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瘦玉记

燕云十六声 | Where Winds Meet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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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瘦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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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骥旁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话说江晏冲出重围,逃进个竹林里僻静所在。风疏雨骤之中,他和孩子都需要一个栖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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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清河好在

01
吃完饭,天不收拉寒香寻出门散步去了,美其名曰饭后躺下容易积食。但说实话,他们四人现下哪有什么食可积?但看破不说破是江晏一贯的美德。他给孩子换了尿布,冲了米粉,用调羹搅着,晾凉一点好喂给孩子。
陈子奚站在窗前观竹,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一些药理毒理的东西,想必还在想那蛇的事情。他趿拉着鞋子,衣服也不好好穿,只披在身上,懒懒散散地站着,左手用一条腰带吊在颈子上,以免肩膀过度受力。大约这破屋有什么魔力,再板正的人,都会被它变成一个不修边幅的邋遢鬼。
“你别站在风口上,”江晏看了他一眼,“快把窗关了。”
“想不到也有轮到你来叮嘱我的一天。“陈子奚回头看了一眼,欠身把窗户阖上。吃过晚饭,他的气色已经好了不少,脸颊也有了血色。
“你感觉如何?“江晏低头喂孩子,随口问道。
“已大好了,只是有点想喝酒。“陈子奚说着,甚至还在原地蹦了两下,没提上去的鞋跟敲在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江晏向他投去一个不赞同的眼神,陈子奚乖乖停下,紧挨着他坐下来。“你这两位新朋友倒是有趣。“陈子奚道。
江晏专心用米糊逗着孩子,只敷衍地从鼻子发了“嗯哼”一声算作回答。
“江大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陈子奚突然问。
“怎么办?”江晏不解他话中之意,“什么怎么办?”
“我先前的江南之邀,不是儿戏,现在也不作废。”
“为什么要去江南?这里那点比江南差?”
陈子奚诧异地看着江晏:“这么说来,你是铁了心要赖在这儿了?”
“什么叫赖在这儿,你说话怎么和天不收似的,这么难听,”江晏瞥了他一眼,“这儿有什么不好?”
“倒不是说这儿不好,只是你真的甘心吗?”
“有何不甘?”江晏很温柔很温柔地把一勺米糊喂进那婴儿的嘴里,然后看了陈子奚一眼,“江晏或许会不甘心,但是江晏……“他顿了顿,又把注意力移到那小儿身上,”我是江无浪。江无浪甘心得很。“
说什么甘心得很,真是疯了。陈子奚咕哝一声,转开头去,目光在这房间里逡巡。江晏的摇篮编了一半,还扔在墙边。他突然发觉自己醒来之后察觉的那点微妙的违和感来自何处了:江晏的剑,不见了。
“你的剑呢?“他急急转向江晏,动作太快,扯动了肩上的伤口,口中不由得”嘶“了一声。
“当了。“江晏平淡答道,好像不觉得这是件什么大事,”当了二十两,换了酒肉和米糊。“
陈子奚觉得心里一酸。江晏虽然不是父母捧在手心娇宠长大,但也是王清将军最宝贝的义子,何时在钱上受过这样的委屈,闹到要当剑换米的程度?他想了想,把手伸进怀里,从最深处掏出一锭银子,掂掂差不多有二十两。他把这二十两银子轻轻拍在江晏腿上。
“这是什么?”江晏讶异地看了陈子奚一眼。
“这是二十两银子。”陈子奚笑眯眯地说。
“我当然知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但是干嘛给我?”
“去把你的剑赎回来,”陈子奚答道,“你是习武之人,不能没有剑。”
孩子吃完了米糊,江晏把碗和调羹放下,把孩子也放回床上。他看着那二十两银子,并没有伸手去拿。
“剑是惹祸的根苗,”他说,“这里没有人要杀我,我也不必杀任何人,要剑何用?”
