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红白之间
01
不知道是不是江小孩这个名字打通了小孩的任督二脉,从得了名字那天开始,这孩子居然日益闹腾起来,先是学会了爬,然后学会了坐,然后是发声,然后是尖叫,虽然每日次数不多,但终归还是烦人的。江晏只好和寒香寻轮流把孩子抱在怀里哄,因为发现这孩子有人抱的时候便叫得不那么厉害。
陈子奚和天不收凑在一块嘀嘀咕咕了半天,得出结论是孩子这是饿的。江晏急的不知如何是好,花八两银子,从附近的农户家里牵了头母羊回来,从此每日又多了照顾这牲畜的活,而破屋财政更为紧缩,天不收在家守够寒香寻半个月的计划被迫缩减为十天。
可那孩子吃了羊奶后还是哭,江晏更急了,勒令陈子奚半个时辰之内给他想出对策来。玉山君上手在这孩子身上摸了个遍,还是正在给寒香寻煎药的天不收灵机一动,扒开那孩子的嘴一看,红色的牙肉上缀着半颗乳牙,原来是出牙了,疼得哭叫。
天不收手上沾了草药苦涩的汁水,小孩哭得更厉害了,气得寒香寻作势要打他,天不收抱头鼠窜,逃回药炉前。
他虽然挨了打,心里却是痛快的。自从上次,褚清泉非要离清河北上之后,他有许久没见过这样生机勃勃的寒香寻了。
过了几天,寒香寻突然向他告假,说要出去走走。天不收原本是不肯的,她大病初愈,如果再受了风,怕要遭二茬罪。
“不要紧,我多穿一件外衣,”寒香寻说,“好久没去照料那棵树了,我得去看看。”
“那我陪你去,”天不收不知从哪变出一顶帽子,非要寒香寻带上,“骑我的马去。”
他们去牵马的时候,正赶上江晏在牲口圈里挤羊奶。陈子奚单手抱着孩子,靠在围栏上指指点点。江晏不恼,但也不理他,陈子奚没趣,就和怀里的孩子念叨他那些酸诗。
“你们去哪?”江晏停了停手上的活,问道。
母羊咩了一声,像是附和也像催促。
“阿寻不放心她的树,定要去看看,我陪她一起去,”天不收道,“等会路过镇甸,你们有什么要的没?我们一起带回来。”
江晏这才知道,原来寒香寻受伤前每三日便要出门的那一趟,是去照料一棵树。那棵树是她从故乡带过来的一枝梨花长成,在这里这些日子,根系尚不稳固,所以常常还需要人照料。“要酒,”陈子奚答,“要江南的丰禾春。”
寒香寻嗤笑一声:“丰禾春有什么好。”
陈子奚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丰禾春的坏话:“丰禾春怎么不好?”
“不过凡品,”寒香寻一手抓着马鞍,一手抓着天不收的手,回头呛道,“也就你们金陵人拿着当个宝。”
“怎么就凡品了?”陈子奚上前便要理论,“四大名酒,河东的葡萄香,狂澜的满江红,开封的千日春,江南的丰禾春,怎么就凡品了?难道你还有更好的不成?”
“别的没有,比丰禾春好的酒岂不遍地都是。”寒香寻跳上马背,天不收两手抓缰绳,恰好把她圈在怀里。
“那倒是拿出来尝尝。”陈子奚分毫不让。
“尝什么尝,两个病号,不许尝,”天不收插进这场幼稚的斗嘴,翻了个白眼,一句话截断了双方的话头,“阿寻,坐稳,走了。”
马蹄哒哒而去,江晏看着陈子奚,后者气的脖子都红了。“江晏,你评评理,”陈子奚转向江晏,“这说的叫什么话?”
