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战士之江城猎手 Yautjas : The River Town Hunters

Predator Original Series (1987-1990) Aliens vs Predators Series - Various Authors Predators (2010) The Predator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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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战士之江城猎手 Yautjas : The River Town Hun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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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末年,一名未成年铁血战士丢失的肩炮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七百多年后的2021年,游走在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铁血战士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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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集 卢冀川

卢冀川

 

1

“咣当!” 隔壁卧室里传来巨大的破碎声。接下来,本来一直在大声互相呵斥的卢济和陈娟双双陷入了沉默。

卢冀川摘下耳机,侧耳倾听,手里在纸上飞速滑动的中性笔也骤然听了下来。这一声巨响就像一个有声的休止符,不仅让已经持续了一晚上的争吵戛然而止,也让卢冀川心惊肉跳,不得不停下手里的作业,关注着事态的进展。从昨天晚上父母回到家后不久,两人就从拌嘴,到争吵,到互相斥责。也没有人管卢冀川是不是全都听见了,也没有人做饭,就关起门来在卧室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薄薄的木门和质量欠佳的非承重墙无法完全阻隔两人的声音。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饿得实在受不了的卢冀川自己跑到楼下小卖部去买了一包泡面,自己烧水泡了吃掉,然后用耳机堵住耳朵,才在惴惴不安中渐渐睡去。

父母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了,通常他们都会在卢冀川睡觉之前结束。昨天晚上不同,从卢冀川昨晚闭眼到今天早上睁眼,含混不清的激烈对话源源不断地透过墙壁传到他的房间里,有时高昂尖锐,有时低沉急促。他无法判断这次的争吵是持续了一整晚,还是父母今天早上早早起来继续开战。他也不是很关心这个。今天是周日,他只想快点把作业写完,好一个人出门去散散心。

这一声巨响,听起来既沉闷又清脆,既像是一件大体积的物体坠地,中间又掺杂了某种易碎品破碎的声音。隔壁卧室里符合这一特征的只有电视机了。因为担心影响卢冀川的学习,电视机没有安在客厅而是挂在了主卧墙上。其实两口子的担心是多余的,卢冀川对电视节目根本没有兴趣。挂在墙上的电视机不会自己掉下来。即使好巧不巧正好在父母争吵最激烈的时间,三个钉子一起脱落,电视机掉了下来,也会掉到矮柜上而不是地板上,所以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人为摘下来砸到了地上。是爸爸吗?卢冀川知道爸爸之前有在争吵中砸东西的前科,不过都是些杯子锅盖之类。是妈妈吗?妈妈的身材娇小,越过矮柜去摘电视机恐怕有点困难,不过也不好说,当年妈妈在警校里可是练过的。

卢冀川感到一阵自内而外的烦躁,一股无名之火无处发泄,也狠狠地把笔摔到了本子上。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自打记事起,他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小孩。虽然卢济和陈娟各自工作都很忙,收入却比不上大多数同学家长,然而两人一直无怨无悔,分工明确,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一切从去年秋天开始出现了异样的变化。妈妈突然变得更加忙碌,经常回家很晚,偶尔还夜不归宿。一向温文尔雅的爸爸则变得非常暴躁,时常对妈妈咆哮。两人的战争就从那时候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卢冀川觉得自己的生活彻底毁掉了。他还觉得父母一点都不珍惜自己,萌生了离家出走的想法。怎奈自己才十岁,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无法付诸实施。

躲不了一世,我先躲一时还不行吗?想到这里,卢冀川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空书包,把今天要做的两本练习册以及几支笔塞了进去,从充电器上拔下手机,也塞进包里。单肩背着书包,走出卧室。隔着主卧的门,可以听见爸爸那低沉的声音,正在用缓慢的语调,语重心长地讲述着什么,隔着门只能听见嗡嗡嗡的人声。卢冀川想了想,回到书桌前,在便签纸上写了一句“你们太闹了,我去图书馆做作业”,往自己卧室门上一贴,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家,轻轻带上了大门。

一踏出单元门,卢冀川就觉得胸中的沉闷舒缓了一大半,仿佛恢复了自主呼吸的能力的病人,整个人都觉得轻快了。望着久违的蓝天白云,他突然改了主意。这周末的家庭作业只需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做完,然而春光无限好,只是近尾声。何不先四处逛逛,好好散散心,然后再找个地方做作业?反正这个家是真的没有心情回了。想到做到的卢冀川拿定了主意,登上了一辆前往城郊的公交车。

随着公交车逐渐驶离城区,卢冀川的心里竟然越发轻松起来,就好像自己家就是一个辐射源,离得越近越难受,只有远离了才有希望治愈创伤。公交车开得不快,人也不多,很快就空出来一个靠窗的座位。卢冀川坐下之后才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戴上耳机,点击了播放。窗外的树木和田野不断掠过,耳中的西城男孩老歌也不再是在家的时候用来屏蔽父母争吵声的手段,因此也渐渐变得更加悦耳。

早就该出来走走了,卢冀川心想,为什么要除了上学就要宅在家里忍受那两个人的折磨呢?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没有人关心过自己的感受。也许自己其实应该永久性地离开这个家,一走了之,把这一切都抛在脑后重新开始。世界这么大,自己能去哪里呢?怎么活下去呢?就算是可以解决这两个问题,只要有人发现一个独自闯荡的十岁儿童,正常的反应都应该是立刻报警吧。卢冀川知道,哪怕他跑到天涯海角,只要妈妈意识到他正在出逃,就可以在十分钟内找到他的下落。他听妈妈说起过天网,知道它的厉害。虽然天网并没有覆盖城市之外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永远行走在它的盲区里。只要是公共摄像头,就一定是和天网联网的,包括商店监控、ATM监控、交通摄像头,甚至包括这辆公交车上分别对准两个车门、司机位、车厢从前往后、车厢从后往前的至少五个摄像头。只要是天网中心锁定的人,只要在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下面露个脸,就会立刻被人工智能识别出来,在天网中心的大屏幕上弹出一个大大的警示框。这些,卢冀川都是了解的。在这种天罗地网下,离家出走是没可能的事情。

所以,他也不打算跟妈妈说谎。今天跑出去玩了就是跑出去玩了,实话实说,没什么。

公交车开出城区半个多小时,来到了一条沿长江而行的公路。公路的一边是连绵的群山,另一边是顺着江边延伸的大斜坡,大斜坡的下面是平整的江洲,一眼望不到头。卢冀川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够远的了,再远的话会进入到不熟悉的地带。自己毕竟是小孩,还是不要太浪了的好。于是,车停靠在一个仅有一个站牌的小站时,他就连忙起身,一溜烟地下了车。

下车之后,他开始仔细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虽然这里离城区不远,却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带。身后的山坡上,大约有一半的农田已经荒废,半山腰上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一些果树。视野范围内只能看见一两处白色瓷砖表面、蓝色玻璃窗的农舍。一条细细地山涧从山顶上往下蜿蜒,一直下到地面上,又从公路的下方穿过,流下斜坡,突然变宽,劈开了江洲上的沙地,形成一条小溪,最后汇入长江。他又把目光转向了长江那边。脚下的斜坡很平缓,可以比较容易地下到江洲上。事实上,他也就是打算这样做,摘下耳机,听着哗哗的江水声,去江边坐坐,发发呆,好好放空自己。再往远处看时,看见长江对岸是茂密的树林,巨大的树冠连绵起伏,就像是一片墨绿色的海洋,一直往两边延伸。江岸上,一道洁白的江堤就像一条细细的缎带,把本来参差不齐的沙岸修得整整齐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来到了张坝桂圆林的对岸,那郁郁葱葱的树林应该就是桂圆林

了解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之后,因为初次独自出行而有些紧张的卢冀川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他喝了一口矿泉水,开始往斜坡下面的江洲走去。如果让妈妈知道他自己一个人跑到离江水那么近的地方去,一定会破了从来不打他的戒,结结实实地收拾他一顿。不过现在这地方连电线杆都没有,怎么会有摄像头,妈妈不会知道的。他更加放心大胆地走下了斜坡。

卢冀川一边轻轻地哼着歌,一边沿着小溪往前走。脚下的沙土有些松软,踩上去还会渗出水来,把他的帆布鞋帮弄得有一点湿。他正要远离小溪,往干燥的沙子上靠拢一些,突然听见前面传来几声微弱的抽泣。

卢冀川一惊,这方圆几公里的开阔地都看不到人影,怎么会有小孩哭?他赶紧往前小跑几步,看个究竟。原来,在两米宽的小溪的一个拐弯的后面,一个大约五岁的男孩正站在小溪中间,双脚陷入了柔软的泥沙,直至膝盖。因为溪岸离溪水有个半米的高度差,又是拐弯的地方,小男孩又太矮,卢冀川才一开始没有看见他。幸好小溪里只有浅浅十来厘米深的水,男孩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困在小溪里进退不得,试图抬起一只脚,却险些摔倒。正一筹莫展,见到卢冀川,仿佛看到了救星,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卢冀川见状,挥手惊呼:“小弟弟,你咋个跑到水里面去了哦?不要慌,不要乱动哈,我喊人来救你!” 他转身正要跑去喊人,小男孩一见他要走,哭得更起劲了。卢冀川也意识到自己策略的错误性。他从公交车上下来到现在就没有见过其他人,跑到上面去找个成年人下来少说也是十分钟以后的事了,这个时间太长,万一小孩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他定住身,抓了抓脑袋。唉,虽说自己也是个小孩,但是看来现在只能自己出马了。他原地转了两圈,一边安抚小男孩 ,一边丢下书包,坐下准备脱掉鞋袜。这时,小男孩似乎是急于往卢冀川这边靠近,一个趔趄,扑倒在水里,一边呛水,一边两手撑地,奋力从水中抬起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卢冀川不敢怠慢,顾不得脱鞋了,赶紧把裤腿一卷跳下溪底。溪底的沙子尤其柔软湿润,他差点陷了下去。一开始他还抱有不打湿鞋而伸手把小男孩拉上来的幻想,几次弯腰尝试,因为没有支撑脚,无法发力,够着了小孩的手却拉不动。唉,挨骂就挨骂吧!他横下一条心,迈出右脚,踩进了水里,做出一个弓步。四月的溪水依然冰冷刺骨,他一个激灵,赶紧一伸手,抓住小男孩的胳膊,再奋力地起身,拔出已经陷进去半只鞋的右脚,退回岸上。然后,他用尽力气,把全身湿漉漉的小男孩举上了溪岸。他往上爬时,溪岸没有撑住他的体重,一大坨沙子坍塌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那湿透的右脚鞋子上,这下好了,彻底变成了一团糟。完蛋,回去怎么跟妈妈解释呢?

小男孩回到岸上,逐渐平静了下来。卢冀川一边抖着沉重的右脚,一边尝试询问眼睛哭得红肿的小男孩:“小弟弟,你住在哪里哦?你家大人呢?你要快点回家哦,这个样子要感冒的。”

小男孩一开始没有回答他,只顾着自己抽泣,还一边怯生生地看着卢冀川。在卢冀川反复问了几遍之后,他终于哭哭啼啼地指着山坡上说:“我家住在那里……”

好吧,好人做到底,看来得把小男孩送回家才行。把一个无人看管的幼童一个人丢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唉,这孩子家长是怎么当的爹妈啊……还说今天出来散心,真是个糟糕的主意。卢冀川摇摇头,拾起书包背上,牵着依旧哭哭啼啼的小男孩,一瘸一拐地往山坡上走去。还没走到公路上,就远远地看见一个农妇哭喊着从山坡上飞奔下来:“娃儿啊!娃儿!你咋个了!……”

看样子这就是孩子他妈没错了。卢冀川的右脚鞋子上沾满了怎么跺脚也跺不干净的又湿又凉的沙子,极其不适,于是就停下脚步原地等着。那农妇跑到跟前,也没理卢冀川,只是一把抱过小男孩,先是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拍打了几下:“叫你乱跑!叫你乱跑!落到河头淹死你!” 而后又把哭得鼻涕和口水齐飞的儿子死死抱在怀里:“哎哟,是不是冷得很?是不是冷得很?” 说着,脱下外套把小男孩包了起来。

卢冀川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走去。这时,农妇在身后叫住了他:“哎,小伙子,是你把我娃儿救上来的撒?谢谢你!”

卢冀川转过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嗯,不用客气,以后要看到点,不要再让他乱跑了,太危险了。”

农妇低下了因为长期日晒而两颊泛红的脸,把小男孩换了一只手抱,恳切地说:“我看你脚都弄脏了,你跟我来一下嘛,我帮你打整一下。”

卢冀川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

农妇坚持道:“哎呀,来嘛,你站在这里等公交车,半个小时才来一趟,感都感冒了。你这个样子回去是不是也要遭打哦?我又没得办法跟你一起回去作证。你去我家里坐一下嘛,我帮你弄一下,还可以烘干,保证你妈老汉儿看不出来。来嘛,我家就在上面,五分钟的路。”

卢冀川一想,那还不错,就答应了。他跟着农妇和小男孩一起爬上半山腰。果然,只用了几分钟时间,他们就来到了山坡上的一座白瓷砖的两层小农舍。农舍的院子里有一副桌椅。右脚已经难受得不行的卢冀川连忙坐下开始脱鞋。农妇说:“你等一下。” 就把小男孩抱进屋去了。

鞋子脱掉之后,虽然轻风吹拂有些凉脚,却比又湿又重的鞋袜裹挟着要舒服多了。卢冀川一边揉着脚丫,一边看着一楼堂屋里农妇把小男孩扒了个精光,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用毛巾把他上上下下擦了个遍,然后给他换上一套厚厚的干净的衣服。搞定儿子之后,她连忙拿起一个倒扣着的瓷杯进了里屋。等她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滚烫的苦丁茶水,给卢冀川递到了桌上:“小伙子,今天硬是太感谢你了!来,喝茶,不要感冒了。”

卢冀川谢过了农妇,把茶端起来放到鼻子下面吸了两口。茶叶的清香和温润的水汽一起进入鼻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舒服多了。农妇拾起他占满泥沙的鞋袜,信誓旦旦地说:“我拿去给你洗一下,然后用烘鞋器烘干,保证干干爽爽的,只要两个钟头,你不用着急。”

“那就太感谢了。” 卢冀川由衷地表示感谢。

“啥子哦,是我感谢你!今天要不是遇到你这个小雷锋,我娃儿怕是没得命得了。嗨呀,我就转身切个菜,就没看到娃儿。唉,小那会儿还好点,现在大了,跑得快了,硬是管都管不住,怕是要拿跟绳索来套起才要得哦!” 农妇一边唠叨,一边往院子一角的水池处走去,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冲洗起来。

换了干净衣服,又回到了安全的家中,小男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了调皮的本色。当他从堂屋里面跑到院子里来时,手里多了一把类似变形金刚的武器那样的玩具枪,嬉笑着在院子里跑了两圈,然后举起玩具枪,对准了卢冀川。

“Biubiubiubiubiubiu~” 小男孩嘴里模拟着激光枪连射的声音。

农妇转过身,大声呵斥:“你个龟儿子,咋个又耍这个枪!哪个喊你拿出来的!喊你不要耍了!喊你不要耍了!你还耍!你再耍看我不把你屁眼儿打烂!”

小男孩吓得把枪往地上一丢,发出“咣当”一声清脆的响声,然后哭喊着跑进屋去了。

卢冀川一惊,原来这把四五十厘米长、成年人胳膊那么粗的玩具枪是金属材质的,这么小的娃娃居然拿得动!他很诧异,很想去把那枪捡起来掂一掂,却苦于光着一只脚,只得作罢。

农妇骂完儿子,也没有去拾那玩具枪,只顾用刷子把卢冀川的鞋袜里里外外细细地刷了个干净,然后拿进了屋。看样子是去烘干去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打发这两个小时的时间了。他想起来书包里还有练习册。在这明媚的春光下,翠绿的田野间,静谧的农舍里,一边喝茶,一边完成周末的作业,那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呀!想到这里,他美滋滋地拿出本子,摊开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做起作业来。农妇把鞋袜烘上,一看儿子的救命恩人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便不再打扰,忙自己的事去了。小男孩也没有再出来,似乎是被他妈妈关到了二楼卧室里。

上午的时间,在作业的帮助下,很快就过去了,不仅享受了“农家乐”,还完成了作业。卢冀川不禁感慨,有些事情也许真的是上天安排好的。塞翁失马的故事真是至真哲理啊!

农妇把烘干的鞋袜送到卢冀川面前,果然已经又干又爽,带着烘干器的余温,还飘着一点淡淡的肥皂清香。卢冀川千恩万谢地穿好了鞋袜,站在地上跺了跺脚,很舒服。他把练习册塞回书包,正要告辞,农妇却拦住他说:“恩人,这都中午了,干脆就吃了再走,要得不?我烧了笋子烧排骨!要不然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你今天救了我娃儿的命啊!”

卢冀川摆摆手:“阿姨,吃饭就真的算了,我已经出来那么久了,我妈老汉儿要着急的。我妈是警察,说不定等下以为我失踪了,警车都开起来了!” 他半开玩笑地说。

农妇一听,知道他去意已决,便不再挽留:“要得嘛,二天(以后)等你有空了,把你妈老汉儿一起喊起来吃个饭!”

呵,我妈老汉儿……不知道他俩这辈子还会不会在一起吃饭了……卢冀川的脸上闪过一阵悲凉,眼神无意识地落在了依旧静静地躺在院子中间的玩具枪上。他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只是想起了父母的事情而黯然神伤。然而在农妇看来,他正在瞪着地上的玩具枪。

农妇二话不说,转身过去,毫不费力地捡起那枪,递到卢冀川手里:“我不晓得咋个感谢你,你喜欢这个,就拼(送)给你了!”

卢冀川愕然了,这把看上去是全金属材质的银白色玩具枪,拿在手里却感觉不到一点重量,难怪五岁小孩可以轻易地拿起来。它大约四十五厘米长,整体呈方形,比手机宽一些,跟现实中的枪的样子很不一样,没有细长的枪管,只有最前面一个方形的口,另外一端是一个圆形的尾部。虽然看起来像是哑光的金属,在正午的太阳光下却不反射任何泛光,甚是奇特。枪身上布满了横平竖直的平行图案,看不出来这些凸起的线条代表着什么意义,也许只是某个中二的玩具设计师的随意设计?细看时,又不完全像是随意的产物。它上面那些图案和线条是卢冀川玩过的那么多玩具中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风格,有一种诡异的美感,做工也是相当精细。卢冀川又仔细地掂了掂,这么大的体积,重量却最多相当于一枝中性笔。他轻轻地用指甲扣了扣枪身,发出“当当当”的脆响,确实是金属啊。

怪事。

卢冀川把玩了一番,转念一想,还是把它递还给农妇:“这是小弟弟心爱的玩具,我咋个可以夺人所爱呢。”

农妇又把它推了回来:“啥子心爱的哦,他并不是那么喜欢。只不过我不太想他耍这个枪。”

“为啥子呢?”

农妇神色显得有点不自然:“我不想他耍这些刀刀枪枪的。你拿去嘛,送你的礼物。”

“这个礼太重了,肯定很贵。” 卢冀川其实已经心动了。虽然他已经过了玩玩具枪的年纪,这个东西摆在家里,还是一件非常酷的装饰品的。

“不是买的,是娃儿他爸从河头捞起来的,没花钱。”

“河头?”

“嗯,他老汉儿是渔夫,打渔的时候网起来的。”

“打渔哇?不是要禁渔十年吗?”

农妇说:“从去年开始禁渔的嘛,这是禁渔之前的事情。我们家门口这个河段,以前鱼又多又肥,我们家里就靠打渔就可以修得起新房子。后头呢,河里面开始挖沙,一年到头都在挖,半夜都在挖,没完没了的。这沙一挖呢,鱼就越来越少了,到后面根本就很难得打上来鱼了。后头呢,政府又说要禁渔,娃儿他爸就说再最后下一次河,之后就要出去打工了,不然我们一家人过不下去了。他就带我们母子俩一起上渔船看他打最后一次渔,就捞上来这个,还是没得鱼得。后头他就出去打工去了,留我们孤儿寡母在屋头,你看好恼火嘛,我那么多事情,转过背去,娃儿就跑了。今天要不是你……唉……”

卢冀川听了,不再推辞,谢过了农妇,把那玩具枪装进了书包,背上,往院子外走去。农妇在后面送着。

这时,卢冀川听见小男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死人骨头!”

卢冀川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原来小男孩从二楼窗户里探出头来,冲他调皮地招手:“捞上来的时候还有死人骨头!”

卢冀川怔住了。

农妇破口大骂:“你个龟儿子,啥子死人骨头哦!你再打胡乱说,看老娘打断你的腿!今天的事情还没跟你算账!”

小男孩的脑袋从窗口消失了。

“他说啥子……” 卢冀川怔怔地问。

“哎呀,你莫听他乱说。这个批娃儿最近电视看多了,那天我没注意,他看了个有死人骨头的电视剧,现在就看到啥子都说死人骨头。娃儿打胡乱说的,你不要信他。”

“哦……” 卢冀川打了个冷战,让农妇留步,自己下山去了。

 

2

 

卢冀川坐在江边的草丛里,浑黄的江水在脚下快速流淌,江心偶尔泛起一朵朵旋涡。四月份的长江水还没有泛滥,江水也是刚刚由碧绿的清水变得浑浊。等到七八月份丰水期到来的时候,他现在所在的这片江洲就会变成河床的一部分。如果洪峰过境,恐怕要威胁到沿江的公路。不过此时此刻,他还是可以尽情地享受这个无人的江洲。

他取出玩具枪,在阳光下仔细地端详起来。

根据农妇的说法,这把玩具枪是从江里打捞起来的,又是金属材质。在江底的淤泥里埋了不知道多久,竟然一点锈迹都没有,看上去也不像是经过了打磨的样子。敲敲一听,确实是金属的叮当声。说是玩具枪,却连个把手都没有。不仅如此,它的各个部位都严丝合缝,看不出来是如何粘合在一起的,上下翻看半天,也没有找到哪怕是一个螺丝孔。这到底是什么神仙工艺?难道是整体铸造的?那一定价值不菲,失主一定特别着急吧。

今天的卢冀川受了一点惊吓,又做了两个小时的作业,整个上午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现在感觉有点疲倦了。他把玩具枪放在身边,用书包当枕头,试探着在草地上躺下来。身子躺平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舒展了,仿佛身上的每个关节都从长期的受力状态一下子放松,一时间几乎让他立刻睡着。这里比家里舒服多了。他又想到了父母,不知道现在吵完没有,为什么儿子已经消失半天了,却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可能他们真的不在乎自己吧。

他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看着天上的浮云缓缓地在半空中游走。恍惚中,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几乎要睡过去。突然,他耳边又回荡起小男孩的喊声。

“死人骨头!”

卢冀川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盯着身边的那个物件,心里砰砰直跳。

小男孩为什么要这样说呢?童言无忌?农妇为啥脸上那么不自然?难道小男孩说的是真的?难道这个东西真的是跟一具尸骨一起捞上来的?那么农妇为什么要说谎呢?卢冀川沉思一阵,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渔夫在最后一次打渔的时候捞上来了这个东西,同时还有一具尸骨。因为这个东西看上去太不寻常,渔夫就把它带回了家。然而农妇可能觉得这个东西是不祥之物,不想把它放在家里,又迫于渔夫的原因没有直接把它扔掉。今天因为他去她家做客,农妇就顺水推舟把它送给了他。

好啊,我救了你娃儿,你竟然拿我当接盘侠!

