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江小孩
01
陈子奚进屋的时候,寒香寻已经睡着了,而天不收还躺在她身旁,紧紧抱着她。陈子奚心里不痛快,开口说话也就带了刺。他看着寒香寻额头的薄汗,道:“她只是因热症才觉得冷而已,就算你再抱着她,也没什么用,时间到了自然就发汗了,你知道的吧?”
“那又如何?难道你让我看着她冷得发抖却什么也不做吗?我办不到,”天不收答道。他看向寒香寻的时候端的是一副柔情似水,转向陈子奚却又换了张面孔,“跟谁吵的架找谁泻火去,少在这儿胡乱迁怒。”
陈子奚碰了一鼻子灰,索性往床上一躺,面朝墙壁,抱着小孩,睡觉。
天不收还是一遍遍地哼着相思曲,哪怕寒香寻早已睡着了。曲调温婉,诉尽惆怅,陈子奚听着,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或许刚刚是自己话说太重了,他轻轻吐了口气,心想,这三个月发生了太多,江晏看上去不动如山,心里必定也是愁肠百结,自己还要他为自己想,实在是强人所难。江晏怎么还不进屋来?是不是自己应该上去道个歉才好?刚刚太生气,把他的外衣一起带下来了,夜晚露重,不能让他在外面坐太久。
他这里正做心理建设,忽听得屋顶上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原以为江晏可算要进屋来了,接下来却听见他提起轻功,往西南而去。
怎么回事?陈子奚懵了,刚刚自己话说太重,这人要离家出走?
待要去寻,一方面抹不开面子,另一方面,这大晚上的,到哪里去找一个纵着轻功能夜行千里的江晏?罢了罢了,横竖孩子还在自己手里,谅他也还得回来的。
陈子奚轻轻拍着小孩,小孩睡得正香,在他手底下翻了个身,把大拇指嘬得啧啧直响。
他撑着精神想等江晏回来,但他到底今天才刚刚从昏迷里醒转,又折腾了一白天,早已没什么精神,强撑了一阵,还是迷糊了过去,只在睡梦里模糊地听见天不收每个半个时辰就要起来折腾一次,给寒香寻把一次脉,弄点热水给她擦擦脸擦擦身上,如果寒香寻醒过来就再给她喂点水。陈子奚很想说她真的死不了你何必这么费力,不如让她好好睡一觉,但是他实在懒得睁眼,更懒得半夜三更和天不收斗嘴。
大约到了东方泛白的时分,陈子奚才感到有人在自己这张床上躺下,一个后背贴上自己的脊梁,初时带着夜露的寒意,继而是稳定而让人心安的体温,像靠着在日光下晒了一整天的大青石。陈子奚于是知道是江晏回来了,虽然纳闷,他今天怎么朝这头睡了,但也算彻底安下心来,闭上眼又大睡了一觉。
02
第二天早上,陈子奚是被肉粥的香味勾醒的。
睁开眼已经是日上三竿,寒香寻和天不收还躺在床上,但是天不收还睡着,寒香寻反倒已醒了,气色也好了很多,正躺在天不收怀里玩他的头发。看见陈子奚坐起来,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吵醒天不收。
人呢?陈子奚指指自己身旁的空床位,比着口型问。
寒香寻指指门外。陈子奚披上外衣,趿拉着鞋子出去找江晏。
江晏正蹲在锅旁发呆,锅里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粒里面埋着山鸡肉块,那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正是从这儿传出来的。陈子奚见他面色红润,呼吸匀称,看样子昨夜的寒露并没对他有什么影响,才算放下心来。“早上好,”陈子奚挨着他蹲下,“哪来的山鸡?”
