在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喜欢我？”
“如果没有邮件的事，今天就只和你聊这个话题的。这几天我想了好多，从第一次见你到越来越熟，你上次说‘和其她学妹没有区别’，是有的！去开假条我发现了，我以前真的很讨厌学生组织里有点小权就谋私的人，仗着和老师关系好就特权……可是，如果是为了你，我有点理解了。
“在我心里，你是你们这个年纪最好的小孩。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你优秀之路上的阻碍，一点点点也不行，这样以后你回想我，就只有好印象。”
郑钦文没有立刻回答，摊开了靠近张雨霏的那只手。
四周静悄悄，张雨霏耳根一烫，认真地扣上去。
郑钦文拉着她的手一晃一晃：“所以我也不想你为我做不喜欢的事，以后想到我，都只有好印象。”
不等张雨霏再劝，“你还是不了解我们老师，我的方案是：约她meeting，告诉她我意外得知了举报，再把因为你翘课、送你回宿舍、在宿舍补习过了的事说清楚，最后诚诚恳恳地道歉，并保证寒假读五十篇英文文献，下学期交读书笔记。”
张雨霏张嘴半晌：“那，平时分呢？”
“你带请假条了吗？”
“在包里。”
“等会给我。”
“这不是冲突了——？”
郑钦文绕到她身前截停，笑得压不住嘴角：“我收藏。”
什么牌子的运动鞋底这么高，张雨霏从来没感觉 2 公分差这么多。
郑钦文摁了摁她的手，语气像在撒娇：“你说让我选的。”
张雨霏心领神会，“好吧好吧小大人。”
旁边一对情侣嘻嘻哈哈走过。
面对面的两个人，哈出的热气混在一起，散在她们之间的空气里，她看着郑钦文脸也浮起一层红。
郑钦文问：“你闭眼吧？”
张雨霏照做，闭上眼的世界听觉被放大，心跳如鼓。
很浅的碰的瞬间，张雨霏得意地睁开眼睛，捕捉到郑钦文睫毛颤动的一秒。
果然不会接吻，她空着的另一只手抓住郑钦文的胳膊，去攻占那片柔软的落点。
甚至有空想，好细啊。
走出校报办公室，在走廊碰见其她社团的朋友，问她毕业去向，这是一天内这栋楼第九个问这个问题的人，张雨霏熟练答：支教保研了。
哇，恭喜恭喜，什么时候的事，之前以为你要工作了？
九月突然就决定了。
规划中，最后一次比赛，她对主项拿金有相当的自信。如果不是一银五铜，这会是段很完美的校队故事。
决赛赛点，场上场下的氛围都十分焦灼，郑钦文发球，万籁俱静、球被抛起，观众席一声大喊的“In！”全场注意力被分散，乱了。
郑钦文后来靠在她肩上回忆：“对手比我稳，虽说有运气成分，但也是必然。”
本校主场，领导颁奖，银牌已实现学校网球女子单打的突破，都挺高兴。张雨霏坐在观众席上远远地望，她来看的人不太高兴。
合影完毕，郑钦文在场边和冠军聊天握手。冠军的不好意思挂在脸上，没想到刚才吃亏的对手摇摇头，听不出沮丧地问：“你大几？”
“大四，最后一场，毕业了。”
“要不读个研，明年我们再打一次。”
张雨霏用头碰了碰肩上看剧的脑袋：“我当时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