想到这里,卢冀川很是气愤。他站起身,拾起玩具枪,准备把它掷入江水。把它举过头顶之后,又觉得这里离岸边有一点远,就又放下手,把它平端起来,往水边继续走了两步。这时,手中的玩具枪突然轻轻地“哔”了一声。卢冀川大吃一惊,低头一看,枪身上的一个小圆点突然开始发亮,往前射出一道细细的红色激光。他把枪口抬起来,凑上脸去想看个究竟,却听见枪身内部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细若游丝,声音逐渐变大,声调越来越高,听起来就像是某种东西苏醒过来,开始充能。卢冀川本能地手一抖,把枪口对准了江面,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三十米开外的江水炸开了锅,犹如白龙马出水,溅起数十米高,像春天的小雨一样细细密密地撒在他脸上,在他身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水痕。

卢冀川呆住了,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那“玩具枪”扑通一声掉到了脚下的沙地上。

我操,这不是玩具枪,这时真的武器……而且是超越当代人类科技的、丝毫没有后坐力的激光武器……

如果刚才小男孩对着我“扫射”的时候触发了机关……

卢冀川一阵后怕,一点都感觉不到有了新发现之后应有的兴奋感。他空空如也的胃里泛起一团酸水,弯腰使劲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能吐出来。全身的冷汗打湿了他的内衣,一阵阴风吹来,激得他打了一个冷战。过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水,用哆嗦的双手拾起了那把武器。

正在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了一连串滴滴答答的声音,有点像节肢动物或者昆虫爬行时发出的那种身体的部件之间摩擦的声音。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卢济带着他去野外抓过天牛和蟋蟀之类。现在他听到的声音就让他想起了那些动物。然而,如果身后是一只天牛的的话,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它的体积恐怕相当于一头真正的牛。

这次又是什么啊……

突如其来的恐惧导致卢冀川的胸口一阵剧痛,口中泛起一团苦水,令他几乎要哭出来。他缓缓地转过身,以为会看到某种怪物,却什么都没有看见。江洲上依旧空无一人。一阵阵江风吹过一片片芦苇和杂草,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没有听见刚才那种异响。

难道刚才是幻觉?不管怎样,这玩意儿果然是不祥之物,不可久留……

这时,十步之外,凭空出现了一个透明的人影,身高至少两米,头部就像家里用的脸盆那么大,肩宽体壮,伫立在沙地上。说有人吧,明明看不到实体的人。说没人吧,那人形轮廓就在那里,毫无疑问。光线在轮廓的边缘发生扭曲,仿佛是一个透明的玻璃人,却又肯定不是玻璃,因为任何玻璃都多少会有一些反光。眼前的这个人影里面,看不到任何反光的迹象,和环境完全融为一体。它身后的白沙、杂草、高山和天空,清晰可见。

是眼花了吗?还是见鬼了?这艳阳高照的,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鬼?鬼不是都怕阳光吗?不是只有晚上才会出来吗?

最关键的是,妈妈不是说过,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吗?!

卢冀川的脑子无法进行更多的思考,几乎一片空白。这十多秒钟里,他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双腿因为恐惧而僵直,没法转身逃走,甚至连惊得坐倒在地都做不到。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学校,也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他可以感觉到死亡的来临,眼前却并没有回放自己短暂的一生,就像是一盘已经洗掉的磁带。他现在视野里全部所能看见的,就是眼前那个若隐若现的人影。在这十多秒钟里,卢冀川感觉自己已经过完了一辈子的时间。

这时,人影的肩膀上亮起一道红光,从卢冀川的眼前自上而下迅速地一闪。卢冀川此时已经从最初的僵直状态恢复了一些,壮着胆子低头一看,他那宽松的运动帽衫的左胸出现了三个红色的圆点,呈现一个完美的直角三角形。

看过很多大片的卢冀川只用了片刻便反应过来,这是某种瞄准装置。

肾上腺素从卢冀川的体内喷涌而出,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他的脑子就像一块强行超频的CPU一样,飞快地得出了结论。手中的这个“玩具枪”,并不是玩具,而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而且是一件超越人类科技的武器。面前的这个人影肯定不是鬼,因为鬼是不需要用激光来瞄准的。这种隐身的技术,也是超越当前人类科技水平的。再加上这超过两米的身高和远远比人类粗壮的体魄,说明它并不是人类。

虽然不是人类,也肯定是某种智慧生物。瞄准的是自己的心脏,说明它很熟悉人类的构造,知道如何有效地击杀一个人类。它没有立刻开火,说明事情应该有得商量。

刚才激光枪击发之后,它就迅速地出现了,说明它和这把武器之间有某种关联,说不定就是失主本“人”。

那么,现在要怎么做,已经很清楚了。

卢冀川低下头,全身颤抖着,顾不上脚下有点湿润的泥沙,缓缓地双膝跪倒在地。见那三个小圆点始终在自己胸前,他又慢慢地抬起双臂,把武器双手呈上。

不管它来自哪里,如果这么了解人类的话,他现在的动作也无需使用语言来解释了吧?

卢冀川额头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不敢抬头。只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咚……” 越来越近,每一声都仿佛直接敲打在他的胸口。伴随着脚步,那虫鸣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直至近在咫尺。

卢冀川屏住了呼吸,小脸涨得通红。时间仿佛停止了。他始终埋着头,可以看见自己脸下方的沙地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脚印。

这是离得相当近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那生物身上的触须轻轻地蹭到了自己的胳膊。这下毫无疑问了。一切都不是幻觉。

下一秒钟,他感觉到武器离开了自己的双手,眼前的那个脚印的沙子里渗出水来。随后,“咚……咚……咚……咚……” 的脚步声离他远去。他保持着跪献武器的姿势,一动不敢动。令他感到窒息的是,那脚步声在四五步之外停顿了几秒钟,他就听见了转身的声音。难道它改主意了?还是决定把自己灭口?

正在暗暗叫苦之时,只听见头顶上传来“咔哒”一声,随后,眼前的沙地上出现了一个环形的痕迹。脚步声又由近及远,缓缓远去。沙地上的圆环魔术般地现出原形,出现了一个银色的手镯。

卢冀川依旧不敢动,直到脚步声消失了很久,他才敢慢慢放下手,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番。

没有人影,也没有脚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一证明刚才的事情不是自己倒在草丛里做的一场梦的证据,就是眼前这一副银色的手镯。

卢冀川站起身来。裤腿和膝盖已经湿透,而且沾满了黑黑的泥沙。他拍了拍裤子,揉了揉跪得有些僵硬的膝盖,直起身来,大口喘着气。手镯依旧静静地躺在沙地里。卢冀川盯着它,心里面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的头脑有些难以承受。

好吧,外星人是确实存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快就下结论,刚才碰到的那个透明的人体就是天外来客,只是一种直觉。这算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吗?他是第一个与外星人直接碰面的人类吗?而且自己才刚刚十岁!如果去报告给当局,会有人相信他的话吗?那个手镯又算是什么?外星人故意给他留下的证据?还是对他“拾金不昧”的奖励?

他斜眼盯着眼前的手镯,鼓了半天勇气,终于下定决心把它拾起来。他在阳光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不管如何让阳光照射这个手镯,它的表面都没有任何泛光,那种银灰的色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这个扁平结构的手镯上细密地排列着某种图案,由无数条平行线构成,有点像某种电路板,却没有任何两根线有交点。从做工上看,跟那把激光枪一样精细。从材质上看,似乎是同一种金属打造的,也是感觉轻若无物。它有什么用呢?十厘米的直径,刚才的外星人自己戴的话可能嫌小,如果他戴的话肯定就太大了,哪怕是戴到脖子上也绰绰有余。不过他还是随意地把它套到了手腕上。这一套不要紧,奇迹发生了。只见手镯发出微光,竟然自动收缩了尺寸,适应了他手腕的大小,紧紧地箍在上面,却并没有令他觉得有勒住。他仍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赶紧脱掉。随着手镯离开他的手腕,它又恢复了十厘米的直径。

卢冀川怔怔地看着手镯,鬼使神差地把它又戴上了左手手腕。果然,手镯再一次缩小了。

这真的是外星科技!这是外星人送给我的礼物!

卢冀川心中的恐惧一扫而光,被激动和兴奋所取代。是啊,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激光枪物归原主了,外星人也放过自己了。一开始外星人用激光瞄准自己,多半是怕他这个小孩子乱来吧?毕竟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现在他把武器还给了外星人,外星人还送了他一个小玩具,这就是友善的表现!这个经历可以吹一辈子了!不过,他转念一想,外星人一直隐身,说明他并不想被人类发现。自己不应该辜负外星人对自己的信任。嗯,自己偷着乐就行了。

想到这里,他真想大声对着长江高喊,我看见外星人了!不过他平时低调内向,很少情绪外露。这次也不例外。他得意地笑了,无意识地往左转动了一下手镯,却吓得几乎摔倒。他的左手不见了!不仅仅是手,是整个胳膊。再一看,右手也不见了。低头一看,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只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

他赶紧把双手举到面前,捏了捏拳头。还好,还可以感觉到手的存在。在眼前晃了晃,只能看见一个透明的轮廓,就像不反光的玻璃手一样,跟刚才的人影如出一辙。原来这是一个隐形装置!外星人送给我的礼物不是小孩子的玩具,而是一个酷毙了的隐身装置!这下子,卢冀川兴奋得大叫了一声,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嗯,外星人临走前并没有留下使用说明书,隐身是隐身了,怎么复原呢?

他想了想,伸出右手抓住了左手腕。这很容易。毕竟就算是盲人也能轻易找到自己的身体部位。他思考了一下,又往左转了一下手镯。这下好了,连轮廓都不见了,自己完全成了空气。难道这个隐身装置还分不同的档位?

于是他就往右转动手镯,果然,双手的轮廓出现了。再往右转动一次,自己就像大变活人一样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缺胳膊不少腿。

卢冀川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痛,不是做梦。他彻底兴奋起来。父母的不和、肚中的饥饿,还有又脏又湿的裤子,都完全不是事儿了,他的全部心思都落到了这个酷毙了的手镯上。新世界的大门仿佛一下子在他面前打开,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一下子涌现在他眼前。

我可以隐身!我有超能力了!我可以成为一名超级英雄!哈哈!

兴奋之余,卢冀川并没有停下研究的脚步。他尝试着往右转动了一下,只听见手镯轻轻地“哔”了一声,表面亮起一个红点。一秒钟后,一束十多厘米高的红光升起,在空中形成了一串红色的全息图像,看上去是某种符号,浮现在他的手背上方。那符号是:

卢冀川吓了一跳,这符号什么意思?他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手镯的侧面有一个红色的亮点。他赶紧把手背往下压了压,之前被挡住的红色光线打开了。他把它对准地面,发现是和刚才自己胸口一样的红点,不过这次只有一个。

这是什么?瞄准器?难道这个手镯也是某种微型手炮?卢冀川心里一阵激动。怎么发射呢?他想到了刚才连续两次往左转动的效果。于是,他抬起手,把红点射向江面,然后,往右转动了一次手镯。

然而,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激光和水花,只有手镯上方的符号一闪,变成了下面这样:

手镯发出轻微的哔哔声,这串字符闪烁了两下,然后就消失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卢冀川略有些失落,不知道这个往右转的功能是什么作用。不过,光是这种无需投影在任何介质上的全息影像技术,就够炫酷了不是吗?再加上手镯的隐身功能,这简直是现在地球上最牛逼的存在了!当然,如果不算那个炮,那个外星人以及他身上有可能的其他深不可测的科技的话。

卢冀川喜滋滋地往左转动了两次手镯,让自己全身都隐藏在伪装中。他拿起书包,往背上一背,惊喜地发现书包也立即成为了伪装的一部分,变得不可见了。这比电影里看到的那种必须全裸才可以隐身的魔法高级多了,更加来去自由,随心所欲!一种无与伦比的喜悦涌上心头,令他几乎有点想哭。老天爷(如果有的话)对我真的太好了。在这个人生的低谷,竟然让我邂逅天外来客,获得了这个开挂一样的手镯。他开始往公路那边走去,边走边回头看,发现一个美中不足的现象,那就是他的脚印还是会出现在沙地上。以后运用这个超能力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它也是有弱点的。

卢冀川像一只鬼魂一样来到了公路旁边,等待着公交车的到来。他也有点急于检验一下这个隐身装置的效果,在别人的眼里看来,是不是也像他看到的那样来无影去无踪。他四下观察了一下,正午的阳光在他脚下没有留下任何阴影。也就是说,只要他自己不露馅,别人是无法通过单纯的视觉把他揪出来的。

卢冀川觉得这已经很令人满意了。他得意地在路边踱起步来,努力不发出脚步声,让自己更像一个无影无形无声的鬼魂。公交车还没有来,他有些心急,开始四下打量,准备找点乐子打发时间。空旷的公路上除了偶尔有车辆路过,连一个可供他捉弄的行人都没有。他又把目光投向了路边荒废的田野里三只觅食的鸡。他露出了无人可见的坏笑,嘿嘿,就用这些鸡来练习一下瞄准吧,反正这只是一个瞄准设备,本身并不是武器。

可是,如何在不取消隐形的情况下瞄准呢?他想了想,试探着第三次往左转动手镯。不出所料,红字出现了。他手掌往下压,一束红光出现在地面上。经过调整,那个红点缓缓地移动到了鸡的身上。他继续往左转动手镯。这时,手镯发出轻微的“哔”的一声。几秒钟后,一个红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红点。

卢冀川怔住了,赶紧把手放下来。然而,三个红点并没有消失。正在心慌的时候,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那只大公鸡噗嗤一声变成了一大滩烂肉、碎骨和血水,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地上腾起一小团白烟,四处飞溅起金黄的火花,有点像是电焊枪迸发出来的火花那样。烟雾过后,地上出现了一个烧焦了的,跟鸡的体积差不多的土坑。而那只可怜的公鸡已经铺满了两三平米宽的地面,血水慢慢渗入泥土,羽毛像天女散花一般纷纷从半空落下。另外那两只小母鸡早已咯咯咯地逃离,不见了踪影。

卢冀川惊得往后连退两步,险些被一辆呼啸而过的小车撞倒。他赶紧爬起来,拖着发软的双腿,一屁股坐到了路肩上。如果不是心里清楚现在自己处于隐身状态,他早就想拔腿就跑了。

原来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这个手镯不是一个简单的瞄准器,而是某种标记的工具。外星人也没有走远,而是在某处默默地看着他……

这时,回城的公交车缓缓停下。因为没有看见有人上车,司机并没有打开前门。好在正好有人在这个站下。趁那人下车,司机还没来得及关闭后门之前,卢冀川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上了车。车子启动了,他从车窗处看到那个刚下车的大叔怔怔地站在那摊血水面前发呆。

 

3

 

卢冀川讲到这里,因为激动,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停下来,直起身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余蔷薇依然保持着刚才全情倾听的样子,双手在石桌上撑着下巴,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卢冀川的嘴,仿佛想要从他的嘴里再挖出来一些什么。

卢冀川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一下那双大眼睛里射出来的蓝色的光芒,弱弱地说:“你问我超能力咋个来的,这就是咋个来的撒……我已经讲完了。”

余蔷薇又歪着头看了他一阵,脸上保持着惊讶的表情。半晌,她才满脸兴奋地问:“后来你又见过那个外星人没有?”

“没有,” 卢冀川摇摇头,“我也再也没有使用过那个功能。唉,那种死法太惨烈了,说实话,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血……” 这个女孩子真是不简单,居然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说不定她胆子逼我还大,卢冀川心想。

“但是,只要你标记了哪个,外星人就会用激光枪把ta打死?”

“我觉得是的。” 卢冀川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打死一只鸡对我对他都没得任何意义。他可能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手镯的用法而已。”

“也就是说,那个外星人很有可能现在就在附近?” 余蔷薇兴奋得两眼放光,跟在学校里怯生生的样子判若两人。

卢冀川环视了一下四周,说:“据我观察,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咋个晓得呢?不是说他可以隐身的嘛?”

“我解释不清楚,但是我感觉得出来。那天在江边,嗯,就是对岸,他出现之前和出现的时候,我也不晓得为啥子,我心里面是有感觉的。既不是气味,也不是声音,而是心里面的一种感觉。等他走远之后,我也是感觉得到的,就好像有感应一样。”

“我不信!”

“不信也没得办法,我说服不了你,因为我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卢冀川一摊手。

“好嘛,我相信你。其实我也希望他不在,要不然还是有点怕怕的,哈哈哈。” 余蔷薇笑得很放松。

“是啊,太吓人了……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好的外星人,还是坏的外星人。那把激光炮为啥子会丢在河中间。为啥子他不自己去捞。为啥子在那个农妇家里面放了两三年他都没有去拿,我才耍了几分钟就给我要回去了。”

“可能是怕你乱来嘛,毕竟你还是小娃娃。” 余蔷薇盯着卢冀川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也许是吧……反正标记功能我是不会再用了,太凶残了……”

“对了,你那天回去,裤子都脏了,你爸妈有没有骂你?” 余蔷薇有些调皮地微笑着说。

“唉,别提了,他们根本没心思管我。我是隐着身到了家门口才复原的,进门之后,他们都没有看我。我直接进屋换了裤子拿出来丢洗衣机里面了。然后他们就跟我宣布了他们要离婚的决定。” 卢冀川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嗯,我了解,” 余蔷薇幽幽地说,“他们大人根本就不考虑我们这些娃儿的感受。” 她的语气很柔和,一边说,一边犹豫着伸出手去,握住了卢冀川摊在石桌上的双手,轻轻地抚摸起来。

卢冀川一愣,脸红到了耳根。他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藏到了石桌下面,满脸通红地盯着桌面说:“谢谢你安慰我……”

余蔷薇也收回了手,把已经压得很低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不用客气,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是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卢冀川一抿嘴:“是闯了这么大的祸。”

余蔷薇的眼里流露出一些担忧:“你接下来打算咋个办呢?”

卢冀川思索了一下到底要不要对余蔷薇那么坦诚。做了四年的同学,最近这一年又是坐的只隔了一个过道,换成随便两个别的小孩,恐怕早就已经知根知底了。但是卢冀川和余蔷薇不一样。他俩都是那种极度内向,从不愿意多说一个字的孩子,这些年来两人连招呼都没有互相打过,更别说深入了解了。今天早上之前,卢冀川对余蔷薇的所有认知几乎都来自别人的流言蜚语,就像陌生人一样。今天上午这一段短短的相处,余蔷薇展示的是她从来没有在学校里展示过的一面,活泼又大方,细腻又敏感。原来她上学的时候一直都背负着沉重的外壳,把真正的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这该多累啊!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想,她有可能也是一个城府极深,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她到底值不值得信任呢?

余蔷薇似乎看出了卢冀川的犹豫,连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如果不方便说就不用告诉我了,超级英雄也应该有自己的秘密。”

卢冀川一听这话,突然觉得有些不忍心。他想了想说:“不用,我相信你不会泄露我的计划的,我愿意告诉你。”

“真的?” 余蔷薇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嗯,” 卢冀川坚定地点了点头。自己虽然父母双全,上的小学是一个数千人的大学校,然而自己已经孤独太久了。余蔷薇的出现就像是在他的心室上打开了一道窗户,让阳光照进了他的心里。也许内向的人的内心都是渴望交流的,只不过不一定能碰到合适的对象。如今合适的对象就在面前,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他慢慢地说:“我爸妈现在还处于离婚冷静期,我妈现在也不在家里住了,每天晚上都睡她办公室的沙发上。这个家完都完了,没得啥子好留恋的。我想好了,等他们两个正式离婚的时候,差不多是期末。等我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收拾东西,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这主意不错。” 余蔷薇的语气里有一些羡慕。

卢冀川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还以为她会站在同学的角度劝阻他呢。“是啊,我想了好久了。”

“可是,离家出走之后,咋个生活呢?你还是个小娃儿,又没得收入来源。”

卢冀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确实有点不好办。我想的是……超级英雄也不能放任自己活活饿死对不对,只能利用隐身术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解决?……咋个解决?”

“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当然是偷偷地混进餐馆和酒店啦。” 卢冀川脸红了。

“真是太刺激了!”  余蔷薇欣喜得几乎要鼓起掌来,“然后呢?就浪迹天涯?”

“对,我要当一个流浪的侠客,惩奸除恶,就像超级英雄那样!”

“太棒了,遇到坏人,就转动手镯,瞄准他,然后,砰!”

“那不行,” 卢冀川连连摆手,“杀人的事情我不做,我还是个小孩。顶多就是像前天教训孟小轩那样收拾他们一下就行了。”

“冀川,你真是个善良的好人……” 余蔷薇身子稍往前倾,用炽热的眼神盯着卢冀川的眼睛。

“那……你呢?你有啥子打算?” 卢冀川想要岔开话题。

“我啊?” 余蔷薇那双扎人的双眼暂时放过了卢冀川,微微坐直了一些,摘下帽子整理了一下有点乱的头发,又重新戴上。“我也想好了。”

“嗯,是啥子打算?”

“冀川,你晓不晓得在西方的奇幻故事里,如果一个英雄人物救了一个弱小的人的性命,那他就要对这个人负责到底?” 余蔷薇眨着大眼睛。

“额……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如果你没有出手相救,前天晚上我就已经从五楼跳下去了,现在即使没死也进ICU了,所以说,你救了我的命。” 余蔷薇的眼眶红了。

“嗯,然后呢?”

“然后你就要对我负责到底。” 余蔷薇擦擦眼角,低头捂着嘴笑了。

哼,就晓得你要说这个。卢冀川叹了一口气:“我要咋个对你负责到底嘛?”

余蔷薇撇了撇嘴:“我话到嘴边,又突然觉得你可能做不到。”

“为啥子呢?”

“我也不晓得为啥子,就是一种感觉,你可能会不愿意。”

“说出来听一下嘛。”

“好哒,” 余蔷薇开心地笑着,“你可不可以好人做到底,帮我做三件事?”

“三件?你好贪心哦。” 卢冀川皱了皱眉头。完了,这下算是摊上事了。

“不愿意?” 余蔷薇一嘟嘴。

“不是……唉,你说来听一听,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好!这第一件事嘛…… 你还记不记得田老师说的庆六一全校歌唱比赛?”

“记得啊,怎么了?” 卢冀川不明白这个比赛跟帮余蔷薇忙有什么关系。

“我想要你……参加比赛。”

“参加比赛?” 卢冀川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参加比赛……这算啥子帮你的忙?”

“这是我的一个心愿,想听听你好好唱歌是啥样子的。”

“不不不,” 卢冀川连连摆手,“我不会唱歌,你这是要让我当众丢脸啊。”

“不,你会,只不过你自己没有意识到。我注意你很久了,有时候你心情一好,就坐在座位上开始哼歌,虽说很小声,但是我听得出来,你的音色很好,音准也相当不错,唱的还是我听不懂的英文歌,厉害得很。如果你放开了上台唱,肯定可以一鸣惊人!” 余蔷薇兴奋地说。

卢冀川脸红了。原来他在课间的无意识行为居然一直被余蔷薇注意着。他支支吾吾地说:“那是自己哼着玩啊,跟上台表演完全不是一回事的。我从来没有当众唱过歌,连当众说话都很少,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嘛?可不可以换一个要求?”