“路上捡的。”江晏答。
山鸡身上褪下来的鸡毛还堆在他脚边,陈子奚伸手,把最长最漂亮的几根尾羽捡出来,攒成一簇,捏在手里。
“这可是制箭最好的材料了,”陈子奚道,“既然都猎来了,晚点不如削两只箭。”
“不必,”江晏答,“既无良弓,制箭何用。”
陈子奚捻着那两根鸡毛:“寒娘子醒了,看起来精神不错,我们应该不必太过担心了。看来我的小命这次也保住了。”
江晏点点头:“先吃饭,吃过饭,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给陈子奚盛了一碗粥,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山鸡肉比家养的鸡更柴一些,脂肪也不够丰富,更并非煮粥的良伴,江晏手头又缺佐料,这碗粥的味道实在有些一言难尽。但是陈子奚肚里空落落的,还是很给面子地把那碗粥喝了个干净。反倒是江晏自己,才尝了一口,就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
“你要给我看什么?”陈子奚放下碗,问道,“这么神神秘秘的。”
江晏把柴火捅灭,拿过锅盖盖上,站起身来:“你跟我来。”
他在前面带路,陈子奚在后面跟着,两人一起钻进了竹林里面。陈子奚心里盘算着要不要问问他昨晚去了哪,但是在单方面和江晏吵了一架之后,他又实在有些开不了这个口。在竹林里钻了几十米,江晏突然停下。陈子奚左右环顾一周,却什么也没看见。
江晏弯下腰,从草窠里提出一只竹编的笼子来。笼子编得很密,像是装促织一类的鸣虫所用,但是又比鸣虫的笼子大了不少,从缝隙里又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
什么东西?陈子奚伸手想去戳戳竹笼,却被江晏喝止:“当心!”
迎着陈子奚莫名其妙的眼神,江晏清了清嗓子:“小心点,别被咬了,也别凑太近。”
陈子奚于是从他手里接过笼子的提手,这才看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从竹篾的缝隙里,隐约看到红色的鳞片,稍微一晃,还能听见里面传出来蛇嘶之声。这里面装的,竟是一只赤练蛇!
陈子奚大骇,险些将蛇笼丢了出去。他有些哭笑不得,问江晏道:“你疯了?弄这玩意回来?感情昨天晚上你半夜跑出去,就是捉蛇去了?”
“天不收说的,这里蛇性端的与别处不同,你昨天念叨了那好半天,我想你定是想要一只来研究看看,所以……”江晏越说声音越小,大约也发觉自己这事做的太鲁莽,最后竟然红了脸,“你要是不想研究也罢了,我们把它宰了,做成蛇羹,也算给寒娘子报仇了。”
说着他就要劈手来夺蛇笼,陈子奚下意识把蛇笼交到左手,右手从腰带上抽出扇子,打在江晏左手内关穴上。“干嘛,”他后撤一步,侧身护住那只蛇笼,“送了人的东西,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江晏见他用左手持物,脸色微微一变。陈子奚看透他的心思,便宽慰他道:“不要紧,只是一个蛇笼,还提得起。”话虽如此,他还是把折扇插回腰带上,将蛇笼交回右手里,“你在哪抓到的?”
“从这里往西南,一处山中隐湖边上,那里遍地都是这种蛇。”
陈子奚沉吟片刻:“带我去看看?”
江晏却摇了摇头:“改天吧,我们先回去,看看寒娘子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是正事。而且,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我要与你商议。“
“什么?“
“看天不收那个样子,他这几天断然是不会离开寒娘子左右了。“
“也是人之常情。”
“他不出诊,我们就断粮了。“
陈子奚怔了片刻,似乎没听懂江晏的意思。“断粮“对他来说是个太陌生的词,这十九年还从未听过:“什么?”
“断粮,”江晏说,“就是没饭吃了。”
“这有什么,”陈子奚不以为意,“清河物产丰饶,鸟兽鱼虫,什么不能吃?你出来一晚上,就又是捉蛇,又是山鸡的,还怕我们会饿死不成?”
江晏翻了个白眼:“那小家伙才七个月,牙还没出,你让她吃山鸡?”
