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狭窄的小巷没有办法铺上摄影机轨道，更别说什么摇臂等笨重的机械了。从街口大路进来以后的镜头基本都要靠手持拍摄，摄像师跟着雪儿绕过鳞次栉比的改建楼。两旁的小店铺、棋牌室和台球厅的广告灯牌即使还未亮起，各种物件却堆叠出了眼花缭乱的层次感，在光影下色彩饱和度高得亮眼，灰蓝色塑料遮雨棚、广告牌彩色喷漆和玻璃窗在反光，使老旧的建筑熠熠生辉。
这种人影与街景重重叠叠的迷乱气息融合了八九十年代的港风，一直延续到孔雪儿用手掌贴着砖瓦裸露的墙壁，眨着怯怯的小鹿眼弯腰走进一扇昏暗的门。
然后这种迷乱的气息轰轰烈烈地爆发，彻底转向堕落与无望的膨胀着的漩涡。空气中残留二手烟呛鼻的味道，还有酒味、香水和汗味，人头攒动，眼前像起了浓重的雾气一样灰蒙蒙的。我下意识地去够孔雪儿的手臂，想把她拉到安全范围内。察觉到自己过分敏感，于是赶紧停下脚步，默默退了回去。
逼仄的空间内挤满了大量群演，只留下少量相关的工作人员。我已经打过了招呼，在灯光师身后勉强找到“立足之地”，正好面向喻言。
我们到场时一眼就看见了她，喻言的独镜多，还没拍完她的特写。她化着浓妆，装扮为了符合场景设定和角色可以说是比较暴露的，饰演一位地下迪厅的舞女。喻言身材特别好，用肢体去抚弄舞池中央的钢管时性感得让人血脉贲张。银光闪闪的开肩镭射风长裙，腿部那里像旗袍一样是分叉的，而且分叉高度在大腿根，腿部肌肉线条、裸足还有后背大面积的纹身能给人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尤其是入戏后她对着摄像机做出的姿态，给歌曲对嘴型时的表情完全是秒杀众人的drama queen。
婀娜曼妙的身材快速吸引人的注意，但也无法让人忽略喻言出众的相貌。大概还是因为妆容的缘故，浓艳的银光闪闪的眼妆，勾着魅惑十足的上挑式长眼线，桃花眼和鲜红的唇配上一张瘦削的白皙的脸，看起来像缭乱彩色灯光下的猫妖。喻言的美携带着难以接近的侵略性，下颌轮廓锐利的线条与翘而尖的鼻子，凌厉的眼神与飘舞的茂盛卷发肆无忌惮地向众人展露骨子里不羁的野性。抬手在半空中挑逗的舞蹈动作好似投出捕兽的网，大张旗鼓地闯入你的梦魇。盯久了舞池中央的她，畏惧的同时却又不自觉地沦陷。好像“把心交给她”这样的举措并不保险，但仍心甘情愿跟着她逃离到虚无的看不见明天的未来，想在落日边缘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
如果是今天见她第一面的人，肯定会觉得喻言是很野很不好招惹的那个类型。加之网上有人说她喜欢甜妹，有人说她已经有女朋友了，还有人说她是私下里抽烟、喝酒、打架、说脏话样样都来的生活放荡的“女王”，如果这些皆有依据的话，那我至少会相信其中一个。
不过她在镜头前的表现确实直击心灵，加深了我对这首歌主旋律的理解，就好像见到她的某一个瞬间，那些释放出来的电波使人产生了共鸣似的，脑袋出现眩晕。
如化妆师所说，她对待自己的作品很认真很有原则，在该坚持的地方决不让步，甚至会有些轴，反复跟导演交涉。我们在不远处听见她一口京腔，声音和装扮并不相符，很温柔很好听。我暗自佩服，我接触这个圈子已有一段时日，见过的名人也不少，越发觉得一个人成名极少靠偶然概率，就算有也不可能一辈子吃青春饭，只有实力过硬的专业素养加上每一次工作的努力和坚持拿出优秀作品，才能拥有甩开“流量明星”的底气。
喻言把不满意的地方重录了几遍，接过场务递给她的矿泉水，没有打算休息，她笑着对导演说：“不累，多几个可供挑选的比较好。”她的笑容好真诚，甚至有点憨，红唇下是两排洁白的牙，像倒梯形。她撩了撩头发，朝我们挥手，还抱歉地九十度鞠躬，看起来和刚刚那个冷艳妖媚的喻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也不知道雪儿有没有惊讶于喻言台上台下的反差，只听她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调皮地吐槽：“这个喻言，还真是个工作狂欸！”我捏了捏她的脸，说：“人家这叫精益求精，而且你拍戏的时候跟她也差不多嘛，好意思说别人是工作狂，嗯？”她不屑地哼唧一声，手掌在我手臂上轻轻拍打几下。