余蔷薇严肃起来:“冀川,你想想啊,我们上小学这几年,你一直都是全年级最没得存在感的那个人。如果不是老师每次公布考试名次的时候总是最先念你的名字,怕是大家都要忘记班上还有你这个人了。现在呢,你马上就要永远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学校,难道不想留下一点自己的印迹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悄无声息地离开不是好事吗?” 卢冀川反问道。

“反正我不希望你就这样默默无闻。这是对你的一个考验,你晓得不?如果连上台表演的胆子都没得,以后咋个面对一辈子风餐露宿的生活?” 余蔷薇有点着急,白得有些透明的皮肤下面泛起了一片片的潮红。

卢冀川觉得实在有些为难。他几乎是恳求地说:“可不可以换一个心愿嘛,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上台唱歌。”

余蔷薇收起笑容:“好吧,如果你连这第一个心愿都满足不了我,我也不指望后面两个了。我要跟你妈妈说你要离家出走,反正现在我有她的电话号码了。”

“你……” 卢冀川又惊又气。果然,这个女孩不可信!他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刚才为啥要对她那么掏心掏肺呢?难道她只是稍微一打扮,就可以凭借外表把自己迷得神魂颠倒,连脑子都不清醒了吗?

看到卢冀川错愕的样子,余蔷薇脸上那婊里婊气的样子没有坚持住几秒钟,就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又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看你那紧张的样子。你把我当啥子人了,孟小轩吗?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告密的。” 她停顿了一下,幽幽地说,声音又变得细柔起来,“不过呢,你不同意这件事,我还是多遗憾的。你的歌声当真多好听的。可惜了……”

卢冀川松了一口气:“你真的觉得我唱歌好听?”

“真的!” 余蔷薇使劲点了点头。

卢冀川低头思索了一阵。余蔷薇说的有些道理,此事无关荣誉,而是关乎勇气。有时候,需要勇敢地迈出一步,才会走出原来一直禁锢自己的壁垒。对自己来说,父母正式离婚之后,他踏出家门再也不回头的这一步才是真正的挑战。到时候会不会临时怯阵?会不会对自己心软?会不会走出去几百米之后就怂回来?

“好,我答应你。我会参加六一歌唱比赛。” 卢冀川坚定地说。他决定对自己狠一点。

“耶!太好了!” 余蔷薇高兴得拍起手来,“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你准备唱哪首歌呢?”

“我今天回去想想。如果你觉得英文歌会有优势,我就选一首西城男孩的。”

“西城男孩?” 余蔷薇不解。

“二十年前的老组合了,我妈老汉儿都喜欢听,我听了觉得也可以,也就喜欢上了。平时我没事哼的歌基本上都是他们的。”

“哦,这样的话,我觉得他们的旋律还真的可以哦。那就西城男孩吧。噢耶!”

“嗯,那第二件事呢?” 卢冀川心里砰砰直跳,不知道接下来余蔷薇还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不会要他帮她抢银行吧?他几乎要闭上眼睛,祈祷这个女娃娃不要再难为他了。

“第二件事嘛……” 兴奋的表情就像退潮一般从余蔷薇脸上退去,仿佛她才是比卢冀川更加为难的那个人。几经犹豫之后,她终于开口了:“这第二件事……是关于我妈妈的。”

“你妈妈?” 卢冀川不解,惴惴不安地问,“你妈妈怎么了?她还好吗?”

“她很好,又不好。” 余蔷薇小声地说,“你也晓得撒,她名声不太好,班里面有很多关于她的谣言……”

“那你就大胆辟谣就好了,反正现在班上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你说得对,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啥子?”

“她具体是做啥子挣钱养我的。” 余蔷薇低下了头。

“她没有跟你说过?” 卢冀川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认知里,家庭成员之间也许会有一些小秘密,但是连职业这种事情都隐瞒,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我是觉得她可能没有跟我说实话。” 余蔷薇轻轻地摇摇头,“她说她是梅氏大酒店的服务员,专门给唱歌的客人端水送餐的,只上夜班,全年都不休息,哦,也不是,可能偶尔要休息一天。她每天晚上七点钟之前就走了,第二天早上九、十点才回来。回家就开始睡觉,窗帘全部拉起,门也关起,喊我不管啥子事都不要去敲她的门,然后一直睡到晚上六点左右。也就是说,我晚上放学回家之后,跟她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相处时间,她就上班去了。然后第二天早上我走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我跟我妈妈名义上住在一起,其实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平行宇宙一样,几乎互不影响。我不仅没得爸爸,而且还过得像也没得妈妈一样。不过其实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唉。”

卢冀川觉得自己的三观又受到了冲击。他很难想象年仅十岁的余蔷薇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对他来说,至少在大半年前,还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父爱和母爱就像空气和水一样呵护着他,他却几乎感觉不到两者的存在。也许,只有快要窒息或者渴死的人才会认识到空气和水的可贵,也只有余蔷薇那样没有父亲,母亲也长期缺位的小孩,才会珍惜那一点来之不易的爱吧。他不禁对余蔷薇生出了强烈的怜悯之情,又想到自己很快也要失去完整的家庭了,这两种痛心交织在一起,令他一时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

余蔷薇接着说:“虽然她总是不在身边,但是生活上对我还是很好的。她表达对我的关心的唯一的方式基本上就是给我钱了,出手大方得很。据我观察……” 她压低了声音,“我的零花钱很有可能是班上甚至是年级上最多的……我还自己开了银行账户,这一年下来账上的钱都有五位数了……”

“五位数?” 卢冀川吃了一惊。他父母每周给他五十至一百不等的零花钱,两年了,除开各种花销,到现在连一千块都存不下来。他想不出来是什么数量级的零花钱才能存出来五位数。

“对啊,所以我才觉得她没跟我说实话。服务员的收入这么高?我晓得梅氏大酒店是个高消费的地方,好多有钱人都去那里耍,但是妈妈也不至于对我这么大方吧?而且她还从来都不准我去酒店找她,说是如果发现我去了的话就打断我的腿,还要把零花钱给我停了。”

“所以呢?” 对于余蔷薇的第二个请求,卢冀川觉得自己已经猜出来七八分了。

“所以,冀川……能不能用一下你的超能力,帮我侦查一下,看看我妈到底是啥子岗位。” 余蔷薇的眼眶里突然泛起了泪花,“你不晓得,平时其他同学用污言秽语诋毁我妈妈的时候,我很气,我想反击。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底气不足的。你晓得这种感受吗?”

“哦……” 卢冀川若有所思。

“我妈妈一定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我只是需要你帮我确认一下,图个心安,好不好?” 余蔷薇楚楚可怜地看着卢冀川。

卢冀川心想,这个要求其实不过分,至少不比第一个要求更过分。余蔷薇的身世很可怜,又孤零零的,相当于是一个人。生命中唯一的支柱,她妈妈,又受到那么多人的诋毁,更加可怜。她想知道真相,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且,自从获得隐身手镯过后,他最大胆的行动还局限在尝试窃取一些路边的小商品。这次潜入戒备森严的酒店,对自己的超能力也是一种提前的检验。毕竟不久之后自己就要出去闯荡江湖了。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要得,我答应你。”

“真哒?” 眼角还挂着泪水的余蔷薇欣喜地问。她也没有想到这次卢冀川答应得这么爽快。

“真的,不过不宜操之过急,我需要先思考一下策略,还要选一个合适的时间,免得我爸妈发现我到处乱跑…… 你不着急的撒?”

“不着急不着急,” 余蔷薇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不过,当然是越快越好了……我每天都在受着折磨……”

“好…… 我尽快。” 卢冀川答应了,“那么,第三个心愿是啥子?”

此言一出,余蔷薇低下了头,沉默了。帽檐挡住了她的双眼,卢冀川无法看见她的眼神,只得静静地等待着。难道这次要提出一个惊天大心愿?压轴的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那么到底是什么呢?卢冀川心里就像揣了一只兔子一样,紧张得手心里快要冒出汗来。

几分钟过去了,余蔷薇依旧低着头没有开口。

“嗯?” 按捺不住的卢冀川满脸疑惑地弯腰往余蔷薇的帽子下面望去。余蔷薇把头埋得更低,躲开了他的目光。唉,不说就不说吧,你慢慢纠结,我慢慢等。想到这里,他侧过身去,开始打量四周翠绿的树林。这时,他觉得肩膀上被拍了一下,转身一看,余蔷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他同一块石凳上,帽子摘了下来掷到了石桌上。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大的眼睛,这么清澈的蓝色,这么白的皮肤,就像美杜莎一样把他整个人石化了。几秒钟后,他只看见那双大眼睛快速地逼近,直到他的视野里只剩下宝石一样的蓝色,干得有些起皮的嘴唇被连片温润柔软的肉完全包裹住。

原来这就是接吻的感觉?除了嘴唇上那开天辟地头一回的奇妙触感之外,更令他呼吸急促的还有味觉和嗅觉。余蔷薇的嘴唇吃起来就像苹果,并非因为她用了苹果味的牙膏,也不是刚刚吃了苹果味的硬糖,或者说是吃了真的苹果。她身上并没有苹果味儿。但是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是什么原因,反正就是让他想起了吃苹果的时候的感觉。当两个人的脸颊零距离接触的时候,呼吸会彼此交错,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她的脸上有淡淡的奶香,混杂着一些玫瑰花的味道。这个气味是千真万确的,一定是洗面奶的功劳。她闻起来很干净,很清新,就像是午后刚刚从晾衣绳上收下来的T恤。不像卢冀川,他的脸总是油油的,汗汗的。他感到有些遗憾。如果早知道今天会献出初吻,他早上出发之前一定会加倍仔细地洗洗脸、刷刷牙。希望蔷薇不要介意。

余蔷薇似乎一点都没有介意。她的力气很大,死死抓住卢冀川的双肩,直至把他捏得有点疼痛难忍,才突然放开,往回轻轻地挪了一点,低下头抿嘴笑了。她用手轻轻地捋了捋头发,低声说:“这就是我的第三个心愿……”

卢冀川还保持着石化的样子。他还没有从刚才那做梦一般的体验中回过神来。

“我们已经亲过了,我现在是你的人了。” 余蔷薇接着说,“你带我走嘛。”

“……啥子?带你走?” 卢冀川猛地清醒过来。

“对头,带我走。我跟你一样,厌倦了现在这一切。我想逃离。我想过新的生活。况且刚才我说的时候你也同意了。”

“同意啥子?……”

“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你的。你要对我负责到底。如果你要闯荡天涯,带上我。” 余蔷薇认真地说。

“哦……是这个意思……” 卢冀川恍然大悟。完了,这下真是摊上这个女娃娃了。尽管初吻之前和之后他对她的心态确实发生了变化,在亲吻的时候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种想在余生都要继续拥有她的强烈冲动,然而现在她主动亲口提出来,还是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说好的一个人仗剑走天涯呢?说好的孤胆英雄呢?现在要硬生生变成神雕侠侣?

“对,就是这个意思。咋个?你不愿意?” 余蔷薇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可是……可是……”

“可是啥子?” 余蔷薇追问道。

“可是我本来打算一个人的。这种日子太辛苦了,不适合你。” 卢冀川编了一个理由。

“太辛苦?冀川,说实话,你根本不晓得啥子是真正的辛苦。从五六岁开始我就没咋个见到我妈,平时的饮食起居都是我自己搞定,自己买饭,自己烧水,自己洗澡,自己换衣服,自己用洗衣机,自己打扫房间。你说实话,你长这么大自己洗过一次碗没有?你跟我说辛苦?” 余蔷薇有些气愤,腮帮子剧烈地起伏着。

“你走了,你妈妈咋个办呢?她那么爱你,你也那么在乎她。” 卢冀川又想出来一个理由。

“她根本就不关心我,如果关心我的话,就应该去找一个白天的工作,多陪陪我。她其实并不需要我,只是对我负责而已。我现在已经十岁了,不想继续让她为难了。她当初根本就不应该把我生下来!” 余蔷薇的眼圈红了。

“好吧……” 卢冀川觉得自己已经词穷了。他鼓起勇气,盯着余蔷薇的脸,仔细地端详起来。这就是那张他愿意看一辈子的脸吗?两个十岁的小孩,就这样私定终身了吗?说实话,余蔷薇是个非常耐看的女孩,不管是五官还是脸型都没有什么缺点。只不过平时穿着松散的校服,头发全都扎在脑后,再加上故意装出来的畏畏缩缩的样子,看起来的确很泯然众人,跟面前这个长发略微凌乱地垂下来,有着比他还高几乎一个头的挺拔身姿,穿着合身又时髦的衣服,性格活泼又有点微辣的女孩几乎不是同一个人。他承认自己其实挺喜欢她,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令他有点无所适从的恐慌。

“可是,手镯只有一个,你没办法跟我一起隐身啊。” 卢冀川终于说出了他能想出来的最后一个理由。说完之后的一瞬间他又突然很害怕,担心余蔷薇真的被自己说服了。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余蔷薇摇摇头:“不用,我不需要隐身。倒是你真的做好准备小小年纪就过风餐露宿的生活了吗?我觉得你没有。你需要我。不要搞忘了,我有很多钱,而且已经独立生活了五年,晓得如何照顾自己。我可以当你的后勤,让你不至于睡大街。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当你的超级英雄。”

卢冀川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自己那几百块零花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说不定会迫使自己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做出一些有违超级英雄初衷的事情。那么,就这样定了?也许一切都是老天爷(如果有的话)的安排?他又想起了他拿到激光炮的那天。

“好……我答应你。” 卢冀川说。没等余蔷薇欢呼,他就接着说:“我还是要按原计划,过完这学期再走。因为现在加上了你,所以我们具体往哪里去,如何逃脱天网的追捕,需要我回去好好规划一下。记住,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密,这是成败的关键。”

“嗯嗯,” 余蔷薇兴奋地点点头,“而且不要忘了我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心愿!”

“哦哦,要得,我会报名歌唱比赛,还会去梅氏酒店侦查。”

“太好啦!冀川,你真是太好了!”

“那个…… 蔷薇……” 卢冀川的脸红得跟猪肝一样。

“啥子?” 余蔷薇瞪大了她忽闪忽闪的蓝眼睛,疑惑地问。

“嗯……算了……” 卢冀川低下了头。

“啥子算了?有话就快说嘛!不要像个小姑娘一样!”  余蔷薇有点生气了。

“就是那个,刚刚的事情……可不可以再来一次?” 卢冀川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一样。

“刚刚的事情?…… 哦哦哦,我晓得了,嗨呀,冀川,看不出来哦,你好坏哦!” 余蔷薇莞尔一笑,“过来点嘛,抱着我。”

 

4

 

第二天是周一,卢冀川还是像往常一样提前十来分钟坐到了教室座位上。只不过今天翻开的英文小说失去了之前的吸引力,他一句话都看不进去,眼睛无法聚焦,视线一直停留在这一页的第一行,眼角的余光每隔几秒钟就瞄向教室前门的方向。

孟小轩和杜钰新不出意料地没有来上课。她俩多半是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了。

还差两分钟早读的时候,那个高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跟往常不一样,这一次,她是踏着轻快的步伐,昂首挺胸地穿过讲台,走进了她和卢冀川之间的过道。经过卢冀川的桌子时,她假装扭头往窗外看,稍微偏离了一点直线,不经意地用胯骨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桌沿。

卢冀川始终不敢抬头。不过这轻轻的一撞还是让他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昨天上午发生在桂圆林里的一切并不是一个梦啊!自从今天早上一睁眼开始,他都一直有点分不清昨天的事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整个早上以及来学校的路上都有些恍惚。余蔷薇的这轻轻一碰仿佛是一剂强心剂,把他从无理由的惴惴不安当中解救了出来。眼前那些陌生的英文句子突然又有了含义,视野里跳动的字母也安分起来。

这时,他听见余蔷薇身后的女生不满地抱怨道:“卡西!你背打那么直做啥子?弯下去!不然我等下上课看不见黑板了!”

“哦哦,对不起哈。” 他听见余蔷薇说。

卢冀川假装是刚刚被这一对话吸引了注意力,迫不及待地往右边看过去。余蔷薇此时已经恢复了以前每天都受欺负的时候的那种畏畏缩缩的体态,只不过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不卑不亢。唉,她过得太憋屈了。等这学期结束,他们两个远走高飞之后,她就可以随时都挺起胸膛来了。嗯,对了,她也再也不用染发了,听说染发剂大都是有毒的。这么小的孩子,连续染了三年,那该多伤头皮啊。他已经不太记得她几年前金发碧眼的样子了,只是印象中那时候她的头发比现在偶尔在头顶露出来的一截金发的颜色还要更浅,几乎是接近银白色,也比现在卷曲得多。她小时候一定是个像小洋娃娃一般可爱的小姑娘,却没有得到过小宝宝应有的爱与呵护。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

余蔷薇一直都没有往卢冀川这边看,而是不紧不慢地开始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盒、书本作业等物品放在桌面上。卢冀川觉得很欣慰。看样子,她也明白在班上这些八卦群众雪亮的眼睛里,男女同学之间哪怕是一个眼神交流都很有可能被敏锐地捕捉到,然后成为接下来至少一个星期大家讨论的话题。她应该也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最不能发生的事情就是泄露他俩的秘密。小不忍则乱大谋嘛。而且,看样子她的演技还不错。

卢冀川还看到那几个跟孟小轩一伙的女生也扭过头来惊恐地看着这边,仿佛在用眼神警示余蔷薇的后桌:“你不要命啦?还敢叫她卡西?” 余蔷薇似乎注意到了她们的目光,抬起头,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们看啥子?” 那几个女生就立刻触电般地赶紧回过头去,假装翻书。那动作的利索程度不亚于平时班主任田老师突然进教室的时候同学们的样子。

早读铃响了。卢冀川没有忍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中午最后一节课之前的课间,卢冀川找到班长,对她说:“我要参加六一歌唱大赛。”

“你?报名?” 班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睁得老大,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她周围的几个人也闻声把目光投向了他俩。

“对,我要报名。” 卢冀川坚定地说。

附近的同学纷纷露出惊讶的神情,有一个人还大声说:“啊,冀川,你要报名参加歌唱比赛?那……那是要上台去唱的哦,你得行不哦?”

“哈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同学们都不敢相信平时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的学霸居然有勇气报名参加全校歌唱比赛。

卢冀川没有理他们。他猜测此时余蔷薇也像其他人一样正在盯着他的背影,只不过她应该会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的眼神里多半是惊讶,而她的眼神里呢?可能是幸福吧?

班长从课桌里掏出小本本,翻到记录歌唱比赛报名人员的那一页,在最后一行写上了卢冀川的名字和所在班级,一边写一边咧着嘴,似乎仍然不敢相信她会在这里记下这个名字。“曲目呢?”

“Swear it Again.” 卢冀川的嘴里蹦出来他昨晚想了半个晚上的三个字。

“啥子咹?” 班长惊讶地抬起头。

“Swear,It, Again。” 卢冀川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啥子it 啥子?” 班长只能听懂it这个词。

“哇塞,川哥,不得了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哇?要唱英文歌?” 有人起哄道。

“对,英文的。” 卢冀川说。

班长一把将笔拍到桌上,没好气地说:“全校都没人报英文歌的,只能唱中文的。”

卢冀川认真地说:“我仔细读过报名启事,对语种没有任何限制。如果你还有疑问,你可以直接去问负责这次比赛的音乐老师。”

班长想反驳点什么,想了半天又似乎没有办法反驳,只好把笔和本子往卢冀川身边一推:“你自己写,我写不来!”

卢冀川弯腰写下了Swear it Again,想了想,又在后面添上了Westlife。

班长气呼呼地收起本子:“随便你,到时候报不到名不要怪我。”

卢冀川转过身,在所有在教室里的同学们的注视中回到了座位上。他们的眼神里,有些是惊讶,有些是轻蔑,有些事等着看笑话的调侃,也有少数人是鼓励和赞许。他没有猜错,余蔷薇的那双大蓝眼睛里充满了欣慰和幸福,甚至还悄悄地对他眨了一只眼。

卢冀川在心里笑得很甜。

 

5

 

中午十二点多的时候,卢冀川正往家里走去的路上,突然感觉到书包里的手机在震动。奇怪,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过来呢?他赶紧摘下书包,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妈妈座机”。

“妈妈?你找我?” 卢冀川有点忐忑。陈娟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给他打过电话。

“冀川?你在哪?吃饭了吗?” 陈娟问。

“吃了,回家的路上呢。”

“吃的啥?”

“还不是食堂那些难吃的东西。妈妈,你找我什么事啊?”

“食堂的东西难吃,晚上我给你点一份鱼香肉丝吧。”

“晚上?可是妈妈,今天周一啊。” 卢冀川平时只在周二和周四去陈娟办公室。

“我知道。今天放学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我有事问你。放学直接过来就行了,我已经跟你爸说了。下午好好上课,乖。”

“好吧……”

陈娟挂上了电话。

妈妈找我?阳光下的卢冀川冒出一身冷汗。是因为上周五的事吗?不对啊,没有人知道我在场。不可能有人知道。难道那天晚上蔷薇已经跟妈妈坦白过了,是我搞的鬼?不会吧,蔷薇昨天没有提到过跟警察坦白过是“隐身人”帮她出的气啊。如果她坦白过了,估计周六他就已经被陈娟拎到她办公室了,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最关键的是,蔷薇不是这种人!她不会告密的!

计划明明天衣无缝,问题出在哪里呢?

卢冀川没能像他中午答应陈娟的那样下午好好上课,整个下午都处于一种紧张兮兮的状态中。他特别想先问一下余蔷薇周五晚上到底跟警察说了哪些事,具体说到了哪种程度,以此来推测一下陈娟找他是什么事。不过,在紧凑的课时下和随时随地都有人的教室里,直到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欢呼着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门的时候,他都一直没能找到机会,甚至连偷偷丢一张纸团过去的就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蔷薇低头微笑着,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教室。

卢冀川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临走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镯留在了书包里。不行,等下情况再糟糕,他也不能当着陈娟的面玩消失。绝对不行。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卢冀川觉得今天北城派出所的每个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匆匆地撇他一眼,令他感到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是一个偷偷溜进警察局的小偷一样。他低着头,沿着墙根迅速地爬上了四楼,来到了陈娟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显示器还开着,桌面上还放着手机,看样子没走远。卢冀川默默地坐到陈娟办公桌对面的空座位里,拿出了今天的家庭作业。

果然,几分钟后,陈娟一边用餐巾纸擦着手一边回到了办公室。一看卢冀川在,她略微一思索,关上了办公室门。

“来啦?啥时候到的?”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任何严厉的成分,跟往常没有什么区别。这让卢冀川稍微松了一口气。如果是非常严重的事情,恐怕就是没有那么客气了。也许是跟周五无关的事?此时的卢冀川抱着一丝侥幸心理。

“刚到。”

“好,我现在帮你叫。” 说着,陈娟拿起手机,开始在美团上点餐,“你先做作业吧,要半个小时才能送到呢。今天作业多吗?”

