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集 王思良
1
“爸爸,世界上有鬼没得?”
“没得。” 王思良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屁股,随手一掷,准确地扔进了院子边上的垃圾桶里。
重庆农家的院落,跟川南普通农舍的格局没有什么区别,一般没有围墙,屋子后方往往有一丛茂密的竹林,算是一种天然的视觉屏障。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多半会拴着一条脾气暴躁的土狗,充当安保措施。这里农村的所谓院子,其实就是屋前的一块水泥平地,由手艺熟练的师傅抹成一个自然而不易察觉的倾斜度。天气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摆上八仙桌,吃个午饭,不会觉得桌子不平。下雨的时候,雨水则可以顺着倾斜度很快流进前面的水沟里,最终灌进不远处的水田或者小溪,不会在院子里淤积。水沟再往前,就是一片自种自吃的菜地,菜地再往远处,层层的梯田,起伏的丘陵,连绵不绝。
王思良就站在老家的这样一个院子里,皱着眉头看着满院子撒欢,迈着蹒跚的步伐跟鸡仔们玩捉迷藏的儿子王升,气不打一处来。他叫住王升问:“哎,哪个跟你说的?”
“爷爷!” 王升停下脚步,认真地回答道。因为跑得太激烈,小家伙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抬着红扑扑的小脸看着王思良。
“爷爷说啥子?” 王思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嗯……爷爷说,世界上有鬼,专门剐皮子,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看不见,只有乖娃娃才不得遭剐。爸爸,我是乖娃娃,对头不?”
“对头,我们王升是乖娃娃!” 王思良在王升的小寸头上撸了一把,勉强挤出满脸的微笑,心里却气得七窍生烟。哼,这个老东西,居然连五岁的娃娃都不放过!想到这里,他一跺脚,对着儿子喊了一句:“哎,王升,你好生点哈,等下老母鸡要啄你哈!” 然后,转身往里屋走去,直奔厨房。
昏暗的厨房里,只有炉灶上方的两块明瓦投下的一块太阳光斑,正午时分,正好打在冒着热气的木质大锅盖上。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锅正咕噜咕噜地把锅盖顶得很不安分,大锅下面的灶膛里,柴火正在熊熊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呛人的烟火没能完全顺着烟囱排向屋顶,刺鼻的烟味和浓郁的肉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川渝农村厨房里特有的气味交响乐。
老爷子坐在灶前,正往里面添柴火。眼见王思良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笑呵呵地问:“是不是王升饿了哦?不着急,快了快了,嘿嘿嘿……”
王思良欲言又止,低头不语。他焦躁地在厨房里踱了几圈,最后来到从厨房直接出去后院的那个门的门口,靠着门框。王思良已经不太习惯老家这种再黑都不会开灯的光线,还是门口比较亮堂。他紧锁着眉头,又飞快地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深深地呼出一大团烟雾,这才歪着头问:“老汉儿,你跟王升说啥子了?”
“没说啥子。” 老爷子扭过脸去,看着灶膛里的火焰。
“没说啥子?” 王思良彻底急了,他往门里走了两步,弯下腰凑近老爷子,指着院子的方向,“没说啥子,王升咋个问我世界上有没得鬼的呢?咋个跟我说是你说的,有鬼专门剐皮子呢?”
老爷子没有抬头看他:“总要有人跟他说的嘛,你不愿意跟他说,就只有我来说撒。”
“害,啥子总要跟他说的嘛?我都跟你讲了好多遍了,你那一套,是封建迷信!你不要拿你那一套封建迷信来毒害王升!他才好大一点点儿嘛,你跟他讲这些,晚上睡不着觉咋个办?” 王思良急得直跺脚。
“封建迷信?传了二十九代的东西咋个会是封建迷信嘛。” 老爷子又往灶膛里塞了一块木片,操起火钳拨弄了几下,灶火一扑腾,燃得更旺了,“到王升这里,正好三十代,哎,要断咯,要断咯……”
“老汉儿,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是共产党员,不信这些。你说的那些,就是封建迷信!” 王思良使劲地抽着烟,“再说了,你也不跟王丽和童浩他们说,他们两个都那么大了,你不说,王升还那么小,你还专门跟王升说。”
老爷子的眼里闪过一丝忧伤。“这件事情,只能传给嫡孙的嘛。思德死得早,没留后,不提了。思慧自己就是女娃娃,童浩毕竟是童家的人,我也没必要说。思贤呢,他媳妇又生了女娃娃,王丽。现在国家又讲计划生育,独生子女,我这几个儿女,只有你思良给我们王家留了个独苗苗王升啊,为了把家谱传承下去,我只有跟王升说啊。”
“哎呀,老汉儿啊,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不讲究那些了。”
“有啥子不一样?”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新中国都成立那么多年了,改革开放了,建设四个现代化了,没得那些神不神鬼不鬼的了!人家王升是要学习科学技术知识,是要建设四化的新人,你讲那些做啥子嘛?” 王思良不知道如何才能说服固执的父亲。当世界观有根本上的区别的时候,一切道理都是鸡同鸭讲,夏虫不可语冰。
“共产党的天下就没得鬼?我跟你说……”
“你不要讲了!” 王思良有些粗暴地打断了父亲,他知道他又要开讲缙云山的荒谬故事了。自从成年以来,王思良就从来没有允许父亲讲完过,不是捂着耳朵不听,就是借故赶紧离去。
“我就要讲,你不要打岔我。” 老爷子的脾气也上来了。“我不但要讲给你听,还要讲给王升听!”
“你是不是?” 王思良也不是善茬。
“我就是要讲,爪子嘛?” 老爷子站了起来。
王思良的五官拧到了一起,指了指地面,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半晌,他憋出一句:“你坚持要讲,我就走了。”
“走了?饭都不吃?我才杀的猪儿……” 老爷子一看王思良是认真的,有点慌了。
“不吃了!” 王思良斩钉截铁地说。
“啥子不吃了?” 王思良的母亲背着背篓,拿着镰刀,正从外面走进来。
“我们今天中午不在家吃了,现在就回江阳。” 王思良低着头。
“哎,为啥子安?你现在走啥子走哦,车子都没得了。”
母亲是对的。那个时候,从重庆到江阳的公交车只有每天清晨那一班,而且需要在狭窄的石子路上蠕动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能到达。王思良说现在就要走,只能是气话。
母亲说:“你们两个不要吵了,那么多年了,有啥子意思嘛。来来来,我背篼头刚刚从田头扯的小白菜,嫩得很,我给你们煮豆腐,好吃得很。”
虽然父子俩暂时停止了争吵,一家人也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一天,王思良还是在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老屋,来到镇上,坐上了回江阳的班车。
二十五年过去了,虽然当年需要花费一整天的路程,现在驱车只要不到三个小时就可以从江阳到达重庆农村的老家,王思良却再也没有带王升回去过,虽然他自己会逢年过节探望一下父母。王升也早已忘却了小时候爷爷对他的“谆谆教诲”,考上了华南理工,后来在深圳安家,七八年没有回江阳,更没有回重庆。
2
凌晨四点四十许,王思良的出租车在天网中心大门口停下。瓢泼的大雨已经变小,成了绵绵细雨。看样子,再过一小会儿,雨就会彻底停下来。王思良下车后,一把扯下把全身捂得又汗又臭的雨衣,抖了抖上面的水,卷成了一坨。没有了这一身不透气的累赘,他的身上这才感觉轻松了一点,心里可一点都不轻松,三步并作两步往大楼里小跑过去。这座大楼曾经是一处老机关大楼,经过改造后移交天网中心使用。这座三层的建筑已经颇有些年份,粉色的瓷砖脱落了好些,楼顶的拐角处有个排水口,长期的水流冲刷让它的周围生长了厚厚的苔藓,在路灯远远的映衬下,看上去就像是楼顶上长了一条漆黑的创口。三圈连排的窗户里,只有一个角落往外透出惨白的日光灯光。
门口保安只是探出头来望了望,就立刻按下电钮打开了大门。他们都认得王所长。
顾不上跟保安们寒暄,王思良快速爬上二楼。周序已经在走廊等着他,见他来了,微微一怒:“咋个才来。”
“我已经尽快了。” 王思良并不想跟他扯这个,“你办公室?”
“嗯,来嘛。” 周序点点头。他习惯性地伸手摸摸自己的秃顶,跟在王思良后面往他办公室走去。跟瘦削的王思良比起来,他简直像一个圆球。“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 王思良头也没回,抢在周序的前面推开了他办公室门,坐到了周序的办公桌前。一看屏幕没有解锁,他有些不耐烦地退开半个身位:“快,输密码。”
周序看了他一眼,没有跟他计较,默默地按了六个“1”,解锁了Windows。屏幕上一个监控画面的回放界面。画面处于静止状态,正是刚才他所在的那个案发现场。
王思良抢过鼠标,却迟迟没有点下去。
他有点害怕接下来会看到的内容。这种害怕,并不是不敢目睹残忍的画面,而是担心画面的内容会掀翻他一直深信不疑的事。这种担心,并不是因为证明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错的而令自尊心受挫。自尊心对他来说不值几个钱,他最在意的其实是真相,虽然他也会为了现实的原因而埋葬一部分真相。
王思良担心的,是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错的之后,对已经付出的代价的那种懊悔,恐怕是他心中的不可承受之痛。
“你在等啥子?” 周序斜着他胖脸上的小眼睛看着王思良。
“嗯?” 王思良从沉思中回过神,抬起头瞪着他。
“要看快球点看,不要耽搁时间了。再过一会儿我要格式化今天晚上的记录。” 周序看了看表。
“慌个锤子慌。” 王思良嘴里不服输,心里却明白周序是对的,时间的确很紧迫。他咬咬牙,把鼠标在屏幕上晃了晃。鼠标不太灵,他又没好气地抓起它在桌上拍了几下,终于把光标对准了播放键,点了下去。
“其实按一下空格就要得了。” 周序说。
“要球你管。”王思良开始目不转睛地看起监控来。他心里已经祈祷了一万次,一定要是第二现场,一定要是第二现场,一定要是第二现场……
当他看到受害人活生生地出现在03:31 AM的时间戳的画面中时,他的心猛地一沉,脸色变得煞白。一旁的周序一直在盯着王思良的表情,见他突然面无血色,有些戏谑地说: “好戏还没开始呢,看把你吓的那个批样子。”
王思良没有理他,而是继续看着监控画面。受害人在一阵左顾右盼,正要继续前进的时候,突然双脚离地,消失在了画面上方。这个时候,王思良反而没有了刚才的惊恐,面色变得平静下来。因为早在一分钟前,他的心中就有了答案。
原来父亲一直都是对的。他这二十多年来对父亲的回避,才是毫无道理的。
接下来的三分钟时间,他盯着几乎是静止的画面,一动不动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甚至连画面中已经被剥了个精光的受害人猛地倒挂在路灯下面时,他的思绪也没有回到案件当中来。毕竟这个画面,是意料中必然要出现的,而且那个血淋淋的现场,他已经当场见识过了。
“如何?” 眼看王思良并没有像意料中的那样惊慌失色,周序甚至觉得有些失落。
“啥子如何?” 王思良没有抬头。
“怕不怕?” 周序不肯善罢甘休。
“这个受害人在案发之前的轨迹,可不可以AI回溯一下?” 王思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在想啥子哦?莫非准备调查这个案子?王老幺,我跟你谈,你龟儿子不要害老子哈。如果那个人晓得我把监控拿给你看了……” 周序瞪大了眼睛,露出害怕的神色。王思良在家里排行最小,关系好的人有时候会管他叫王老幺。
“我晓得!我不得去调查!” 王思良不耐烦地说,“我就是想心里有数。”
“儿豁?(骗我的话你就是我儿子)” 周序还是不放心。
“嗯,儿豁。” 王思良点点头。他心里想的是,哼哼,老子是让陈娟秘密调查, 我并不直接参与调查,没有骗你。
周序又眯着眼打量了王思良一番,举起一个手指在空中晃动了几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摆摆手。
王思良也眯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演。
最终,周序还是妥协了。他让王思良从座位上闪开,从桌子下面拖出键盘,一阵操作,最后输入了一串密码。天网的人工智能开始自动识别受害人的人脸、身高、体型、走路姿态等特征,在过去十多个小时全市所有的天网监控画面中截取所有疑似包含受害人影像的画面,经过纵向比对,剔除错误信息,最后把筛选出来的画面按时间线拼接起来。回溯完成之后,画面开始以四倍速倒放。
“你好点看,我只给你二十分钟,不能再多了。” 周序严肃地告诫他。
“要得,二十分钟够了。” 王思良感激地看了老同学一眼。他很清楚,周序已经帮了他够多的忙了,再要求更多就属于是强人所难。
王思良拿起纸笔,把回溯画面上的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记录了下来,然后仔仔细细地叠起来,揣进了衣兜。
临走的时候,周序又把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再三叮嘱道:“思良啊,你一定要说到坐到哦?千万不能让那个人晓得了哈,要不然,我小命不保了哈,开不得玩笑的哈!”