江晏叹气摇头:“一人一味,你觉得好的,她觉得不好,不是很正常吗?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欢。”
“怎么,难道你也觉得不好?”陈子奚挑眉。
江晏突然起了与他逗趣的兴头:“丰禾春虽然醇厚有余,但总归少了些烈性。”
陈子奚眼睛都瞪大了,恨不得冲过来撕他的嘴,叫他把过去那些年喝自己的丰禾春全吐了还回来。江晏嘴角没压住,扯出一抹坏笑,低下头继续刚刚没做完的工作:“天大夫说得对,你们两个病号,还是暂且忌口比较好。说到这个,你的手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还是那样。”陈子奚叹了口气,看了看左手。如今他肩上的皮肉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不必再吊着一只手,只是震颤还是控制不住,想来确实是经脉的问题。江晏原本想向天不收问问,但又不敢,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仿佛那样才真给陈子奚判了死刑。两个向来英勇无畏的大侠在这点上却默契地做了懦夫,宁可把头埋起来,日日受这不可知的折磨,也不去问、不去诊:“不说这个,说了难过。”
江晏不语,心里突然被狠狠揪了一下。
02
梨花的花期已经快过了,遍地残白,像在这季春时节又下了一场雪。寒香寻跳下马鞍,问候老朋友似的,抚了抚树干。“可惜,”她说,“今年恰好把最好的时候病过去了,没看到花,酒曲也没制,明年你要喝不到我的梨花酒了。”
“不妨,就把今年的份留到明年,我们再来这树下开坛,”天不收从背后扶着她的肩膀,抬头看着已经开始冒出叶子的树冠,“多陈一年,滋味更好。”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天不收看着寒香寻,寒香寻看着花树。他知道她在想着谁。
他很想说那个人今年不会回来了。我喝不到你的梨花酒了?不,他才是喝不到你的梨花酒了。他也不配喝。
“那我们明年多制一点酒曲,也让那个金陵人尝尝,到底什么才叫好酒。”寒香寻冲他一笑,善睐明眸。天不收喉头一紧,点了点头。
梨花酒没了,梨子却还可以期待一下。寒香寻指挥着天不收剪枝、疏花、捉虫,天不收把一枝还没开败的枝子剪下来,插进马鞍桥的孔洞里。
“拿回去放梅瓶里养着,”他说,全忘了,竹林破屋里,哪来的梅瓶,“江无浪不知道,陈子奚那小子肯定喜欢。”
“嗯,我也喜欢。”寒香寻道。
做完这一切,他们又上了马。天不收不拉缰绳,放马匹自己沿河信步而行。风好极了,迎面带来春日的香气。这个时候,神仙渡还只是神仙渡,渡口四周几乎是一片荒凉,只偶尔有几名客商从这里乘船去开封。一年前,寒香寻在此处往西不远买下一片地,开了一个小小的客栈,只有几间客房,不成规模,营收还行,但除了日常用度和几个伙计的工钱,也剩不下多少。
“要不要去不羡仙看看?”两人来到路口,天不收问,“你很久不去,伙计们怕要怠惰了。”
寒香寻摇摇头。
天不收便不坚持,调转马头,回破屋的方向。
寒香寻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回到那里的准备。江无浪、陈子奚和江小孩像一道闪电霸道地劈进她最颓废的日子,给了她向前看的动力,但是被爱人亲手斩断的伤心,还是要用棉布包起来,好好地将养一阵。她好不容易在天不收这儿养静了的心湖,还不想再投石下去。
“不羡仙”的名字还是褚清泉起的。那时候,他和她和天不收,好不容易从颠沛流离中寻得这一方净土。寒香寻说,她不想再斗了,想有一个能称为家的地方,褚清泉就拿了自己全部的积蓄给了她,和她自己的并在一块,置了这块地。他也只是天泉门里普普通通的弟子,门规有训,千金取义,他有了钱便会散于穷人,因此积蓄还赶不上寒香寻的零头。但寒香寻没有推辞。多少都是他的心意。
说起来他也是个好人,只是两人实在有缘无分。
置下那块地的时候他们正在热恋之中,可以为了对方把自己的道都暂且放下的那种热恋。褚清泉不是读书人,他们在旅途中,曾听到有人唱卢升之的《长安古意》,内有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寒香寻也不知道他为何偏偏记下了那一句,想来这大约是那个天泉莽子一生中最接近情种的一刻。因此,在知道他们新家附近的渡口名为神仙渡的时候,褚清泉立刻建议,不如我们的客栈就叫“不羡仙”。
这大约就是第一个不祥之兆。
寒香寻靠在天不收怀里,在阳光下昏昏欲睡。“累了?”天不收把她裹进自己的外衣里,“要不要我骑快一点,我们早些回去。”
寒香寻摇摇头:“天气这么好,我想晒晒太阳。”
于是马儿继续沿河缓行。
她和褚清泉的故事恶俗如同开封随处可见的话本子。名门正派的大侠受了贼人暗算,误闯进邪教妖女的卧房里。妖女回到房里,意外地在自己床上捡到一位神志不清的大侠,像捡了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大侠虽说神志不清,好在脸很漂亮,让妖女不舍得把他扔到大街上自生自灭。毒药不是毒药的时候,邪正也可并作一处。红烛高烧的一夜,他们把大道理上的分歧暂且搁在一边,在芙蓉帐里做了鸳鸯。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摸到身边人柔荑似的手前,大侠都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以为她是山野中的妖精,摸到她手的下一刻,褚清泉就从床上跳了起来,脸红得像烧了一夜的红烛。
他们的故事开始得如此仓促,以至于连寒香寻自己也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爱上那个人,还仅仅是贪恋那副年轻精壮的身体而已。如果那天晚上,他神智清明,如果他们像正常人一样相遇,她还会爱上他吗?