“你从十岁起,何曾有一天不佩剑?我知道,你若没了剑,就像常人缺了一只手一样难受。”
“常人缺了一只手,也不是不能生活,”江晏把银锭子拍在床边,站起身来,拿起脏碗便要去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
“江晏,“陈子奚在背后叫住他,”如果我一定要你去呢?“
“我说过,江晏已经死了,“江晏道,”所以他是没法去赎剑的。“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
“怎么,没有剑的江无浪,就不配做你的朋友了?“江晏走到门口,猛地转过身来。他松散绾着的头发在半空中甩出一道凛冽的弧度,像一记鞭子狠狠抽在陈子奚心上。
陈子奚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情绪激动之下,右手紧紧捏住江晏的左臂。那枚银锭子握在他的手心,膈得他手心很痛,江无浪的手臂也很痛。“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明知我的心,你明明知道,有剑无剑,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交心的兄弟,”陈子奚的眼圈红了,他实在又气又恼,怒火梗在喉头发不出来,“你明知我是为了什么,你……”
伤口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痛,陈子奚闷哼一声撒开了手,不由自主地用右手去捂左肩。银锭子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江晏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闷闷地退了几步坐在床上,脸上的神色在渐暗的天色里越发晦暗不明。
“你若是不要这银子去赎剑,我立刻就把它丢到河里去,”陈子奚恨恨道,“这是我最后的棺材本了,到时候,你没了剑,我也没了回江南的盘缠,我们就赖在这个屋檐底下,也做一对怨侣,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江晏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终于还是弯下腰去捡起了那只银锭子。“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当铺赎剑,”他的声音如同一声叹息,“只是你又何必如此。“
陈子奚赌气扭过脸去,不肯看他。江晏最怕他这个样子,一时间头皮发麻,进退两难:要直接转身去做事,未免太辜负了好朋友的一片冰心;要上前好言安慰,又知道陈子奚骨子里比谁都犟,闹出这个样子来多半是哄不好的,安慰也是白安慰。再说,他已然服了软,对方还是生气的话,他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
两人正在僵持,互听屋外一片兵荒马乱,有人一边呼喊什么,一边朝破屋奔来。这几个月的生活让江晏下意识地以为是追兵到了,身体便是一僵,但再听来,对方脚步虚浮凌乱,似乎手上还拖着什么重物,倒不像习武之人。
“你躲好,我去看看。”江晏伸手拉上面巾,当即脚不沾地就冲出了破屋。
来的不是追兵。冲出不到二百米,江晏就看见天不收肩上搭着寒香寻,正过桥朝破屋的方向过来。这是出什么事了?江晏赶紧拉下面巾,朝二人的方向迎过去。
天不收是个纯纯的大夫,不像陈子奚,身上一点儿武功不带,平时扛得最重的东西就是那个药箱,但也远比不上一个人的体重,带着寒香寻走了这些距离,他早已是热汗四流,几乎迈不动步子,见江晏迎出来,便似见了救星一般:
“快送她回屋!”
“出什么事了?”
两人同时道。江晏把寒香寻搭上肩头,天不收大喘了一口气,道:“她被蛇咬了,快,送她回去,我马上就来。“
这么巧?江晏眉头一蹙,不再多言,把寒香寻扛上肩头,也不顾她的反抗,施起草上飞的工夫就往破屋回去。陈子奚正在门口张望,见江晏扛着寒香寻回来,也是吃了一惊,赶紧让开门口,放他们二人进来。
“是蛇蜇,快。“江晏言简意赅,把寒香寻放到床上。
也不必问蜇在哪了,寒香寻左脚的鞋袜已经被褪掉,脚踝上赫然两只骇人的血洞,血洞周围已经有些肿胀发淤。挨着伤口的地方被人用布条紧紧扎起来,想必是天不收在外面能做到的最好的处理了。
“快,拿水,给她洗伤口。”陈子奚面色凝重,吩咐道。锅里还有刚刚烧来做饭用剩的水,江晏连锅把水端进来,但这一点水哪里够?再要去溪里打水已经来不及。陈子奚略一思忖,冲过去,右手拎起那个酒坛,重重放在床边。
“用酒。”他简单扼要地说,单手拍开泥封。乡野山村的烧酒度数很高,用来清洗伤口再合适不过,只是会疼痛些。陈子奚拎起酒坛,脚下轻轻踹了江晏一脚,递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要他按住寒香寻。“寒娘子,”他突然问,“你不会是砀山人士吧?”