王思良拍拍他浑圆的肩膀,认真地说:“老同学,我不晓得你在那个人手里有啥子把柄,我也不想晓得。但是我看得出来,这件事非同小可。你放心好了,我肯定不会做出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不然的话,我还算个人吗?”
周序这才摇头叹息着说:“唉,这个世道,为了谋个生活,大家都不容易,你懂得起,我也就放心了。”
王思良点点头,离开了天网中心。
3
王思良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十分了。
东边的山脊上方已经出现了一线鱼肚白。经过一场暴雨,并没有让潮湿的空气变得清爽。虽然低矮的云层显得没有那么厚重了,却依然令初夏的天空压抑不堪。看样子,闷热的天气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王思良伫立在空空如也的街道旁边,陷入了沉思。刚才的监控画面依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在观看监控之前,他还抱有幻想。如果画面上显示凶手,或者几个歹人把一具已经是无皮的尸体用某种方式抬到现场,又七手八脚地架着梯子挂到变压器下面,那么事情就比较好办了。这说明那里只是一个抛尸现场。只要用天网的回溯功能进行回放,就能很快追踪到第一现场。然后把犯罪嫌疑人(们)用人工智能进行锁定,他们的逃窜路线就会很快浮出水面。只要还没逃出省,几个小时之内肯定可以捉拿归案。至于凶手为何要使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人,为何要用这种高调的方式抛尸,那也就是一顿审讯的事。
然而,王思良看到的一切,让这些常规操作全都变成了空谈。
首先,在案发当时,受害人是活生生地自己走进案发现场的,并没有任何胁迫或者威逼的迹象。他停下来左顾右盼了一番,应该是因为注意到周围有什么异常。所以,这里并不仅是抛尸现场,而且还是抛尸现场。第二,王思良在现场见过受害人的体型,目测不会低于两百斤。这个重量的躯体,在不使用工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用一眨眼的工夫就提到半空中呢?画面中并没有显示受害人突然被安装了绳索之类。退一万步讲,即使凶手可以做到瞬间用某种工程机械勾住受害人,据他了解,也没有那种装置有这么快的速度,令受害人在一眨眼间就腾空而起,速度之快,摄像头的帧数都无法清晰地捕捉到他起飞的画面。第三,王思良也逛过菜市场,见过最熟练的屠夫,可以在数十秒之内剥掉一只兔子。然而,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不是兔子,整体剥皮的难度比起猪牛羊等牲口来,只会更难,不会更简单。农村出身的王思良深知,哪怕是猪牛羊等,两三个人一起操作,剥完皮也要半小时至两小时不等。凶手是如何做到三分钟之内就把一个活生生的成年男性剥了皮,还用那么复杂的绳结挂得结结实实的呢?
答案只可能有一个。凶手并不是人类。
如果不是人类,那是什么呢?神?鬼?难道父亲才是对的?想到这里,王思良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他条件反射式地伸手抓起手机,点击了接通的绿色按钮。来电显示是陈娟,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喂?王所长吗?我陈娟啊,你那边怎么样了?” 虽然手机还没有举到耳边,他还是听见了陈娟那急切的普通话。
怎么办?现在连陈娟都卷进来了,这让他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失。他决定叫陈娟去现场的时候,还满脑子都是第一种可能性,认为这只是一宗罕见的残忍的凶杀抛尸案,于是就想让所里唯一具有本科文凭的刑警来参与一下,让她秘密地展开调查。一方面不会因为破坏了创文而惹恼“那个人”,一方面也有希望最终查出真相,给自己一个交待。
然而现在看来,事情根本不是他之前想的那样啊!
怎么能让陈娟这个小女子去面对一个根本不是凡人的凶手呢?
十一年前陈娟刚刚进入北城派出所的时候,还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个子不大,却整个人精精神神的,像个男孩子,聪明又伶俐,很讨人喜欢。王升从高中毕业算起来,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怎么回江阳老家了。王思良和他媳妇心里一直都空落落的。与儿子年纪相仿的陈娟的到来,令他们两口子压抑多年的父爱和母爱爆棚。在了解到陈娟从一出生就是孤儿之后,王思良的媳妇更是当场就想收她当干女儿。要不是王思良提醒她,他身为所长,公开收一个下属当干女儿,在舆论上很不利,他媳妇说不定就要摆几桌酒来把这事儿定下来了。不过,王思良在心里还是默默地把陈娟当亲闺女看,这些年来,不仅在业务上事事提点,注意锻炼她的能力,在生活上也尽可能地予以关心。他对卢冀川是喜爱有加,就像对自己的亲外孙一样,过年的时候会送个新书包之类的。因为家庭原因想住进办公室,换成别人的话,他肯定不会同意。而对陈娟,他只是本着劝合不劝离的原则劝了几句,就答应了她在办公室过夜的请求。
“喂,王所长?在吗?你还好吗?” 扬声器里陈娟的声音慌乱得有些颤抖。
这时王思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起电话好久了,却一个字都没有说。他赶紧回答道:“我还好,没事。” 然而他那平时洪钟般的声音不见了,只剩下沙哑和疲惫。
听到王所长终于说话了,陈娟听起来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你在哪里?刚才你交代给我和李晓伟的事情已经办妥了,需要当面汇报一下详情。我来找你可以吗?”
嗯,果然是高材生,办事就是令人放心。但是,这个事情,算是已经把陈娟推进火坑了。他鼻子一酸,慢慢地说:“娟儿,我对不起你。”
陈娟惊呆了:“王所长,您说什么?”
王思良心里很沮丧,他很想对陈娟和盘托出:“娟儿,我不该把你带进这件事……你女娃儿家家的,要经历这些……”
“哎呀所长,王叔叔!你这快要急死我了!到底怎么了啊?你已经看过监控了吗?怎么样?看见凶手了吗?” 陈娟急得把平时只会在私底下对王思良的称谓都用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刚从天网中心出来,监控我看了,是最后一眼。已经删除了,不可恢复。没有看到凶手……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个案子……不可能破。你去我办公室等我吧,你自己去,让李晓伟先休息去吧。”
“什么?……不可能破?……不是,哎,好的,一会儿见。” 说完,陈娟挂掉了电话。
王思良把手机塞回裤兜,呆呆地看着街道上渐渐出现的稀稀拉拉的车流,在湿滑泥泞的柏油路面上拖出一道道水渍。轮胎在水上滚动发出的呼啦啦啦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引擎的噪音。远处,一辆头顶上亮着“空车”绿灯的出租车缓缓往这边驶来。王思良定了定神,走到路边,伸出了右手。
二十分钟后,王思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办公室。看样子陈娟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她一看王思良一副颓唐的样子,连路都走不太稳,赶紧上前扶住他,直到他慢慢坐到了办公椅上。
在来的路上,王思良已经考虑过了。这件事情,不应该让陈娟深度参与。对于凶手本身的追查,应该由他自己亲自进行,而且他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也明确了自己接下来应该做的事。至于陈娟,自己已经将她扯进来了,突然让她远离一切,肯定会引起她不必要的怀疑。有一件事还是可以让她帮忙做一下的,那就是受害人的身份。在现场没有看见任何衣物、证件之类,就连剥下来的人皮也不知所踪。这样一来,受害人到底是谁,就成了一大谜团。如果陈娟能帮忙查出受害人的身份,说不定会对自己的调查有所帮助。
“我去给你倒点热茶。”陈娟说。
他摆摆手:“不用了,你先说说你那边怎么样。”
陈娟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是这样的,王叔叔,你的判断是对的,当时那户人家里确实有人醒着,是一个搞摄影的小姑娘,还用单反拍摄了一系列的照片。我和晓伟已经彻底翻看过她的电子设备,可以确定她没有往外发。我们没收了存储卡,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
“卡呢?在哪儿?” 王思良心里一阵后怕,而后又涌起对陈娟的感激。这真是帮了他大忙了。
“在我保险柜里。”
“不行,” 他坚定地摇摇头,“不能放在保险柜。等下你直接拿去扔马桶里冲走。哦,不,先用火烧焦,然后再冲走。”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存储卡一天存在于世,就一天有暴露的风险。现场的景象,已经像照片一样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挥之不去,并不需要额外的数据来提醒他这一点。
陈娟愣了一下,无奈地点了点头。“那么,王叔叔,在监控上看到的是什么呢?我感觉……好像你整个人都不好了……很可怕吗?”
“确实很可怕……高材生啊,这注定是一桩无头案……可是呢,我又不甘心……我把受害人直接拉去埋了,这件事不对,完全是错误的,我对不起受害人,对不起受害人家属,对不起党和政府戴在我头上的这块警徽……但是我不后悔,其实呢,我有点庆幸我这么做了。如果你看见了录像,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录像上有什么呢?那个巷子是第一现场,还是仅仅是抛尸点?“
录像上的发生的事情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案发地的情况有点特殊,规划得有些失策,年代也有点久远,市政府正在考虑把它纳入未来十年的拆迁计划。那里现在属于市政、社区、物业三不管的情况,当时铺设天网的时候呢,也没有当成重点区域来建设,摄像头只是勉强覆盖住主要的通道。我看的录像,倒是完整还原了受害人从进入巷子到遇害的全过程,但是呢,关键的部分没有拍到,因为事发地的摄像头安装得比较矮,而且是俯拍的角度,所以呢,只能看到离地两米的高度,再往上就是画面死角了。”
“哦……这样,你看到了什么呢?” 陈娟脸上渗出了几粒冷汗。
“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以为我在编故事,但是我没有,我是两只眼睛同时看见的,除非监控画面是假的……但那怎么可能呢?好吧,我看你也很着急,我就不卖关子了。”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那张记录了关键时间点的A4纸,念到:“三点二十二分,受害人从滨江路下了出租车,进入小巷。我认为他就是这片居民区的住户。之后的几分钟,由于没有照明,只能勉强追踪到受害人是一路往山上去。三点三十分,受害人来到案发地……三点五十分,我和小李、小张还有老赵赶到现场。”
“你们到了现场……之前呢?从三点三十分至五十分之间呢?发生了什么?”
王思良摆摆手:“我不想说,你也不想晓得。”
“我想知道!”
“不,你不想,你也不应该……看过那个画面的人,会从根本上改变世界观。你说得对,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我这脑子一时处理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人老了,都快退休了……如果我先看见了录像,我就不会叫你过来了,因为你根本就不应该经历这些……女娃儿家家的……我对不起你啊,高材生。但是,” 他清了清喉咙,话锋一转,“既然你已经牵扯进来了,还是可以帮我做一些事。是这样的,回来的路上我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下,这个案子呢,基调还是保密,晓得的人越少越好。现在我们几个是把这个案子私下处理掉了,按住了,永不公诸于众。对于江阳人民来说,这个案子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存在!没得这回事!这是为了大局着想,也是为我们几个的私人着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撒?嗯,对头。但是对于受害人来说,这是天大的事。这个受害人……这个受害人,死得是有点造孽。我们作为有良知的警察,有良知的人,应该给受害人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这是我们做人的底线,对不对?只不过,我们的调查,只能是,那个,额,你英语好,那个,欧扶,欧扶啥子哎?” 王思良知道陈娟的英语水平不亚于江阳市任何一名英语老师。
“Off the record.” 陈娟平静地说。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他擦了擦汗,介绍了一下受害人死前十来个小时的轨迹,最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也就只能了解到这么多,剩下的就要靠你了。”
“嗯,我觉得我可以先从急诊开始查起。” 陈娟点点头。“受害人长什么样?看清楚了吗?”
