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亮忘记了
鲜血在脚下撒开一个激烈的弧,德克萨斯收刀入鞘。
鲜红的液体很快就融化在雪地里,杀手抹掉脸和脖颈上的血,蹲下身,把目标的耳钉摘下来作为信物,然后才拔出侧腰上的铁镖。
那的血已经和金属凝在一起了,不明显的疼痛后,又汩汩地流了点血,才在寒气中渐渐冻住。
德克萨斯深吸一口气,她想自己应该还骑得了雪地摩托,油门踩了两下,雪原上就只剩一串黑烟。为了追踪目标,她离原本的约定地点差了不只一点,她不知道搭档会不会等她。
风扎人,雪下起来,由小点变作冰豆子。车在冰面上滑了一下,翻了,侧腰的伤口因此又裂开。德克萨斯皱着眉捂住伤口,从雪地里爬起来。她没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这么虚弱,风带走了太多的热量。摩托车变得沉重。她扶不起来,靠着侧翻的车身喘息,感觉自己要沉进这荒原了。
她不知道她的搭档会不会等她。雪下得这样大,等也等不到了。德克萨斯的睫毛开始结冰,冰面一路蔓延到她的眼球,于是一轮太阳被冻住了,又一轮。她抓紧胸前的口袋,那有目标的耳钉,是她完成任务效忠组织的证明。德克萨斯牢牢的抓紧那里,指尖隔着布料陷进皮肉里,疼痛让人清醒。
她不指望她的搭档等她。那个头发像冬风似的女人,有薄情的嘴角和冷漠的眼梢,笑声能冻裂三十英尺的湖。她们都算不上搭档,这人还不如这辆害她爬不起来的车和她处得融洽。
双刀的刀鞘冷冰冰的戳着德克萨斯的腰,她清醒了又好像没有。她成了一颗绒绒的覆着层雪的松果,刀,耳钉,摩托车对松果都没有意义。一点光,一点雪,就足够了。
雪片压过呼吸,德克萨斯感觉自己躺在北方人的小冰屋里,鹿皮裹着她的四肢。这么暖和,她就要睡去,很难不睡去。
她开始发梦——由远及近的踩雪的声音,黑色的衣角,有只冰凉的手抚摸她受伤的颧骨。
“你是傻子吗?”
拉普兰德不满,拿棉签戳德克萨斯颧骨上的伤口。酒精浸进去,德克萨斯疼得倒吸一口气,皱着眉拍掉拉普兰德的手。
“你有脸说我。”她拿眼神指着对方血糊糊的肩膀。
拉普兰德想耸耸肩,但因为伤口只滑稽地耸起了一侧,还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
“无所谓啦,”她说,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又开始给德克萨斯上药,只不过下手轻了许多,“逃亡不都这样的。”
德克萨斯看着她,不说话。
她们私自从组织里逃出来快一个月,车还没开到叙拉古边上,这片地儿就贴满了她们的通缉令。最初拉普兰德还能开玩笑,撕下了其中的一张说要作纪念品——“这可是他妈的通缉令啊!”——到后来被组织追杀,药店旅馆商店又不敢进,最后只能住到车里时,谁也笑不出来了。组织的伤亡惨重,她们也开始明白背叛的代价。
“哎,好了。”
拉普兰德把棉签一抛,那细长的小玩意儿就滚到了座位底下,德克萨斯又开始皱眉,弯下腰去捡,但手够不到。丢东西的人在一旁看着她费力的伸手,看起来并不打算帮她——这人肩膀可是有伤的呢。
德克萨斯有点烦躁,她的头发因为弯腰的动作全部倾下来,挡住了大半部分的视线。她够不到棉签,浑身疼得发慌,还黏糊糊的沾满了血和汗。
“喂,德克萨斯。”
肩膀有伤的人踢了踢她的座椅,德克萨斯很想不耐烦的“啧”一下。
“干嘛?”她没好气地直起身,头发变得乱蓬蓬的。
拉普兰德看起来有些无所谓,又有些想笑。
“我说,晚上我们找条河洗澡吧。”
德克萨斯本来是想拒绝的,太冒险了。但她俩都已经一周多没清洗过自己了,这辆车也是。脏兮兮的车载着臭烘烘的人。车无所谓,条件不允许,但人是可以钻空子的。
趁着月色昏暗,她们滑进水里,月光被撩起的波纹打成群群碎金。德克萨斯醉心的浸在月光和水里,感觉身体被水托举,这么久的压抑全被自然柔化。
她们互相给对方洗身,搓洗够不到的后背和尾巴,完成后又不舍得离开水。拉普兰德把脑袋埋进水里吐泡泡,说自己要退化成一条鱼,然后她果真游动了起来,躯体在水底被模糊,尾巴悠悠荡着,使她看起来像只未成熟的蝌蚪。
“这也太快活了!”她笑着说。
“是吗?”