忘了还有这茬了。陈子奚挠挠头:“确实不行,那怎么办?”
“你给我的二十两银子,我想先拿去应急,”江晏道,“总不能看着孩子挨饿。”
“不行,”陈子奚几乎是下意识反驳道,“那你的剑怎么办?”
“当铺和寒娘子有旧,一时半刻不会算我们死当,不过是二十两银子,一年半载的,怎么也挣到了,到时候再拿去赎剑,”江晏平静地说,“陈子奚,今时不比往日,我不是小将军了,陈家也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我需得从长计议才好。”
陈子奚觉得气闷,一时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叹道:“也只能这样……以前只听人说过,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非得自己经历了才能明白这其中的滋味。”
“陈公子,这才是穷日子,什么魏晋风度都是虚的,”江晏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喜欢过吗?”
“有什么不喜欢?”陈子奚还要嘴硬,“天无绝人之路,不是还有你在吗。”
江晏只有无奈摇摇头,算是服了自己这老友。
两人勾肩搭背往破屋的方向走,陈子奚手里还拎着那只蛇笼。“你刚刚说,孩子已经七个月了?”陈子奚突然回过味来,问道。
“算来差不多吧,”江晏在心里算了算,“中渡桥到现在也有五个月了……”
他的脸上蒙上一层阴翳,陈子奚看不得他这个样子,轻轻用手肘捣了一下他的侧腰:“不和你说这个。只是七个月的孩子还没出牙,会不会太晚了些?”
“会吗?”江晏脸上的阴翳顿时加了几分慌张,“不会吧,会吗?”
“不知道,我也没养过孩子,只是你们这一路颠簸,风餐露宿的,别给孩子埋下什么病根才好,”陈子奚道,“还有那米糊,我看营养怕也不够,现在这状况也没法给她找奶妈,要不给添点什么别的吃食吧,把葵菜什么的煮成羹试试,七个月的孩子,差不多也该能吃点了。”
江晏点点头,忧心忡忡的神色依然不减。
陈子奚看着他,突然笑了。
“笑什么?“江晏皱眉。
“看你这副样子,才真是‘长兄如父‘,只不过你这个长兄,是又当爹又当妈,“陈子奚道,“对了,我还没问过,孩子叫什么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一转头却发现江晏停住了脚步。“嗯?江晏,你怎么了?”
江晏瞪大了眼睛,陈子奚很少见他这样将情绪摆在脸上,更别提恐惧了。“喂,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江晏答道。
“哈?”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江晏道,“那天事情发生得太快,我只来得及把她救出来……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03
寒香寻醒来的时候,心情是很愉快的。
她的头还有些昏,但总觉得昨晚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梦,现在夜晚过去,美梦被高烧烧了个对穿,她从这一头往梦境里窥视,只余一双环在自己肩膀的胳膊。那双胳膊规规矩矩放在她肩头上,带着些近乡情怯的守矩之感。寒香寻不必睁眼,也知道这是谁的胳膊。
她知道天不收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了,摸着她的烧确实已经退了,才堪堪睡下。她在鸟语声中睁眼,眼前是天不收洁白纤细的脖颈,和散下来的青丝。她放任自己靠上去,听着天不收的心跳声,想起很多年前的事。那些陈年旧事被这相似而不相同的心跳声牵着,即使再多年月过去依旧触手可及。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山鸡求饶的哀叫,接着是砍刀重重砍下的声音。寒香寻微微抬起身子,越过天不收,去看屋里放的另一张床。床上只有陈子奚和那个孩子。
寒香寻又躺了回去。
她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却被外面时不时传来的砰砰声扰得睡不着,索性抽出手来,拿天不收的头发编着玩。
天不收的头发很漂亮,不,她整个人都生得很好,就算这么多年做男装打扮,也抹不掉清丽的美人面。寒香寻从天不收额上分下一缕发丝,拿在手里,劈成三股,编到底,又去取另一股。天不收在梦里感觉有人拽她的头发,发出几声抗议的闷哼,但是全被寒香寻无视了。
屋外乒乒乓乓的声音暂时歇下了,不一会又传来架柴生火的动静。
寒香寻有点愁。江无浪这个人,话少踏实还勤快,做室友的确是不二之选,但是他做饭的手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算了,男人嘛,寒香寻认命地想,何况他学东西很快,现在已经比半个月前好不少了,按照这个步调,三个月之内,应该就可以赶得上清河县城里某些酒楼的手艺了。
至于那个陈子奚……玉山君的名号这几年在江湖上也算如雷贯耳,但是他出道的时候,寒香寻已经在这清河退隐一段时间了。她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人碰上,更没想过这人竟然不知道为什么也在这竹林破屋里住下。江无浪说他们之前不认识?难道当她和天不收是瞎子不成?