“什么?”寒香寻一愣。
就在她分神的一瞬,陈子奚手腕一倾,小半坛酒就浇到了她的伤口上,冲掉上面的腐血污物的同时,也刺得伤口钻心得疼。“草!”寒香寻不由自主地破口大骂,身上挣扎起来,多亏江晏死死摁住她。
“得罪了。”陈子奚放下酒坛,呼了口气。
这个时候天不收才总算追了上来,一路狂奔,他喘得肺都要吐出来了。“怎样,”他几步冲进房来,挤进陈子奚和江晏之间,急切地问,“你怎么样?“
“已经冲洗过伤口了,“陈子奚道,”接下来就要……“
根本不等他说完,天不收已然俯下身去,两只手握住寒香寻的左脚,侧着头,去吮吸那发乌流血的伤口。陈子奚挑了挑眉,看了江晏一眼,正对上后者同样讶异的眼神:“……把毒血放出来。“
得,这儿也没他们什么事了。陈子奚默默后退了一步,去翻天不收丢在一边的药箱。江晏也跟上去,看着他在里面翻翻找找。“你找什么?“他问。
“雄黄,朱砂,生姜,“陈子奚答道,”《千金药方》载,‘凡被蛇伤,急取雄黄、朱砂等分,和生姜捣烂涂之,仍以黄酒送服雄黄散,毒自解。’天大夫最近既然治了不少蛇蜇的伤患,药箱里自然该是有这些药品的。“
“哈,找到了。“
他把这些药一件件放进江晏怀里,拉着他走出小屋,到门外制药去了。陈子奚的手现在拿不了药杵,便指挥江晏操作,自不必说。那边厢,天不收替寒香寻吸去了伤口表层的毒血,又急着从药箱里翻了匕首出来。“你忍着点,“他咬着牙,低头紧盯着寒香寻腿上的伤口,”可能会有点痛。“
“喂。“寒香寻轻轻叫他。可天不收只低着头,凝神静气,在她的伤处划了一个十字。
这怎么会只是有点痛呢?但是寒香寻的脸色只微微变了一瞬,就恢复如初。她伸手去挑天不收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天不收这才肯抬起头来,眼眶却是红得兔子一般。“别哭,”寒香寻说,“叫外人生看了笑话去。”
“‘外人’又不在这儿,”天不收的声音带着颤音,“都是我不好……”
“怎么能怪你,”寒香寻笑道,“难道是你害我的?”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我拉着你去散什么劳什子步……”
“你拉我去散步,不是为了我好吗?”
“可结果就是,如果我们不去散步,你也不会被蛇蜇到。”
“不会被这条蛇蜇到,也有可能被其他蛇蜇到,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我的命呢?”寒香寻说完,似乎又想起什么别的事来,神色暗了暗,“不死在那里,也可能死在别的地方,谁能知道,这是不是谁的命呢,所以又何苦躲着、拦着。”
天不收急急上前堵她的嘴:“别这样死了活的,有我在,你没那么容易死。更何况,还有比我更厉害的大夫在。那个陈子奚,可是青溪圣手,鼎鼎有名的玉山君,就算我救不了你,他也一定能救你。“
“我怎么不知道,这天下还有比你天不收更厉害的大夫。“寒香寻淡淡一笑,”但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只希望你不要耽在这上面,好吗?“
“这两个牙印之间不过一指宽,被这样一条小蛇蜇一下,就急着交代后事了吗?“一个声音突然从天不收背后响起,”未免太悲观了些。“
是陈子奚站在他背后。
江晏手里还托着刚制好的药膏。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没听说过我的名号,“这厮颇有些得意洋洋道,”天大夫说得对,在我手里,谁也别想那么容易死了。不过,青溪讲究一命一价,这可得说好了。“
“就你废话最多。“天不收几乎是低声咆哮道,他一把夺过江晏手里的药膏,看也没看那两个人,急急忙忙地给寒香寻敷药。
“江兄,你看,我这次的诊金要点什么好?“陈子奚打着扇子,故意高声和江晏谈论。
江晏无奈,也只得陪他演下去:“陈兄,天大夫前一阵子救了你的命,我看这诊金……“
“好!“陈子奚把扇子一合,”就这么定了,寒娘子的诊金,算是天大夫给预付了,就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好了。“
这话说得轻飘,实则重逾千斤:既然寒香寻的诊金,是天不收用陈子奚自己的命付的,那如果寒香寻治不好,他陈子奚岂不是要把自己的命赔给天不收?