我看着她专注的眼睛，开玩笑地问：“女明星，光顾着看别人，都不用酝酿一下感情的么？”
她握紧粉拳做出一副要打我的姿势，撇撇嘴说：“我这次可是信心十足呢！”
时间紧迫，从早忙到晚的喻言都没来得及和雪儿做正式的自我介绍，据我观察，她与传闻中不一样，现实中的喻言对面前的人都很有礼貌，不像是随便发脾气的那种。
雪儿很能理解她的忙碌，一点儿也不介意她的“照看不周”，和面前站着的专业人士一起认真地看，还开始模仿喻言的舞蹈动作和表情，只不过还没跟着跳几个动作就被喻言发现了，她歪着头朝雪儿微笑，原来他们已经停下来准备让雪儿入镜了。雪儿羞赧地抿嘴，眯起眼睛扮了个笑脸，耳朵浮起浅浅的粉红，然后吐了吐舌头，灰溜溜地跟着导演过去。
在迪厅里的戏拍摄得比预想中顺利得多，虽然暂时还缺失一些过渡的剧情，但孔雪儿进入状态特别快，完全抓准了重点，演出了喻言和导演最希望看见的效果，NG次数很少。雪儿全程的表现让我为之震惊，因为所有的微表情和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在短时间内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表演，连喻言本人和她对戏时都不免发愣了几次。
演员不比歌手和偶像，很少能有拍摄MV的机会，而时长较短的视频更考验演员的感染力与爆发力，殊不知想要拍出高质量的作品，对自己的标准也会极为严苛。歌曲是喻言的，她有很长时间去参透歌里的情感，融入她所要饰演的角色。孔雪儿在工作中同样是一位完美主义者，为了在镜头下达到最高的完成度，拿到剧本和歌曲之后想必就花了大工夫去琢磨和领悟了。她对自己的工作一向认真，在这方面你完全不必去担心什么，如果她追求突破的话，难怪要每次都尽可能比上一次更好、更让人感到惊艳。然而能有今日出彩的表现并非一帆风顺所得，个中辛酸也只有她自己明白。
“对不起对不起！又是我的失误。”
我回过神来，看见喻言慌乱地一边鞠躬一边道歉，像个恭恭敬敬的小后辈，紧张得肢体都变得不协调。但很快她又要收敛过来，回到原来那种冷冽的女王气场，其实对歌手来讲她的表演已经可圈可点。喻言酒红色秀发如瀑布一样披散着，她随手拨弄几下，低胸上衣露出来雪色肌肤，某个部位拥有甚于少女的丰满，还有紧身衣料勾勒的灵活纤细的腰，总叫人浮想联翩。察觉到她飘过来的视线，我赶紧看向别处。
“她真的太客气了，总叫我孔老师。”
拍下一个场景之前，喻言需要去换衣服，重新化妆。雪儿坐在空调房里等她，笑吟吟地吃着助理拿来的小蛋糕，造型师在后面给她梳高马尾。MV里的台词比较少，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不用像在剧组里拍戏那样，休息时间也捧着个剧本。
看见她得意的小样儿，就猜到刚才没少被人夸，“又不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你，怎么开心成这样啊，你看看你，狐狸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干嘛呀，孔老师很好呀！就是听起来有些老气。”造型师扶稳她的后脑勺提醒她不要乱动，她轻轻答应了声继续说：“真的像在教室里的那种，很正~经、很正~直的人。说不定再过个几年我也可以演那种，超级无敌巨~受欢迎的美女老师。诶诶，曾可妮，你觉得我适合教什么呀？”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教英语吧，你毕竟是上过高阶英语班的，而且英语老师一般都很漂亮很时髦的。雪儿对我抛了个wink，一脸“还是你懂我”的表情，像只自恋的小猪崽。她的想象力总是天马行空的，有时候想想这个，有时候想想那个，不会局限于某个单一的思维定式。还有被夸奖了之后急着摇摇尾巴回应，这点真的相当可爱。