“马路上的监控都看不清楚正脸,毕竟晚上嘛,只能看出来大约四十岁左右,男性,应该有一米七五,体胖。”
“好的。”
“记住,你不能跟所里任何说你在查的是啥子案子,这个案子也只能局限于已知的几个人晓得。刚才小张跟我汇报说人已经埋妥了,乡下的卡卡角角,没人去,三百年都不会有人发现。小张、小李都是我的心腹,我相信他们两个的口风。至于你,高材生,我对你是有更高的期望的。记住,安全第一。”
“好的,谢谢王所长的信任,我这就去办。”
“走,我们先一起去把存储卡处理了。”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阳台,蹲了下来。陈娟从兜里掏出存储卡递给王思良。
王思良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夹住那张蓝色的金士顿SD卡,另一只手点燃了打火机,瞪大了已经爬上了重重的黑眼圈的双眼。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那个时间还会有人醒着,而且还是个摄影高手。如果这些照片流入互联网,那么江阳市发生的这个离奇的案子就会在全球范围内成为讨论的热点。知乎、微信、微博、贴吧、Quara、Reddit、Twitter、Facebook… 各种阴谋论会甚嚣尘上,也有人会认为这是谣言。政府肯定会拼命辟谣,说这些照片都系伪造。他们会把陈娟说的那个人抓起来,在新闻联播上公开承认造假。但是,发出去的东西就肯定发出去了,再也收不回来,也不可能完成彻底的全网清理。更糟糕的是,这桩凶杀案肯定是捂不住了。肯定会有人去调查受害人,他是谁?为什么会被选中?公安机关为什么选择第一时间藏尸而不是立案侦查?处于舆论中心的江阳市,创文的事成为泡影。几个月来天天强调此事重要性的“那个人”,一定会唯他王思良是问,整个北城派出所都会成为打击报复的对象。
还好,现在一切都在掌握中,就让上述的一切糟糕的设想,都在这小小的火焰中灰飞烟灭吧。
打火机的火舌舔舐着SD卡的一角,令它先是变黄,变黑,最后也腾起了一团火焰。着火的塑料卡片的表面凸起一个个鼓包,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完全烤成了黑色。在火苗舔到手指之前,王思良把它丢到了地上。两个人蹲在那里,看着整张SD卡慢慢变黑,卷曲,冒出呛鼻的黑烟,最后,火苗熄灭,地上只剩下一片焦炭。
王思良对着它吹了吹气,扣起来,递到陈娟手里:“冲走。”
陈娟点点头,把它拿进旁边的厕所里。王思良听见里面传来冲马桶的声音,看见陈娟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他使了个眼色,这才松了一口气。
4
送走陈娟,王思良呆滞地盯着办公桌上的茶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时候,每当他不听话的时候,父亲就会用“剥皮鬼专剥调皮娃娃”的说法来吓唬他。每逢镇场上赶集,他还会指着肉市里挂着的剥了皮的牛羊腿,一本正经地介绍道:“你看,剥皮鬼剥的人,也差不多这个样子,你如果不听话,也要遭剥成这个样子。” 幼小的王思良这个时候就会把头埋进父亲的衣襟里,不敢睁眼看。没有皮的动物的血腥的样子,几乎成了王思良的童年阴影。每当独处黑暗中的时候,比如晚上睡下,但是还没睡着之前,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看不见的人影,长着骷髅头,把一个一个的活生生的人像脱毛衣一样把表皮褪去,露出血淋淋的裸肉,活像买青蛙的贩子水桶里泡着的一只只剥了皮去了头却还在抽搐的青蛙。这种可怕的幻觉经常折磨得他大半个晚上睡不着觉,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抱着枕头辗转翻覆。因为经常缺乏睡眠,他的精神状态经常不好,发育也比同龄人慢,身材比其他小朋友矮小。现在他虽然身为派出所所长,严肃起来的时候可以不怒自威,却总觉得缺少了一点视觉上的气势。
所以,当父亲想把这一“祖训”传授给王升时,王思良怎么能不急?
后来王思良年龄大一些了,开始质疑父亲口中这个“剥皮鬼”的动机。他问,如果“剥皮鬼”只剥不听话的小孩,那它就是好鬼了?鬼哪里有好的?它到底是恶鬼,还是神仙?是滥杀无辜,还是惩奸除恶?这个时候,父亲就会似笑非笑地说一些诸如“天道不可度”之类深奥的话,让王思良听得半懂不懂的。因为心里到底是有些害怕的,也就不敢多问。
等他再长大一些,读的书多了,自然而然也就不怕了,同时也对父亲的那些说辞爱理不理,就当成是耳旁风。父亲叮嘱他,祖训要传下去,他也不以为然,为此还跟父亲吵了不少架。等他去外面读了警校,毕业之后也避开了老家,而是申请分配到了江阳市。从此耳根终于清静了。
如今,父亲在他耳边唠叨了这么多年的事,实实在在地发生了。王思良不知道这个受害人是不是什么“不听话的娃娃”,他的具体身份,陈娟那边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查出个所以然。但是,他亲眼目睹的,他从监控里看到的,无法用他五十八年的人生中积累的唯物主义经验来解释。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鬼?
他拿起紫砂茶壶,把里面的剩茶倒进了墙角边一个用簸箕盖住的水桶。茶水滤进了水桶里,茶叶则留在了簸箕里。然后,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小包普洱茶,撕开包装,悉数抖进茶壶里,又在饮水机那里接了满满的一壶水,盖上壶盖,放到茶盘上。这一系列动作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正眼看茶壶,就凭着多年的习惯,行尸走肉一样地完成了。壶嘴处缓缓腾起一柱热气,弯弯扭扭地消失在空中。王思良盯着那柱水蒸气,出神地看了好久,直到壶中的水不再滚烫,壶嘴不再腾出白烟。
他给自己斟了一小杯茶,轻轻地呷了一口。嗯,提神醒脑,思路清晰。
父亲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
王思良突然一跺脚,下定了决心。他放下茶杯,迅速给副所长打了个电话,说他有事要离开一两天,所里的事务麻烦他费心照看下。随后又给李晓伟发了个消息,说如果这些日子有报案失踪的,他都要亲自过问。都交代清楚后,他急匆匆地跑回了家,换了一身便装,简单地收拾了一点行李,拿上车钥匙就下楼了。
因为上班离得近,他的这辆老丰田大部分时间都在楼下停着吃灰,只有无事的周末或者小长假的时候,两口子才开出去兜兜风。王思良启动了车子,在附近的加油站加满了油,直奔高速公路而去。
两个半小时后,王思良的车驶离重庆三环高速,进入了市郊的乡村小路。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网络把大地切割成一片一片的,好在王思良轻车熟路,不多时便来到了老屋附近的村村通公路上。为了不阻塞交通,他把车停到路边一小块三角形的泥地上,步行最后的两百多米路程。
王家的老屋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动过,中间经过几次修缮,基本上保持了王思良小时候的风貌。周遭的环境变化很大,不像以前那样完全被水田和菜地包围。因为近些年来稻米都是外地的甚至是进口的,那种一家一户几块水田种水稻的方式已经不再合时宜。再加上青壮年劳力都进了城,无人耕种,大部分水田已经荒废成了杂草堆。那一丛翠绿的竹子还是老样子,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就像猛然从地下喷射出的一股绿云,掩映着那沾染了青苔的黑瓦屋顶。屋前的水泥坝子,因为长期没有晒谷子,也没有打扫,已经四分五裂,杂草从水泥地里顽强地钻出来,远看着就像一条条绿色的裂隙。堂屋正前方一百多米处,就是三环高速上的一个大立交桥,十来个几十米高的大水泥墩子托举着弧形的桥面,几乎要从老屋头顶上飞过,轰隆的大货车和呼啸的小客车终日在桥上穿梭。王家老屋就这样匍匐在一片荒野中,仿佛一个孤岛,在默默地坚持着什么。
刚到院子旁边,王思良就看见老父亲佝偻着枯瘦的身形,坐在堂屋门口的门槛上,在一张斑驳的小方桌上默默地卷着叶子烟。王思良的老母亲几年前得肺癌去世了,医生说应该是吸入了太多二手烟所致。说来也怪,老父亲烟酒茶样样不少,却一直活得精神矍铄,每年都被王思良的哥哥姐姐王思贤和王思慧强行拉到医院去体检,除了高血压和糖尿病,其他什么毛病都没有,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他多次拒绝了子女们让他搬到合川或者江阳去住的建议,哪怕老伴去世了,他也再也不做农活了,也要坚守这间老屋。用他的话来说,他的根在这里。
王思良一步跨过水沟,踏上院子。角落大木盆里打盹的黑色老狗警觉地抬起头,用那双小小的三角眼盯了一番,确定是王思良,便又懒洋洋地埋头大睡。
“老汉儿。” 王思良唤了一声。
老爷子抬头一看,咧开嘴笑了,露出黑黄相间仅剩的两颗门牙:“哎哟,思良哇?今天啥子期会哦,你还跑起来看我。”
王思良直接走到他跟前:“你给我讲一下缙云山那件事。”
老爷子一愣,眯起眼睛盯着小儿子看了半天,微笑着没说话。
“哎呀老汉儿啊,你就讲给我听嘛,我今天特地跑过来听你讲。你不是一直都想讲给我听吗?现在我洗耳恭听,要不要得?” 王思良急得轻轻地跺了一下脚。
“呵呵呵,” 老爷子冷笑了一下,举起手中卷好的叶子烟,伸出舌头在最后的卷边上仔仔细细地舔了几舔,然后笑眯眯地把它粘起来。“咋个嘛?你不是说我那些事是鬼扯撒?你不是说你不信那些?我偏不讲!”
年轻气盛的时候,从小在红旗下长大的王思良确实在跟父亲的争吵中出言不逊过,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锐气也逐渐磨得差不多了。他对父亲念叨的那些事不再正面反对,改为以回避为主。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爷子不但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耿耿于怀。
“唉,我以前不该那样子讲……” 王思良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受害人那血糊糊的样子。他有些懊恼,也许真相一直都在眼前,只不过他一直都视而不见,否认和回避了将近半个世纪。“老汉儿,你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求你嘛?” 他的头猛烈地晃动着。
“不用!” 老爷子举起一只手,做出一个“停”的手势。“你们共产党人一不跪天地,二不跪鬼神,三不跪父母!” 他引用的又是王思良当年的经典语录。
王思良见状,知道父亲的犟脾气上来了,也不好强求,只得先避其锋芒。他转过身去,远眺着立交桥另一边的公路上风驰电掣的各种车辆,抬手捋了捋头顶上为数不多的头发。扭头一看,父亲又开始一言不发地继续卷烟,干枯的烟叶在他枯木般的双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院子里慢慢踱起步来。转了几圈之后,在老狗面前蹲下,伸手撸了撸它那又干又硬的皮毛,然后在它头上挠痒痒。这只陪伴了父亲十多年的老狗被挠得舒服了,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王思良一边撸狗,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悠悠地说:“江阳有个人遭剥了皮子了。”
卷烟的声音骤然停止。王思良扭头一看,父亲正诧异地看着他。看样子,只有跟他泄露一些案情,才能引起他的注意了。父亲应该不会出去乱说的。就像他那守护了一辈子的“祖训”一样,仅仅致力于向王思良和王升传播,对别人向来都是守口如瓶,连对母亲都没有多说一句。
“……啥子安?”