玉山君向来言出必行,这次收的诊金,却是把自己和病人绑在了同一根蚂蚱绳上。
天不收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江晏轻轻用手肘捅了陈子奚一下,小声问道:“不要紧吗?“
“伤口离心脏很远,而且看牙印的尺寸,这蛇没有长成,“陈子奚以扇掩嘴,低声和江晏交头接耳,”天大夫是关心则乱,依我看,总归性命无忧。“
但说完,他又叹了口气:“虽说性命无忧,遭罪总是免不了的。今晚寒娘子必发高热,但只要能撑住,几日过后,身体自然新陈代谢,就能把毒素全排出去了。你我不如去多打点水,一是为她预备出汗所补的水,流汗越多,毒素排得越快;二来也好给她擦身子降温用。“
江晏还想说打水这种事他来就行,让陈子奚呆在屋里,既给天不收帮帮忙,也免得到外面受风,可话还没出口,人已被陈子奚推着出去了。屋子里一时静下来,天不收仔仔细细地把药膏敷好,又替她盖上被子,从肩膀到小腿捂了个紧,只把伤处露在外面。“别乱动,别蹭掉了药,”他嘱咐寒香寻道,“你这伤不能裹纱布,免得毒素散发不出来。“
寒香寻点点头:“多谢。“
她对上天不收依旧发红的眼眶,费劲地把手从裹得太紧的被子里抽出来,替人把眼泪擦了,道:“你听见那玉山君说的了,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没听他还说吗,今晚必发高热,“天不收在床边坐下,”你没见过那些蛇蜇伤患发高热的模样,一想到你也要受那份苦,我就……“
说着他又要落泪。寒香寻赶紧用袖子给他擦着,道:“好了好了,我们天大夫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哭包了?这种小打小闹的,我也不是没经过,现在不还好好的吗?“
“若是没有以前那些‘小打小闹’,我也不必这么担心,“天不收抓住她的手,”你也知道,你体质和常人有异,清河这蛇也有古怪,我怕是‘他们’的手笔。万一这蛇毒和你的体质相冲,可如何了得?“
“那还要天大夫见招拆招了。“寒香寻答道。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如同生死相托的见证。

02
破屋后面是一处悬崖,悬崖底下,是清河不息的流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看,清河,长江,还是当年孔夫子站过的那条河,都没有什么区别。
天下之水,出于一源,归于一处,用同一只冷静的眼睛看世界,为众生洒同一滴泪,倾同一杯酒。
江晏用一根扁担挑着两只水桶,挽起袖口,戴着斗笠,倒也有几分像个渔父或农夫。陈子奚摇着扇子,笑道:“江大侠这个样子,也算是‘大隐隐于市’了!“
是好话吗?大概是吧,因为说话的人是陈子奚。陈子奚虽然时常与他调笑,却从来不会真的对他口出恶言。但,江晏是听着王清那套家国天下的道理长大的,所以他不知道,这个世道中到底有没有真的隐者,对他这样的来说,隐者不过是逃避自己责任之人罢了。只是他现在太累了,人很累的时候,总会为自己辩解:我这一生行善积德,在这偏安处苟且一时,难道不是我应得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江晏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要是被陈子奚听到了,又要笑他,还没加冠的人,说起话来像个知天命的老头子。
陈子奚摇着扇子在前面走,江晏挑着两只水桶跟在后面。前面的人时不时停下来,从左边采一朵花,再向右边拔一根草,不一会就在手里攒了一大把。
“这都是什么?”江晏赶上去,问道。
“芍药,白术……”陈子奚一样样指点着,如数家珍,“都是清热解毒的草药,清河这片地界,还真是丰饶。”
江晏知道,他看上去云淡风轻,心里还是挂念着寒香寻的伤。清河这地界,丰饶,但也蹊跷,他和陈子奚都是路过的云游客,不懂本地风物,也不知道这儿的人和地都经历过什么。但他们都知道,天不收是个很好的大夫,如果是寻常小事,不会让他这般失了分寸。眼下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今夜日落之后,必定有一场硬仗要打,而且是一场江晏帮不上忙的硬仗,因为他们的敌人是微小无形之物,奔腾在寒香寻的血管里。
而现在已经是日落时分。
陈子奚先一步从竹林里钻出来,毫无防备地,清河的河景就这样展现在他的眼前。落日的余晖铺洒在清河的河面上,如浮光跃金;山火一般的云霞吊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上方,映得观景之人的眼睛都是金色的。陈子奚自傲为江南人,自诩天下无他没见过的水,却还是看得呆住了。
江晏从他身边走过去,脚步没停,到河边把两只木桶轮流浸入水中。落日的光辉也洒在他的肩上。
陈子奚的目光落到这位多年知交身上。他不是没见过这副景象,昔日,他们在武林中肆意潇洒,蔽日的金霞是给胜者加冕的霞帔;又或者,当年在行伍之中,江晏在夕阳中横刀立马,血光和霞光交织在他身上,如杀神出庙,如降龙罗汉的金身。而今,江晏披着同样的霞光站在那里,只是这次没有剑,也没有马,他作着渔父一样的打扮,好像已经把过去那些纷争全都放下了。
不过三个月以前,他们还一同访大漠,拜名山,怎么这么快就恍若隔世了呢?