很难说吧,但是人世间的事情之所以要有顺序地发生,正是因为这个:如果事情发生的顺序可以随意改变,便不存在所谓“顺理成章”。
怎么,寒香寻记得她好整以暇地问,大侠这是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这就是天泉弟子的道义?
褚清泉连忙否认,又大义凛然道,昨夜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如蒙姑娘不弃,在下愿……
愿什么来着?
寒香寻眨眨眼睛,突然想不起他后面说的是什么了。
天不收正指着什么让她看,寒香寻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是一只繇鹰在追逐一只黑色的小鸟,或许是只燕子,或许是别的什么。繇鹰几次追得很近了,爪子几乎抓住那小鸟的翅膀,却总被后者侥幸逃脱。寒香寻看着,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自然的法则。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只小鸟竟然直直超她们二人冲来。寒香寻反应不及,那小鸟直接冲进她怀里,被她捉进空隆合起的双掌间。
繇鹰不甘心地鸣叫两声,围着二人盘旋了几圈,终于还是飞走了。
寒香寻和天不收面面相觑,小家伙在寒香寻的掌中挣扎。她张开手掌,小鸟却没飞走,定睛一看,原来是只伤了翅膀的小鸜鹆,大约是谁家鸟笼里逃走的。
“天大夫?”寒香寻问。
天不收立刻就知道了她的用意:“带回去吧,我治治看。”
03
羊奶在锅里咕嘟着,冒着鱼眼睛似的小泡。江晏很小心地控制着火候,免得烧糊或煮溢。
母羊一日产奶量有限,满打满算凑这一锅,如果煮坏了,孩子今天就要饿肚子。
陈子奚难得没缠着他,自己在房里不知道忙些什么。江晏把锅从火上移开,把羊奶分成两碗,端进屋里。江小孩自己坐在床上玩,陈子奚背对着门口的方向站在桌子旁边,这样他便可以在做自己的事的同时,也分心留意着小孩。江晏走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后背:“给你。”
陈子奚看了一眼,没接:“怎么今天轮到我交好运?”
“喝不喝,不喝我喝了。”江晏道。
“当然喝,江大侠特意给我备的,怎么能拒绝。”陈子奚忙道,“但是我现在手占着不方便,怎么办?”
江晏这才注意到他在忙什么:他前几天捉来的那条蛇躺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了,死因是一根穿过头骨的银针。蛇的肚子被剖开,一道干净利落的切口贯穿了它的腹部。陈子奚正举着蛇给它放血,暗红色的液体淅淅沥沥地落进他们平时用来当作饮器的一只竹杯里。江晏皱了皱眉:“没毒么?就在饭桌上搞这个。”
“放心,我会清理干净的。”陈子奚答,
“你要看什么?”
“我想看看这蛇毒是什么性状,”陈子奚道,“按理说赤练蛇的毒牙已经退化,不该有毒才对。”
江晏点点头:“结果呢?”