“刮了皮子了,活剐的。” 王思良拍了拍狗背,站了起来。他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还下了雪,老爷子想把老狗的皮扒了垫在床上过冬,最后还是母亲劝阻了他,去集市上买了别的狗皮。
“然后倒挂起来的?” 老爷子急切地问。
王思良点点头。
老爷子浑浊的眼珠子里流露出一丝惊恐,转瞬即逝之后,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释然的笑容。他仰天长叹道:“哎呀,我就晓得,你娃一直都在的哈,哈哈哈。” 然后,他伸手从门后面拎出来一只凳子,往自己面前一放,招呼着王思良:“来来来,给我讲讲。”
王思良来到堂屋门口,有点哆嗦着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说来奇怪,今天凌晨第一眼看见受害人的时候,他心里大部分都是惊异,并没有多害怕,甚至还有清醒的头脑来分析形势,不仅很快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还能深思熟虑地让陈娟来进行秘密调查。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经过了一上午的独自驾驶,那恐怖的画面逐渐在他心里发酵,恐惧感渐渐占了上风。此时此刻,倒挂在路灯下的受害人那血淋淋的躯体,特别是那双因为失去了眼睑而瞪得像铜铃一样的眼睛,就像鼓槌一样敲打着他的胸口,令他的胸腔有些闷痛。
老爷子似乎是觉察到小儿子脸上神情的变化。他一边盯着王思良惨白的脸,一边从小方桌下面端上来一个大搪瓷杯子:“来,喝点苦丁茶。”
茶水还热乎着。王思良接过杯子,吹开口边的茶叶,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这苦丁茶似乎有某种魔力,几大口下肚,心里居然觉得稍微平静了一些。
“今天凌晨三点多发现的,” 他放下茶杯,眼睛盯着桌上的烟叶。“死者到达现场之前还是活的,走到路灯下面的时候,突然就遭不晓得啥子东西抓起来了,飞上了天。因为摄像头的角度问题,没看见是啥子东西把他抓起来的。”
“嘿嘿,” 老爷子诡异地笑了,摆了摆手,“即使摄像头角度对头,你也看不到。”
“为啥子呢?” 王思良不解。
“鬼嘛,人咋个看得到鬼的嘛。你继续讲。”
王思良本来想问“你咋个晓得肯定是鬼”,转念一想,这样说不定又会激发老爷子的犟脾气,引起一番争吵,就先把这个疑问生生咽了回去。“然后,才过了三分钟左右,死者就已经全身皮子都没得了,一下子倒挂到了路灯下面,没过多久就死了。”
“哦,嘿嘿嘿……” 老爷子咧开了嘴,眼里却掠过一丝神伤。
“哎呀,老汉儿!人家死得那么惨,你还笑!” 王思良终于忍不住了。
“惨惨惨,硬是惨。” 老爷子没跟他计较。他拿起烟枪,在桌子边缘使劲磕了磕,磕掉里面残留的灰烬,把一根刚卷好的烟卷小心翼翼地塞进去。“没得你大伯惨。”
“为啥子呢?” 王思良更加不解了,“大伯不是饿死的么?饿死的比活剐皮子的还要惨?老汉儿,你不要乱说哦。”
“那是骗外人的,” 老爷子点燃了烟枪,“你大伯不是饿死的。你坐好,我慢慢给你讲。”
5
“小媚!你在爪子?!” 王奇骏和王奇睿同时喊道,一起扑了上去。
被称作小媚的女子正趴在一棵早已扒光了树皮的老树下,抓起地上的泥土,往嘴里塞去。王奇骏抢先一步来到小媚的身边,跪倒在地,把她翻了过来,拼命地从她嘴里抠出已经咽下去一半的黑泥。王奇睿站在一边,焦急地看着这一切。
小媚剧烈地咳嗽起来,伴随着一阵阵的干呕。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无神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却已经无法正确地聚焦,乌黑的大眸子慌乱而无目的地转着,始终没能看清王奇骏的脸,只能看见万里无云的蓝天。她的瞳孔开始散大,里面的一丝亮光开始逐渐黯淡下去。王奇骏见状,慌了神,大声喊道:“小媚!小媚!你不要睡过切哈!千万不要睡哈!” 然后,他向王奇睿使了个焦急的眼神。
王奇睿按了按腰间的布袋,犹豫了。
“快点拿来!小媚要死了!” 王奇骏怒吼道。
王奇睿知道哥哥一旦真的发火,是要揍人的。尽管这个时候,大家都有气无力的情况下,真打一架的结果还两说,然而多年的习惯使然,只要王奇骏提高音量,王奇睿就像着了魔一样,只得照办。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袋口的绳子,伸手进去摸索了一阵,掏出来几只绿绿的蚂蚱。这是兄弟俩一下午翻山越岭掘地三尺的全部成果。
王奇骏摊开手接过蚂蚱,狠狠地瞪了王奇睿一眼,张开嘴,手掌往里一抖,一仰脖子,皱着眉头使劲咀嚼起来。王奇睿离了两米远都听见哥哥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和噼里啪啦的爆浆声。嚼得差不多了,王奇骏捏住小媚那薄如纸片的两腮,抠开她的嘴,然后埋下头,嘴对嘴喂了上去。小媚就像刚出生抢吃第一口奶的小狗一样,死死地箍住王奇骏的脖子,不要命地吮吸起来。王奇睿别过脸去不敢看,满脸涨得通红。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赶紧跑开了。
几分钟后,当王奇睿双手捧着清澈的溪水飞奔而来的时候,小媚已经基本恢复了神志,眼神也可以聚焦了,深情地看着王奇骏那张关切的脸,却依旧无力起身,只能像婴儿一样躺在他的怀里。见水来了,下意识地张开了嘴。王奇睿在把水倒进她嘴里的过程中,指尖碰到了她的嘴唇。王奇骏怒视着他,等水一喂完,就狠狠地在他手上拍了一巴掌,拍得他生痛。
“奇骏哥哥……” 一捧水咽下去,小媚终于能说出话来了,尽管声音很微弱。
“小媚,你好点没有?我送你回家,哦不,我抱你回家。” 王奇骏充满怜爱地跟她对视。
一滴眼泪从小媚的眼窝里掉出来:“爸爸今天早上死了……”
“哦……胡小全呢?在屋头的撒?” 王奇骏皱起眉头。
“弟弟啊……弟弟昨天晚上死了…… 造孽得很…… 就只跟我说了一句,姐姐,我饿,就脑壳一歪,没得气得了……” 小媚剧烈地抽泣起来。
王奇睿心里一阵绞痛。小全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才十一岁。以前日子还好的时候,每当王奇骏跟小媚在小溪边坐着不知道在聊什么聊得哈哈大笑的下午,他就只能跟小全在树林里抓虫子、玩石子儿,打发时间。那孩子就是他的小跟班,好奇心很强,什么事都要问个不停,已经二十岁出头的王奇睿也很喜欢跟他聊,解答他的一切问题,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些说法对不对。他鼻子一酸,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唉!” 王奇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媚啊,你咋个恁哈?再饿也不能吃泥巴撒!”
“我听到说有一种观音土,吃了就再也不会饿了……” 小媚微弱地说。
“哈的哦!首先这个不是的观音土,就是普通的泥巴,吃不得的!况且,即使吃了观音土,也管不到几天,就肚皮涨破,死球了!这些你听到说没有嘛?” 王奇骏气得直咬牙。
小媚可怜巴巴地摇摇头。
“唉,你站得起来不?” 王奇骏问。
小媚在他的搀扶下试图起身,却一点力都使不出来,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摔,相当于骨头直接碰地,疼得她轻轻地哼哼起来。
王奇骏见状,先费力地把她拖到树干边,让她靠着树坐起来,然后走到她身前蹲下,试图把她背到背上,连续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身来,反而把小媚摔得奄奄一息。
“哥哥,你这是要爪子?” 王奇睿有点心慌。
“小媚家里人死完了,如果我们不把她带回家,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王奇骏说。
“带回家?回我们家?”
“你瓜的?不是回我们家是回哪个家嘛?送她回自己家,跟死人住?” 王奇骏一边喘气,一边大声呵斥道。
王奇睿大吃一惊:“哎,我们家里本来也没吃的了,你还又带一张嘴巴回切,老汉儿怕不是要打死我们两个哦?”
“那就把小媚留在这里等死?” 王奇骏无力地举起手,做出一副要打王奇睿的样子。其实他现在连站起来都要费好大的力气。
小媚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挡住王奇骏举起来的巴掌:“奇骏哥哥,你们走嘛,爸爸和弟弟都死了,我自己活起也没得意思的……”
“不行!我不要你死!” 王奇骏的眼泪也决堤一般流了下来,他紧紧地抱住小媚,泣不成声地说:“你家里人都死了,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两个人哭做一团。
王奇睿在一旁无声地流着眼泪。半晌,他突然说:“哥哥,我来筶一哈嘛?”
王奇骏诧异地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筶啥子?”
“看我背得起小媚不。” 王奇睿弱弱地说。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想得美!” 王奇骏破口大骂。
“要得嘛,你慢慢休息,等你背得动了,我们就走。”
王奇骏低下头,痛苦地捂住了脸。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抬起头来说:“要得嘛,你来筶一哈。”
王奇睿红着脸来到小媚身边,伸出手:“小媚,那我就多有得罪了……” 他转过身,蹲下去,在王奇骏的帮助下让小媚把双手搭过他的双肩,随后,他把手掌插进小媚的大腿和地上的泥土之间,一用力,小媚就扑到了他背上。他定了定神,缓缓地站起身来。站直的时候, 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眼前的视野变成了一片白茫茫,几乎昏倒过去。好在几秒种后视界恢复清晰之后,他依然好好地站立着,并没有倒下。
王奇骏趴在他的耳边,恶狠狠地耳语道:“你个狗曰的,把脑筋给老子放到路上,不准乱球想!不然的话,老子打断你狗曰的腿!”
王奇睿点点头,开始往家的方向走去。作为一个正是血性年纪的年轻人,哥哥的叮嘱对他来说,完全办不到。虽然小媚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小脸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偶尔可以感受到她轻微的鼻息。她身上除了农家特有的酸与汗,还依稀飘荡着少女特有的体香。王奇睿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只能尽力赶路,走在王奇骏的前面,以免他看见他那明显是心里有鬼的脸色。万幸的是,虽然两手空空,王奇骏却还是有点赶不上弟弟的步伐,只能默默地在后面跟着。一路相安无事。
赶到王家老屋的时候,天色已经转暗。果不其然,远远望见王奇睿背上的小媚,父亲就暴跳如雷,转身就操起一根棍子,叉着腰立在院子中间,只等兄弟俩来到跟前。走进院子,王奇骏一边眼神示意弟弟赶紧跟母亲一起把小媚安顿进屋,一边拦住父亲想要阻拦的步伐,扑通一声跪下了,死死抱住父亲的大腿,任凭棍子像暴风骤雨一样落在自己身上。他哭喊着说:“老汉儿!你要赶走她,她就死定了!小媚就是我的命!所以你最好先把我打死!”
父亲仰天长叹,棍子咣当一声掉到地上:“儿啊,我们家里是一点余粮都没得,你又活生生地带回来一张吃饭的嘴巴,不是要把我们全家逼上绝路嘛?”
“天无绝人之路!我愿意把我那一份给小媚,我自己不吃!”
“狗曰的,哈批吗?你自己饿死了,要女人来又有啥子用?” 父亲痛心地用木棍般粗糙的手指戳着王奇骏的脑门,直把他戳得眼冒金星。“婆娘!婆娘!你在哪里?快把我的杀猪刀磨一下!我把这个没人要的死女娃娃剁了,今天晚上我们喝肉汤!”
“老汉儿!老汉儿!” 王奇骏给父亲狠狠地磕起了响头,一丝殷红的鲜血从额头上流了下来,“留小媚一天!就留小媚一天!明天晚上,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留一天?” 父亲满脸狐疑,“留来做啥子?多吃一天的饭,亏不亏?”
“老汉儿,我这辈子没有求过你啥子。以前我犯了错,你都快要把我打死了,我都没有求饶过。但是今天我求你了,老汉儿,给我一天时间。如果明天晚上我没办法养活小媚,我就亲手把她宰了,然后,我来喝第一口汤!”
“呵呵,” 父亲冷笑道,“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靠妈老汉儿养,你有啥子办法?”