但是寒香寻懒得想这些。自从和褚清泉分手之后,很多事她都开始懒得想。有饭吃便吃,无饭吃便睡,这样的日子过得倒也清静安详,横竖天不收不会放她一个人饿死。
她自认不是一个太有野心的人,平生所愿也不过一个安身之所,一个立命之资,一个人间团圆而已。她过去被生活推着才走上那风口浪尖的位置,身上背着太多人的生计和期望,就像背了还不掉的债,她得站着才能还债。如今,那股浪一夕没了,她便像一片落叶,掉进泥里,站不起来,也不想再站起来。
这不是一个好看的姿态,但是她不在乎。会在乎的人已经走了,天不收也不会劝她。
屋外传来滚水冒泡的咕嘟声,寒香寻手头的小辫子已经编到第五根。
天不收只想她好,只想她开心。当年她把天不收从家乡带走,天不收就信誓旦旦地说过,姐姐对自己重生再造之恩,这辈子哪里都不会去了,就跟在姐姐身边。姐姐要登泰山,她便打伞遮阳,姐姐要渡洛水,她便拉纤撑蒿。对寒香寻说过这样话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他们最终都发现,自己的人生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一路过来,竟然只有天不收一人守诺。这小妮子,还真是个人物。
小辫子编到第九根。隔壁床上传来响动。
陈子奚坐起来,四下看了看,刚要说话,寒香寻连忙比了个手势要他噤声。陈子奚点了点头,比着手势问江无浪去哪了,寒香寻指了指屋外。
陈子奚趿拉着鞋出去了。玉山君这副样子,画下来卖给小报,不知道顶得上天不收看多少个病人?
床上只剩下那个小孩。
寒香寻挺喜欢这个小孩的,她生得可爱,一双大眼睛比最好的墨翠还通透,爱笑不爱哭。更重要的是,江无浪对这个孩子极其上心,他自己就把小孩照顾得很周全,到了寒香寻这儿就只用她逗逗抱抱,也不吵人。
她不是没背后和天不收嘀咕过这小孩的来历,猜想过孩子的娘是谁,但是江无浪不说,她也懒得打听,左不过那套郎才女貌的故事,或许是门不当户不对,或许是逃荒途中失散,或许是孩儿他娘终究还是觉得闯荡江湖比守着老公孩子有趣。这些故事,寒香寻早些年见得多了,再听也没什么意思。她现在只觉得破屋里有这么个小孩挺好的,闲来无事,也可与她解解闷。
天不收也觉得挺好的,屋子里有点人声,寒香寻就不会每天只像死人一样躺着,哪怕站起来抱着孩子溜达一圈,总归也算有点活动。
寒香寻把第十一根小辫子编到底,再后面的头发就够不着了。她伸手过去,胳膊肘却碰到了天不收的肩膀。
“怎么,”天不收闭着眼抓住她的手,“你醒了?“
“早醒了,“寒香寻答,”起来吧,我饿了,江无浪做了早饭。“
“嗯……“天不收闭着眼不知道想些什么,半晌突然弹起来,又是检查寒香寻的伤处,又是贴她的额头,等确认她已经不再发热了,才算松了口气。
寒香寻看着她贴自己额头时候红透的耳根,轻笑了一声。
“看来是没事了,“天不收握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下,嗔怪道,”你要吓死我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寒香寻道,看了看天不收的表情,又宽慰她道,”你不要自责,这不怪你。“
“怎么不怪我?是我拉你出去散步的,也是我先错踏在路边草窠里的,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用受这份罪,吃这个苦。“天不收道。
“但是,我受这份罪,吃这个苦,都是我自己乐意的。“寒香寻道。