“还不知道,”陈子奚道,“只能说,从外观看,它确实是一条赤练蛇。”
手中两只碗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些,江晏把右手那只碗举高,直举到陈子奚嘴边。陈子奚顺从地张嘴,屈膝,仰头,那能滋养生命的乳汁就顺着他的喉咙流了下去。“多谢。”陈子奚道。他想抬手抹一下嘴角流出的奶液,又想起自己刚刚摸过毒蛇。
“小事。”江晏把空碗叠到另一只碗底下,空出右手,用掌根为陈子奚擦净嘴角。
陈子奚咂咂嘴,低下头继续解剖。江晏走到一旁去给江小孩喂奶。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房间里只能听见利刃划过蛇皮的声响。
两人本来都没觉得有什么,在这阵安静的发酵下,慢慢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啊?不是,啊?不是……啊?陈子奚手上忙着,脑子里思绪万千。刚刚发生了什么?这是对的吗?
江晏一边用小勺奶孩子,一边恨不得扇那个做事不经过大脑的自己两个耳光。
两个人各坐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没注意到彼此都红成了一轮长河落日。
蛇血已经放干净了,陈子奚把蛇放下,拉开蛇肚子上的切口,将两边的皮肤分开来钉在竹板上。蛇肉暗红,死而不僵,时不时跳动一下。他右手耍着从天大夫那儿摸来的小刀,小心地划开覆在脏器上一层薄薄的肌肉和脂肪,而不伤及下面的内脏。他的右手还是很稳的,陈子奚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想或许自己作为青溪圣手的职业生涯还不算完全断送。肌理下排列森严的内脏暴露在空气里,心,肺,肝,胃,陈子奚一一辨认,然后用小刀分离开这些内脏与蛇身的连接处,将它们摆在一边。
嘴角有些痒,用尽了所有自制力,陈子奚才没抬手去蹭。
专心,陈子奚对自己说,专心。他的指尖已经沾了蛇血,而小刀锋利,现在哪怕只是在手上划伤一下,结果都可能会很糟。
江晏也努力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小孩身上,但他掌根同样弥漫起一阵难以言说的痒意。小孩吃了两口便不肯再吃了,江晏只好把碗放在一边,把她抱在怀里拍嗝。
不一会的工夫,陈子奚把一条蛇分成三条,一条只有皮,一条只有骨,一条只有内脏。江晏抱着小孩,远远站着看他这如庖丁解牛般的神乎其技。“这蛇皮留着,给你剑做个新裹手,如何?”陈子奚把那条蛇皮拿起来给他展示。红黑相间的鳞片触手冰凉丝滑,泛着森严的光,配上江晏的宝剑,一定好用又威风。
江晏点了点头,陈子奚就把那条蛇皮搁在一边,打算晚些再处理。
蛇骨也被他处理得很漂亮,一根森白的脊椎上生着无数细密的枝节,一番雕刻下来,竟是一根也没有断掉,只是因为他左手难以辅助,而被刻了些划痕。陈子奚几乎是带点赌气的心,才非得将这白骨完整地剥出来。如果把它弄断了,等我回到金陵,就去向同门请辞,他这样恶狠狠地想着,好歹是没有弄断。但这东西做得再漂亮反而没有用,早晚还是要磨了粉才能入药的。
陈子奚把蛇头端在掌心细细端详,那蛇两只黑洞洞的眼窝便也回望着他。他掰开蛇的下颌,凑近了去看那两颗特化的毒牙。陈子奚对蛇的生理构造不甚了解,但也见过制药的青溪子弟制取蛇毒的过程,知道若是毒蛇,该有两颗中空的毒牙,毒牙里有两条通路,连着后面的毒腺。一条活蛇,捏着颞关节打开下巴,把毒牙嗑在茶杯边上,蛇毒便会不受控制地流进茶杯,收集起来可止痛解毒,只是用量要非常非常小心。
但是这条蛇,毒牙却是实心的,而且毒牙后面也没有连着毒腺的通路。陈子奚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才敢确定。既然这样,那寒娘子到底是怎么中毒的?他在心里嘀咕。这蛇确是古怪得很。
他想起一个人,一个青溪的老熟人。
难道那日在岸上看到的,真的是他?