“办法我自己想!” 说罢,王奇骏又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那好,我就给你一天的时间。明天半夜十二点之后,我就断了她的米糠汤。” 父亲说罢,拂袖而去。
“老汉儿,千万不要让她死了!” 王奇骏在他身后高喊。
一直躲在门背后的王奇睿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中间,扶起已经站不稳的王奇骏,然后一边帮他锤了锤看上去僵硬得有点变形的双腿,一边低声问:“哥哥,你饿哈了嘛?你有啥子办法养活小媚哦?”
“我既然这样发誓,我就自有办法。” 王奇骏罕见地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弟弟。
“啥子办法嘛?”
王奇骏一看四下无人,拉过王奇睿,压低声音说:“几个月前有重庆的大官经过镇场上,我亲眼看到的,一看他们的脸色就晓得是有肉吃的人,说明并不是全世界都没得吃的了,只要肯找,还是找得到的。”
“那么,去哪里找呢?” 王奇睿不解。
王奇骏又往屋里打量了一番,黑漆漆静悄悄的,不知道父母正在做什么。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了:“听说缙云山上有个老干部疗养院,你晓得他们的撒,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干部。我猜,那个地方应该有一些食物储备,说不定还尽是些好货。”
“你猜?万一你猜错了呢?”
“我觉得我猜不错。” 王奇骏眉头紧锁。
“要得,我们去拿!” 王奇睿的眼睛里闪烁出兴奋的光芒。
这时候,王奇骏反而显露出一种淡定的神情:“奇睿啊,你想想看,这饥荒年月,如果某个地方屯起粮食的,连我都晓得,其他人莫非不晓得?如果人人都想去取,那不是乱了套了?”
“所以呢?” 王奇睿不明白哥哥想说什么。
“所以……” 王奇骏惆怅地望向落日,“我这一趟,九死一生……”
“不怕,有我!” 王奇睿拍了拍胸脯。
“呵呵,” 王奇骏笑了,“弟弟啊,小媚是我非要带回来的,这种事,只能我去。万一我有啥子不测,你还要给王家留个后的。老汉儿一天到黑唠叨的祖训,不能后继无人啊。”
王奇睿也笑了:“哥哥,你了解我的。老汉儿太凶,老妈太软弱,我跟他们两个都不亲。你虽然说也经常凶我,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只是为了管我。在我心里面,就只有你这个最亲的人了。现在你有困难,我咋个可能不帮忙嘛。再说了,日子太艰难,我早就活够了。”
王奇骏心情复杂地看着弟弟,拍着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唉,好嘛,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们兄弟两个就去鬼门关走一遭。你等我一哈,我去跟小媚道个别。” 说罢,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飞也似地跑进了屋。
五分钟后,王奇骏低着头走出了门。长叹一声后,他抬起头,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坚定地对王奇睿说:“走嘛!”
在这特殊的岁月,随意串联是可以收监乃至枪毙的重罪。兄弟俩偷偷摸摸离开村子,正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巡村的老头子们进入夜盲状态,只要手电筒照不到的地方就一概看不到。兄弟俩只需要远远地看见几根晃动的光柱就匍匐在树下,大气不喘,就能够有惊无险。等巡逻队走远了,再悄悄地继续猫着腰前进。仗着对地形的了如指掌,两人在星光下不用任何照明工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村,来到了村口的大路边。
王奇睿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看已经笼罩在夜色中的村子,除了几里地之外巡逻队逐渐远去的手电光,已经看不到任何光亮。连吃的都没有,煤油灯和蜡烛之类,更是奢侈品,没有谁家用得起。天一转黑,村子里仅剩下的一半人口就早早地躺到床上,黑灯瞎火地瞪着眼。为了节约体力,大部分时候人们连龙门阵都不摆,就这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直挺挺地躺着,就像死尸一样一言不发,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在向亲人们宣告,自己还活着。有的时候,有些人,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真的再也不会睁开眼。这种时候,早已哭干了眼泪的亲人们只能象征性地干嚎几声,把死者抬到村政府门口等候统一处理,同时也算是完成了某种上报。
两年来,王奇睿已经度过了几百个这样的夜晚。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块大石头那样压迫着他的胸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压抑感和肚中的饥饿感哪个更令人难受。有时候在黑暗中,他的肚子发出一连串咕咕咕的叫声,还会招来父亲的一番嘲讽:“耶,你肚皮还敢对领袖不满嗦?你闹,你再闹,你再闹的话老子就把你煮来吃了。妈卖批的,养球些娃儿来屁用都球没得。” 他就只好使劲按住肚皮,努力不让它再发出声音,然后在惊恐和委屈中渡过漫漫长夜。每过一个夜晚,王奇睿都觉得好像过去的是一辈子。
父亲明明知道私自离开村庄是重罪,今天却根本没有过问他们兄弟俩打算去哪,可能是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他俩活着回去吧。如果他们不能及时带着食物回家,明天午夜一过,说不定小媚就真的成了父母的盘中餐了。想到这里,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七月天里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兄弟俩正沿着石子路往南小心翼翼地前进,走在前面的王奇骏突然定住,做了一个“停”的手势,然后迅速地蹲了下来。
王奇睿见状,赶紧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蹲了下来。王奇骏扭过头,紧锁眉头,然后用手在鼻子前做了几个煽动的动作。王奇睿也耸了耸鼻子,果然,空气中有一股不同于牛羊粪的奇臭,在夏日的夜风中漂浮。
他的心里砰砰直跳,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王奇骏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也只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既没有继续前进,也没有招呼他后退迂回。正在犹豫时,前面路边田埂上的杂草堆晃动了几下,星光下隐约看见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兄弟俩趴着的方向走过来。
遭球了,这下子死定了。王奇睿的脑海中已经在脑补自己和哥哥一起排队枪毙的场景了。他几乎尿了裤子。
等那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同村的老光棍赵五。此人年三十有余,游手好闲,好吃懒做,集体劳动的时候,总是借故躲到一边去睡大觉。实在躲不过了,也是磨洋工的一把好手,几乎可以撑着一把锄头就站着睡着。他生的五大三粗,又蛮不讲理,村里善良的人们对他是敢怒不敢言。今天在这里碰见他,可以说是冤家路窄,因为这个赵五从小媚刚过十岁的时候就开始觊觎人家,成天有意无意地往她家里凑,经常被小媚她爸用铁锹赶出去。现在小媚已经长到了十八岁,她爸爸已经年老体衰,弟弟又年幼,要不是王奇骏在村政府那边反映了多次,最后书记出面警告赵五不许再骚扰小媚,恐怕小媚早就已经被赵五糟蹋。这个赵五呢,虽然不务正业,却有些小聪明。明里不敢接近小媚家,暗暗地对王奇骏如影随形。他知道,跟住了王奇骏,就能找到小媚。王奇骏和小媚两人简直不堪其烦,相会的时候就像地下工作一样,还需要王奇睿和胡小全当哨兵。没有人知道孤家寡人的赵五这两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全村的人,包括村干部,都日渐形容枯蒿,一个个都是一副时日不多的模样,只有他赵五,随着村子里死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没有越来越胖,那张鼻孔朝天的丑脸却并没有越来越蜡黄,保持了几年前的脸色。
一见是赵五,王奇睿心里暗暗叫苦。而王奇骏只是犹豫了几秒,便大大方方地站起来,低声说道:“赵五嗦,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做啥子?” 其实现在离半夜三更还早,只有七点多钟。然而对村民们来说,跟半夜三更也没什么区别了。
赵五也不心虚,把乱糟糟的头发往脑后一甩:“哎哟,奇骏嗦,你不也是没睡觉撒?”
王奇骏一拱手:“正好,我们大哥不说二哥,各走各的路!” 说罢,轻轻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王奇睿快走。
王奇睿正要松一口气,却听那赵五不依不饶地问:“你们两位,看样子是要出远门,是要走哪里切,做啥子呢?”
王奇骏停下脚步,转身反问道:“我已经半个月屙不出来屎了,赵兄你居然如此兴致,专门趁天黑跑到村外面来方便,味道还恁么刺鼻,这两天到底是享用了啥子佳肴哇?”
赵五一听,不禁像个猢狲一样挠头抓耳,嘿嘿傻笑起来。黑暗中其实并不能看清彼此脸色,王奇骏还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再理会,招呼王奇睿继续赶路。走出去没几步,却看见赵五就在后面像个鬼魂一样紧跟着,颇似尾随王奇骏好一睹小媚芳容的那样子。兄弟俩走快了,他也走快;兄弟俩慢下脚步往后张望,他也假装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一番。就这样跟了一两里路,王奇骏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身去紧赶几步,上前去抓住赵五那破破烂烂的衣领,抬起一个拳头,恶狠狠地说:“赵五,你到底要爪子?”
赵五满不在乎地笑嘻嘻地说:“你们两个要爪子,我就要爪子撒~”
他的身体比兄弟俩强壮,如果真的发起疯来,怕是要吃大亏。更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王奇骏狠狠地松开了他的衣领,唾弃地说:“你不要跟到我们了要得不?”
“要不得。” 赵五嬉皮笑脸地说。
“为啥子呢?” 王奇骏有点急了。
“为啥子?嘿嘿,为啥子?这要问你们自己撒?”
“嗯?”
“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到处乱跑要敲砂罐的,还是黑漆麻黑的跑出来,肯定是有好事情撒?既然有好事情,咋个不喊到我赵五一起嘛,太不够意思了!”
王奇睿感觉舌头一阵发麻。凭他对赵五的了解,一旦沾上了他,就像手指尖上粘住的鼻屎一样,甩也甩不掉,蹭也蹭不脱。
只见王奇骏略一思索,慢慢地问道:“你到底想咋个嘛?”
“王哥果然是爽快人!” 赵五一拍大腿,管王奇骏叫哥,尽管他比王奇骏大了十岁,“有财一起发,有福一起享,才够朋友撒!你们要去做啥子大事,我参一个。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哼哼……”
“爪子嘛?”
“爪子?我现在就回村里告发你们两个,大不了排一排敲砂罐,黄泉路上我们兄弟三人也好有个照应!”
兄弟俩面面相觑。最后,王奇睿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哥哥点了点头。
王奇骏叹了一口气,走到赵五面前,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缙云山上可能有好东西吃,准备铤而走险一番。”
赵五倒抽了一口凉气:“缙云山,那么远哦!”
“没得好远得,跟到我走,半夜就到了,你来不来嘛?”
赵五的脸上好像打翻了苦味瓶,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了一起。思索了半天,他终于无奈地点点头:“走嘛!舍不得鞋子套不到狼,今天我赵五就跟你们兄弟俩走一趟!”
于是,两个人的秘密队伍扩充成了三个人的小分队,在越来越浓的夜色的掩护下,穿过田野,趟过小溪,翻过山岗,躲过各个村庄潜在的耳目,继续往南进发。
王思睿自己也解释不清这天晚上哪里来的力气,明明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白天还挖了一下午蚂蚱和蚯蚓,还背着小媚走了那么远,按说应该已经筋疲力尽了才对。现在却觉得身体无比轻快,仿佛已经灵魂出窍,整个人就像一片羽毛一样,毫无负担,竟然还时不时地可以一路小跑。他想起来以前读书的时候,先生讲过的望梅止渴的典故。曹操一说“前面有梅林”,本来饥渴难耐的兵士们顿时口中生津,又可以继续行军了。难道是对食物的那一丝渺茫的希望点燃了他身体里的火焰?抑或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悍然忤逆权威,在旷野中狂奔,这种快感本身就足以让人肾上腺素爆棚?(王思睿当时并不知道肾上腺素的概念,他只觉得自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两者皆有吧。
进入北碚地界时,夜已经很深了,没有哪个巡逻队会在这个时候出来警戒,经过的每个村庄都鸦雀无声,漆黑一片,连狗叫都没有。这个时候哪里会有活着的狗。三个人这才稍微放下了一些警惕,不用走走停停地确认是否安全了。赵五本来是个很没有耐心的家伙,这个时候竟然异常地乖巧听话,一路上都服从王奇骏的指挥,没有像平时那样骂骂咧咧地抱怨个不停。对食物的渴望已经超越了他的本性。
凌晨两点多钟,三个人终于来到了缙云山西麓。望着漆黑的山影,赵五终于骂出了出发以来的第一句:“妈卖批哦,吃个饭好吉尔难!”