“没有特别多,跟往常一样。”

“嗯。” 陈娟的眼神始终没有从手机上挪开。

卢冀川偷偷地打量了一下陈娟。她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专注地盯着手机,眼球随着屏幕的滑动而不时地上上下下。

“妈妈,你找我什么事呀?” 卢冀川按捺不住了。

陈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用指纹认证付了款,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前倾,望着卢冀川那一脸装出来的无辜,慢慢地说:“上周五晚上你们班的同学之间发生了斗殴事件。”

卢冀川心里一沉。果然是这件事。

“嗯,听说了。” 他故作镇定。

“你的同学余蔷薇打伤了两名同班女生,就是你上周让我出手相救的那个女孩。看样子她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弱小嘛。”

“嗯,也听说了。”

陈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接着说:“我去医院看了两个女孩的情况,伤势各不相同。有一个胖一点的,面部遭受钝器击打,造成鼻软骨组织受损,血管破裂,倒地时造成轻微脑震荡,鉴定为轻伤二级。”

“哦…… 听起来好痛啊,需要多久才能好呢?” 卢冀川呆滞地问。

“医生说至少要七八周吧,恢复得好的话也许可以赶上期末考试。” 陈娟平静地说,一直观察着卢冀川的反应。

卢冀川面无表情地说:“嗯,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

“我也希望。” 陈娟说,“有件事很奇怪,所有的目击证人都坦承当时余蔷薇是空手。反复确认之后她们也说得很肯定。问题是,一个那么瘦弱的小女孩怎么可能空手把人打成那个样子呢?”

“她练过?” 卢冀川心里掠过一丝暗爽。

“那就不知道了。” 陈娟叹了一口气,“不过有证据表明当时余蔷薇受到多人持械围攻,所以我们暂时把这件事定性为正当防卫了。”

“那可不,平时蔷薇被她们欺负得太惨了,这下子她们应该知道自己欺负错人了。”

“那些我们先不论,奇怪的事还在后面。我们检查另外一个女孩的伤势的时候,发现了蹊跷。”

卢冀川的心跳开始加速:“怎么了?”

“医生说那个女孩送医的时候是昏迷不醒的,对她做了各种检查都找不到原因,头上也没有被敲击的迹象,只有倒地时候的擦伤。后来她醒了之后医生问她怎么回事,她还是解释不了,说是只觉得全身一阵剧烈地发麻,肩膀就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非常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哦,那是怎么回事呢?” 卢冀川开始装傻。

陈娟的双眼死死盯住她儿子:“通过对她体表的检查,发现她肩膀上有两个相距两厘米的灼烧伤痕。我这里有照片,但是人家是女孩子家家的,我就不给你看了。”

“哦……” 卢冀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看过之后,” 陈娟放慢了语速,“结合当事女生的陈述,觉得她的遭遇完全符合电击的情况。”

“电击?天打雷劈那种?”

“你少给我皮。” 陈娟正色道。她身子往后退了一点,拉开抽屉,取出一件用塑料证据袋装着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卢冀川一看,只觉得脑子一阵眩晕,几乎倒了下去。

陈娟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正是那把黄黑相间的泰瑟枪。

“这是什么?” 卢冀川鼓起勇气继续装傻。

“这是我的泰瑟枪。” 陈娟严肃地说,“你别装蒜了。说吧,是不是你把它偷出去借给余蔷薇的?”

“没有啊?不是说当时她是空手么?” 卢冀川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寻找着一切对自己有利的疑点。

“我觉得她们可能是在慌乱中看错了。也许一开始余蔷薇并没有把枪亮出来,直到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拔枪射击。孟小轩手里有刀,这个你听说了吗?所以余蔷薇使用电击枪自卫这件事本身,从法律上讲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是不是你从衣柜里偷了我的泰瑟枪借给余蔷薇防身?因为你知道孟小轩她们要对她动手?你承认吧,坦白从宽。” 陈娟开始步步紧逼。

然而卢冀川依旧抱着可以开脱的一丝希望:“可是你怎么知道她用的就是这把枪呢?她完全可以从别处买呀,怎么就那么肯定是我偷给她的呢?”

“卢冀川!” 陈娟一拍桌子,把他吓得一哆嗦。

“你干嘛这么凶啊……” 他委屈道。

陈娟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仰天做无奈状。然后,她又把双手放回桌子,用手摸着额头,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最后,她收起怒容,失落地说:“冀川啊,我还以为你是个从不撒谎的好孩子呢……唉,我知道,你是同情余蔷薇,想要保护她,是好意。这样吧,只要你痛痛快快地承认了,我就既往不咎。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没偷。” 卢冀川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陈娟见状,不再多说,又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超市小票一样的小纸条,掷到桌上。然后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座椅靠背上,气鼓鼓地望着窗外。

卢冀川用颤抖的手拿过那张小纸条一看,心里立刻凉了大半截。原来,那小纸条是泰瑟枪的击发记录,上面除了一串技术参数之外,一行时间戳赫然显示:17:23:07 MAY/07/2020

“哼哼,没想到吧,这个枪是会自动记录每一次击发的时间的。然后,我这里有一个装置,” 说着,陈娟拿起一个有点像POS机的东西,“可以打印日志。冀川,我对你太失望了。”

真是百密必有一疏啊。卢冀川觉得口中一阵苦涩,这下子穿帮了。妈妈会怎么惩罚我呢?

陈娟失望地摇摇头,接着说:“这是警械啊,警械你懂吗?是所里统一配发的,每年都要核对击发记录,每次击发都要写报告。你呀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你知道吗?” 说着,她把用证据袋装着的泰瑟枪放回了抽屉。

“妈妈对不起……” 卢冀川低下头。

“对不起就完了吗?” 陈娟没好气地说,“如果这个记录被所里其他人看见了,我的责任很大的,最轻会丢工作那种!”

“那怎么办呢?” 卢冀川哭丧着脸问。

“还能怎么办,先拖着呗。周五那件事情三方都同意私了了,所以暂时没有正式立案,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等年底交报告的时候我再想想怎么写吧。唉。” 陈娟烦躁地挠挠头。

“妈妈打我吧……” 卢冀川恳求道。也许被妈妈打一顿他心里才会好受一些,虽然陈娟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他。

“唉,我不打你…… 我也不想惩罚你,事情已经这样了,罚你又能改变什么呢?呵呵……” 陈娟幽幽地说,“刚才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帮助同学,是好心……而且你也向我求助过,我当时不以为然,也有一点责任。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蔷薇同学这么强悍,你的同情心算是用错了地方。嗯,你的饭到了,我去帮你拿。去洗洗手吧。”

陈娟离开后,卢冀川懊恼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子。唉,真是多米诺骨牌效应啊,就因为自己往蔷薇的书桌里塞了一个苹果,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就几乎失去控制了。还好妈妈不会惩罚自己…… 能怎么惩罚呢?妈妈说得对,不管事后怎么惩罚,都已经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

还有,妈妈把泰瑟枪用证据袋装起来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后续的调查?如果她让鉴证科的人一查,发现上面除了她自己的指纹就只有他的,根本没有余蔷薇的指纹,那岂不是更说不清了?她会不会去找蔷薇对质?蔷薇在慌乱之下会不会全都招了?那样的话,他行走江湖的大计就泡汤了。他会被陈娟严厉地看管起来,他的手镯会被没收,成为中科院的一个研究项目。他这一个月来的小偷小摸也全都会曝光。

不行,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卢冀川从桌上的纸巾盒子里抽出两张面巾纸,正准备起身去陈娟抽屉那边,把泰瑟枪上的所有痕迹都擦掉。这时,楼道里传来陈娟上楼的脚步声。他赶紧坐回去,把面巾纸塞进裤兜。

陈娟进门,从塑料袋里掏出两份盖饭,把鱼香肉丝盖饭放在卢冀川面前:“吃吧,吃完之后,可以在这里写完作业再回去,也可以回去再写作业,看你的吧。” 她走到他身边,抚摸着他的头,轻轻地说:“冀川啊,以后凡事都跟妈妈商量着来,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好吗?”

“好的,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卢冀川说。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计划不能再出任何岔子了,剩下的这个月一定要低调,避免惹事,才能按部就班地完成,从此和蔷薇双宿双飞,行走江湖。

 

6

 

第二天是周二,下午放学后,卢冀川和余蔷薇心照不宣地留在教室里写作业,没少挨值周打扫卫生的同学的白眼。好在他俩四年来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过,做作业的时候也零眼神交流,值周同学们也没有特别怀疑他俩为啥突然不约而同地留下来写作业,只是在临走的时候叮嘱他俩一定要关好教室门,并且记得把椅子搬到桌子上去,免得检查卫生的老师看见了扣分。

“我妈七点才上班,你可以先吃完晚饭。” 值周同学们刚一离开教室,余蔷薇就头也不抬地轻轻地说。

卢冀川在纸上滑动的笔尖骤然停了下来,而他的心脏反而启动了加速模式,砰砰直跳。

“嗯?” 余蔷薇以为他没听清,扭过头来,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盯住他,额头上升起几根深深的抬头纹。

“这个……我觉得这件事情得从长计议。” 卢冀川一想起要潜入一个全都是成年人的建筑,心里就发虚,答应她的时候的英雄气概到此时已经泄掉了一大半。

“从长计议?为什么呢?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一个多月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回到这座令人厌倦的城市了。我不想带着一个心结离开。” 余蔷薇撇了撇嘴。

“因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知道,我虽然可以隐身,那也只是视觉上隐身。要发现一个人的存在,视觉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还有听觉、嗅觉、触觉……”

“你想怎么样,反悔吗?”

“不不不,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只是需要再计划一下。更何况,我也不能让我爸发现我偷偷溜出去了,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以快一点吗?” 余蔷薇叹了口气,“我很着急。”

“我尽量……” 卢冀川低下了头,“蔷薇,我不是不想帮你啊,我只是想问一下。为什么一定要找出答案呢?就不怕事实真相打击你自己吗?有些事情可能不要晓得得那么清楚比较好。”

余蔷薇皱起眉头,语气变得生硬起来,生硬得让卢冀川感到有些陌生:“你打胡乱说些啥子?你啥子意思?”

“蔷薇,你不要误会,” 卢冀川连忙解释道,“我没有怀疑阿姨的意思,只是觉得,你既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那就是对阿姨的一种信任了,为啥子还要我去帮你找答案呢?你到底需要一种啥子样的答案?”

“你不懂,” 余蔷薇摇摇头,“你根本不晓得一辈子活在谣言里面是啥子感觉。你从小就父母双全,爸爸是老师,妈妈是警察,都是好多人羡慕的职业哦。虽说现在他们两个在闹离婚,至少你已经过了大半个幸福的童年。但是我呢?我只有从小说里面才看得到父爱是啥子意思,我妈给我仅有的那点母爱就是我的全部。这些你都体会不到。你这辈子都体会不到。这样子嘛,如果你不敢去,那就手镯借给我,我自己去。”

“那不行。” 卢冀川触电一般往自己这边退缩了一下。

“为啥子不行呢?不信任我?前天在江边我白拿给你亲了?” 余蔷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蔷薇蔷薇,你不要误会!” 卢冀川一阵剧烈的心慌,连连摆手,“我信任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那好,手镯拿来嘛。” 余蔷薇伸出手。

卢冀川想了想,撸起校服袖子,露出银灰色的手镯。只见那手镯有两指宽,完美地箍在卢冀川那细小的左臂上,一丝也不大,一毫也不小,在教室的日光灯光照射下没有一丁点反光,仿佛光线全都被它吃掉了一样。余蔷薇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卢冀川又犹豫了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手臂上摘下了手镯。在它离开他的手的一瞬间,奇迹发生了。手镯的表面泛起一片片像素一般的小颗粒,如同浪花一般划过手镯。几道微弱的白光过后,手镯变成了十厘米直径、一厘米宽度的一个圈。

这绝不是地球科技的产物。

余蔷薇的目光无法从它身上挪开,迫不及待地招着手。卢冀川轻轻抿了抿嘴,把手镯递给了她。拿到手镯之后,余蔷薇没有细看,就急不可耐地把它套到了左手上。然而,预料中的神奇变形并没有出现。因为手镯太大,直接滑落到了她的臂弯里。

余蔷薇惊讶地张大了嘴,而后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把手镯推到它平时在卢冀川左臂上的位置,希望它能缩小尺寸,在她手臂上戴住。然而,当她一松手,还是滑到了臂弯。

这时,手镯终于有了反应,一束红光突然升起,在余蔷薇的面前显示出一串红色的全息符号:

过了几秒钟,符号变成

并且开始哔哔作响,以下几个符号交替闪烁: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愣了几秒钟后,卢冀川压低了嗓门一声大喊:“快摘掉!” 余蔷薇一惊,条件反射般地往下伸直了胳膊,手镯从她臂弯里滑落,咣当一声掉到地上,这才停止了哔哔作响,红色的闪烁符号也消失了。

卢冀川连忙把它拾起来,戴到自己左臂上。只见那手镯表面划过几道白光,缩小加变宽一气呵成,不松不紧地箍到了他的手腕上。

余蔷薇愣了半晌,终于呆呆地挤出来一句话:“这手镯居然认主人……”

卢冀川也愣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我也是才晓得……” 他擦了擦汗,“我不该让你试戴的,太危险了。”

“危险啥子嘛,不就是闪光撒,莫非它还能吃了我不成。” 余蔷薇强忍住心中的慌乱,假装满不在乎地说。

“不光是手镯……” 卢冀川悠悠地说,“还有他……外星人,最近几天我感觉他又回来了。”

“感觉?” 余蔷薇不解。

“嗯,就是感觉。” 卢冀川说,“我第一次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心里面就有了感觉,就有点像……那个,脑壳里面有一种说不上是痒还是痛的轻微的一种感觉。说是痒呢,随便咋个抓头皮都找不到痒的那个点。说是痛呢,又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只是有点异样。”

“他之前离开过?” 余蔷薇紧张地问。

“对,这种感觉消失过两周,这几天又有点感觉了……” 卢冀川放空的眼神望着窗外,“而且,我觉得好像不止是他,还有一些别的感觉,我也说不上是啥子……怪得很。”

“好了好了,你少给我说这些鬼鬼神神的了,我不管,你答应我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既然我没法亲自去,你就一定要去。” 余蔷薇不满地嘟起嘴。

“好好好,我去,我一定会去的。” 卢冀川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今天周二,我得去我妈那里了,免得她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找我。我先回去想一想,明天,最晚后天,再不济这周之内一定去好不好?”

“好哒!” 余蔷薇眨巴着眼睛,动情地看着卢冀川收拾书包的样子。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一惊,对视了一下。下一秒钟,教室门猛地推开了,反弹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一个矮胖的人影出现在教室门口。余蔷薇定睛一看,竟然是蔡宇濠。

她不由自主地往卢冀川座位看了一眼,已经连人带书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蔷薇,你果然在!” 蔡宇濠一见余蔷薇,反手掩上教室门,嬉皮笑脸地跑过来,把她前排的凳子从桌子上搬下来,反着坐下,面对着蔷薇。

“蔡宇濠,啥子事。” 余蔷薇冷冰冰地说,一边低头继续做她的作业。

“我听说你还在教室里做作业,就跑过来看哈你撒。” 蔡宇濠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据说川哥也在的嘛,他人呢?”

“走了,” 余蔷薇故作镇定,眼睛却忍不住骨碌骨碌地转了两圈。“你找我有事?”

“嘿嘿,没得事就不能看哈你了吗?” 蔡宇濠嬉笑着说。

“蔡宇濠,你有事说事,没事快滚。” 余蔷薇抬高了声音,似乎是故意想让仍然在教室里的卢冀川听得更清楚一点,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

“好嘛好嘛,蔷薇,你不要冒火,嘿嘿嘿…… 我就是问一下,孟小轩的事情……”

“嗯?孟小轩咋个了嘛。” 余蔷薇的目光依然落在作业本上。

“她不是遭你打进医院了嘛……”

“咋个嘛,你想筶一哈?” 余蔷薇抬起头,微微一笑。

蔡宇濠吓得赶紧后仰了一下,脑袋摆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是不是,嗨呀,我以后再也不敢惹你了……”

“呵呵,那样最好。”

“但是……我就是想问一哈,你那么厉害,以前为啥子任我们……他们欺负呢?” 蔡宇濠小心翼翼地问。

站在一边的卢冀川暗暗捏了一把汗,这真是一个尖锐的问题,搞不好的话就会穿帮。好在现在他还在旁边,余蔷薇应该也知道他没走,如果这个蔡宇濠非要以身试法的话,他还是可以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的。只不过这次绝对不能再惊动警察了。

果然,余蔷薇白皙的脸皮上泛起一阵红晕,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假装继续写作业:“你少管闲事。”

“这咋个能算闲事呢,孟小轩嘛,还是算是我一个姐们儿撒……还有杜钰新……嗨呀,你下手那个狠劲儿,佩服佩服。” 蔡宇濠皮笑肉不笑地说。

余蔷薇把笔猛地拍在桌上:“蔡宇濠!你到底想做啥子?”

蔡宇濠连忙收起笑容:“蔷薇蔷薇,你不要生气哈…… 是这个样子的,你晓得我在校外有些朋友撒?”

“呵呵,晓得,一帮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

“咳咳,不是得不三不四,你主要是被田老师带节奏了。其实他们都不是啥子坏人,就是有点江湖习气,所以老师他们都看不惯,就说我们……他们的坏话。其实呢,都是些有志向的好青年,是想干一番大事的。”

“然后呢?” 余蔷薇把双手抱在胸前。

“然后,” 蔡宇濠压低声音,“最近他们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想扩充人手,正在招兵买马,广纳贤才。听我给他们摆了你的英勇事迹之后,有点想结交你一下。哎,蔷薇,你不要用那个眼神看到我,我是说真的。没别的意思,就是认识一下撒。如果你不喜欢他们,那就算了,以后我们也不会再打搅你。你看要得不嘛?”

“不感兴趣,” 余蔷薇冷冷地说,“我才十岁。”

“年龄不是问题,我也才十岁撒…… 蔷薇,你还没吃晚饭撒?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嘛?我给你慢慢地讲。当真的,交这些朋友不吃亏,整个北城,整个江阳市,没得哪个敢惹我们的,连条子都怕我们三分。不骗你。”

“我真的不感兴趣,你走嘛,不要影响我做作业。” 余蔷薇的脸几乎完全涨红了。她偷偷地瞄了一眼卢冀川可能在的方向。

蔡宇濠像个小大人一样缓缓地叹了一大口气,低头思索着什么。

余蔷薇没理他,继续写作业。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蔡宇濠开口了:“蔷薇,你晓不晓得为啥子有时候我会跟孟小轩她们一起欺负你?”

“为啥子?” 余蔷薇抬起头。这个问题确实能引起她的注意。

蔡宇濠缓缓地说:“因为只有这样子,你才有可能拿正眼看我一下,虽然说即使这样子也不是每次都成功……”

余蔷薇眯起眼睛,给了他一个黑人问号脸。

“嗯,真的,蔷薇,我注意你两年了,你是个相当特别的女娃娃,又高大,又俊俏,别的同学不觉得,是他们不识货。只有我晓得,你其实是班上,哦不,其实是全年级最好看的女生,只不过这套校服把你的优点全部掩盖了,还有你这个染的头发,简直太委屈你了…… 蔷薇,你信不信,只要你跟了我,我有办法让你从今以后再也不用染发了。” 蔡宇濠恳切地说。

卢冀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上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左手腕上。

余蔷薇满脸通红,厉声呵斥道:“蔡宇濠!你马上走,要不然,你真的要死了你晓不晓得?”

“蔷薇……” 蔡宇濠还想继续往前倾。

余蔷薇急了,仿佛下一秒就会看到蔡宇濠脑门上的红点。她连忙抬起手,做出一个要劈他的样子。

蔡宇濠见状,连忙跳脚从座位上起来,小跑着逃到了教室门口。然而他还是不甘心,又回头说:“蔷薇,从明天开始,如果还有人喊你卡西,不管是男是女,我跟我兄弟两个马上把ta拖到厕所里去锤一顿。以前我那样对你,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 说罢,在余蔷薇惊愕的注视下,一溜烟地跑掉了。

伪装状态的卢冀川愣了很久,才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左手腕。

 

7

 

第二天是周三,放学回家后,卢冀川先是跟卢济一起吃了晚饭,然后进自己房间做作业。卢济匆匆忙忙地洗了碗,收拾了餐桌,就跑进主卧神秘兮兮地把门关起来,不知道在做什么。卢冀川觉得爸爸今天有点反常,因为自从陈娟不在家里住之后,他在家也从来不会关卧室门了。不过,对于卢冀川来说,今天晚上也不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他也有着自己的神秘安排。于是,他也没有多想,先是在自己房间写了一会儿作业,看见时钟指向七点半的时候,起身来到主卧门口,敲了敲门。

“哪个?” 里面传来卢济的声音。

“爸爸,是我。” 卢冀川一边说,一边拧把手推开了卧室门。只见卢济正坐在书桌前,笔记本电脑上插着一个他以前没见过的老款蓝色U盘,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手写的某种单据的扫描件。

一见卢冀川进来,卢济赶紧把笔记本屏幕按了下来:“啥子事?”

“哦,爸爸,这样子的,今天我们的思品作业是小组讨论之后写心得,我要去同学家里面一下。” 卢冀川编了一个谎言。

“小组讨论?这个时间?” 卢济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过他看上去并没有心思仔细思考儿子说的话的真实性,只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好久回来?”

“九点以前肯定回来了。” 卢冀川说了一个他自己也拿不准的时间,心里一阵忐忑。

“去嘛,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卢济迫不及待地又掀开电脑屏幕,目不转睛地盯了上去。“把门帮我关一下。”

“要得。” 卢冀川退了出来,关上了门。目前为止,事情顺利得让他感到有点不真实。

卢冀川脱下校服,换了一身合身的运动装和一双软底的鞋子,戴上手镯,揣上钱,出门来到了楼下。几分钟后,他在小区门口招到了一辆出租车。

“梅氏大酒店。” 卢冀川故作镇定地说。

“梅氏?” 司机大叔转过身来,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后座上几乎蜷成一坨的卢冀川,“你?你去梅氏做啥子?你大人呢?”

卢冀川小声回答:“我就是去找我家大人,找我妈。”

“你妈?” 司机大叔更奇怪了,“你妈在那里做啥子?”

“我妈在那里上班,我去找她。” 卢冀川心里直嘀咕,哪来那么多废话。

“上班哇?哦呵呵,走嘛。” 司机笑呵呵地挂上档,一踩油门出发了。

一路上,卢冀川都在思考着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精准地定位到余蔷薇的妈妈。根据目前他从余蔷薇的纸条那里得来的信息,她妈妈名叫余璐淇,二十八岁,但是样子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岁,身高一米七,加上高跟鞋应该显得更高,不胖,但是也不瘦,鹅蛋脸,黑色直长发。然而,因为没有看过照片,要从那么多工作人员中找到她,谈何容易。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自动觉得梅氏大酒店会有很多工作人员,可能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是那种人很多的样子的吧。

如果今晚不成功,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他觉得卢济应该不会天天晚上都像今晚这么心不在焉,他随便撒个谎,没多问就放他出来了。

在一路的焦虑中过了二十来分钟,卢冀川被出租车载到了江南。车子刚刚从大路上拐进通向梅氏大酒店的直线上的时候,卢冀川想了想,赶紧叫停了出租车:“师傅,我就在这下。”

“这里?” 司机疑惑了,“还没到的嘛。”

“不关事,也就两百多米,我想自己走一下。” 卢冀川掏出一张票子。

“哦呵呵,” 司机找零的时候,嬉皮笑脸地说:“小伙子,你有你妈妈电话号码没得?”

“有,你做啥子?”