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江晏真的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江无浪。或许,陈子奚真的要开始学着适应并且热爱一个只有江无浪而没有江晏的世界了吗?
陈子奚又有些鼻酸。
“你怎么了?”江晏挥手叫他。
“没事,”陈子奚抬手抹了把脸,“坐一会吧。”
江晏把水桶留在河边的石头上,走过来,两人挨着在草地上坐下。“你不要紧吗?”江晏问,“落日风大,当心受寒。”
“无妨,”陈子奚笑道,“我就想吹吹风,在那屋里呆的都要闷死了。”
惊蛰一过,除了毒蛇,一同醒来的还有草中的促织和北归的候鸟。风吹草低,草声,竹声,虫声,鸟声就把他们包裹起来,一片茫茫的金色之中,江湖的纷争远了,那些国恨家仇也远了,只有身旁所挨着的温暖厚实的肩膀是实在的。
“你说得对。“毫无来由地,陈子奚看着眼前的风景,突然喃喃道。
“什么?“
“这里比江南,也不差在哪里。“
如果今日的太阳永远不落就好了,陈子奚想,他们可以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甚至都不需要酒,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惊觉自己的心情竟也像突然成长了十几岁:如果是半年前,让他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做,那决计是不可能的,用不了几分钟他就得找点事出来,但是现在,他只希望太阳不要那么快地落下去,在下一场暴风雨到来之前,能给他多一点点喘息的时间。
“江南可是你的故乡,“江晏道,”其实你该回金陵养伤的,那里有人照顾你,气候也更合你的习惯。“
“难道这里没有人照顾我?“陈子奚看了江晏一眼。
“这里总归拮据了些。”江晏道,“没饭吃,也没单间给你住。”
“不怕,我就爱过穷日子,”陈子奚恹恹道,“饿瘦一点有魏晋风度,和人住一起更热闹,两个人睡暖和,现在晚上还是太凉。”
江晏笑出了声。“以前怎么不知道,陈公子居然是这种贱骨头。”
“你不知道吗?我放着好好的金陵城不住,这么多年和你跑江湖,出生入死上山下海,你居然不知道我是这种贱骨头,真是太让我伤心了。”陈子奚冷哼一声。
江晏只是笑,并不答话。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陈子奚的目光却落在他空落落的后背上。
他几乎没见过江晏不负剑的模样。
在他童年之后几乎整段青春时光里,他的眼里永远有江晏负剑的背影。江晏是……曾是天泉子弟,自家的武术用的是陌刀,自然膂力惊人,他的剑也比别人的更长、更厚重些。江晏的剑,足有三尺八寸长,四指宽,新月剑格如意环,精钢铸成,至韧至坚,出鞘之时,白灿灿藏日月之影,紫盈盈拼斗牛之光。陈子奚有自信,除了江晏,他就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这把剑的人,因为他曾无数次站在江晏背后,满怀欣喜地看着那把肖似主人的宝剑出鞘,剑风到处,血溅五步。
陈子奚不是嗜血之人,但他乐见好友的胜利,也乐意做江大侠铲除不平之事的臂膀和见证。
现在,那把剑变成了一只扁担,也怨不得陈子奚只觉惘然。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江晏能这么轻易就把曾经视若性命的宝剑拿去当掉,就好像他迫不及待得想要斩掉和自己共度的青春时光一样。
因此他才会强逼着江晏去赎剑,因此他才宁可叫他“江兄”,也不肯叫他江无浪。
可现在,他心里却隐隐觉得,也许是自己错了,也许他不该逼着江晏去赎剑,也许江晏把剑当掉,除了经济拮据,也有别的理由,一些更深刻的、更锥心的理由。
“你在看什么?“江晏察觉到陈子奚一直盯着自己,便问。