王奇骏瞪了他一眼:“你以为呢?这样子,这山里面是住着人的,特殊时期,肯定都是些警惕性很高的人。从现在开始,绝对禁声,一个字都不能讲,一切看我的动作行事。我进你们进,我退你们退,我躲你们躲。成败在此一举。成了,我们饱餐一顿;败了,我们横尸山野。懂得起撒?”
王奇睿和赵五点了点头。王奇骏意味深长地看了弟弟一眼,开始在前面带路。为了缩短路程,王奇骏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从陡峭的野山坡上,借助树木和杂草,像攀岩一样往山顶爬去。这对体力和耐力又是一种非人的考验,尤其是三个人经过六个小时的徒步跋涉,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剩下信念支撑着他们,尽管三个人脑海中的信念截然不同,却殊途同归。
幸运的是,夏夜的深山里万虫齐鸣的声音,在没有任何其他声响的时候,可以说是震耳欲聋,完美地掩盖了三人脚下踩住枯枝和石子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有好几次,王奇睿都想松开双手,任凭自己的躯体往山下滚落,从此一了百了,还是哥哥不时回头用眼神鼓励,他才坚持了下来。这时候,他心里竟然对赵五生出几分敬佩。此人的毅力和体力非同寻常,只顾埋头爬山,连大气都没听见他喘几口。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玉尖峰就在眼前。在王奇骏的手势指挥下,三人在灌木丛中匍匐了下来。只见百把米远的山顶上,远远可见一栋三层小洋楼,楼周围有高高的围墙,围墙顶上亮着灯,照出了墙头的铁丝网。顶楼的一扇窗户透出昏黄的白炽灯光。哼,这个时间还亮着灯不怕费电,这里住的肯定是大官,就是这里没错了!
看样子王奇骏也这样想,他带头往前匍匐前进。地上的枯枝和杂草上的倒刺让三个人本来就破旧的衣服更加褴褛,还在身上划出一道道的伤痕,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在意这一切,只是缓慢而坚定地往前移动着。八十米……五十米……二十米……小洋楼近在咫尺的时候,大约是三个人爬行的响动太大,楼顶上突然点亮了一盏探照灯,把围墙外的树林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三个人赶紧趴住不动,潜伏在茂密的灌木丛里,依靠着地形,才没有被立刻发现。
探照灯在他们潜伏的地方晃了几圈,似乎是没有发现更多异常,才缓缓地往其他方向移动过去。
“好了,灯转开了,我们上!” 赵五忍不住了,悄悄地说。
王奇骏一听,急了:“不要擅自行动!警戒还没解除!”
“滚你妈的不要擅自行动,老子受够了!老子赶了一晚上的路,是来吃山珍海味的!不是来趴在这里喂蚊子的!随你们的便,老子要上了!”
“不要……”
王奇骏还没来得及喊出来,赵五就一骨碌爬起来,开始往前冲。这是,已经移开的探照灯猛地回过头来,把赵五暴露在太阳一样的强光下。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护住眼睛。
“哒哒哒哒哒!……” 一连串惊雷般的巨响从屋顶上传过来。
赵五的血浆喷洒在了他身后的草叶上,他那只剩半个头的尸体像木桩一样向后倒去,啪的一声倒在王奇睿的身边。
王奇睿只觉得胯下一股热流,缓缓地漫过了整个两条大腿。
万幸的是,洋楼的守军并没有继续向草丛里扫射。探照灯在这边停留了一会儿,就继续扫视其他区域了。
妈卖批的,这些狗曰的,为了守点好吃的,龟儿子动真格的了!
王奇睿觉得自己死定了。如果自己是洋楼里的守军,合逻辑的做法是立刻派人下来检查这一片草丛,那样的话,自己和哥哥是没可能跑掉的。他拉了拉趴在他前面的哥哥的裤腿,示意他该撤了。出乎他意料的是,王奇骏毫无反应。他有点慌了,难道哥哥已经中弹了?他赶紧更加用力地拽了几下,王奇骏这才回应了,用轻轻翘了两下脚掌的方式告诉弟弟自己没事。王奇睿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为什么不跑呢?哥哥没动,他也不敢擅自行动。上一个不听哥哥话的例子正活生生地,不,正死得透透地躺在他面前,血的腥臭和火药的糊臭交织在一起,令他有点窒息。如果自己引起灌木丛的扰动,指不定楼顶上的机枪就会往这边打满一梭子。那样的话,不仅自己没命了,也害死了哥哥,嗯,也害死了小媚。
奇迹般地,十多分钟过去了,并没有人过来搜寻。探照灯也没有再在这片树林停留,而是一圈一圈地在四周寻找着什么,仿佛地上已经躺着的那具尸体只是家常便饭一样不值一提。小洋楼里的武装似乎是龟缩在围墙里,小心翼翼地警戒着什么。
正当王奇睿想要再拉一拉哥哥的裤腿,看他有什么下一步的行动,突然,围墙里面响起了炒豆子一般的枪声。机枪,步枪,手枪,就像过年时候的鞭炮那样此起彼伏。一时间,枪声、喊叫声、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子弹打在砖墙上反弹的声音,不绝于耳。王奇睿不知道今天晚上会是这个结果,早知道的话,他宁愿就在家里饿死也不肯跟着哥哥来这里冒险。他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身子死死地蜷成一团,却无法阻止全身剧烈的抖动。他想大声地喊叫,又顾及性命,不敢暴露自己。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紧闭的双目中涌了出来,和汗水一起滴进了泥土里。
奇怪的是,这么激烈的开火下,却没有任何一颗子弹往他们这个方向飞来,所有的交战似乎都发生在围墙内部。两三分钟之后,枪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只是偶尔听见零星的单发枪声。最后一次听见枪声是一串机枪的连发,在漆黑的夜空中激起一串串回声,连这周围的虫子都似乎停止了鸣叫。天地之间唯一的声音,就是王奇睿自己心脏的震耳欲聋的跳动。
王奇睿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停止了打摆子一样的颤抖,也记不清过了多久之后,他才在饥饿、疲劳和恐惧的三重折磨下昏死过去。如果非要让他回忆,他会感觉像是几个世纪。
6
当王奇睿感到脸上挨了一连串重重的拍击,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是王奇骏那张僵尸一般的脸和他背后深蓝色的天空。
原来天已经大亮了。
王奇骏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王奇睿点点头,慢慢地挣扎着起身。他坐起来后,扭头一看,赵五的尸体已经不在旁边了,早已被王奇骏拖到了一颗树下。他暗自庆幸,如果自己自然醒之后一睁眼看见的是半边脑袋,恐怕阎王爷就直接把他收走了。
王奇睿站起身来,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又倒了下去,还好一只有力的臂弯及时揽住了他。他赶紧地看了看哥哥。王奇骏的脸庞看上去比昨天更加瘦削,眼窝深陷的样子跟小媚如出一辙,却丝毫没有颓唐的神色,而是充满了警觉和坚毅。然而这有什么用呢?这里明显是高级干部的疗养之所,有重兵把守,而且会毫不犹豫地对老百姓开枪。昨天晚上他俩没死已经是万幸,为什么现在又要冲进去自寻死路呢?他是多么想说服王奇骏就此放弃,赶紧跟他一起下山啊。然而这并不是说话的时间和地点,而且此时此刻,王奇骏已经跑到了围墙根下,焦急地打着手势招呼他过去。唉,事已至此,死就死吧。现在大白天的,回家路上那么多村子,随便被一个人看见了就是死路一条。而且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如果在这栋小洋楼里偷不到吃的,回家路上也会暴毙。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把。他轻轻一跺脚,跑过去跟到了哥哥身后。
两个人沿着围墙,像两只小老鼠一样慢慢地摸索着。此时的缙云山已经从昨晚的事件中恢复了平静,周围依旧没有人活动的迹象,也没有看见远处的山路上有援兵之类的活动。虽然今天就像昨天那样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这死寂却让这片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山林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终于,在转了大半圈之后,两人找到了大铁门的位置。门虚掩着,一时看不见里面的情况。门缝里,隐约可见铸铁门闩已经齐齐地断开,仿佛是被什么利器像切豆腐一样切开的。两人一不做二不休,一起用力,推开了铁门。铁门和门框摩擦发出了巨大的金属声,把两人吓得噤若寒蝉。但是,门后面的景象才是把两人吓得呆若木鸡的东西。王奇睿几乎又尿了自己一裤子。
大门后面的院子里,鲜血已经染红了绝大部分地面,人的头颅和肢体散落了一地,都是些穿着绿色军装的士兵,大约有十多人,横七竖八地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院子里考究的苍松劲柏和凉亭阁榭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优雅气质,惊恐地想要诉说昨晚发生的惨剧。有些人是身首异处,有些人则是连头带肩的断为两截,还有些人则是腰斩。最惨的那个当兵的,是从头到跨被竖着剖开,内脏流了一地。除此之外,就是满地的枪械和弹夹,还有枪支的零件散落在地上。
王奇睿下意识地想退出去,两只脚里却像灌了铅一样,根本迈不动。看样子王奇骏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做了一个想往后退的动作,却最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后挣扎着翻过身来,拼命呕吐起来,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毕竟肚子里空空如也。
半晌,兄弟俩回过神来,王奇睿哭丧着脸说:“哥,这事情闹大了,我们回家嘛……”
王奇骏使劲擦了擦汗,摆摆手:“我们已经历尽千辛万苦了,不能这个时候放弃。”
“不放弃还咋个办嘛,你看这些人,死得那么惨,天晓得有啥子在等到我们的……” 王奇睿快要哭出来了。
“这些当兵的都死完了,对我们更有利是不是?如果他们都在,我们根本不可能偷得走东西。现在全都死球了,我们赶快进去把吃的拿起就开跑,岂不是天助我也?”
王奇睿一步都不想踏进那栋洋楼,却不得不承认,哥哥是对的。然而,这也太冒险了吧!
王奇骏似乎看懂了弟弟的顾虑,思考了一下,从地上捡起一只断手,掰开它的五指,把手枪取了下来。然后,他如法炮制,又捡了一把枪,递到王奇睿手里。
王奇睿接过枪,仿佛手里拿的是一块烧红的木炭:“我用不来……”
“我也用不来,但是我觉得,只要把枪口对准要打的东西,然后抠扳机,应该就可以了吧?” 王奇骏边说边比划着。
王奇睿点点头,事不宜迟,每多耽误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因为王奇骏跑在前面,王奇睿就提着枪,枪口对着地面,紧跟着他跑到了楼门口,推门进去。
一楼门厅里,除了家具有些错位,物品有些凌乱,并无异常。两人小心翼翼地确认一楼没有人之后,直奔厨房而去,却除了桌上的几个水果和两个啃了一半的面包,什么吃的都没有。两个人也不顾周围的潜在危险,王奇睿抓起一半面包,王奇骏则操起一个香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要吃得太急,小心胀死。” 王奇骏边嚼边说。
“嗯。” 王奇睿点点头。由于太久没有吃东西,他的唾液腺猛烈地分泌着,以至于他的腮帮子都生痛。吃着吃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哪怕就是为了这几口,这一趟也不亏啊!