“不做啥子,认识一下撒?”

卢冀川没有再理他接过钱就下了车。出租车在他身后掉了个头,开走了。

夜色下,卢冀川深吸了几口气。这条两车道的小型街道的两旁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一些有着底商的两三层小楼,小楼的后面就是一些农田。大部分底商已经关闭,但是这条路上依然有一些行人。卢冀川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打量着马路两边亮着的路灯和电线杆,看看上面是不是挂着摄像头。天网的覆盖果然全面,每隔二三十米,就分布着一个威严的镜头,就像一个个没有感情的哨兵,默默地注视着这条马路。卢冀川赶紧低下了头,后悔没有戴个帽子之类的。

终于,在距离被霓虹灯照得金碧辉煌的梅氏大酒店还有不到五十米的时候,卢冀川找到了一个自行车棚后面的死角,假装不经意地钻了进去,然后启动了隐身,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另外一个方向出来。

卢冀川盯着地面,在路灯下打了几转,还伸出双手比划了几下,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这才让心里增加了几分自信,往大门口走去。

梅氏大酒店是一个修建在城乡结合部的五层建筑,据说里面设施很齐全,有江阳市数一数二的室内游泳池,餐厅的规模和豪华程度也是不输给城里任意一家顶级饭馆,占地面积相当于大半个足球场的主楼里,有各种规格的客房多达五百多间。卢冀川以前只在城里的广告牌上见过这栋楼的样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它的真身。这栋本色是灰白色的大楼的轮廓由金黄色的灯线突显出来,围着大楼的一圈射灯把它的外墙打上了蓝绿色的光,楼顶上由无数盏小灯拼合而成的“梅氏大酒店”五个大字不断地变换着颜色,在夜空中异常醒目,大老远就可以看到。

卢冀川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穿过了酒店的旋转门。门口的迎宾人员毫无察觉。好了,过了第一关。紧接着,他避开偶尔路过的宾客和工作人员,像鬼魂一样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堂,开始寻找KTV的方向。

余蔷薇说过,她妈妈是给唱歌的客人传菜的,那么她应该在KTV附近吧?好在大堂的尽头就有一处通道,通道的旁边用醒目的金属字母写上了“江中明月KTV”,再加上一个箭头。嗯,是那边没错了。然而当他走进通道的时候,才发现一件对他很不利的事情。这个七拐八拐的走廊地面上铺的是柔软的地毯,他踩上去的时候,地毯上不可避免地会凭空出现他鞋子的轮廓,虽然很浅,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但是一旦有人看见了,那就是一件非常吓人的事情。

卢冀川犹豫了。他在走廊口上停住观察了一下,发现并不是随时随地都有人从这里通过,贴着墙小心点走,一旦发现有人就站住不动,应该不会被发现。嗯,时间不等人,赶紧完成任务撤退吧。

于是,他缓慢而大步地在走廊里移动起来,听见人声的时候,就贴墙屏住呼吸。这招果然有效。他顺利地来到了KTV的前台。令他感到有些失落的是,本来一路上都期待着就在这里看见符合余蔷薇描述的女人,现在这个期望落空了。前台里坐着一男一女,那个女的太年轻了,最多二十岁,而且看上去是个收银的,应该不是蔷薇的妈妈。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名亭亭玉立在迎宾小桌子旁边的穿旗袍的女人,然而她是略微卷曲的短发,身高也明显不够一米七。

另外一边的酒水吧台倒是暂时空无一人,难道蔷薇妈妈正好去送饭去了?卢冀川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可是他等了十分钟左右都没有人过来,又实在是没有勇气往KTV的深处走,更不敢一个一个包间看过去。怎么办?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要是回去晚了,没法跟爸爸解释。要是还连任务都没完成,那就更亏了。

唉,蔷薇,怎么给个这么棘手的任务啊……

没办法,来都来了,硬着头皮也要完成。经过短暂的思考,卢冀川决定在原地等一下,看看会不会有符合蔷薇妈妈描述的人回到吧台。毕竟,每移动一步,就增加一分危险,呆在原地才是最安全的。于是他就靠着墙,静静地等待着。

十多分钟过去了,除了有几个新到的客人被迎宾领进里面,并没有人从里面出来,更没有看到疑似蔷薇妈妈的人。

怎么办?十多分钟了,端个菜送个水而已,怎么都应该出来了吧?现在根本没有人,是不是可以推断她不在这里了?难道她今天休息?不对吧,蔷薇知道自己今晚会来,却没有提到她妈妈今天休息的事啊。

卢冀川焦急地思考着,突然意识到这个KTV现在的客流其实很少,看上去很清闲的样子。这十多分钟里,只来了一拨客人,两三个人的样子,除此之外迎宾的阿姨没有别的事干,只是伫立在原地,脸上保持着职业的微笑。柜台里面那两个人也是百无聊赖的样子,只在那几个客人进门的时候双双站起来鞠了一躬,嘴里念念有词“欢迎光临”,其他时候两个人坐在那里以打情骂俏居多。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太闲了,蔷薇妈妈被临时征调到别的地方去了,比如说……餐厅?吃饭的地方应该比唱歌的地方要忙一些吧?如果她的本职工作是传菜的服务员,那么去餐厅帮帮忙应该是合逻辑的。现在刚刚八点左右,应该是用餐高峰期。嗯,去餐厅看看吧。

想到这里,卢冀川悄悄地顺着走廊的墙根原路溜回了大堂,回到了花岗岩的地面上,终于不怕脚印让自己现形了。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往餐厅方向溜去,突然听见大堂前台方向传来一声谄媚的女声:“嗨呀周大哥,欢迎欢迎,今天这么早就来了哇?”

一个粗重的男低音回答道:“对头,吃了饭没事干得,过来一趟。那个,淇淇在不在?”

卢冀川一惊,转身一看,只见一个魁梧的背影斜靠在前台。那人看起来起码有一米八那么高,很有可能接近一米九,在还不太热的天气里只穿着一件Polo衫,全身的横肉把衣服撑得鼓鼓囊囊,裸露在外的小臂跟卢冀川的大腿差不多粗,稀疏的体毛下面一根根粗大的血管清晰可见。当他扭头四下张望时,才发现他的脸看起来比背影看起来要老得多,满脸的皱纹和沟壑,如同干涸的水田一般,有点可怕。

前台的女人媚笑着说:“你先等一下哈,我帮你问一下。” 说罢,她从柜台上拿起一个手台,拧了一下,令它发出两声电流声,“客房部,客房部,我问一哈,淇淇上钟没有?”

几秒钟后,手台里传出“啾”的一声,一个低沉的大妈的声音问道:“说清楚哪个qiqi?三点水那个还是王字旁加上奇怪的奇?”

前台不耐烦地说:“嗨呀,周大哥要的,还能是哪个淇淇嘛,余璐淇撒!”

“啾”的一声后,对面说:“哦哦,余璐淇哦,她有空,你帮周大哥开个房间嘛,等下房间号发给我。”

前台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好消息一般,赶紧拿出一张房卡,笑盈盈地递到那个“周大哥”的手里:“周大哥,你先上去嘛,淇淇马上就来。”

卢冀川来不及多想,赶紧跟了上去。等了不到半分钟,电梯门开了,周大哥走了进去。某种力量驱使着卢冀川,让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硬着头皮闪身钻进了电梯,躲到了角落里。周大哥按了一下3,然后使劲戳了几下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地关上了。

周大哥的身上散发着刺鼻的烟草味和汗味,熏得卢冀川差点咳嗽出来。他赶紧捂住嘴巴,不发出声音。电梯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嗡嗡”的往上爬升的声音。液晶屏上橙色的数字从1到3逐个变换,到3的时候,随着叮咚一声响,门又缓缓地打开了。一股潮湿的地毯味儿铺面而来。卢冀川赶紧跟着那人走出电梯。不妙的是,这楼道里铺的也是地毯。

好在走廊里灯光很昏暗,而且这时候周大哥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已经在走廊里等候的女人身上了,他张开双手,缓缓地向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的乖乖,淇淇,又见面了。”

淇淇也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周大哥,我好想你哦。”

从看到淇淇的第一眼开始,卢冀川就在心里认定她一定是蔷薇妈妈了。余蔷薇说她妈妈看上去像二十五六岁,显然是说得有点保守了。可能是因为化了妆,淇淇看上去就像是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说她是余蔷薇的姐姐恐怕都有人信。她笑起来的时候那眉宇间的感觉,她的脸型,嘴唇的形状,甚至是走路的姿态,都跟余蔷薇如出一辙。直长发,身材高挑,应该有一米七。是她没错了。令卢冀川的目光无法回避的是身穿紧身连衣裙的她那与纤细的身段相比显得很不协调的伟岸的胸部,从连衣裙的低胸领口上方露出一道深不可测的深渊。卢冀川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和余蔷薇拥抱时感觉到的她胸前的那两团若隐若现的柔软,如果此时他没有隐身,他那涨红的脸一定比天花板上的射灯还要显眼。他很想就此转身溜掉,但是又有某种力量驱动着他要一探究竟。

一老一少两个人相互搂着腰往走廊深处走去。软软的地毯带来的好处就是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要他俩没有回头盯着地板看,就不会发现有一个隐身人在跟着他们。周大哥掏出门卡,打开了一间房门,两个人相拥着走了进去。好在门没有立刻关上,卢冀川趁机溜了进去,躲到了墙角。

只见门缓缓地自己关上了,发出吧嗒一声响。周大哥迫不及待地把淇淇按在墙上,一边在她脸上和脖子、肩膀上乱啃一气,一边开始脱她的连衣裙。淇淇激烈地回应着他,当她的连衣裙掉到地上,露出她匀称而纤细的身段之后,她自己主动伸手到背后,解开黑色蕾丝胸罩的扣子,然后摇动香肩,让肩带滑落,两只大白兔一般的胸部豁然弹出,看上去比穿着衣服的时候还要大得多。然后,她一边踮起脚尖,咬着周大哥的脸颊和耳朵,帮他褪去了上衣。随后,周大哥像抓小猫一样把她公主抱起来,转身几步,把她扔到了床上。淇淇在床上摔得轻轻地哼了一声,媚眼看着正在解腰带扣的周大哥,开始动手脱她身上仅剩的内裤。

好了,卢冀川冒死寻找的答案,现在就在眼前,再清楚不过了。没有必要再呆在这里了。他蹑手蹑脚地往房门走去,握住门把手,刚刚拧了第一厘米,门把手就发出了巨大的嘎叽声。

卢冀川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好像门在响哦?” 琪琪说。

“你没给她们说请勿打搅?” 周大哥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她们都懂事的,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弄门的嘛。” 淇淇委屈地说。

“我去看看。” 说着,周大哥起身,光着身子,甩着他胯下那黑不溜秋的大家伙往房门这边走来,从猫眼里往外看了看。“没人的嘛?”

“那就好,你快来嘛,我好湿哦。” 淇淇呼唤道。

“妈卖批的,怪事。” 周大哥骂骂咧咧地把房间门的插销别上,转身回到了床上。

接下来,卢冀川度过了他生命中最漫长的十五分钟。淇淇的呼喊声撕心裂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正在受刑。难道这就是男女之事?卢冀川痛苦地靠墙蹲下,捂住了双耳。

好不容易,等到喊声终于渐渐平息,两人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在床上聊起了天。

淇淇悠悠地说:“嗨呀,周大哥,你搞得我好爽啊,我都要上天了。”

“真的哇?” 周大哥得意地说。

“是撒,你说,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咋个精力这么充沛?这体力,这功夫,把那些年轻小伙子甩了几条街!”

“嘿嘿嘿,那是当然了,不是吹,你今天晚上就是再来一两个,我照样把她们搞上天。”

“周大哥好像还没有尽兴哦,要不要我把莉莉喊起来,我们两个一起再给周大哥服务一下,打个八折,要不要得?”

“今天算了,下次嘛。”

“哦,下次一定哈,你说话算话哈。”

“要得要得,我说话算话。哎,你说,我跟你肖哥比,哪个更厉害?”

“肖哥?” 淇淇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周大哥,你问我这种问题,怕不是要把我推进坑里去哦。”

“不关事,我不得出去乱说。你跟我说嘛,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撒。”

“好嘛……我觉得呢,不管是尺寸、硬度、持久度,周大哥都要更胜一筹哦!”

“哈哈哈哈……”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卢冀川暗暗叫苦。这都八点半了吧,再不回家,爸爸该找他了。

幸好,这个时候淇淇又说话了:“这样子,周大哥,你先休息一下,我就先下钟了。有啥子事打电话给前台说。下次又来耍哈。”

“要得要得,你走嘛。”

两分钟后,穿戴整齐的淇淇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往房门这边走来。卢冀川赶紧悄悄地起立,在她开门之后,跟在她身后溜出了房间。

 

8

 

夜色下的大路边,卢冀川伸出的右手在微微地颤抖。一辆辆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没有一辆是有空位的出租车。

卢冀川缩了回去,蹲坐在马路牙子上,抱着头,双手深深地抓进了头发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

原来一直以来的谣言都是真的,原来那天他跟爸爸吵架的时候,爸爸主张的事实也是正确的。

蔷薇妈妈确实是在卖身养着蔷薇。

怎么办?如果告诉蔷薇真相,她会不会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会不会因为这个坏消息是来自于他而再也不理他了?会不会不愿意跟他一起浪迹天涯了?

卢冀川突然很想自己的妈妈,很想现在就扑倒在陈娟的怀里大哭一场。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现实,而自己的想法多么幼稚啊!妈妈这么爱他,连私用她的泰瑟枪这么严重的事情都没有过分责怪他,而是选择自己扛下来,而他却一点都不珍惜这种伟大的母爱。在这之前,他一度觉得自己对父母一点感情都没有了。然而,真的到了这种脆弱的时刻,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他现在心里确信无误地知道,如果他真的离家出走,不管什么超能力都无法弥补母爱的缺失。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年仅十岁的他就会因为想念家人而崩溃,而那个时候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这个时候,他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放弃离家出走的计划,去跟陈娟坦白一切。嗯,一切,包括手镯、外星人、女厕里发生的事情,哦,对了,还要坦白最近这段时间的几次小偷小摸。妈妈是大人,妈妈是刑警,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办。还有,更重要的是要向妈妈检举梅氏大酒店,让她和王伯伯带人来摧毁这个邪恶的地方!嗯,就这么办!

可是,蔷薇怎么办?她会不会生气了就公布他的秘密?把外星人的事情公诸于众?那也不怕,手镯只有他一个人能用,这件事还隐约让他有点担心呢。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个外星人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万一是什么邪恶的目的呢?如果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了,政府和国家会帮他想办法的,会保护他的。如果真的是邪恶的外星人,说不定全人类就从此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了,中美之间也不再对立了,而是合作起来共同对付外星人。世界大一同,这不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之一吗?

至于离家出走的计划,让它见鬼去吧。我要跟妈妈在一起!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擦擦眼泪,对着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车伸出了右手。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在北城派出所门口停下。

卢冀川下了车,往楼里走去。整栋楼里黑漆漆静悄悄的,看上去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值班民警和一个很年轻的保安小哥在值班室里玩手机。他们见了卢冀川,挥挥手打了招呼,就帮他按开了电动门。

卢冀川微笑表示感谢,随后就往四楼走去。还在走廊的时候,他就看见妈妈办公室果然有灯光从门缝里钻出来,在漆黑的走廊地板上投下一根细细的亮光。他正要往前小跑几步,突然转念一想,如果自己隐身走进去,凭空出现在妈妈面前,她会是什么表情呢?想到这里,他那依旧带着泪痕的小脸上露出了调皮的笑容。他退到男厕所的门背后,往左转动了两次手镯,然后在洗手台的镜子面前一看,空无一人。

卢冀川面带微笑,蹑手蹑脚走到了陈娟办公室面前,突然听见里面似乎还有别人的声音,就没有推门,扒在门缝那里往里望去。

陈娟坐在座位上,搂着一个穿着警服的长发女人的峰腰。那女人肤色白净,貌美如花,此时正俯下身去,与仰面的陈娟激烈地拥吻着。她的右手抚摸着陈娟的后脑勺,把她的头发弄得很乱,左手则伸进陈娟解开了最上面扣子的衬衣领里面,就像弹吉他扫弦那样抚弄着,不时还左右游走一番。随后,陈娟站起身,紧紧抱住那女警,推着她往房门旁边的沙发这边走去。两人的四条腿刚一碰到沙发的边缘,陈娟便一把推倒那女警,然后扑上去,死死地把她压在身下。而后,她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一样,拼命地解开那女警的衬衣扣子,把她的胸罩翻到脖子下面,露出了两只高耸的乳房。卢冀川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肉体,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那两团硕大的肥肉,占满了自己的全部视野。下一秒钟,他看见陈娟一只手掐住一颗粉红色的乳头,用嘴含住另外一只,就像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捡到一只水袋那样没命地吮吸起来。那女警发出一声欢叫。

几秒种后,陈娟抬起头:“哎呀,门还没关好呢!”

那女警也仰起头:“没事,我来的时候看过了,楼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楼两个值班的。” 说着,她伸手把门一按,随着“吧嗒”的一声响,陈娟的办公室门反锁上了。

卢冀川无影无形地站在门外,死死地盯着漆黑的门板,浑身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沉到了脚上,就像是用铅做的一样,令他的脚无法挪动哪怕一步。

过了足足五分钟,他才有勇气转过身去,往楼下走去。浑浑噩噩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派出所的大楼的。直到他来到自家大门口,准备摸钥匙开门的时候,才意识到他这一路上都没有解除隐身。

他掀起肚子上的衣襟,使劲擦了擦已经哭得有些刺痛的眼角,又用袖子拭去满脸的泪痕,开门进了屋。主卧的门依旧关闭着,只有门下的缝隙里透出来的台灯灯光让他判断父亲仍然在书桌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很显然,今天晚上的卢济不太会注意到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回的家。卢冀川也不太在意卢济是不是在乎他什么时候回家,以及到底回不回家了。这不重要了。

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期末快点到来吧,他要离开这个地方,他要和蔷薇一起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9

 

第二天早上,卢冀川在座位上默默地读着《霍比特人》。此时的他正想象着自己也是这个由十三个矮人、一个巫师和一个霍比特人组成的远征队的一员,在广袤而神秘的中土大地上探险,向有着巨龙和财宝的孤山进发。头天晚上他根本就没有睡着,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索性五点多就从床上起来了。早早地吃过饭之后,不到七点便来到了学校。

与过去几天每天早上都翘首以盼不同,今天他对门口随时可能出现的那个高挑的身影有着特别矛盾的心情——既期待着她出现,又有点害怕她的出现。怎么才能掩饰自己的慌乱呢?之前的那些年,同学们觉得卢冀川是一个没有什么喜怒哀乐的人。那并不是因为他很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是因为他生活中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能让他情绪剧烈波动的事情。真正有了情绪的时候,他的内心都会像放电视一样在脸上播放。这一点他自己是清楚的。

七点二十五分,余蔷薇准时走进了教室,还是那么轻盈,还是那么挺拔。

卢冀川埋着头,红着脸,不敢与她有任何目光接触。果不其然,余蔷薇又蹭到了他的桌子。他听见她坐下的声响,紧接着是拉开书包拉链的“唰”的一声,然后他能听见文具盒、书本在桌子上重重地落下。

很显然,她这是故意做给他听的,仿佛在抗议他的无动于衷。

卢冀川壮着胆子偷偷往右瞥了一眼。果然,映入眼帘的是那双瞪得老大的蓝眼睛,从那里面射出来无数的问号,像耳光一样啪啪啪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高调了。难道她不怕同学们怀疑他俩的关系吗?要知道这个班里有一些嗅觉比职业狗仔队还灵敏的无聊人士,成天拿着显微镜寻找各种八卦的蛛丝马迹。四年没说过话的两个人突然眉来眼去,那简直是不亚于捉奸在床的实锤。难道她觉得自己已经用干掉孟小轩的方式在班里确立了威信,所以确信没人敢八卦和她有关的事情了?

整个白天,卢冀川破天荒地每节课间都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借此逃避余蔷薇的目光。然而到了下午放学,两个人还是颇为默契地双双留下来写作业了。

“如何,找到我妈了吗?” 值周生们刚刚踏出教室门一秒钟,余蔷薇就迫不及待问。

“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卢冀川打着哈欠说。

“哦?回去晚了呀?……那你找到我妈了吗?” 余蔷薇扭头盯着卢冀川。

卢冀川犹豫了一下,假借揉眼睛掩饰过去。“找到了……”

“找到了哇?” 余蔷薇有些紧张,急切地问,“如何?在哪里找到的?”

“在餐厅,她确实是做服务员的。” 卢冀川盯着桌上的作业本。

“真的哇?哈哈,太好了!” 余蔷薇几乎高兴得从课桌上蹦起来。不过,她随即就从兴奋中平静下来,有点怀疑地问:“真的?你不骗我?”

“嗯,不骗你。” 卢冀川又打了个哈欠。

余蔷薇盯着他,没有说话。半晌,她认真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卢冀川。”

“嗯?” 他依旧埋头看着作业。

“看着我。”

“哦。” 他睡眼惺忪地扭头看过来。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正南旗北地跟我说,你没有骗我。” 余蔷薇严肃地说。

“好,我没有骗你,你妈妈确实是服务员。” 卢冀川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心里默默祈祷她不会从自己的语调里听出什么异常。

“嗨呀,太好了!” 余蔷薇一跃而起,扑到卢冀川面前,在他嘴唇上“啵儿”地来了一口。

卢冀川一点也没觉得享受,而是惊得目瞪口呆,等她坐回去才反应过来,慌张地说:“蔷薇,你疯了吗?不怕有人进来?”

余蔷薇满不在乎地说:“有人又咋个嘛,你不是可以瞬间隐身撒?”

“唉,我现在没有戴手镯啊。” 卢冀川心里砰砰直跳。他从书包里取出手环,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戴到左手上。手镯就像一条听话的小蛇,缩小成了他手臂的尺寸,安安稳稳地盘了上去。

余蔷薇两眼放着欣喜的光看着这一切。“哈,好后怕哦,原来你没有戴的。” 随后,她又有些惆怅地说:“冀川,我好羡慕你啊,你基本上就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正确的地点,就有了其他人只有在Superhero的电影里才能看见的能力……”

卢冀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岔开话题:“今天星期四,现在不早了,我要去我妈妈那里了,要不然她该打电话找我了。” 他本来很不想去陈娟办公室,但是又找不出来合适的理由,只得硬着头皮决定不要表现出异常。反正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再也不用见到她了。

“要得,你去嘛。” 余蔷薇趴在桌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当他收拾好书包,把凳子放到桌子上的时候,她又叫住了他:“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不许你一整天都不理我了!”

卢冀川点了点头,走出了教室。

 

10

 

晚上六点,卢冀川来到了陈娟的办公室。从进了她办公室起,到吃完晚饭,他都没有抬头看她。好在陈娟今天也很忙碌,也没有顾得上去注意儿子的反常。

饭后卢冀川觉得有些撑,不想立刻开始做作业,就戴上耳机,一边在手机里反复播放Swear It Again,一边盯着自己手抄了歌词的作业纸默记。听着听着,他完全沉浸到了那个旋律里,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在妈妈的办公室,嘴里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咦,冀川,你在唱歌啊?” 陈娟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卢冀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嘴里发出了声音,尴尬地摘下耳机:“是啊妈妈。”

“哟,还抄了歌词?哇塞,这是要做什么啊?” 陈娟惊喜地问。

事到如今,也只能实话实说了。“下周日学校举办六一歌唱大赛,我报名了。” 卢冀川懒洋洋地说。

“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哈哈哈!” 陈娟欢乐地说,“我以前很少听见你唱歌呀,现在一下子就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唱,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冀川,我为你感到骄傲哦!”