“没事,“陈子奚转开头,”那边刚刚有一只水鸟在吃贝壳,可是这只贝太硬,它啄不开,但还是一直在啄,真是个犟种。“
“在哪呢?“江晏转过头去找。
“飞了,“陈子奚答,”你一说话,它就飞了。“
陈子奚随手摸了一块石子,朝河心打过去。石子挟着内力飞过河面,几乎飞到了对面,才落在水里。
“你打暗器的工夫变好了。”江晏惊讶道。
“都是练的嘛,江大侠。”陈子奚不无得意地挑眉。
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江晏也捡了一颗石子打出去。石子打在了河对岸的一棵树上,激起一片寒鸦。
江晏瞥向他的眼神里更是得意,陈子奚撇撇嘴:“臭显摆。”
末了又说:“你跟我一个伤员比什么。”
“你也知道你是伤员,”江晏道,“是伤员,还不乖乖回家养伤。”
“我有我的理由,江大侠,”陈子奚答,“这天下有使命的又不止你一个。”
“哦?说来听听。”
陈子奚看着他,斟酌片刻,拿不定要不要把实情告诉他:“你把我送上船之后,我在岸上看到一个人,事出紧急,这才追了下来。“
“什么人?“
“老熟人。“
“你除了我,在清河还有别的熟人呢?“
“是吧,我也很惊讶,我也不知道他竟然跑到这儿来了。“
“男的女的?“
“你怎么……男的。“
江晏嗤笑一声。
“笑什么?“
“还以为会听到玉山君的什么好故事。“
陈子奚翻了个白眼:“人家跟你说正事,你这时候倒幽默起来了。”
“好吧,说正事,“江晏敛了敛衣摆,”到底什么人,让你拖着一条胳膊也要追?要不是天不收捡到你,你现在都臭了。“
陈子奚叹了口气:“你别问了,是我们青溪的事。“
江晏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青溪的事?“
“怎么,我好歹也是青溪圣手,当然要管青溪的事。“
“我以为青溪圣手是靠医术定的。“
“一方面是,另一方面也得管点杂七杂八的,“陈子奚答,”你以为青溪圣手那么好当?“
江晏呼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陈子奚翻了个白眼:“对,很怕麻烦,所以从江南千里迢迢跑来救你;很怕麻烦,所以跟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因为你真是天底下最不麻烦的人。”
他说着在江晏大臂上狠捶了一下,江晏举起双手,以示投降。等两人的笑声渐渐平息,原野上又恢复了安静。夕阳几乎落到河对岸去了,夜幕从他们背后追了上来,江风更凉了,江晏抽抽鼻子,站起身来,向陈子奚伸手:“走吧,该回去了。”
陈子奚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今晚怕会是个不眠之夜。“

03
是夜寒香寻果然发起高热,陈子奚和天不收严阵以待,江晏帮不上忙,被勒令到屋外烧热水、洗手巾、研雄黄,在屋前屋后都洒上雄黄粉,以防那些毒蛇跑进屋里来。
今夜星光很好,在这样好的星光下,不该有人死去。江晏端着热水盆,隔着窗纱看天不收给寒香寻施针,陈子奚在一旁指指点点。这画面有些不对,江晏心想。
他挑门帘走进屋里,把毛巾从热水里捞出来,拧得差不多干了,给寒香寻擦脸。
寒香寻趴在床上,右手垫在下巴下,因为高热和毒素昏昏欲睡,被子拉到后背的位置,颈后插着整整齐齐一片银针。“多谢。”江晏把毛巾从她脸上拿走的时候,听见她轻轻道谢。
“不必。”江晏答道。
借着油灯跳跃的光,江晏看到那些银针针尖已经隐隐有些泛黑。天不收把那些发黑了的银针一根根起出来,在那白净的皮肤上只留下一排小小的、并不出血的针眼。
江晏已经把手巾投洗干净,拿在手上,有些犹豫。银针收进针盒,天不收接过手巾,并不发一语,轻轻抓起寒香寻的手臂,为她擦洗。
陈子奚和江晏很自觉地背过身去。另一张床上,小孩子被这一反常态的昼夜颠倒搞得激动睡不着,睁着一双紫葡萄似的大眼躺在铺上,一双小手四处乱抓,咯咯直笑。“怎么,你也想给天叔叔帮忙?”陈子奚用一根手指轻轻挠着小家伙的肚皮,“是不是?是不是?”