一点食物下肚,两人立竿见影地恢复了很大部分体力。“我们上楼看看,他们一定是把吃的放在某个地方的,这么大个房子,这么多人,不可能就这点吃的。” 王奇骏悄悄地说。
王奇睿表示同意。他拿起枪,跟在哥哥后面上了二楼。这层楼除了厕所,就是四间办公室。厕所里是马桶,兄弟俩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马桶。这玩意儿上面怎么拉屎拉尿呢?王奇睿心想,摇了摇头退了出来。走廊的地毯上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令王奇睿心惊肉跳。从办公室的陈设来看,这里办公的首长们级别很高。整面墙的书架,里面摆放的藏书比他们这辈子见过的都多。办公桌几乎跟村里小学的乒乓台一样大,兄弟俩无法理解这么大的桌子有什么用处。墙上的领袖像、国画、国企和党旗,无一不在宣示着在这里办公的人的重要性。他俩挨个搜寻了这几间办公室,没有看到人,也没有找到食物,唯一的收获就是几条中南海烟和几包普洱茶。这玩意儿也不能当饭吃啊。
兄弟俩犯了难。现在只剩第三层楼了,上?还是不上?从走廊的血迹方向来看,如果他们上楼,大概率会碰见更多的死人,运气不好的话还会碰见半死不活的人,那可咋办?可是如果不上楼,那么目前的收获就只有烟、茶、两三个香蕉和苹果、半个烂面包。这点东西怎么说服父亲?怎么救活小媚?如何救活全家人?
两人一合计,来都来了,不上去看看,岂不是终身遗憾。只不过王奇骏定下了规矩,他先上,王奇睿断后,两人保持一层楼梯的距离,情况一有不对,王奇睿直接跑,不许回头。
王奇睿早已习惯了哥哥的这种强势,知道争辩也没有用,就点了点头。
两人按照既定的战术,小心翼翼地走上了三楼楼梯。他们的脚步每一次在木地板上踩出“嘎吱”的声响,都在两人的心里产生了撕心裂肺的恐慌。不过这并没有阻止他们前进。一分钟后,他们就来到了三楼的走廊。跟二楼那一本正经的中式装潢不同,这层楼看上去是卧室。如果兄弟俩见过世面,就会知道这是典型的欧式洛可可装修,除了走廊尽头的断臂维纳斯令两人面红耳赤之外,整个走廊给了他俩一种莫名的温馨感,只不过他俩并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因为这里的装潢就是为了给人这种感觉,很明显是私人订制的。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轻轻地推开了其中一间卧室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眼前的景象对二人的震撼程度是院子里的十倍以上。
只见贴满了复杂图案的卧室当中,是一张罩着蕾丝蚊帐的奢华的大床,大床的床脚上方是一把吊扇,吊扇的下方倒挂着一个肥胖的人,全身的皮肤已经全部剥离,红的肉,白的筋,青的血管,还有一片片暗黄色的脂肪,历历在目。卧室的窗户大开着,一阵阵山风吹屋来,把窗帘一次次掀起又放下,还让倒挂着的尸体微微地晃动着。尸体下方是一摊已经干涸的血迹。
靠墙的梳妆台下,一具穿着长裙的无头尸体躺在血泊中,手边还扔着一枝左轮手枪。她的头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妆台正中间,神情安详,卷曲的短发已经花白。
兄弟俩花了整整一分钟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老汉儿讲的故事是真的?” 两个人同时说。
“真的有……剥皮金刚?……” 王奇骏喃喃地说。“我还以为是老汉儿特地讲来吓我们两个的。”
“都新中国了,啥子金刚不金刚的?我们不要找吃的了,快点走嘛……” 王奇睿快要哭了。
“你还不信?这是啥子?” 王奇骏举起手中的枪,指着倒挂着的尸体。
“肯定是昨天晚上偷东西的贼撒,因为受到了阻碍,为了报复,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王奇睿的声音抖得他自己都不认识了。
“放屁,你看这楼里有梯子没得?”
“嗯?……”
“没得梯子!这个两百斤的死胖子,啥子贼挂得上去?” 王奇骏抖了抖枪口。
“不管是剥皮金刚还是啥子,我们快点走嘛!”
“不行,我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冒了这么大的险,不能就这么走了,一定要找到粮食。” 王奇骏坚定地说,“我们再看看其他屋子。”
然而,他们每推开一间卧室,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象,一具倒挂在吊扇上的无皮死尸。死掉的女人倒是只看见刚才那一个。
两人有气无力地在走廊里坐了下来,一筹莫展。
“哥,我看这样子,我们一人对着脑壳来一枪算了。” 王奇睿垂头丧气地说。
“锤子,死都不怕,还怕剥皮金刚?” 王奇骏鄙夷地看着他弟弟。
“怕,当然怕,老汉儿说的,剥皮金刚都是趁人还活起在的时候剥皮的嘛,那样子好痛哦……”
“我们手里有枪。”
“有枪有啥子用?老汉儿说的,剥皮金刚,人是看不见的。你看楼下,那么多当兵的,那么多枝枪,还不是全部死球了,而且你发现没有,没得哪个是遭枪打死的。”
王奇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我们听到的是枪战嘛,但是这些死的人,全部都是死于冷兵器……”
“啥子是冷兵器哦?”
“就是不用火药的兵器,简单说就是刀。”
“哦……”
王奇骏拍了拍王奇睿的肩膀,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老弟,不要再怀疑了,老汉儿是对的,我们老王家的祖训也很有可能是真实的。”
“所以呢?”
“所以,” 王奇骏抿了抿嘴,“我们一定要活下去,还要接媳妇,还要生娃儿,要不然,这个祖训就断在我们这一辈了。”
“对头,那么我们可以走了不?”
“还不可以。我刚才想了一下,这是一栋西式别墅,外国人的房子都兴地下室。我觉得,这个规模的房子不可能没得食物贮藏,很有可能就藏着地下室的。” 王奇骏皱着眉头说。
王奇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咋个晓得的?”
“书上说的撒,学校的图书室。”
“嗨呀,我回去也要看,你带我去。” 王奇睿一时间忘记了恐惧,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看锤子,烧都烧球了,全部拿去各家各户撕了生火了。早点喊你去看书,你不看,你要耍。现在烧完了,你想起了嗦?”
“哎呀,太可惜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活着,拿到食物,然后活着,然后回家。走,我们去找地下室。”
临走时,王奇睿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他指了指走廊另一头的角落:“那是啥子?”
王奇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边的走廊采光不太好,幽暗的光线下,地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亮。他俩又好奇又小心地走过去,才发现这边走廊的墙上有十多个弹孔,地上发亮的东西是硬币大小的一小摊液体,呈现出荧光般的绿色。
王奇骏用枪口蘸了一点那液体,举起来,用另一只手凑上去挡住光线。在更加黯淡的光线下,毫无疑问,那液体自身发射着幽幽的绿光。
“妈卖批的,这是啥子哦!” 王奇骏赶紧把枪口在地毯上蹭了蹭,“走,我们抓紧时间!”
两人回到一楼厨房,又转了两圈,终于在上楼的楼梯下面找到一扇之前忽略掉的门。试探着拧了一下把手,没有上锁,门打开了。里面是一部往下的楼梯,黑洞洞的,看不清楚。
王奇骏走到餐桌,拿起一把手电,柠亮,把枪架在手电前面,一声不吭地往地下室走去。王奇睿见状,也只好战战兢兢地跟了下去。往下走了十多级阶梯,来到了通道的尽头,又是一扇铁门,而且没有门把手,只有一个锁孔。王奇骏使劲往里推了推,纹丝不动。
“锁了的。” 他无奈地对弟弟说。
王奇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要问哥哥怎么办,突然,门里面传来一个颤抖的女人的声音:“你们是哪个?”
王奇睿长大了嘴巴:“里面有人??”
这时,他哥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过了十来秒钟,里面那个颤抖的声音又问道:“外面有人吗?你们是哪个?”
王奇睿正不知所措时,他哥哥给他做了一个“我有办法”的表情。他清了清嗓子,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地回答道:“夫人,你快开门,我们是解放军,来增援你们的,你们安全了!”
里面沉默了一阵,问道:“增援?你们有好多人?是哪部分的?”
王奇睿倒抽了一口凉气,却只见王奇骏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叫王奇骏,是川南军区的一名连长,我们接上级命令,护送你们撤离。我们带了一个连的人过来,你们暂时安全了。不过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问道:“那好,你说一下,你们师长叫啥子名字。”
这下穿帮了!王奇睿急得要跺脚,王奇骏却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平静地对门里说:“夫人,我现在也不能确认你的身份,不能随便透露军队的机密。现在你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是人不是鬼,对不对?而且我们是整整一个连的人。这个地方很快就不安全了,不管有没有找到你,我们都会在五分钟后撤离。我们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考虑一下。”
这一次,门里沉默了两分多钟的时间。这两分钟又刷新了王奇睿主观感受时间漫长的记录,他觉得这两分钟就好像过了两辈子。
终于,铁门传出咣当一声拉动门闩的声音,接下来又是两声,这才哗啦一声拉开了。门刚开了一条缝,王奇骏不知道哪里迸发出的力气,用肩膀猛地把门撞了个大开,冲了进去。里面的女人摔了个仰八叉,尖叫起来。王奇睿赶紧跟了进去,关上铁门,把门闩别上。兄弟俩真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除了地上那个穿着仆人装束的尖叫的女人,屋子里还坐着一个女人,从衣着上看,她才是女主人的样子,而且从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判断,这起码有五六个月了。这让事情变得有些复杂。
喜的是,这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地点。这间十多平米的地下室里,靠墙都是顶天的架子。架子上陈列着满满的都是各种食物,一袋袋的大米、面粉、挂面,各式各样的罐头,高处还挂着腊肉,还有一个架子上全都是奶粉,看样子是为即将出生的小宝宝囤积的。还有的架子上放着各种盒子和罐子,上面全是洋文,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都是耐储藏的食物。这下子,小媚,还有他们全家,都有救了。
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置这两个女人,以及如何尽可能多地把食物安全地运一些回家。
地上躺着的那个年轻女子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被门撞破了一块皮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她虽然说不上漂亮,但是跟兄弟俩平时见惯了的皮包骨头、面显蜡色的女人们相比,简直就是貌若天仙。脸蛋粉嫩圆润,头发清秀茂密,整齐地扎在脑后。青布短衫的女仆装下面,可以看出体型丰韵健美,她用双手往后撑着地坐起来的时候,腰间甚至微微隆起一圈赘肉。至于坐在靠里的椅子里的那位孕妇,更是穿着考究、端庄贤淑、处乱不惊。她身穿棉质的碎花连衣裙,上身披着一件白色针织开衫,胸前两颗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下摆在圆滚滚的肚皮处岔开。她梳着一丝不苟的梨花式刘海,脑后一团松散的发髻,白皙的脸庞上爬满了疲惫,却毫无惊慌之色。像她那么精致的五官,兄弟俩只有小时候在镇上的广告画上见过。如果说女佣是小青,那么说这位身怀六甲的贵妇人就是白素贞也不为过。
女佣用颤抖的嘴哆嗦着问道:“……其他人呢?军队在哪里?”
没等兄弟俩开口,贵妇人便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呵呵,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两个才不是什么解放军,只是路过的乞丐罢了,就这么轻易骗你开了门,也算是天要亡我吧。”
王奇骏晃了晃手里的手枪:“少废话,你们是啥子人?叫啥子名字?”
女佣看了一眼贵妇人,见她已经别过脸去不再说话,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我叫范小花,是公馆的佣人,首长请来专门照顾夫人和未来的小少爷的。夫人叫……”
“不要告诉他!” 贵妇突然喊道。
“哦……” 女佣低下了头。
“为啥子不能跟我们谈呢?” 王奇睿虽然手里有枪,底气还是有些不足。
“呵呵,” 贵妇又冷笑了一下,“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到处一打听,说不定就知道我丈夫的名字了,也知道首长的名字了。这些,你们都不可以知道。”
“首长呢?”
“楼上,死了。首长夫人也死了。你们两个没看见?”
“哦,看见了。你男人呢?”
“不在这里。等他带大队人马来了,你们两个就死定了。”
“我晓得了,你是首长的儿媳妇,你怀的是首长的孙,我猜的对头不?”
贵妇没有说话。
王奇骏叹了一口气,用枪柄挠了挠头:“不瞒你们两个说,我们兄弟二人不是坏人,只是饿昏了头,想在这里找点救命粮,并不想伤害二位。”
贵妇一指满屋的食物:“这里的东西,除了奶粉之外,两位大侠请便。柜子里面还有背包,不怕你们装不下,只怕你们背不起。只要你们还有命下山,就有命享用。”
王奇睿兴奋得两眼放光,而王奇骏却面露难色:“夫人啊,我们刚才多有冒犯,现在又算是劫了你们的粮,等你男人来了,带兵找我们秋后算账咋个办?”