卢冀川低着头没有说话。

陈娟接着说:“我一直都觉得你声音条件很好,还想过给你报声乐班,不过你小时候还是太腼腆,不想去,所以后来就算了。刚才听见你哼哼那几声,是真的好听,一定可以得奖的!歌也选得不错,是西城的Swear It Again吧?哎,你知不知道呀,我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可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呢!……冀川呀,为啥突然想起来参加比赛了呢?”

卢冀川还是没有说话。

“冀川?” 陈娟看出来他特别反常,收起了笑容。

“哦,没事,就是觉得自己默默无闻四年了,想要突破一下自己。” 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不错,有魄力!” 陈娟见他笑了,也没再细想他是不是装出来的,表情也恢复了常态。“那么可不可以先在妈妈这里突破一下呢?先唱给妈妈听一下?”

“额……今天算了吧,我有点累…… 今天作业有点多,我想早点回去写。” 卢冀川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他始终没有抬头看陈娟。

“哦,好吧。” 陈娟叹了口气,“今天打个车回去吧,我给你钱。”

“不用了,那么近的距离,打车不划算。我走走就好。” 卢冀川收好了书包,起身往门外走去,几乎是逃走的姿态。

“冀川!” 陈娟从后面叫住了他。

“什么事,妈妈?” 他转过身。这一次,为了不让她怀疑自己有心事,他鼓起了勇气和她对视。

陈娟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

“我只是个小孩,能有什么事。” 卢冀川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

陈娟抿了抿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吞了回去,最后只是挤出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卢冀川点点头:“放心吧,丢不了,有天网呢。”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11

 

如果不是要参加歌唱大赛,卢冀川接下来的两周本可以风平浪静地计划自己的离家出走。然而,因为有与余蔷薇的盟约在先,他只能每天晚上都花上两个小时在家里练习。卢济问明缘由之后,除了表示支持之外,就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六一歌唱大赛不在六一当天举行。卢冀川解释说是校长担心影响高年级备战期末考试,就提前一周举行了。卢济听了,心不在焉地 “哦”了一声,就魂不守舍地把自己关进了卧室。这样一来,卢冀川也落得个清净,一个人在卧室里练唱。

五月十六日晚上,在与蔷薇一起在江边练习了一个周末之后,卢冀川忐忑不安地在全民K歌上上传了自己的作品。到了周二,也就是五月十八日中午,音乐组的老师们从大量上传的海选作品中确定了最终入选的名单,贴到了操场旁边的大告示栏里。卢冀川赫然在目。决赛将于五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周日下午,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比赛分为三个大组,一二年级是低年级组,三四年纪是中年级组,五六年级是高年级组。因为时间有限,每个大组只海选出来十组选手,曲目原则上长度不能超过五分钟。除了少数二人或者三五人的组合,大部分参赛选手都是独唱。决赛的评委有十位,主要是音乐老师构成。为了让评选的过程除了专业性之外还具有多样性,也有四名其他学科的优秀教师进入评委的队伍。最终每个组将有优秀奖四名,三等奖三名,二等奖两名以及冠军一名。也就是说,通过了海选的孩子至少已经可以获得优秀奖了。整个莲溪路小学都沉浸在对周日的期盼当中,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六一歌唱大声也是所有人谈论得最多的话题。甚至有小道消息说四川卫视的星探会秘密潜入现场,发掘下一代的希望之星。

参赛选手名单里列明了选手姓名、性别、班级和参赛曲目。在清一色的中文歌名和原演唱者当中,中年级组的这一行,“卢冀川 男 四年级十二班  Swear It Again – Westlife”显得特别突出。在黑压压的围观人群中,有些孩子试图把这几个简单的单词连贯地读出来,而另外一些小孩则偷偷摸出手机开始百度Westlife是何方神圣。当然,除了啧啧称奇的同学之外,也有一些质疑的声音。

“哇塞,英文歌哦,太装逼了吧。”

“我们学校有人可以唱英文歌?还不用看歌词?才四年级?豁我?”

“到时候肯定唱不下来,你等到看嘛。”

“这个卢冀川是哪个哦?你认得到不?”

“认不到,无名小卒。”

这些不和谐的声音自然而然地也传到了躲在人群最后默默看榜的卢冀川耳朵里。他心里一阵发憷,在明媚的阳光下打了一个冷战。在班里的人向外班的朋友把卢冀川指出来之前,他就迅速撤离了现场,溜回了教室。

因为同学们纷纷去看榜去了,这时教室里只有余蔷薇一个人。她看见卢冀川进来了,莞尔一笑,说:“我早就说过你没问题的。”

卢冀川一愣,刚才他在公告栏前面明明没有看见她。“你也去看过了?”

“没有,但是我晓得肯定有你。” 余蔷薇笑着说。

“看都没看咋个晓得?”

“我就是晓得,” 余蔷薇认真地说,“你的音色其实很好听,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习惯放开嗓子。上周末跟我一起在江边练习了两天,把肺部打开了之后,简直就判若两人了。我这两天晚上都在反复听你的录音,真的太好听了,又婉转又洪亮,英文吐字又准确又清晰,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儿童时期的老头(Shane Filan在中国乐迷当中的昵称)唱的呢。”

“蔷薇……你对我评价这么高哇?” 卢冀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是我评价高,是你真的优秀。”

“优秀的人太多了,我只是个无名小卒。”

“优秀的人?呵呵……” 蔷薇冷笑了一下,“虽然我平时很低调,但是我们学校这些人的水平我还是晓得的。”

“好嘛,谢谢你鼓励我。我先去吃饭了,你也快点去吃吧。”

“我吃了自己带的包子,不饿。你快去吃吧,注意休息,不要疲劳。这几天不要练得太凶了,以保持状态为主,每次完整唱一遍的时候都当自己在台上一样。加油,我看好你哦!” 余蔷薇握起拳头,竖起手臂在面前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同时还给卢冀川抛了一个媚眼。

“好的,我会加油的。谢谢你,蔷薇。”

 

12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卢冀川把几乎所有的课外时间都用来观摩西城男孩的演唱会视频,每天晚上会在卧室镜子面前,使用手机的伴奏,脱稿练习三遍。就像余蔷薇说的那样,每一遍他都当成是正式上台的演唱。令他有些懊恼的是,只有大约一半的练习是令自己满意的。毕竟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舞台经验。后来,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抛弃简单模仿西城男孩台风的做法,静下心来做自己。这首歌的歌词当中那些真挚的誓言,就当是自己对蔷薇的表白吧!真情流露之下才能做出最自然的表演,否则看上去就像个僵硬的机器人一样,或者更糟,像个滑稽的猴子。

蔷薇……蔷薇应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吧?

“女朋友”这三个字在卢冀川的心海里激起了一排巨大的浪潮。女朋友?女朋友!

仅仅在一两周之前,卢冀川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初恋会来得这么早,这么突然。而且初恋的对象蔷薇还那么出众,那么特别,以至于几年来都是同学们嫉恨的对象。嗯,一定是因为嫉妒,孟小轩她们一伙人才天天针对她的。不管是身高还是颜值,蔷薇都压过她们一大截,只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压抑中,才压制住了她天生的气质。自从卢冀川帮她出头之后,没有人再敢欺负她,连叫她“卡西”的人都没有了,大家都客客气气地管她叫蔷薇。这两周时间里,她也恢复了自信,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敢于挺起胸膛做人了,有时候也会对人微笑了。抬起头来的余蔷薇就像一朵闭合了很久的玫瑰花突然绽放,让不少人吃了一惊。甚至有人评论说她才应该是班花甚至校花。每当听见这种言论,卢冀川都暗自得意。这种拥有瑰宝而深藏不露的感觉令他感觉良好。更何况,他秘密拥有的宝物不是一件,而是两件。现在他每天除了操心歌唱比赛,就是期盼着与余蔷薇一起离家出走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每天晚上,卢冀川在家里练歌的时候,卢济只是默默地投来心不在焉的赞许的目光,就躲进卧室里不再过问。卢冀川有些心疼他,心里不止一次泛起告诉他真相的冲动。他很想敲门进去告诉他,爸爸,我现在知道了,你们吵架,闹离婚,根本不是你的错,错全在妈妈!是她不想跟你过了,是她在外面有人了!而且还是个……女人…… 好几次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爸爸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吗?难道他至今还蒙在鼓里吗?不会的吧,爸爸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完全发现不了蛛丝马迹呢?妈妈在他面前真的隐藏得那么深吗?如果跟他说了,会不会反过来怪自己多管闲事?最接近的一次,卢冀川已经在主卧门口举起了手,正要敲下去了,却听见卢济在屋里语气有点焦急地打电话,用的还是普通话。卢冀川很奇怪,因为除了跟陈娟交谈以及上课之外卢济从来不说普通话。隔着房门听得不是很清晰,只听见卢济反复询问对方关于某个账户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开户、到底能不能收到钱之类的问题。从上周开始卢济就很反常,对卢冀川不闻不问,除了迅速地做完晚饭给儿子随便对付一下,其他的一概不管,父子俩一周以来说的话没有超过十句,始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卢冀川想了想,放下了正要敲门的手,悄悄地回到了自己房间。现在是紧要关头,大人的事情还是不要掺和了,以免节外生枝。卢冀川想好了,他不想当传播坏消息的那个人。妈妈的事情,爸爸迟早会知道的,一切都随缘吧。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弥补上周在陈娟面前失态带来的影响,防止陈娟怀疑他在默默地计划什么事情,周四的时候,卢冀川还鼓起勇气在北城派出所里当着陈娟、王所长以及四五个民警叔叔阿姨的面唱了一遍,说是为了练胆子。这是他第一次在家里和余蔷薇之外的人面前唱歌,紧张得声音发抖是免不了的。然而他那熟练而清澈的歌声还是打动了大家,陈娟甚至感动得眼角里都泛起了泪花,一曲过后,把卢冀川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叔叔阿姨们纷纷表示卢冀川的演唱不亚于电视上的选秀节目的选手水平,如果去参加评选的话一定可以晋级,说不定可以拿到最后的冠军。陈娟说她想去现场观看比赛。卢冀川耸耸肩告诉她,因为大礼堂的容量有限,莲溪路小学上千名师生同时进去的话都不太坐得下,所以这次没有邀请家长参加。陈娟觉得很遗憾,不过她说等视频发出来之后她一定要好好地看看。

整个莲溪路小学都翘首以盼的六一歌唱大赛在五月二十三日周日这一天如期到来。这天下午两点,一千多名师生在大礼堂里坐得满满当当,欢快的背景音乐声中,兴奋的小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聊天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大礼堂,热闹得仿佛要把屋顶都掀翻一样。今天下午,他们将在这里度过漫长而欢乐的三个半小时。大礼堂的舞台上用鲜花和缎带装饰起来,正中间放了一排从会议室搬来的桌椅,桌上盖着红色的锦缎桌布,桌面上支着麦克风,还有几名校领导的名牌。几分钟之后,这里就是校领导们就坐的地方。等他们挨个发完言,就会下台去坐到观众席的第一排,舞台上的这些桌椅也会撤走。舞台的背景墙是一块巨大的投影幕布,上面正在滚动播放着莲溪路小学的宣传片。舞台的最顶端挂着一张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的字是“江阳市莲溪路小学庆‘六一’儿童节大会暨全校歌唱大奖赛”。

两点零五分的时候,主持大会的老师走上了舞台,试了试话筒,清了清嗓子,宣布:“同学们请立刻就回到座位上,安静下来,我们的六一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观众席上传来一阵阵欢呼声,中间夹杂着几名班主任训斥自己学生的声音。

主持人接着说:“下面,请全体起立,欢迎校领导入场!” 礼堂里随机响起了《运动员进行曲》,全体师生哗啦啦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笑盈盈的主持人的带领下,开始整齐划一地跟着进行曲的节奏鼓掌。在音乐声和掌声中,校长和五名副校长从舞台的幕后鱼贯而入,一个个意气风发、满面红光,边走边向台下挥手致意,然后在主席台上就坐。坐下之后,校长才用手势示意大家都可以坐下了。伴随着一阵椅子坐垫翻下来以及屁股碰撞椅子的声音,进行曲也戛然而止,礼堂里安静了下来。下一个环节,顺理成章的就是领导讲话了,花掉了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在有些小孩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坐立不安的时候,领导讲话终于结束了。礼堂里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欢声雷动。这欢呼和鼓掌很大程度上不是孩子们送给校长的,而是庆祝“歌唱比赛终于要开始了”。当主持人宣布“全校歌唱大奖赛正式开始”的时候,孩子们的欢呼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平时的学习压力太大了。学校破天荒地举办这样一个不拘一格的歌唱大赛,令他们觉得比过年还要开心。

作为参赛选手之一,卢冀川也跟其他选手一起坐在后台的休息区。不知道是不是海选时候的表现让组委会对这个唯一的英文歌唱选手给予了一定的期待,所以把他安排在中年级组的最后一个,压轴出场。因为比赛是按照从低年级到高年级的顺序来的,这样一来,卢冀川就排到了第二十个,可以说是很漫长了。在这里,他看不到舞台,更看不到观众席。他心里惦记着蔷薇,不知道她和自己的班级坐在哪片区域,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缺席。田老师之前说过因为座位很紧张,所以每个班都会有不到十个人不参加的。有些班是自愿,有些班是抽签,有些班是按半期考试成绩排,而田老师则是自己指定一些人不参加,然后单独通知。所以卢冀川也不知道余蔷薇在不在此列。休息室里通风不是很好,温度也有点高,卢冀川的脑袋有点昏沉,手中歌词纸已经被捏出了湿湿的手指印,快要被他抠出来几个洞。他心中一阵阵焦躁,只得不时地用深呼吸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可以听到会场里的演唱声、掌声和欢呼声。每当主持人宣布下一名出场选手的姓名和班级的时候,对应班级的支持者们就会用欢呼鼓掌来造势。他还目睹着一个一个的小选手们或踌躇满志或紧张兮兮地上场,然后回到后台的时候,有人满脸得意,有人面带不甘。这些人来人往令卢冀川愈发紧张。他干脆背过身去,低头盯着纸条,反复地默记着这几段早已滚瓜烂熟的歌词。每上台一位或者一组选手,他都在心里面默默地计数。当中年级组数到了九之后,他知道,该来的时刻最终还是到来了。卢冀川站了起来,走到休息区的出口处,静静地等待着。

果然,一名音乐老师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高声叫道:“卢冀川!四年级十二班的卢冀川,在不在?”

卢冀川举起了手。

“哦,你已经在这里等到了哇?要得,下一个就是你了,跟我来。”

卢冀川跟着音乐老师来到了舞台的侧面等着。在这里,他可以看见上一位选手正在舞台中间深情献唱,还能看见一部分观众席,只不过因为灯光都聚拢在舞台上,他这个角度看上去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蔷薇在观众席吗?她在哪里呢?她也一定很紧张吧?从某种意义上讲,余蔷薇就是卢冀川这次的导师,他不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怎么样,只知道自己这时候满脑子全是她的脸,还有那双会说话的蓝色的大眼睛。至于台上正在唱什么,那位选手是男是女,他一概不知道。

一曲唱罢,观众席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上一位选手深深地鞠了一躬,跑下了舞台。卢冀川甚至没有注意到手中的纸被一下抽走了,身后传来音乐老师的声音:“这个我帮你拿着,上台不能带歌词。”

主持人笑盈盈地走上台,拿着节目单,向全场宣布:“下面是中年级组的第十位参赛选手,来自四年级十二班的卢冀川同学,给大家带来一首西城男孩的,斯歪儿,艾特,啊给嗯!”

It’s Swear it Again,卢冀川心想。这时候,他觉得后背上被轻轻地一推,才意识到现在应该走上台了。他略一犹豫,往台子的中间走去,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舞台的正中央。

卢冀川之前也上过几次这个台子,那是每学期的三好学生领奖的时候,而且每次都是急匆匆地上去就下来,没有做过超过三十秒钟的停留。然而这次,他光是在舞台中间静静地站着的时间就将近一分钟。不知道是不是寻找伴奏文件的时候出现了一点问题,伴奏迟迟没有响起。安静得有点可怕的观众席上传来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卢冀川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伫立着等待。原来站在舞台上往下看是这个感觉啊。灯光的热量让他脸上被化妆老师抹上的打底霜有点快要融化的趋势,胸前的红领巾系得并不紧,却让他有点窒息的感觉。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服装,他上台穿的是一身自己认为最安全的校服,结果他成了今天唯一一名身穿校服参赛的选手,此时这厚重的布料令他的身体直冒热气。他现在才知道,从舞台上往下看,每一个观众都仿佛是坐在自己的面前,每一张脸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充满稚气的面孔上,有的是期待,有的是呆滞,有的是轻蔑,有的是怀疑,有一种俯瞰芸芸众生的感觉。然而他并没有发现蔷薇,甚至没能找出自己的班级所在的区域。

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伴奏开始播放了。鸦雀无声的礼堂里,回荡着巨大的钢琴前奏,清脆而悠扬,仿佛那就是宇宙中所存在的唯一的声音。短短两个小节的前奏过后,比前奏更加清脆和悠扬的声音,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从卢冀川的口中吐出,钻进了他嘴边的话筒里,穿过花费了学校十多万元经费的组合扬声器,主宰了整个礼堂。

I wanna know … who ever told you I was letting go … of the only joy I have ever known…

Girl, they were lying…

……

之前的每个选手几乎都是在选手唱出第一句之后,观众席上,尤其是选手所在班级的观众席上,就迸发出刺耳的欢呼声。然而卢冀川演唱的时候不一样,第一段都快要唱完,即将第一次进入副歌部分的时候,全场依旧保持着无比的安静,人们仿佛都忘记了欢呼,只是呆呆地听着卢冀川的声音在礼堂的上空回荡。就连最前排的校长和副校长们,以及前排侧面的评委席上的老师们,都纷纷停止了交谈,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副歌开始的时候,卢冀川终于结束了只是用双手捧着话筒一动不动地演唱的做法,开始模仿着这首歌的MV中西城男孩们的样子,舒展身体,打开双臂,抬起头颅,略微分开双腿,给演唱加上了动作。

I'm never gonna say goodbye

Cos I never wanna see you cry

……

副歌结束的时候,就像在闷热的天气憋了很久终于降下来的夏天的大雨那样,观众席上终于掀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以至于卢冀川唱的第二段的最开始两句都让人有点听不清楚了。校长两手托腮,微笑着看着卢冀川。副校长们纷纷交头接耳、点头称赞,评委席上的老师们也露出了笑容。卢冀川知道,整个上千人的观众席上,除了英语组的那十多个老师,也许还包括之前听过海选音频所以做了一下功课的评委里的音乐老师,大部分人其实是听不懂他唱的歌词的。难道仅凭歌声本身就打动了大家?

唉,管他呢,我又不是为了得奖来的。我来参加比赛完全是为了蔷薇。哎?蔷薇在哪里呢?

因为这首歌本来就非常熟悉,练习得也很充分,卢冀川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唱了下来,很快就到了第二遍副歌。这一次,他比第一遍的时候放得更开,声音更加洪亮,高音更加稳定,自己的情绪也完全进入了这首歌里。在这一刻,他似乎觉得自己就是Shane Filan,身处都柏林的音乐厅里,正在举办自己的个人演唱会。而台下的大部分观众此时也停止了欢呼,又都安静下来,细细地倾听着卢冀川的演唱。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最后一遍副歌之前的小高潮部分。

The more I know of you…

这时,从台下的一角传来一声熟悉的男童的声音大喊道:“他唱都唱不来英语,乱唱的!”

卢冀川一愣,不过嘴里还是条件反射般地吐出了下半句。

 is the more I know I love you…

“就是!老师教都没教过,他咋个唱得来嘛。” 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刺破了礼堂的屋顶。

“仗着我们都不懂英语,他乱唱的!乱唱的!” 又是一个女生的声音。

“乱唱的!乱唱的!乱唱的!……” 一伙大约五六个人的小团体开始有节奏地喊起了口号。

前排的领导和老师们纷纷回过头去,怒目而视,寻找着到底是哪些小孩胆子这么大,竟敢扰乱比赛秩序。观众们也纷纷扭头往那个灯光没有照到的角落望去。

卢冀川还看见田老师急匆匆地穿过过道往后跑去,想要制止那几个人的行为。而这时候他已经错过了两句歌词了,就愣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一样。

最开始带头的那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就是蔡宇濠。他一辈子都会记得他那既是童声又略带沙哑的嗓门。至于另外几个人,还用说吗,就是平时跟孟小轩一起欺负余蔷薇的那伙人,还有蔡宇濠那几个勾肩搭背的所谓兄弟。

田老师的干预似乎起了点作用,口号平息了。然而此时卢冀川已经错过了整段歌词。最后一遍副歌的伴奏响起,他才如梦初醒,用颤抖的声音唱完了最后一段。最后一句I swear it all over again… 的时候,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有点略带哭腔。

伴奏的最后一个音符一结束,他就一扭头跑回了后台。一边掩饰着自己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一边低着头把话筒递给主持人之后,他就一溜烟地跑到了厕所里,钻进隔间,泣不成声。他的胸口就像赌了一团火,令他的胸腔胀痛无比,好像要裂开一样。如果这个时候手镯在身边,他会毫不犹豫地隐身,就此消失掉,从此不再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可惜因为是来参赛,他没有把手镯带过来。

为什么?蔡宇濠为什么要这样做?

卢冀川擦了擦眼泪,靠在隔板上,久久不愿意走出去。

下午五点半,马拉松式的歌唱大赛终于全部完成。经过十多分钟的紧张总结,主持人和校领导公布了低年级组和高年级组的获奖名单,却没有评出中年级组的奖项。

校长说:“恭喜获得优胜的同学们!这个中年级组呢,评委们对于一二等奖的评选出现了较大的分歧,暂时无法达成一致,所以呢,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暂时先放一放,今天晚上研究一下,最迟下个星期一二的时候呢,再揭晓最终的结果,嗯,就不耽误同学们晚上回家吃饭了!”

晚上回到家,卢冀川本想找卢济倾诉一下,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三间屋子都遍寻不着他的踪影。卢冀川叹了口气,压着心中的一团火,回到了自己卧室。他重重地坐到椅子上,从抽屉里取出手机一看,有卢济的一条消息:“我今天晚上有点事,你自己叫个外卖吧,餐桌上有100块钱。”

一百块钱是好东西,但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他只是去餐桌上把钱拿过来放进抽屉里,不打算叫外卖了。

卢冀川把抽屉重重地合上。

蔡宇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对他有什么好处?卢冀川想起了那天放学后蔡宇濠对余蔷薇说的那番话,那几乎就算是表白了吧?可是没有任何迹象泄露出余蔷薇正在和卢冀川处对象啊,蔡宇濠这样子针对他,是何居心呢?

突然,一种令他非常不安的念头浮现了出来。难道像蔡宇濠、孟小轩那样的school bully必须在班上有一个bully的对象?既然余蔷薇已经(强大到)无法被霸凌,所以……自己就是下一个?