跟逗狗似的。
江晏把小孩用被子包好了,怕她打扰了寒香寻休息,打算把她带到外面哄睡了再放回来。“走,”他扯了一下陈子奚的袖子,“你披上我的外衣,我们出去坐一会。”
“你怎么办?”陈子奚看他一眼。他们都没有多余的外衣。
“我没事,结实着呢。”江晏答道。
他们出去了,屋子里只剩天不收和寒香寻,伴着油灯灯芯毕毕剥剥的声响。寒香寻半阖着眼睛,让人分不清她到底还是不是醒着。天不收尽可能轻柔地给她擦着脖子,降温的同时不给她增加更多痛苦。
“天不收。”寒香寻突然叫他。
“怎么了?”天不收把手巾丢进水盆里,凑上前问。
“我好冷。”寒香寻答。
天不收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如意料中的,不仅不冷,反而烫手得要命。他又伸手去探寒香寻的脚底,触手则是一片冰凉。
“没事的,”天不收温声安慰道,“这是发热必生寒症,熬过去就好了。”
“嗯,”寒香寻从打战的牙齿间挤出气声来,“说点什么给我听吧。”
说点什么?天不收怔愣一瞬:“……问曰:脉有阴阳者,何谓也?答曰:凡脉大、浮、数、动、滑,此名阳也;脉沉、涩、弱、弦、微,此名阴也。凡阴病见阳脉者生,阳病见……”
“停,”寒香寻打断他,“谁要听你背医书。”
她嘴角噙着一抹虚弱的笑,在有些灰白的肤色上显得很艳丽。天不收自己也笑了。“那我说点别的,”他眨眨眼睛,思索着,“你想听什么?”
“我想你抱抱我,”寒香寻勉强睁开眼睛,“我真的很冷。”
天不收觉得自己的心脏快停了。他不适时地想起《难经》里的记载,云五脏皆有急死之病,心者,君主之官,主血脉,若暴绝者死。他这一瞬间真觉得自己或许要死在寒香寻前头了。“这……”他有些犹豫,可看寒香寻躲在被子底下依然肌肉痉挛,全身战战的样子,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那好吧。”
天不收把外衣脱了,只留着贴身的一件,掀开寒香寻的被子,钻了进去。寒香寻缠上来,冰凉的手脚绕在天不收身上,借他的体温,滚烫的脸颊则不偏不倚靠在他的胸口。
咚咚,咚咚,天不收觉得自己心跳得比社火节上的平安鼓还响。“抱歉。”他说。为他的心跳扰到她休息道歉。
寒香寻摇摇头,散落的头发擦过天不收的下巴,痒痒的:
“说点什么吧,我想睡了。”
说点什么,天不收想,说点什么呢?医书是必不能背的,还能说点什么呢?“……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
寒香寻在他怀里,低低笑了一声,但是没有出言反对,于是天不收继续背下去。
“……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穠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阿寻?阿寻?”天不收轻轻叫她,“洛神,你睡了吗?”
寒香寻没有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告诉天不收,自己还在听。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天不收用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吗?”
“嗯,”寒香寻低低地答,“那年我十九岁。”
天不收心里一沉。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并非十九岁。
或者说,她十九岁时碰到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她定是烧糊涂了,天不收这样告诉自己,这并非什么手段或暗示,只是一时的神昏智匮。一场美梦罢了。“是啊,两年了,”因而他顺着她的话道,“时间过得真快。”
“时间过得真快,”寒香寻道,“但我还是……总嫌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多。你真的好忙啊,天南地北地忙……”
自从天不收十六岁那年认识了寒香寻,他几乎没有离开过她。
总在离开她的另有其人。
也许在高热带来的迷茫梦境里,天不收的影子和那个人重合了,个中缘由寒香寻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其实并不相似,完全地、丝毫地都不相似,但是有些时候又是那么相像,尤其是在他们附在她耳边悄声倾诉的时候,他们为她吟诵《洛神赋》的时候。
寒香寻清楚,将这二人混为一谈是多么卑劣的行径,但是她又实在情难自已。
“你怎么不说话了?”察觉到身边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寒香寻切切地抬起脸来,面颊烧得酡红,眼睛也是,看上去倒有几分泫然欲泣。
天不收只有苦笑:他还能说什么呢?还应该说什么呢?他摸了摸寒香寻的头发——那里已经积起了一层薄汗——道:“你睡一会吧,睡醒了就没事了。我唱支歌哄你睡觉,好不好?”