他又对这些蛇做了什么手脚?
陈子奚想不明白,脑子转得飞快,可在江晏看来,他只是捏着蛇骨呆在了原地。江小孩在他怀里打了个响亮的嗝,然后又抓着他的头发想往他头顶上爬。江晏由着她,抱着她走到陈子奚旁边,问:“怎么了?”
陈子奚如梦方醒,对着蛇骨给江晏讲自己的发现。江晏有听没有懂,问道:“蛇有毒,难道不是常理?非得有这么两颗牙才行?”
陈子奚点头道:“蛇之毒,全在这两颗毒牙并后面的毒囊上,没有毒囊便没有蛇毒,这便是虺与蟒的区别。这条蛇,有毒牙却没有毒囊,这我就不懂了。”
他不懂,江晏更不懂。江小孩又闹起来,江晏只得把她抱开来去哄。他用掌根去搓江小孩的脸,试图在婴儿柔嫩的肌肤上,蹭掉从陈子奚脸上沾来的那点痒。
江小孩被他捏着脸蛋,气鼓鼓得像一只小金鱼。
04
寒香寻把小鸜鹆放在床上,江小孩上手便要抓,被江晏拦腰抱住了。小家伙比人类婴儿更小更脆弱,现在受伤的左翅简单地上过药,羽毛都被打湿,看上去更是可怜巴巴的。
“看,是小鸟,”江晏摆弄着小孩的胖胳膊,教她说话,“小鸟。”
小孩只是呀呀地发出两个意义不明的音节。
两个大夫围在桌边研究那条死蛇,陈子奚执刀,天不收在一旁指指点点,两人一时意见统一,一时争得面红耳赤。陈子奚把他说与江晏听的那套理论又与天不收说了一遍,后者到底是比江晏更懂行,听完道:
“我听闻,开封水道里有一种特产的鱼类叫河豚,鱼肉鲜美无比,但是皮肤和内脏都有剧毒,食之必死,但是因为实在味美,总有人铤而走险。后来,河上有渔户捕了小鱼放在池塘里养大,每日喂食,养出来的河豚便没有毒了,甚至肝脏还成了美味,人们才发现,原来这种鱼有毒是因为它们爱吃一种有毒的水草。”
“你是说,赤练蛇原本无毒,这蛇有毒是吃了某种有毒的食物?”陈子奚思索着道,“可是蛇乃是肉食性的动物,它们吃的什么东西,会有这样的毒?”
天不收耸耸肩:“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干就干。陈子奚将那死蛇的胃囊剖开,他的动作很利落,切口光滑干净,连天不收看了都不禁发出一声赞赏的“啧”。“可惜,”陈子奚用小刀在胃囊里翻了翻,道,“这蛇在笼里呆太久了,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食性。”
他从胃袋里的食物残渣中挑出几根看不出物种的小骨头。“我还是觉得不可靠,”陈子奚道,“第一,世间毒物多是草木或虫豸,蛇并不以这些为主食;第二,清河并不以毒物闻名,若要这么多的蛇都靠食性累积足够的毒性,那必然要有足够的毒虫;第三,就算蛇吃了足够的毒物,毒素也该累积在蛇肉、蛇骨中,中毒的应该是吃掉这些蛇的捕食者,而不是被这些蛇咬中的人。”
“前两点我没有办法解释,但是第三点,”天不收竖起三根手指,“被蛇咬中的人会中毒,不代表捕食者就不会。这蛇肉暗红发紫,如果说它有毒,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陈子奚稍加思索:“还是得验证一下才说得准。”
如何验证?陈子奚和天不收对了一下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寒香寻刚捡回来的那只小鸟。寒香寻刚给它喂了点孩子吃剩的羊奶,小家伙已经精神了不少,在床铺上跳来跳去。江小孩四肢着地追在它后面,笑得很开心。
“算了,”陈子奚率先放弃,“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他叹了口气:“医者父母心啊,天大夫,医者父母心。”
天不收翻了个白眼。
05
找到别的实验对象并不太难,百草野上到处都是田鼠打的洞——至少陈子奚和天不收原本是这样想的。
然而事实是,两个人在原野上折腾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动物对他们用作诱饵的蛇肉产生任何兴趣。眼见天晚了,两人只得失望而归。
“实际上,”天不收说,“没有动物对这些肉感兴趣,本来就可以说明很多事情了。”
“话虽如此,”陈子奚道,“我还是希望能得到一个结果。”
“这有那么重要吗?”天不收问,“说不定这只是一条怪蛇而已。天工造化,难说是不是就是有这样的怪蛇。”