卢冀川自嘲地摇摇头。呵呵,自己的“见义勇为”,自己的怜悯心,最终还是把自己带到坑里去了。好在这个坑不大,很快就能爬出去了。他甚至有点想今天就趁着卢济不在家,收拾行李,直接实施离家计划。如果没有余蔷薇,他今天晚上很有可能就这么干了。

不行,今天走的话,蔷薇应该不会答应的。

现在卢冀川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加余蔷薇的微信好友。本来莲溪路小学就是禁手机的,带手机到学校去是死罪。而且田老师有一个独特的规矩,那就是为了防止同学们放学后互抄作业,严禁学生互加好友。一经发现将严肃处理。其实这是一项无法执行的规定。非学校时间学生们如何使用手机,添加哪些好友,纯属个人私事,学校无权干预,事实上也没有干预的手段。只不过卢冀川多年来养成的听话的习惯导致他根本没有往悄悄和余蔷薇加好友这方面想。此时此刻他终于醒悟了。如果早点加了余蔷薇,很多事情都会方便起来。以后他俩要一起离家出走,在那之前必须有个通畅的联络渠道。

卢冀川暗自决定,明天早上去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微信应该加好友这件事。

因为刚才还看到陈娟的头像上有个红点,卢冀川又拉开抽屉,拿出手机。陈娟的消息是“怎么样怎么样[大笑]”

他本想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唱砸了,但是转念一想,这样说的话,陈娟肯定会对他嘘寒问暖一番。如果他实话实说是因为同学捣乱才唱砸了,她问的问题就更多了,说不定还会打电话过来。他不想跟她多说,尤其是现在,甚至都不想听见她的声音。

于是卢冀川回复她:“一般般吧,明后天才会出结果。”

几秒钟后,陈娟的消息跳出来:“一定没问题的,我看好你哦!”

这么快就回消息,那个漂亮的女警阿姨这会儿应该没有在她办公室吧?卢冀川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再回复。他去洗手间仔细地洗了洗脸,洗去了厚厚的打底霜和已经一塌糊涂的粉,冲了脚,换了衣服,用耳机塞住双耳,重重地躺倒在床上。

 

13

 

第二天早上七点二十五,余蔷薇还是在老时间进了教室。只不过,令卢冀川感到有些异样的是,她的脚步不再像前两天那样轻盈了,腰身也不挺拔了,整个人都恢复了两周之前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当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她和卢冀川之间的过道,缓缓地坐到座位上的时候,卢冀川想要用眼神引起她的注意。然而,整个过程当中,余蔷薇一眼都没有看他。不过,她倒是很快注意到了课桌抽屉里的一张叠成豆腐块的小纸条。那是卢冀川今天特地提前十分钟到教室,赶在教室尚且空无一人的时候放进去的。上面写的是“带手机了吗?我带了,今天晚上放学留一下,加个好友吧”。

她淡定地拆开纸条,看了一眼,就揉成一团塞进书包里了。

卢冀川期待着她此时扭头过来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然而她并没有,只是默默地拿出书本,开始准备早读。

他有点慌神,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冷淡?难道因为昨天他唱砸了,就不再喜欢他了吗?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怎么可能,蔷薇怎么会是这么肤浅的女孩。

整个白天,余蔷薇都没有看卢冀川一眼。不仅如此,在某些几乎无法避免对视的场合,比如课间卢冀川从教室外进来在过道上走,而余蔷薇正坐在座位上的时候,她似乎也在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卢冀川这一天都过得很糟糕,完全听不进去老师们讲的课。所幸的是老师们似乎都知道昨天歌唱比赛的那点小插曲,仿佛都理解卢冀川此时的心情一样,不约而同地对他的心不在焉网开一面,没有人对他抽问。

傍晚放学的之前,田老师把全班都留下,向大家宣布了一件事:“同学们,现在我宣布一件好消息。我们班的卢冀川同学,在全校庆六一歌唱比赛中展示了优秀的歌唱技巧,打动了各位评委。但是呢,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卢冀川同学在最后一段的时候没有发挥好,本来得分较低。值得庆幸的是,身为评委组长的范校长力排众议,认为应该按照他受到干扰之前的发挥来打分。经过今天的重新评估,我很高兴地宣布,卢冀川同学昨天的表现获得了中年级组的一等奖,为班级争得了荣誉!”

全班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当然,昨天那几个起哄的人就像石头人一样无动于衷。卢冀川一时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事情居然还会这样反转。他偷偷地瞄了一眼余蔷薇,只见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手里也在轻轻地鼓着掌。

田老师示意大家先安静一下,然后她接着说:“由于现在已经放学,组委会有些工作也尚未完成,所以呢,一等奖的奖状和三百元的奖金,我会在明天上午转发到卢冀川同学手里。希望卢冀川同学,以及班上其他的有各项特长的同学,再接再厉,在今后学校组织的各种类似的活动中继续取得优异的成绩,为我们的四年十二班带来更多的荣誉!” 说到这里,她那热情洋溢的语调切换成了严肃的语气:“至于昨天在比赛现场公然起哄捣乱的那几个人,我在这里先不点名,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是哪几个。我就搞不明白了,破坏自己班级的荣誉对你们有啥子好处?咹?嫉妒人家卢冀川学习又好歌又唱得好听吗?太可笑了!我跟你们讲,这件事没完!范校长很生气,正在跟教导主任商量如何处罚,择日再论。希望其他同学要引以为戒,不要以身试法,凡事以集体利益为重!好了,多的我不说了。放学!”

田老师转身离开教室后,同学们也三两成群地开始往外走。卢冀川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呵呵,所谓的择日再论,基本上就是不再论了。蔡宇濠之前干的那些比起哄严重得多的事,比如打架斗殴之类,哪次受到处分了?都是不痛不痒地批评一下。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原因。蔡宇濠那个泼妇妈妈就在旁边的菜市场卖鱼,每当学校请家长来的时候,她就全身带着血,五分钟内就可以赶到学校,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老师和领导的不是。那公鸭一样的沙哑嗓门又洪亮又刺耳,而且还和加特林一样火力全开,根本没有分辨的余地,就连陈述基本事实的时候都会不停地被她打断。学校里都是一些读书人,碰见这种泼妇完全就是秀才遇到兵,几分钟之内就反而觉得校方理亏一样。而且他妈妈很会把握分寸,既肆意撒泼,又永远不会达到足以让校方出动保安请她出去的地步。一旦她发现校方有强硬的迹象,就会立刻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坐在地上大哭,还掏出手机扬言要拍一个“学校欺负家长”的视频发到快手上。即使真的打算请她出去,一两个保安也是做不到的。她那超过两百斤的躯体,全身黏糊糊的血液和骨肉渣滓,还有那一身刺鼻的血腥和鱼腥混合的气味,就连身经百战的保安也下不去手。这样的次数多了,校方也就在内部达成了不成文的一致。那就是对于蔡宇濠这孩子,只要他的行为构不成刑事犯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能不请家长就不请家长了。教育局又禁止开除小学生,所以只好就这么惯着他。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卢冀川本来已经万念俱灰,以为余蔷薇至少今天不会再理他。没想到的是,虽然她还是没有正眼瞧他,却依然按照纸条上说的那样留了下来,静静地做着家庭作业。

值周的几个同学很快打扫完了卫生,破天荒跟卢冀川打了招呼,又道了贺,才离开了。看样子,本来默默无闻的学霸卢冀川这次在全校歌唱大赛上出了个头,也不知不觉地提升了他在同班同学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蔷薇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值周同学走之后很长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卢冀川是对余蔷薇白天的表现心有余悸,生怕惹到她,所以一直不敢开口。余蔷薇更是一直埋头做作业,仿佛一尊雕像一般。后来,卢冀川忍不住了,轻轻地呼唤道:“蔷薇?”

“爪子?” 余蔷薇没有扭头。

卢冀川心里一沉。这还是前几天和他如胶似漆的余蔷薇吗?怎么突然变得像个普通同学一样?

“你……带手机没有?” 他战战兢兢地问。

“带了。” 这一回,余蔷薇抬起了头,用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盯住他。卢冀川读不懂她眼中那复杂的神情,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交织在了一起,有悲伤,有仇恨,有失落,有恐惧。

“哦……” 卢冀川一时语塞。

余蔷薇皱了皱眉头,接着说:“我今天是特地为了你带的手机。”

“哦……” 卢冀川又哦了一下,心中涌上一阵欣慰。原来蔷薇还是喜欢自己的,两个人还是心有灵犀的。昨天他刚刚在纠结他俩还没加好友,今天她就把手机带过来了。

他正要继续开口,余蔷薇却已经拿着手机走到了他面前。她点开微信,找到一个叫“蔡宇濠”的联系人,点开了会话。

“蔡宇濠?你跟他加好友了?” 卢冀川愣住了,嘴里一阵苦涩。

余蔷薇没有理他,而是点开了对话里的一段视频,然后把音量开大了一些,将手机放到卢冀川桌上。之后,她一言不发地坐回了座位。

卢冀川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她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势示意他看手机。他只好顺从地拿起她的已经在播放视频的手机。视频是一个躺着的男子的视角拍摄的。那男子躺在洁白的酒店床单上,看样子是单手拿着手机,只穿了一条短裤,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酒店墙上的墙纸是那么似曾相识。当卢冀川终于想起这墙纸在哪里见过的时候,他的心沉到了肚子里面。

这时,视频上的房门门打开了,一名高挑的女子走了进来。她那瀑布般的长发,白皙的鹅蛋脸,高耸的胸部,早已深深地印在了卢冀川的脑海里。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余蔷薇的妈妈余璐淇。只见余璐淇进屋之后深深地向那男子鞠了一躬,嘴里念念有词:“贵宾你好,我是幺零三号技师,很高兴为你服务。” 说着,她转了一圈身子,扭动了一下浑圆的臀部,然后把低胸连衣裙的领口又往下稍微拽了一下,露出更加深不见底的乳沟。“贵宾你看我可以吗?”

男子说:“要得,就你了。快点来帮我吹。”

余璐淇笑了一下,熟练地褪下连衣裙,露出了那匀称的身躯。然后伸手到背后解开了胸罩的扣子,一斜肩膀褪去肩带,一对大白兔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随后,她像一只猫咪一样爬上床,来到男子的两腿之间,褪去他的短裤,露出了那早已一柱擎天的家伙,伸出玉手,轻轻地上下撸动。几秒种后,她张嘴含了进去,抬头微笑,媚眼如丝。

卢冀川闭上眼睛,把手机反扣到了课桌上。

余蔷薇过来拿走手机,锁上屏,放进书包里。她没有像电视里常见的那样大吵大闹,歇斯底里,而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你骗了我。” 她的语气里甚至没有责怪的意思,仿佛只是简简单单地陈述一个事实,透露出一种看破世间,一切恩怨都与她无关的淡淡的失落。

也许她此时大喊大叫的话,卢冀川的心里反而会好受一些。余蔷薇那平静的语气,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卢冀川的心。他知道,如果余蔷薇反应激烈,那他还有好好解释的机会。她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千言万语都不如沉默到底了。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弱弱地问了一句:“蔡宇濠发给你的?”

“嗯。” 余蔷薇点点头。

“好久发给你的?”

“昨天晚上。”

“哦……所以昨天晚上之前,你们就加了好友了?”

余蔷薇冷笑一声:“呵呵,卢冀川,都这个时候了,你最关心的事情是我跟他好久加的好友。”

卢冀川哑口无言。他低下头,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过了一阵子,他慢慢地说:“蔷薇,我是为了你好。我想的是……”

“你想的是反正我们都要离家出走了,所以干脆骗我,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下去,对不对?呵呵,我最讨厌别个跟我说啥子为了我好。你那么聪明,应该晓得这个世界上有好多恶行都是以为了某某好的名义施加的?”

“嗯,你说得对……是我的错。” 卢冀川低声说,“蔷薇,可以原谅我吗?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是我一时糊涂,骗了你。我不该那样做的。原谅我好吗?我们还要一辈子在一起呢。”

余蔷薇叹了口气,摇摇头:“唉,冀川,我现在心里很乱,没法给你承诺。可能你觉得我是小题大做。不就是撒了个谎吗?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谎言。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亲人,不管别人怎么诋毁她,我一直都是相信她的清白的。那天你告诉我她真的是服务员的那一刻,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刻,我以为我这辈子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哪成想,那只是一个谎言…… 那天你去梅氏酒店的时候,看到的东西应该跟这个视频类似对吧。”

卢冀川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真的说谎了。从幸福的巅峰再跌到谷底,那种滋味不好受,还不如一直就在谷底呢。这个你能理解吧?”

卢冀川点点头。

“那么,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也不想再见到你,这个你也能理解的吧?”

一滴泪水从卢冀川的眼里滴到了课桌上摔得粉碎。“嗯……能理解。”

“很好,那么,就这样吧,我要回家了。” 余蔷薇开始收拾书包。

“蔷薇,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 卢冀川抬起头。

“冀川,对不起,没有计划了。”

“哦……”

余蔷薇走到教室门口时,卢冀川又叫住了她:“蔷薇!”

“爪子?” 余蔷薇回过头,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泛着几点泪花。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跟任何人说我的事……我是说,外星人和手镯的事?”

“当然了,我会守口如瓶的。你把我当啥子人了?你吗?” 余蔷薇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回头说,“卢冀川,你果然最关心你自己啊。”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卢冀川趴在课桌上,泪水打湿了校服的袖子。

 

14

 

第二天是周二,下午放学后,卢冀川来到陈娟的办公室,把奖状和三百元掏出来放到她桌上。

“嗨呀,冀川,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陈娟惊喜地站起来,一激动发出了江阳人常用的感叹词。她把卢冀川揽进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在他头顶上狠狠地亲了好几下。

隔着笔挺的浅蓝色警服衬衣,卢冀川可以闻到陈娟胸前的汗味,看样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洗澡了。为什么那个警察阿姨会那么喜欢她呢?她每天晚上都会来吗?她们每天晚上都会做那种事情吗?妈妈会不会更喜欢那个阿姨,没有那么喜欢我?

“冀川,你怎么了?” 可能是觉察到卢冀川的反应有些不对,陈娟把他放开来,弯下腰关切地问道。以前如果她这样熊抱他,他最多两三秒钟就会挣脱掉跑开,今天被她抱了快半分钟都呆呆地毫无反应。

果然,她看到的是卢冀川红红的眼圈和黑黑的眼袋,仿佛是哭了一天一夜又没怎么睡觉的样子。“冀川,你还好吗?能不能告诉妈妈,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哎,哪有这么大胆的小孩,连我儿子都敢欺负?”

卢冀川缓缓地抬起头,低声说:“妈妈,前段时间你说以后会帮我转到城西的小学,是真的吗?”

陈娟略一沉吟,拉着卢冀川的手,跟他一起坐到了沙发上。卢冀川的手一直被她抓在手里,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陈娟说:“那只是一个想法…… 对未来的很多想法之一,到时候会不会这样做,能不能这样做,取决于很多因素……”

“我想转学,” 卢冀川抬起头打断了她,“最快什么时候可以转?”

陈娟一惊:“这么着急?我想想啊,等我跟你爸的手续办了,我要找房子,然后买下,迁户口什么的,大半年差不多了吧。与此同时还要给你物色学校,找关系,办转学…… 我觉得怎么着都得花上一年的时间。考虑到到时候你就即将上六年级了,为什么还要折腾呢,不如直接等着上初中。”

“不,妈妈,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巴不得明天就转学。” 卢冀川坚定地说。

陈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她的眉毛拧到了一块儿,担忧地询问道:“冀川,这是怎么了?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呀?在学校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这不是刚刚拿了一等奖吗?你的努力终于取得了回报,应该特别开心才对啊。”

“开心只是暂时的,悲伤才是永恒……”

要不是看见儿子伤心欲绝的样子,陈娟几乎笑出声来。她整理了一下情绪,正色道:“你要我帮你转学,总得让我知道原因吧,能跟我说说吗?”

“我现在不想说……”

“好吧,你爸知道吗?你跟他聊过吗?”

“没有,他这些天都不怎么理我了,好像在忙什么很重要的事。他还让我这周接下来的几天晚上都来找你呢。”

“嗯,我收到他的信息了。没关系,冀川,不仅是这周,以后也不用管是不是周二和周四,甚至不用管是什么时间,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哪怕是课上到一半,觉得委屈了,直接跑过来就行,好吗?”

卢冀川的眼睛里再也包不住已经蓄洪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哎哟,我的小宝贝……” 陈娟又把他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怎么委屈成这样……乖乖……妈妈这里就是你的避风港,好吗?你过来之前给我一个电话,如果我正在外面办案的话,会安排别的叔叔阿姨来陪陪你。嘿嘿,妈妈在这里当了十来年的警察,这点威信还是有的。”

卢冀川从陈娟肩膀上起来,苦笑道:“学校不让带手机的,我还得偷偷地带。”

“没事儿,你尽管带,手机别离身!” 陈娟坚定地说,“要是老师没收你手机,我就去她办公室给你要回来。什么都不要担心,好吗?”

“好……谢谢妈妈……” 卢冀川鼻子一酸,又倒在陈娟怀里。

“好啦好啦,别哭啦。” 陈娟笑着说,“那三百块是奖金吧?你就别给我了,自己留着吧,去买点好吃的。钱不够的话管我要!”

 

15

 

五月二十六日,周三。

经过两三周的晴朗干燥的天气,今天的江阳,终于在持续的高温下变得闷热异常。天空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蓝天白云,而是布满了惨白的云层,仿佛是给整个大地盖上了一个高压锅盖。在苍穹上运行的太阳则是这口高压锅的加热器,狠狠地炙烤了大半个白天,热量穿过云层,均匀地散射到江阳城的每一个角落,气温飙升到了三十五度以上。这个温度,再加上这能拧出水来的空气,夏天的第一场暴雨几乎是不可避免了。

天气虽然闷热,刚刚放学走出校门的卢冀川心里却是轻松的。他现在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脆弱,明白了想要离开家去独自生活是一个多么幼稚的决定,哪怕是有超能力的加持。他所欠缺的并不是独立生活的能力,而是一颗可以独自面对一切的强大的心灵。

这两天他才终于发现,哪怕是一个已经破碎的家庭,也比自己单打独斗要强大得多。父母才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什么爱情,什么浪漫,通通见鬼去吧。

他已经想好了,要暂时封存外星人留给他的手镯,不能让它落到坏人的手里。前段时间有点滥用,结果给自己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在本不该涉足的道路上去转了一圈,现在又回到了原点。何必呢?如果自己真的仗着手镯就离家出走,还要用它来惩奸除恶,天知道会捅出多大的篓子。

他本来想的是可以用手镯来教训坏人,结果那天晚上在梅氏大酒店,在那个彪形大汉面前,哪怕是隐着身,也怂得像一只见到猫的小老鼠一样,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如果真的遇到穷凶极恶的坏人,那还不吓得尿裤子?

想到这里,他边走边露出了自嘲的微笑。以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不再使用手镯了,过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日子吧。

正在这时,卢冀川突然觉得肩膀上被人一推,正要转身看个究竟时,肩膀已经被人死死地按住。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抓左手腕,才想起来这时手镯不在身上,而是藏在书包的夹层里。他想大声抗议,一只臭烘烘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令他几乎窒息过去。双手被几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钳住。想要回头却回不了,有人用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就这样,卢冀川被四五个跟他穿同样校服的六年级小孩半拽半拖地架进了菜市场路边一个凹进去的死角里面。随后,他被这几个营养过剩、比他高一个头的小孩按在墙上,有人按住手,有人按住肩膀,还有人踩住他的双脚,最后,有个力气最大的,伸手按住他的额头,死死抵在墙上,令他连头都无法动弹。

蔡宇濠慢慢地从死角外面走进来,一边吊儿郎当地向他靠近,一边嬉皮笑脸地说:“哎哟,川哥,恭喜恭喜了。”

卢冀川既惊恐又不解地盯着蔡宇濠,说不出话来。

“哦,你是不是不晓得我恭喜你啥子?当然是歌唱大赛一等奖撒。嗨呀,川哥,看不出来哦,你原来还是个人才嗦。以前只晓得你学习好,不晓得你还有才艺,那么多年默默无闻,简直是把你埋没了。”

卢冀川愤愤地问:“你要做啥子?你晓不晓得我妈是警察?”

“哈哈,警察?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警察!” 蔡宇濠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模仿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蔡航的语气。“警察又爪子嘛,警察现在能救你吗?”

卢冀川试图高喊呼救,可是他刚一张嘴,一个重重的耳光就打在他脸上。卢冀川完全懵了,他没有想到这帮人会来真的。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挨打,而且还是耳光。他只觉得眼前一阵白茫茫,过了好一阵子眼睛才重新聚焦。因为震惊和诧异,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哎呀,你不要下手那么重嘛,还打脸?人家川哥是高材生,把脑壳打坏了咋个办?” 蔡宇濠歪着头咧着嘴说。说着,他又往前一步,把一只手搭在卢冀川的肩膀上:“川哥,我兄弟出手没得平仄得,怪我,我没有事先打好招呼。”他叹了一口气,“是这样的,今天实在是对不住,也不是我想这样子,是我老汉儿给我安排了任务的。那个……昨天田老师拿给你的三百块钱,借给我用一哈,要得不?就当交个朋友?”