天不收的耳朵更红了,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海誓山盟似的。她突然站起来,嘴里说着些什么去打水洗脸的话就跑了出去,临出门还在门边上绊了一跤。寒香寻看着她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来。
旁边床上的小孩也跟着笑,一大一小两个人的笑声连竹林里栖息的飞鸟都惊飞了一大片。然后寒香寻就看着那小家伙,在床上翻了个身,四条短粗的胳膊腿儿颤巍巍地撑起身子,朝自己的方向爬过来。
危险!寒香寻顾不上多想,赶紧掀起被子下床,堪堪在小家伙掉下床前接住了她。
小孩儿却像一点不知道害怕似的,躺在她怀里咯咯直笑。
天不收手里端着一个脸盆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一幕赶紧把脸盆放在桌子上,过来扶寒香寻,嘴里念念叨叨地责备她怎么自己起来了,要是受了风可如何是好。寒香寻脚腕上那两个血洞依然触目惊心,但好在只是红肿,没有发黑。
“天不收,”寒香寻转过来看着她,眼睛发亮,“她刚刚自己翻了个身。”
天不收有些怔住。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寒香寻这个样子了。这让她也发自内心地轻松起来,带点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寒香寻给她扎的小辫子垂下来,随着她摆头的动作摇动。那小孩见了便伸手来抓。天不收吓了一跳赶紧想躲,却没来得及,被她抓了个正着。
“哒,哒哒!”小孩很兴奋,“哒哒!”
这可苦了天不收,小孩子下手最是没轻没重,这一下揪得她以为自己头皮都要掉了。“疼疼疼!”天大夫叫苦不迭,寒香寻连忙去掰小孩的手,又不敢下手太重,生怕伤了她。
“都怪你,”天不收红着眼睛瞪了寒香寻一眼,“好好的给我扎什么辫子。”
寒香寻只是笑,笑得顾不上答话。等她笑够了,才道:“怪我怪我,我给你拆开。”
“就这样吧,”天不收却拒绝了,“先吃饭。不是饿了么。”
那十一条小辫子和她脸上的两撇胡子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比,诡异得有些可爱了。她把寒香寻安置回床上,又给她盖好被子,这才出去盛了碗粥。粥的温度现在正好入口,寒香寻刚要吃,小孩就爬过来扒拉她的胳膊:“哒,哒哒!”
她还只会发这一个音节,但是已然有了几分日后叽叽喳喳的雏形。“怎么,你也要吃吗?”寒香寻举着勺子逗她。
“你吃你的,我来喂她。”天不收拿了另一只碗进来,道。
江晏和陈子奚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一家三口似的温馨画面。
04
四个大人坐在一起,围着一个孩子。孩子看着这个新奇的场景,挨个爬到大人怀里,伸手去抓他们的头发、衣服和手指,一边抓一边咯咯笑。从她第一次用四肢撑起自己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已经可以爬得很好了。
“好!”陈子奚单用右手把她揽在怀里,用下巴蹭她的小脸,“学爬也这么快,将来定是武学奇才。”
小孩逮住机会,伸手抓他的头发,江晏赶忙上来抢救,这才保住了玉山君珍贵的,在江南仕女中可抵万金的俊逸长发。
“所以,我们要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天不收问。不知为何,他看上去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这孩子怎么也有半岁余了吧,怎么会没有名字的?”寒香寻问。
“说来话长。”江晏道。
“孩子的母亲有过什么交代没有?”