寒香寻没有回答,天不收就轻轻哼唱起来: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仲春的虫鸣里,歌声悠悠地在还冷的空气里飘散开去,回响成一地月光似的落寞,荡进清河的波里,随流水东去。

04
屋外,破屋的屋顶上,江晏和陈子奚一同披着江晏的外衣,在这相思曲的调子里如坐针毡。
早春夜里还凉得很,两个人在屋顶听了这半天的墙角,冷气穿透衣衫,连陈子奚的伤口都有些痛起来了,但是听屋里那个气氛,又断不是他们该进去的场合。那小孩倒是包在小被子里睡得很安稳,只苦了两个大人。“真没想到,天大夫还有这么一副好嗓子。”陈子奚讪讪笑道。
江晏沉默了一会,问:“你刚刚为何不亲自给寒娘子施针?”
“……诊金没给够?”话尾语音上扬,连陈子奚自己都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我可是很贵的。”
“要是诊不好,你得赔命给人家。”江晏自然也不买账。
“那就是男女授受不亲。”陈子奚恶狠狠地把语气压下来。
“难道天不收就亲了?”江晏反问。
“啊?”
“啊什么?”
“啊……没什么。”陈子奚向江晏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知为何,江晏觉得这个眼神里有几分同情,像在看天下最迟钝的木头人。他有意逼问这里的意思,但又怕被陈子奚岔开了话题去,干脆单刀直入道:
“给我看看你的手。”
陈子奚僵住了,半晌挤出一个笑,把右手伸出来搁在江晏手上:“干嘛,江大侠,何时改修阴阳术数了?”
“另一只。”江晏沉声道。
针灸是陈子奚的专长。如果他能做,绝不会假手他人。
刚刚却是天不收给寒香寻施针。
那么只会有一个解释。
“不必了吧,”陈子奚的笑容慢慢碎开,“我好累,我要睡觉去了。”
他站起来想溜,却被江晏抓住了右手手腕。“给我看看你的手。”江晏又说了一次。
这下陈子奚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但他终于还是顺从了。他慢慢地把左手从挂在脖子上的布带中抽出来,交到江晏手中,眼神躲开江晏的注视,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江晏握着他的左手,感受到一股无法控制的震颤。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陈子奚。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沉得像铁。
“还能怎么回事?”陈子奚笑得惨淡,“大概是经脉伤了。”
“能治吗?”
“我不知道,”陈子奚答道,“医者不能自医啊,江晏。”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你懂医理,还是会医术?还是你能起死回生倒流时间?你只会赶我走,要我回金陵,‘好生将养’,”陈子奚模仿着江晏的语气神态,“可是我不想走,江晏,这也不是你该决定的。”
“我……”
“再说了,你何曾告诉过我什么?你当剑的时候你告诉我了吗?你义父召你去中渡桥的时候你告诉我了吗?还是你被人千里追杀的时候你告诉我了?你甚至都不肯往江南逃!”积蓄多时的情绪终于爆发,可陈子奚还要顾及破屋里的病人,只能压着嗓子和江晏吵,“我还得看小报,才能知道江大侠成了弑父夺玉的罪人,两个月时间,我跑死了三匹马,从金陵追到塞北,永远都落后追杀你的人半步!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有……”
“别说你没有办法!我们有那么多暗号、密信,只有你我读得懂,你敢说你没有办法试试?
“你只不过是想自己扛着,‘不关你的事’‘不想连累你’,我呢?你考虑过我怎么想没有?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陈子奚右手重重推了江晏一把,“现在我不过有一件不想说与你听的事了,你倒是理直气壮地来逼问我!我偏不告诉你,这滋味怎么样啊,江大侠?”
江晏哑然。
陈子奚懒得再和他废话,伸手把孩子抢过来,转身就跳下了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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