陈子奚摇摇头,并没说自己为何一口咬定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们乘着夕阳回到了破屋。一到近前,他们就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屋前站着一匹不认识的马。江晏在门外做饭,见到二人回来,他站起身来,对天不收说:“有人找你。”
“找我?”天不收走进屋里。陈子奚看了江晏一眼,也跟着天不收走进去。
来的是个年轻人,看穿着打扮,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厮。他坐在桌边,很无措的样子,大约没在别的地方遇到过这种冷遇。江晏在屋外做饭,寒香寻抱着孩子在逗,桌子上还摊着陈子奚解剖出的三条蛇,蛇骨黑洞洞的眼睛在屋里黄昏阴暗的光线下越发瘆人。
“天大夫?”见有人进屋,那小厮立刻站起身来,好似终于寻到了一条出路似的。
“是我,”天不收答道,“怎么了?”
“我是来为我家少主人延医的,”小厮道,“我家少主人生了怪病,已经三天了,其他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家主人听说天大夫最擅疑难杂症,这才差我来请人。”
奇怪,他虽然这样说,但是态度却不很急切。
“不去。”天不收冷冷道。
“我家主人是清河崔氏。”小厮道。
“那又如何?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天不收坐到床边,给寒香寻把脉,“我最近很忙。”
“我家主人说了,诊金不拘多少,只要天大夫肯去……”
“说了我很忙了,”天不收有些不耐烦了,“听不懂人话吗?”
寒香寻推了推他:“怎么了,人家来请你治病,还肯给钱,你怎么这个态度。”
天不收道:“我说了,要守你十天,现在还不到十天呢。”
寒香寻笑了:“倔驴。”
顿了顿,她又道:“难道我的命要紧,人家的命就不要紧?且不说我已经无碍了,就算有什么事,还有小陈大夫照应着,你怕什么?”
“我不要他照应你。”天不收眼睛都不抬,只是盯着手里雪白的腕。
寒香寻的笑容僵了一僵。
天不收很少不听她的话。
“要不我去吧,让天大夫在家顾着,”陈子奚站在一旁看了半天,插嘴道,“寒娘子说得对,人命关天。”
天不收哼了一声,既没肯定,也没反对。
“你的肩伤怎么办?”江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问,“不还得喝几天药么?”
“已经不怎么要紧了,”陈子奚转过身,对他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暂时断一断也不妨。”
“不过,青溪一命一价,既然病人是名门的少主人,那我的诊金可是很高的。”陈子奚一贯的先小人后君子,对那小厮道。
“你又是?”小厮看着这人,有些疑惑。
自从到了清河,好像没一个人认识他。陈子奚都有些习惯了,从怀里摸出青溪的信物给这小厮看。
“他可是青溪的玉山君,”天不收在一旁凉凉地开口,“你要是能把他请去了,你主人定重重赏你。”
“真的?”小厮看了眼信物,又瞟了一眼陈子奚,好像有点不信,但天不收既然咬定了不肯出诊,除了陈子奚,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横竖得带回去一个大夫,还能有点免罚的希望,“那您……”
“我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就可以出发。”陈子奚道。
“我和你一道去。”江晏道。
陈子奚瞥了那小厮一眼,摇了摇头,用只有他和江晏听得到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清河这个地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你现在这个情况,还不宜抛头露面。”
“难道你就合适抛头露面?”
“放心,别忘了,我身上还有‘青溪的事’,青溪圣手的名头可比你江晏挚友的名头响亮,”陈子奚眨眨眼,“就算有人发现我在这里,也只会觉得是青溪掌门有令。人命关天,更何况……”
“何况什么?”
“清河崔家有钱得很,”陈子奚道,“有了这诊金,也可以给小孩请个正经奶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