“你这叫借?” 卢冀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额,” 蔡宇濠摸摸自己的寸头,皱了皱眉头,“可能方式方法上需要改进一哈,但确实是借撒。这样子嘛,你自己拿出来,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蔡宇濠,你真的不考虑后果?” 卢冀川痛苦地问道。

蔡宇濠嘴一歪,给旁人使了个眼色。下一秒钟,卢冀川觉得腹部承受了重重一击,把他腹腔里的空气几乎抽空。然而,他的头还被人死死按在墙上,无法弯腰按住肚皮,只能拼命地咳嗽,好让空气尽快回到自己身体里。他的胸腹剧烈地起伏着,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

“拿不拿出来?” 蔡宇濠恶狠狠地说。

“有本事你把我打死,要不然你也活不过今天!” 卢冀川没有屈服。

“哟,来劲了嗦?” 蔡宇濠耸耸肩,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仿珐琅刀柄的折叠刀,在卢冀川面前晃了晃,然后啪嗒一声打开刀刃。

惨白的日光下,那折叠刀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当它凑到卢冀川眼前时,他看见刀锋的根部,与刀柄的结合处,似乎还有一丝丝早已凝固风化成黑色的血迹。它贴到脖子上的时候,那么冰冷,却点燃了卢冀川心中的一团火。

“蔡宇濠,你来真的?你晓不晓得持械抢劫三年起步?” 卢冀川此时心中反而没有了恐惧,完全被仇恨填满。

“川哥,你是法盲吗?我才十岁,判不到刑的。你不要反抗了,刀子不长眼睛。”

“我饶不了你!” 卢冀川吼道。

“你不要乱来,把我弄伤了就算你防卫过当,你妈老汉儿还要赔钱的。” 说着,他指示旁人,“搜他身。”

几个高年级的小孩翻遍了卢冀川的校服校裤口袋,只找到一部手机。

“砸了。” 蔡宇濠说。

一个高年级点点头,把手机放到地上,操起板块碎砖头,狠狠砸下去。手机屏幕立刻熄灭了,整个表面呈现出了蜘蛛网般的裂纹。

“书包抖出来。” 蔡宇濠命令道。

卢冀川心里一惊。手镯!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书包从卢冀川身上扒下来,拉开拉链,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地上抖。课本、作业本、练习册、文具、备用的红领巾,七零八落地撒在了菜市场污秽的地面上,被几个人踢来踢去。很快,夹在语文课本扉页的三张鲜红的人民币也撒了出来。抖书包的那个人把书包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蔡宇濠收起折叠刀,笑嘻嘻地弯腰捡起那三百块钱,拍拍卢冀川的肩膀说:“川哥真大方!那我就不再推辞,笑纳了!” 说罢,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蔡宇濠居高临下地说:“川哥,今天下午我们的交情呢,你还是不要到处宣传了。这是为了你妈妈好。”

“??” 卢冀川惊恐地抬起头。

蔡宇濠指了指跟他一起的几个人:“看到我们这几个兄弟没有?他们的老汉儿些,原来都是跟到梅老板混的——梅老板,你晓得撒?杀人不眨眼的哦!弄死一个派出所小警察简直跟踩死个蚂蚁一样。如果你还爱你妈妈的话,就不要把她卷进来了。哦,对了,梅老板就快要出来了,到时候如果你想通了,想跟我们一起做大事情,可以来找我,我帮你引荐一下。这三百块钱就算是提前交的介绍费了,这样子想,你心里面应该好受点撒?” 说罢,蔡宇濠把那三百块在空中晃了晃,发出哗哗的声音,然后轻蔑地笑了一下,跟那几个人一起扬长而去。

卢冀川蹲在地上,揉着依旧痉挛着的肚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到了地上,在地面的灰尘上形成了一朵朵像爆炸一样的图案。缓过劲来之后,他迅速地把散落在地上、有些已经沾上泥土和污水、发出恶臭味儿的书本捡起来,塞进了书包里。

不用等过两年了,你们活不过今天了。卢冀川想。

他拉开书包夹层的拉链,取出手镯。当它接触到他左手腕的一瞬间,一道道白色浪潮般的马赛克闪过,缩小,变粗,紧紧地箍在了他细小的左臂上。他伸出右手握住手镯,往左转动了两次。

 

16

 

半个小时后,卢冀川像个鬼魂一样尾随蔡宇濠一伙人来到了滨江路附近的重庆刘掌门老火锅。今天是工作日,生意不像周末那么火爆,然而上座率也接近了九成。卢冀川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来来往往的食客和服务员,在蔡宇濠他们坐的那桌旁边找了个空座位坐了下来。

卢冀川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把蔡宇濠轰成一滩肉泥。他的计划是一直尾随他到他家里,然后在他面前现形,在蔡宇濠惊愕的时候,瞄准,射击。一定要让他死个明白。然后,事情也由不得自己了,就此离家出走吧。就让蔡宇濠成为死在他激光炮下的第一个恶棍。

“蔡宇濠,我们才五个人,咋个要了六副碗筷哦,喊服务员收一副撒。” 有人问道。

蔡宇濠挤眉弄眼地说:“是六个人,今天有神秘嘉宾。”

“啥子神秘嘉宾?” 另一个人问道。

蔡宇濠往靠背上一靠,笑嘻嘻地说:“我们的女王终于决定加入我们了,哈哈哈。”

“哇塞,那太好了,我们以后更加天不怕地不怕了。”

“老大,是不是哦,她有没得你说的那么凶哦?”

“嗨呀,你还怀疑我?” 蔡宇濠瞪了那人一眼,“我就不说她是咋个把孟小轩打得那么惨的了,因为我也不晓得,我随便咋个问她她都不谈……算了嘛,无所谓,我就当她是小宇宙爆发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我做了一些调查,发现这个女娃娃不简单哦。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看出来,简直瞎了我的狗眼了。”

“咋个不简单呢?”

“她妈妈,你们晓得不,我一直以为就是个普通的鸡,前两天陈三儿才帮我打听了来,原来她是梅老板的人,大红人哦。据说梅老板最喜欢的女的就是她了,本来都想捞她上岸了,好巧不巧梅老板进去了,她就只好继续做。我看过她的视频,嗨呀,真的是极品,正儿八经的极品,那个身材,那个脸蛋,啧啧,不摆了,如果不是我还小,我都想花五千块钱尝尝她的滋味了……” 蔡宇濠说着,眼睛里发散出憧憬的光。

“你还小?你啥子小?鸡儿小吗?”

餐桌上迸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蔡宇濠一拍桌子:“放你妈的屁,老子人小鸡儿大你晓得不?要不要掏出来比一哈嘛?哪个小哪个就帮赢的那个吃鸡儿,不准反悔!”

“不了不了不了,晓得你娃鸡儿大!” 之前叫板的那个人接连摆手。

这时,服务员端来了锅底,打开了电炉,开始上菜。

“小妹,来一件青岛啤酒,要冰的。” 蔡宇濠像个大人一样招呼着服务员。

明显已经二十多岁的服务员被一个小屁孩叫“小妹”令她感到有点不爽,不过职业素养还是战胜了她的尊严:“你们这些娃娃,还要喝酒?”

“少给老子废话,喊你拿啥子你就拿啥子,又不差你的钱!” 一个六年级小孩厉声呵斥道。

服务员无奈,只好拿起步话机:“九号桌一件青岛,冰的。” 然后就离开了。

蔡宇濠接着说:“所以说呢,女王大人加入进来,对我们帮会的振兴,会有很大帮助。她妈妈在他们酒店还是有点地位的,听说不少马仔都跟她有一腿。这个女人好像有啥子魔力一样,凡是上过她的人都对她死心塌地,一喊就应。以后我们如果这边有点事需要人罩,就又多了一股力量了。”

“那还真的不错。”

“可以!老大,还是你的办法多!”

众人纷纷附和着。

“嗯,她说马上就到了。” 蔡宇濠看了看微信,“我警告你们哈,女王大人是混血,长得比一般的女的都好看,尤其是那双蓝眼睛,简直了…… 等下她进来之后,你们几个注意收敛一下,不要色眯眯的哈。我先跟你们打招呼,女王是我的,你们几个想都不要想。”

“哦,就是你们班上那个混血姑娘嘛,我听说过。她老汉儿是美国人的嘛。”

“对,都给我放尊重点。”

卢冀川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虽然在心里面无数次地重复着“不是蔷薇不是蔷薇不是蔷薇”,此时此刻也知道,没有别的可能了。蔡宇濠口中的“女王”就是蔷薇。她决定加入他们?她是什么时候跟蔡宇濠联系在一起的?歌唱比赛起哄事件跟她有没有关系?她到底爱没爱过我?到底想没想过要跟我离家出走?这一切都是阴谋?可是,如果蔷薇已经背叛我了的话,为什么蔡宇濠说不管他怎么问,蔷薇都不告诉他她是怎么打伤孟小轩她们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冀川觉得自己的理智和情感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双双来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时候,服务员端来了啤酒,一一替他们开瓶。酒瓶刚刚开好之后,那个令卢冀川度过了数个不眠之夜的身影也出现在了火锅店门口。那高挑的身段,轻盈的步伐,笑盈盈的蓝眼睛,摘掉头绳后随意散落的长发,在卢冀川看来,仿佛已经过去了一百年,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她那充满笑意的嘴唇,真的只有他才知道它们有多么柔软多么温润吗?卢冀川觉得心中一阵绞痛。

“嗨呀,女王驾到!” 蔡宇濠见余蔷薇进来,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迎上去,伸出左手。

余蔷薇也没有回避,而是自然大方地伸出右手,任由蔡宇濠牵住,跟他一起往他们这桌走过来。到了桌子面前的时候,桌上的五个人齐刷刷地举起手中的酒瓶:“恭迎女王大人!”

余蔷薇笑得像一朵花一样,不卑不亢地在蔡宇濠身边入座,拿起一瓶啤酒:“啥子女王大人哦,我真是受宠若惊,来,兄弟们,干!” 虽然她嘴上谦虚,语气听起来却像一个真正的女王,那么高贵,那么从容。

这一瞬间,卢冀川明白了,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看透这个女孩,也不可能真正拥有这个女孩。之前那两周,只是做了一场梦,一场不属于他的春梦。

六只啤酒瓶在餐桌上空咣咣当当地碰到了一起,六个十至十二三岁的男孩女孩一仰脖,半瓶啤酒下了肚,酒瓶豪迈地砸在桌面上,砰砰作响。餐桌中间血红的汤锅沸腾了,就像卢冀川此时的血液一样。

谈笑风生,大快朵颐。

卢冀川抬起左手,对准蔡宇濠的头部,一个红点精确地出现在蔡宇濠的太阳穴上。卢冀川的面前升起了几个红色的全息符号:

他把手镯往左继续转了一下,下面的符号依次闪过:

只见蔡宇濠头上的红点由一个变成了三个,组成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几秒钟后,一道白光闪过,蔡宇濠的脑袋就像一颗被人踩爆的西瓜一样炸裂开来,血肉和碎骨片散落到他身后的柱子上和天花板上,就像一幅后现代的抽象画。碎成渣的脑花蹦出一大坨掉进了翻滚的火锅里,跟刚刚煮下去的猪脑花一起翻腾欺负。他那失去了头部的身体绵软无力地瘫了下去。

路过的服务员一声凄厉的尖叫,手中的盘子咣当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回过神来的另外五个男生和其他食客们惊慌失措地往火锅店门外逃去。余蔷薇呆坐在原地,半张脸和头发上都挂着蔡宇濠的血液和脑浆,微张着的嘴唇剧烈地抽搐着,一双瞪大的蓝眼睛惊恐地看着逐渐现形的卢冀川。

卢冀川用右手做了一个手枪的姿势,把手指慢慢放到嘴边,优雅地吹了一口气,得意地说:“没想到吧,蔷薇,我这个人很记仇的。现在,轮到你了,你有十秒钟的时间逃跑。”

说着,他把左手对准了余蔷薇的头。一颗眼泪从她那清澈的蓝眼睛里掉了下来。

“服务员!开瓶器拿过来!” 蔡宇濠不耐烦地大喊。

恍惚中,卢冀川这才发现蔡宇濠的头上并没有三个红点。他揉了揉眼睛,最开始的那一个圆点也消失了。他不甘心,继续转动手镯。

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卢冀川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险些把它碰得发出跟地面摩擦的声音。怎么不管用了?那天在江边明明把一只鸡炸成了渣,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呢?难道这个武器禁止对人类使用?那为什么对鸡有用呢?鸡做错了什么?

卢冀川把手镯对准了蔡宇濠这一桌的另一个小孩。结果是一样的,最开始那小孩身上出现一个红点,过了几秒钟就消失了,没有出现三角,也没有激光炮。

卢冀川瘫坐在椅子上。难道就这样算了?他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的眼睑无法盖住自己的眼球。蔡宇濠那满面红光的脸和余蔷薇那矜持得体的微笑依旧在他面前晃动,令他一刻都得不到安宁。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年纪这么小,就要经历这些?这些人年纪也这么小,就能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等等……年纪小……蔡宇濠还是个小孩,同桌的这些人也是小孩……

卢冀川想起那个外星人的样子。虽然它当时使用了一级隐身术,或者说是隐身装置的一档位,相当于他只转动手镯一次的样子,但是大体的轮廓还是可以看见的。那个外星人,有头有身子,有手有脚,直立行走,除了头部显得巨大无比,身高远超人类平均水平之外,基本上就是一个人形的样子,应该是具有高度文明形态的智慧生物,科技水平应该也远远在人类之上……难道道德水平也远在人类之上?他们的武器系统也自动保护未成年生物?

左思右想,应该没有别的可能,一定是这样的。

然而,这个时候,他无法验证自己的想法。总不能用店里无辜的成年人来做实验吧…… 卢冀川决定不使用热兵器了,先按兵不动,等下他们吃完了之后,尾随蔡宇濠到没人的地方,利用隐身的优势给他一个教训。

就这样,卢冀川在火锅店里像幽灵一样端坐了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里,余蔷薇每说一句酒话,每发出一声欢笑,都像刀子一样插进卢冀川的心脏,令他的怒火没能因为时间的推移而逐渐熄灭下来,反而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保持在一个沸点上。

好不容易熬到这伙人结账了,卢冀川揉了揉有点麻木的双腿,起身跟了出去。

“蔷薇,今天喝到位没有哦?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蔡宇濠殷勤地说。

蔷薇微微一笑:“不用了,我看你也喝了不少,等下你送我回家路上,孤男寡女的,怕你做出啥子对不起我的事情来。安全起见,我还是自己走。”

众人爆出一阵大笑。蔡宇濠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要得嘛要得嘛,我懂得起,感情这种事情,要慢慢来,急不得。那么你路上各人小心点哈!”

余蔷薇笑着说:“各位兄弟,今天承蒙厚爱,我余蔷薇也不是薄情的人。今后如果有啥子困难,解决不了的,可以通过宇濠跟我讲,帮得上忙的,我尽量帮忙。这样子,我先告辞了。”

“女王果然豪爽!”

“女王再见,路上慢走!”

……

余蔷薇微笑着转身离去了。卢冀川盯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发誓,今生今世,只愿再也不见!

随后,他跟着蔡宇濠,顺着滨江路来到了东门口,像影子一样随他一起拐进了一个窄小的巷子。这个巷子有一个向上的坡度,两边是一些上了年份的老式居民楼。巷子里的照明很不好,每隔好几十米才有一盏路灯,还不一定亮。唯一亮着的那盏路灯在一堵围墙旁边,跟路灯一起伫立着的,是一个三米高的变压电站,锈迹斑斑的变压器由一个三根腿的电杆组支撑着,成了夜晚的这个巷子里最引人注目的路标。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之后有点兴奋,自从进了巷子之后,蔡宇濠就轻车熟路地一路小跑,直奔他家的那栋楼而去,黑暗和狭小并没有让他的速度慢下来。毕竟是天天都路过的地方。卢冀川紧赶慢赶,丝毫不敢怠慢,也不敢跑太快,生怕发出异响。

蔡宇濠就像是感觉到了危险一样。他一溜烟地钻进了他那个黑洞洞的单元楼,一刻不停地往上跑,到了他家门口,他迅速地用早已拿在手里的钥匙打开防盗门,赶在卢冀川跟上他之前,“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操!” 卢冀川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把头轻轻贴在门上,听见蔡宇濠那招牌式的嬉笑的声音说: “妈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哇?”

一个公鸭嗓的大妈声音叫起来:“早?早个鸡婆早!你自己看一哈,几点了?还早?”

哦,还有家长在家……这下子不好办了。

卢冀川垂头丧气地坐到了楼梯上。黑暗中,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余蔷薇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神情,还有刚才余蔷薇那一副江湖大姐的做派。

啊,这两种神情,怎么可能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呢?

一转念,蔡宇濠和他的几个“兄弟”凶神恶煞的面孔浮现在眼前。他的脸颊还在火辣辣,他的肚子依旧不时地痉挛。

“乱唱的!乱唱的!乱唱的!……”

“杀人不眨眼的哦!弄死一个派出所小警察简直跟踩死个蚂蚁一样。……”

“哈哈,警察?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警察!”

……

……

卢冀川觉得心里除了愤怒之外,还有一些异样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只小蚂蚁在心窝里爬呀爬,抓又抓不到,拍也拍不死,令他有些坐立不安。他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等什么,只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复仇这件事,别的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觉得只要呆在这里就总有机会。然而,他心里的那种异样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某种造成他异样的信号发射源在离他越来越近一般。

卢冀川焦躁地站起又坐下。三十多度的高温,他穿着长袖校服,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他撩起他那看不见的袖子,摸了摸手臂,只觉得皮肤变得很粗糙,仿佛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有点扎手。

他把背靠在墙上,放松身体,静静地等待着,就像一个猎手等待着他的猎物。

 

17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蔡宇濠家的防盗门突然咔嚓一声打开了,一束亮光从屋里射出来。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手里提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袋走了出来。

卢冀川分不清那股难闻的气味到底是来自她手里的垃圾袋还是她身上,只看见她烫着一脑袋泡面一样的卷发,染成金黄色。哦,这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卖鱼的泼妇了,蔡宇濠的家长,范校长和田老师心中永远的心病。

那女人出得门来,随手就关上了门。卢冀川暗暗冷笑了一下,起身跟在她后面。刚下了两层,就听见那女人狐疑地来了一句:“哪个?”

糟糕,刚才太激动,发出脚步声了!卢冀川赶紧停下,凝神屏气。只见那女人往楼上张望了几下,一边往下赶,一边嘟哝着:“怪事,妈卖批的。这年头,怪事真鸡儿多。”

卢冀川赶紧跟了下去,一边尾随,一边拧开了手镯。一个红点出现在那女人厚实的后背上,然而,接下来就像刚才在火锅店里那样,什么都没有发生,红点就消失了。

到底行不行?!卢冀川在心中怒吼。

那女人随意地把手一抬,还带着汤汤水水的垃圾袋滚落到了路中间,差点就散落开来。卢冀川目送她回到楼梯间,并没有再跟上去。

看样子,今天的复仇计划算是泡汤了。

卢冀川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去。经过变压器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愤,在路灯对面居民的一楼阳台下面蹲坐下来,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得太大声。每一滴泪水脱离他的身体之后,都在半空中显出原形,啪嗒啪嗒地滴到地上。哭累了,他抬头看着被城市的灯光照得殷红一片的低矮的云层,仰天长叹。

突然,他看见了头顶上的摄像头,不由得心里一惊。

几秒种后,他释然了。根据他长期观察上学路上的天网摄像头,以及亲自参观过天网中心监视器的经验,这个摄像头照不到它的正下方。而且它的安装角度似乎有点问题,压得有点偏低,并不能很好地捕捉它对面路灯下面的画面。

卢冀川略微舒展了一下身体。不怕,自己是隐身人。

之后的日子,怎么办呢?如果今天没有报复成功,他理论上还是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该不该告诉妈妈他今天的遭遇呢?不行…… 万一害妈妈遭到报复怎么办…… 他从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聊里大约了解过一些这个梅老板的行径,可谓是整个江阳市最可怕的存在。有传言说他事实上凌驾于法律体系之上,手中有不少命案没有被追究,血债累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有些父母甚至用“梅老板来了”来吓唬自己调皮的孩子……

卢冀川已经三个晚上没有睡好。这个靠墙的角落居然有些舒服。在各种各样的思绪中,卢冀川逐渐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把卢冀川从噩梦中惊醒。从东门口进来的方向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在往路灯这边走过来,脚下的劣质皮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撞击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卢冀川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此时的夜空比他睡着之前要更加低矮,空气也更加湿热。黑暗中,无数的虫子鸣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焦躁不安的噪音。

暴雨即将来临了。

那个男人刚一进入路灯的范围,卢冀川就认出了他。这不是蔡宇濠的爸爸吗?他们班开家长会都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学生们出教室,家长们进教室,在教室门口会碰到。每次开家长会都是他来,几年下来,卢冀川也认识了大部分同学的家长。这个痞里痞气的大叔更是印象深刻。当他知道这是蔡宇濠这个小痞子的爸爸时,他恍然大悟,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因此也就再也忘不了了。

呵呵,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来吧,吃我一招。

虽然明知道没有意义,怒火还是驱使着卢冀川抬起手臂,用红色的光点对准了那个男人。

只见那男人停住了脚步,开始左顾右盼起来,仿佛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脸上露出慌张的神色。看样子,他什么都没能找到。

男人举起手中的手机,往四周照去。左右晃了几下手机,最后停留在了他旁边的围墙顶端。他回过身,又走了几步,然后又站住,又一回头。

“哪个?”卢冀川听见那个男人用颤抖的声音说,“有人没得?妈卖批的人吓人吓死人嗦!”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男人开始小跑。然而他刚一启动,就仿佛撞到了一睹无形的墙上。下一秒钟,他的脖子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索套套住,一刹那间就腾空而起,飞到了围墙的墙头上,似乎是失去了知觉,不再动弹,也不再发出声音。

卢冀川惊呆了,想低头看看手中的手镯有没有弹出什么新的符号,实现了什么新的功能。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时候,墙头上的男人开始蠕动起来,仿佛是一只放到案板上的死鸭子一样,任人摆布的样子。墙头上方出现了一个红点,红点扩散开来,变成一个由激光组成的网状物,在男人身上从头到尾扫了一番。突然,只听见一声闷响,男人身上的衣物仿佛遇到了某种高温,一下子碎成了渣,飘散在空中不见了。这下子,赤身裸体的男人看上去就像一只扒光了毛的死鸭子,正要被厨师按照自己的需要进行处理。

卢冀川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全身就像灌满了铅一样,连一个手指都挪不动。

接下来,他听见墙头上传来清脆的“噌”的一声,似乎是某种锋利的金属物体出鞘的声音。那男人的身体离开了墙头,浮在半空中。随着呲拉呲拉的切割声,男人那白胖的躯体上出现了一道道的血印,一片一片的殷红色的肉体逐渐显露出来,除此之外,还有暗色的、泛白的、墨绿的,各种各样的人体体表组织。几分钟之内,刚才还完好无损的男人,身上的皮肤已经完全被剥下,只剩下一副血淋淋的躯体。

无皮男尸的脚上出现了一根草绳,在空中打了几个结。然后它开始在空中平移,来到变压器旁边,垂直倒挂了上去。蔡宇濠的父亲,就这样被剥光了皮,倒挂在变压器下,由路灯照着,仿佛是故意展示的战利品一样。

卢冀川只觉得一股胃酸从胃里涌到嗓子眼,烧得他的食道火辣辣的痛。

墙头上传来“嚓嚓”的电流声,一个巨大的身影显出了原形。只见黑暗中的那个身影,稳稳地站在十厘米厚的墙头上,至少两米高,四肢异常发达,光是大腿就差不多有卢冀川的身体那么粗。他的身上穿着黑色的盔甲,护住肩膀和胸部,腹部和大腿却似乎是裸露在外,只有渔网状的结构紧紧地捆住。它的肩膀上架着一门炮,和那天农妇送给卢冀川的那一台一模一样。两个前臂上都佩戴者某种机械装置,右臂的护腕上伸出了两片还在滴着鲜血的刀片。它脸上似乎带着某种面具,并不是它的本来面目,面具的周围长满了类似脏辫一样的触须。

卢冀川看不见它的双眼,然而他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注视。

“噌”的一声脆响,刀片缩回了它的手臂里,就像金刚狼的爪子一样。随后,它启动了隐形装置,消失在卢冀川的视野里。

卢冀川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不断加速,直到超出了它可以承受的强度。他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18

 

黑暗中,隐身的猎手笔直站在卢冀川面前。他把右手放在头盔上,调整了几下视觉滤镜。视野中的影像几经刷新,一个躺倒在地的男孩轮廓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慢慢地蹲下,嘴里的口器发出类似昆虫的声音。

猎手伸出右手,捏住男孩的下巴,左右翻看了一番。他的手看上去就像兽爪一样,指尖上还有很长的尖锐的指甲。不过他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的指甲划破男孩的皮肤。

面部骨骼完好,大脑完好。

扫描内部脏器。

心脏负荷过重,需要医疗干预。

掠食者缩回手来,在左臂上的机械装置上按了几下,发出了以下讯息:

“Asset apprehended. Returning to ship.”

随后,他弯下腰,像抱一只小猫一样,把依然在隐身状态的男孩抱起来,消失在黑暗中。

天空中一声惊雷,雨水哗啦啦地从天而降。

 

(第一季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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