德克萨斯侧躺着抱住拉普兰德,用干哑的声音问。
拉普兰德还没缓过来,浑身汗淋淋的,胸口上下起伏得厉害,说话还带着意犹未尽的气喘:
“你太棒了,宝贝。”
德克萨斯没回答,她捋着拉普兰德的长发——这是一个无意识的行为,并不意味着她真的想把那头乱毛理顺。
她知道拉普兰德现在脑子还不太清醒,说的话没边没际,但这家伙确实挺喜欢用“太”这个字来表示程度——太快活了,太棒了,太好了,太让人不爽了……每当这时德克萨斯都很难表示赞同,不是她没有同感,而是“太”这样的程度词让她感到不安。
任何东西过量了都是危险的,不管其本质是好是坏(好坏的区分也不过是对人有利与否而已,所以这些定义有什么实在意义?)德克萨斯担心过量,担心失控,这让感觉她恶心,头疼,想要逃跑。
但拉普兰德就不在意,她总是用“太”,不管她的情绪是不是真有那么激烈,她好像生怕别的词就不能将她表达似的。
拉普兰德是更容易显露情绪的那一个,显露起来就如脱线的风筝那样乱飞。至于德克萨斯,她本来就没有太多情绪需要显露。
“你累吗?”她这么问,其实是自己有点困。过于消耗情感和体力的事总是使人疲惫。
“一点吧,或许。”这时拉普兰德倒不说“我太困了”,事实上,她连“一点”的程度也看不出来,眼睛在黑暗里灼灼地发亮,好像明天不用上班,不用拎着刀砍砍杀杀似的。
“今晚是圆月,德克萨斯。”她兴奋地说,望着窗户。
窗帘其实并没有拉开,但能看见映在其上的金黄色的光,明亮而纯洁。拉普兰德起身撩开窗帘,于是整个人都被浸在月中,宛如淡金色的古典雕像。
她缓缓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
德克萨斯知道拉普兰德想做什么,每个鲁珀家族在这时都会做这事。
悠长的狼嚎撕开了夜幕,一声,两声,然后更多。
能天使有些担忧的看了她的同伴一眼,德克萨斯一直紧皱着眉,一只手持着光刃,一只手把领口揪在手心里。
“嘿,还好吗?”她问,没拿铳的手虚虚扶着德克萨斯的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月圆而已,德克萨斯想,同类的嚎叫而已。
她摇摇头,额头上却已经覆了层细细的汗。
“嘛,再走一会儿就到了。”能天使安慰着。那辆老破车的刹车终于失灵了,车带着货从山崖边上冲了下去,连坠地的声音都小得可怜。她们及时跳了车,然后灰头土脸地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联系了公司,认错,请求支援——可颂正在赶来的路上。
但总部距离这荒野还蛮远的,天黑很久了,她们也没有看见期待的车灯光,只能自己先往这破地边上走,月亮就跟在她们身后。
能天使头顶的光环滑稽地照亮了一小方空间,像个微缩中空的小月亮。狼嚎声依旧没停,一声叠一声地划开夜空,德克萨斯驻足,抬起头,看见月亮上的斑驳。
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在膨胀,在抽枝生长,野蛮地涨满她的胸腔。
她的唇情不自禁地开启,喉咙仿佛长出了一支狗尾巴草似的痒。
她深深的吸气,舌尖颤抖——
“喂,德克萨斯。”能天使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头顶的光环照亮了对方疑惑的脸,“你真的没事吗?”
痒消失了,德克萨斯愣住,然后飞快地摇头。
能天使看起来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德克萨斯也无法解释自己刚才的感觉和行为。她从口袋里抽出烟,点燃,这是拒绝说话的意思。
烟雾在光下是迷幻的金色,以一种迷幻的方式缭绕又散开。德克萨斯掸了掸烟灰,细小的灰烬落在她的鞋面上,她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在想我吗?”
屏幕里的女人笑着,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德克萨斯没说话,她盯着屏幕,指尖在上面虚虚地抚摸。
“别皱眉啦,其实情况还不错,”女人挑挑眉,有些戏谑地看着她,“我是说,起码我还没变成一只源石虫。”
女人把罩衫撩起来,她里面什么也没有穿,只有瓷白的身躯和上面细细碎碎的黑色晶石。
“你看啦,这块儿都没有扩散。”她张开腿,把大腿根部的一块儿晶石指给德克萨斯看。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羞耻,下面毫无顾忌地对着镜头大开着,德克萨斯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她怀疑对方是故意的。
女人对着镜头笑,好像什么小把戏得逞了。她并不在乎德克萨斯的沉默,继续把罩衫往上撩,平淡的小腹展现了出来,还不停,一直到隐约凸显的肋骨。
德克萨斯艰难的呼吸。
“看吧,这里也只长了一颗。”女人指着自己的胸口,一颗小小的晶石嵌在那里,仿佛缀在两座山峰之间的月亮。
“所以啦,没有事的,”女人眨眨眼放下罩衫,对着镜头耸肩,“不过估计还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吧,你知道,这里的医生都比较麻烦。”
德克萨斯还是没说话,事实上,她抚摸着屏幕的指尖一直在颤抖。
“今晚好像是圆月。”女人不介意她的沉默,她早就习惯了,“你那边也是吗?”她轻轻的说,伸手碰了碰镜头,仿佛想隔着屏幕触摸对方。
德克萨斯想回答,但她的嘴唇颤抖;她想点点头,但屏幕已经随着女人的触碰变黑了。
“德克萨斯……”黑暗中她听见对方的一声叹息。她等着女人的下一句话,她等了好多次,但这次女人也没有给她答案,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今天就这样吧。”
画面静止了,重播的符号出现在屏幕上。
德克萨斯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拉开窗帘。
哪有什么月亮。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