江晏摇了摇头。
见寒香寻和天不收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怜悯,陈子奚便知道这两人一定是想出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故事。他轻咳一声,道:“那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江晏再次摇了摇头。
“不如就叫‘江锵锵’,上口又好记。”天不收道。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
“既然你们在清河落脚,不如就叫‘江清’,”寒香寻提议道,“父亲叫‘无浪’,‘无浪’即为‘天清’,倒也合适。”
这可不敢叫啊,在场除了江晏以外唯一知晓其中关节的陈子奚憋笑憋得脖子都有点发红。
“其实,这孩子应当姓王,”江晏道,“而不是姓江。”
“那就叫‘王汪汪’,贱名更好养活。”
“为何姓王?”寒香寻问。
“因为她本是我……是我友人之子,父母都被奸人所害了,我只来得及把她救了出来。”
此言一出,屋里再没人说话,只有那小儿牙牙学语之声。寒香寻拉着孩子的手,轻轻摇晃。都是半生飘零的江湖儿女,谁没个类似的身世故事,如今见了这样一个孩子,难免生出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不可给孩子姓王。”陈子奚在一旁忽道。
“为何不可?”江晏看向他。
“既然父母是被奸人所害,难保这群人不会找寻这唯一的遗孤,”陈子奚道,“你一个姓江的独身男人,带着一个姓王的孩子,怕是会太显眼。”
“那也不能让她离了宗,换用他姓,我对不起故友。”
“太史公记,昔晋国赵氏为屠岸贾所害满门,唯余一个遗腹子。赵氏门客程婴救了这个孩子,给他起名程勃,卧薪尝胆十余年,将这个孩子养大,最终为族人正名、平反,”寒香寻道,“即是形势所迫,我想故友也能理解。”
江晏低头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等孩子长大了,再让她改回原姓,又有什么不可以?”陈子奚拍拍江晏的肩膀,安慰道,“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你我这样的人,名字都用不长久的。”
寒香寻看了天不收一眼,转过头道:“既然这样,那还是给孩子姓江更妥当,到时候对外就说是江无浪你的女儿,让她管你叫父亲,其余的事,再从长计议。”
江晏摇头:“姓江也就罢了,对外只说是我亡兄的孩子,管我叫叔叔更好。”
“便这样吧,只是这孩子,该叫什么好?”陈子奚道。
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说来好笑,这四个人算不上学富五车,但随随便便也能凑出三筐医书八箱剑谱,可到了这时候,连一个娃娃的名字都想不出来,连提了几个,不是太俗,就是不适合女孩子,总之,不管谁说什么,都有人想得出道理来反对他。
“既然刚刚说了赵氏孤儿的故事,不如就叫江婴,如何?”寒香寻最后说,“日后向孩子讲起她的身世,也好做一警醒。”
陈子奚摇头:“程婴最终自刎,这名字怕是不太吉利。”
接着他又道:“有了,婴字不好,不如就换一下,叫江小孩,如何?”
天不收翻了个白眼:“你还说我起的名字土呢,江小孩又雅在哪了?”
陈子奚振振有词道:“《德经》云,‘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我不求这孩子做圣人、济天下,但求她能行力所能及之善,‘小孩’艰难困苦之民,如何不雅?”
他这一番话听上去牵强,但倒也圆得漂亮。江晏伸出手去,那孩子就像被什么吸引了,挥动四肢朝他爬过来。“江小孩,”他低低笑了一声,把孩子抱起来,“好,就叫江小孩了。以后她若是不喜欢,等长大了,随便她改叫什么。”
江小孩趴在他肩上,咯咯地笑,看上去很满意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