我在厕所门外碰到了喻言。她已经换了一身装扮，长衬衫和深色工装裤，头发在脑后半扎着，薄了许多的发丝垂在肩后，脸上的淡妆增添了少年感，没有迪厅里那种风姿绰约的、女人味十足的成熟妩媚，现在是偏日常的状态，清清爽爽，看着很舒服。
刚开始我真没认出来，是她先叫了我一声，然后走过来跟我握手。她的手十分柔软，但握手的动作有一定力度，我感觉到她掌心暖暖的。我笑着向她问好，她微微弯腰，有点惊慌失措的模样，说了几句话，语速飞快，又是卷舌音特别多的京腔，前言不搭后语的，像个语无伦次的孩子。大致意思是说她看了很多雪儿的戏，一直非常欣赏非常喜欢她，自己很荣幸得到这次合作的机会，还对刚才造成的NG表示抱歉。
我听得云里雾里，又匆匆交流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她把我当成孔雪儿的经纪人了。我只好跟她说明我的身份，她从头到脚打量了我好几遍，双唇微张，有些不敢相信。我笑着说我没有穿西装，是不是看起来不像保镖。她挠了挠头，视线闪躲着把身子侧了回去，沉默了几秒又怕我误会，转过头来支支吾吾地解释。我知道她想表达自己不是有职业歧视的那种人。
沉默片刻后我们都不说话了，气氛变得尴尬，她可能不好意思再开口，于是恢复清冷的样子。我终于看清她手腕内侧的纹身，是用漂亮的黑色花体在一左一右分别文着“fucking”和“perfect”，不禁哑然失色。她注意到了，好像不喜欢我盯着她的纹身看，刻意往另一边挪了一步。
她精瘦白皙的手臂垂下来，无比自然地移动着，手像鱼似的滑进裤兜，抽出一支黑色电子烟，放在嘴边旁若无人地吸了好几口。
喻言唇吻四周缭绕着白色的烟，构成极其不规则的漂浮的星团，淡淡的薄荷味散开了，钻入夕阳虚幻的光线中，闻起来像银河的味道。她转过头看着我，浅棕色的眼睛没有与我对视，而是将目光游弋于我的鼻子与嘴唇的位置，又或许稍微再向下一点点，是脖颈吗？我也不清楚。然后她幽幽地又将脸转了过去，低着头，声音和白烟一样轻飘飘的，“不好意思，我平时的状态就是这样的。”
我也把脸转了过去，说了声没事，我理解，你最近辛苦了。
尽管无一例外的被贴上千奇百怪的标签，她的私生活却不似偶像那样，有数不尽的约束。或许她比那些包装过度的“人偶”要真实一些吧，这样的真实必然使她背负上外界的骂名。我突然为她感到些许不公，可能是想到雪儿私底下的一些状态还有遭受过相似的事。心中纳闷，指责和谩骂的意义是什么呢，这分明是一个正常人的活法罢了。
我靠着墙用余光观察喻言。她好像有种了不起的魔力，能让人暂时抛下当前生活带给你的困扰和折磨。尽管她身上散发着不安定的气息，掺杂着些许不可预测的因素（且极有可能会往坏的方向发展），但从交叉的双臂与低垂的冷峻的眼眸中，又能感受到令人安定的强大气场。这种奇妙的感觉我说不上来，只是胡乱猜想有无数女人疯狂地迷恋她，因着尼古丁、酒精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太容易让人沉醉，融起来就像一定剂量的黑鸦片。
“曾可妮！我要过去了！”孔雪儿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她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出来，向我们招手。
我看见喻言把电子烟塞回裤兜，转身之后又看了我一眼，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她走前面。
她行走的速度很快，脚步是坚定的，带着一阵风。发丝在她身后起舞，墙上瘦长的影子像热血漫画里的剪影，一个从虚构的二元维度走出来的实心体，鲜活，漂亮，但无法被任何人抓住。她身上溢满了金色的阳光，墙瓷的浅蓝色突然翻涌起来，她像一团燃烧着的高贵的火焰，坠入野海的波涛浪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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