贵妇人凄惨地一笑,用手指了指天花板:“你们也看见上面什么样子了,对吧?如果我活着离开了公馆,你觉得还会有人在意这点破玩意儿吗?况且,你们也没有对我怎么样,我不说,没人知道你们的存在。你们拿了东西快点走吧。”
虽然贵妇人把这满屋子足够救全村人命的东西称作“破玩意儿”,令兄弟俩有些不快,她的大度还是让他俩颇为感激。“你们呢?你们不走吗?我们手里有枪,跟我们逃走吧,下了山就有人了,有人就安全了。”
“我不会离开这间屋子,直到我丈夫来救我。” 贵妇人环视了一下四面。
“你们在这里呆了好久了?”
贵妇人眼里掠过一阵恐惧,她定了定神,皱着眉头说:“小花,你还记得不,小荣在院子里浇花的时候,被那鬼捉住杀死,是前天晚上对不对?当时我们还不晓得是鬼,还以为是偷吃的的农民干的。”
小花惊恐地点点头。
“等一下,” 王奇骏插了句嘴,“前天晚上?你是说昨天晚上哦?”
“前天晚上,” 贵妇人不容置疑地说,“我们这里已经闹鬼两天了。先是小荣,然后是廖师傅,然后公馆就戒严了。”
“为啥子不跑呢?”
“出大门的人,脑壳都遭削飞了,所以首长决定先警戒,等待援兵。结果电话也打不出去,检查才发现电路箱已经完全烧了,修不好。” 小花解释道。
“如果电话打不出去了,咋个搬的救兵?” 王奇睿不解。
“我们有信鸽。” 小花说。
“信鸽?哈哈,那个东西根本飞不出北碚,就会遭打下来变成烤鸽子。你们是不是不晓得每天有好多人啥子都不干,就端起枪盯到天上,恨不得连丁丁猫都打下来吃了?你们是不是不晓得我已经一年多没看到鸟雀了?” 王奇骏笑了。
储藏室里陷入了一阵沉默。不一会儿,小花轻轻地抽泣起来。
“刚刚你说手枪会害死我们,为啥子呢?” 王奇骏一边问,一边跟王奇睿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一种猜测。” 贵妇看了看坐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小花,叹了一口气,“一切就那样发生了,警卫班全都死了,公公婆婆也死了,厨师也死了。我想了一下,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手里都有武器。”
王奇睿有点想直接把枪扔掉,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贵妇接着说:“我们躲进来之前,其实就跟鬼擦肩而过,只不过因为我们手里没有武器,所以鬼就放过我们了,直接进屋去杀公公婆婆了。”
小花抬起头,擦了擦眼泪,还带着哭腔说:“不对头哦,夫人,你当时手里捏起一把餐刀的,你搞忘了?”
“也许在那鬼看来,餐刀不是武器?” 贵妇若有所思。
“不可能,廖师傅死的时候,手里也就一把餐叉!” 小花不同意主子的判断。
“你们看见那鬼的样子了?” 王奇睿心里一阵激动。
“没有,这就是最诡异的地方,我们自始至终没有看见鬼,人们仿佛在跟空气打架,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开枪,凭空就身首异处了。我当时很确定鬼就在身旁,是因为我听见了它的声音,咕咕咕的,有点像甲壳虫的声音,只不过大了很多。这木地板也年久失修,走在上面也有声音的。身边明明没有其他人,却有脚步声,不是鬼是什么?” 贵妇回忆道。
四个人又陷入了沉思。
这时,仿佛要验证贵妇的说法一样,死寂的公馆里,突然从楼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四个人惊作一团,王奇骏更是下意识地卧倒在地。贵妇把手放在嘴边,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发出声音。小花为了不让自己叫出来,死死地捂住了嘴。王奇睿只觉得心脏已经来到了嗓子眼,随时有可能蹦出来。
咚……咚……咚……咚……
脚步声每两秒一声,沉闷而且沉重。
这公馆里除了地下室的这几个人,已经没有活人了。正常人也不会用这种脚步走路。
所以只剩下一个解释,剥皮金刚仍在公馆内。王奇睿看见小花一边捂着嘴,一边瞪大着眼睛看着她的女主人,一边拼命地点头,仿佛在说:“就是这个脚步声!” 贵妇也用哀怨和恐惧的眼神望着她,眼里那求生的光芒又黯淡了一些。
令所有人头皮发麻的是,那脚步声逐渐从楼上来到楼下,听起来还经过了头顶上的厨房,而后又折返去了门厅,最后逐渐消失在院子的方向。
四个人连气都不敢喘,屋子里安静得如果掉根针都能听见声音。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脚步声再也没有出现。然而,现在摆在兄弟俩面前的问题非常现实。首先剥皮金刚是真是存在的,今天已经见识了它的“杰作”,也侧面领教了它的战斗力。其次,剥皮金刚并没有离开公馆,这就又带来两个问题,一是如果这个时候兄弟俩贸然出门,还背着那么多物资,肯定跑不掉,必死无疑;二是剥皮金刚到底要徘徊多久才肯离开?如果它呆得久了,耽误了兄弟俩回家的行程,那么小媚的命也保不住了。
王奇睿激烈地思索着。他看了看王奇骏那紧锁的眉头,知道哥哥也在苦苦思考着跟他差不多的问题。贵妇人坐在椅子里,一手撑着头,双目紧闭,满脸愁容。小花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紧紧咬住下嘴唇,盯着地板发呆。
过了好几个小时,再也没有出现脚步声。王奇睿稍稍用力地呼了一口气,肺部有些隐隐发痛。难道刚才自己一直都是屏住呼吸的吗?
王奇骏小声地开口了:“夫人,你们是如何晓得时间的?”
贵妇抬起一只手,微微撸起袖子,露出一块上海牌女士石英表。
“哦,几点了?”
贵妇看了看手腕:“应该是下午三点二十三分了。” 她拿起一块饼干啃起来。
王奇骏愁眉苦脸地望着弟弟。王奇睿看懂了他的眼神。哥哥在说,时间不多了。
这时,小花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冲到门口。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迅速把一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拧了一下,反锁上,然后使劲一掰,让它断在了里面。
“你在爪子!” 王奇骏冲上去一把推开她,焦急地检查起来。钥匙已经深深地断在了锁孔里,一时半会儿根本掏不出来。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完全困在地下室了。
“小花,你干了什么?” 贵妇满脸惊恐,压低了声音吼道。
小花躺在地上泣不成声:“夫人,我晓得鬼为啥子不杀你了,哪怕你拿了一把刀在手上。”
“为啥子你?” 贵妇又生气又好奇。
小花指着贵妇的肚子:“你肚皮头的娃儿,就是你的免死金牌!”
“你瞎说什么啊!” 贵妇气得直拍大腿。
王奇骏低头沉思了一下,幽幽地说:“先不要着急骂她,我觉得她说的可能有点道理。”
王奇睿也是又急又气:“有啥子道理哦,这下子我们全都出不去了!”
王奇骏说:“你们想想,手里拿武器的男人死了,手里拿武器的女人也死了,手里不拿武器的男人还是死了,然后,那鬼路过了却没有杀的是哪个?”
几个人齐刷刷地盯着贵妇:“孕妇。”
“不对啊,” 王奇睿说,“小花应该没有怀孕吧?鬼为啥子没有杀她?”
“可能因为她手无寸铁,又是女人?” 贵妇皱着眉头猜测道。
“可是小荣呢?她也是手无寸铁的女人啊!” 小花吼道。
“她当时在浇花,我们也不晓得她有没有操家伙啊。” 贵妇一摊手。
“不行,不保险!” 小花愤愤地说,“现在你们哪个都走不了,就把好人做到底吧。我也想要免死金牌!”
另外三个人面面相觑。小花指着兄弟俩说:“他俩啊!他俩让我怀孕啊,这样我就有免死金牌了!”
贵妇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了,哭笑不得地说:“小花啊,你是不是急糊涂了?我来分析给你听啊,我觉得那鬼不会伤害手无寸铁的女人,因为……”
“我说了,不!保!险!” 小花也顾不上主仆礼仪了,撒泼似的两脚狂踩地面,“我现在就要他们两个让我怀孕!”
兄弟俩还没开口,贵妇用手势阻止了他俩,正色道:“小花,你这样胡闹是没有用的。你生理期刚过,怀孕概率很低。而且,即使你……那个……唉,你今天晚上也只是得到一枚受精卵啊,你确定那鬼能看出来你肚子里有一枚受精卵?”
小花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看样子这两天的惊吓已经在这一刻越过了一个临界点,超出了她可以承受的范围。她也不管喊声是不是会招来“那鬼”,尖叫道:“我不管!我要免死金牌!我不管!我要免死金牌!”
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的王奇睿这时突然心一横,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小花:“哥,要不要宰了这个瓜婆娘,面对她把我们全都害死?”
小花见状,收起了撒泼的样子,改变了策略。她停止了喊叫,定了定神,伸手取下了脑后的皮筋,把一头长发都垂了下来,然后,她略一上前,含情脉脉地看着兄弟俩,开始解胸前的蜻蜓扣。
“小花,你的尊严呢?平时我和老夫人是怎么教你的?” 贵妇痛心疾首。
小花满不在乎地说:“对不起了夫人,生死攸关,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只见她那副年轻的肉体丰韵而白皙,一对高耸的梨形胸脯的顶端,各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粉白色小荷尖,两根浑圆雪白的大腿中间,稀疏的卷毛下面隐约可见一个大馒头,馒头中间一条细细的黑缝。
贵妇摇摇头,别过脸去。
如果换了是平时,这样一幅肉体摆在面前,哪怕只是闪现了一秒钟,都足以让王奇睿的男根充血,三天三夜都不会低头。然而今天,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王奇睿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一片发白,下面却毫无反应。他偷偷地瞥了一眼王奇骏,只见哥哥一手遮着眼睛,转身面向了墙壁。
小花可能是看出来王奇睿这边成功的可能性稍大,就扭动着腰肢往他这边一步步逼近。
“你不要过来!” 王奇睿举起了枪,慌乱中却险些掉到了地上。
小花停在屋中央:“小哥哥,你们很有可能活不过今晚了。看你们的打扮,也不是娶得起媳妇的人吧,难道不想在死前尝一尝女人的滋味吗?”
见王奇睿除了死死盯住自己的胸部,一动都不会动,她又转向王奇骏:“这位大哥,多少男人都馋我这副身子啊,你不想我吗?”
王奇骏摇摇头:“我……我有喜欢的人……”
“嗯……我明白了,是个好男人。” 小花折回来,往王奇睿这边走来,用软绵绵的胸死死贴住他褴褛得几乎裸露的胸膛,伸手一把抓住他的下面,像玩核桃一样揉弄起来。“那么你呢?你也有喜欢的人了吗?” 她轻轻地在王奇睿耳边说。
王奇睿慌了神,带着哭腔喊道:“哥,我要尿了……”
王奇骏斜眼看了他一眼:“你确定你不要?”
王奇睿哭丧着脸:“我不要!哥,救我!”
“要得嘛,” 说着,王奇骏两步跨到小花背后,用手枪把手在她后颈狠狠一拍。小花一声不吭地倒到了地上。
贵妇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不关事,死不到,最多昏迷两个小时就醒了。” 王奇骏一边说,一边和王奇睿一起帮小花穿衣服。给她套上衣的时候,王奇睿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小花颤巍巍的乳房,脸立刻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
穿好之后,王奇骏站起身,低头沉思了一阵,开口了:“夫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实不相瞒,我确实是有喜欢的人。她现在就在我家里,奄奄一息,如果今天晚上还不带东西回去给她吃,就肯定要死了。我们今天多有得罪,也是情非得已。如果只是我自己饿死,死不足惜,但是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我爱的人去死,还有我弟弟……” 说到这里,他哽咽了。
贵妇点点头:“嗯,我理解。我看得出来,你们不是坏人。小花吃这个亏,也是她自取其辱,不怪你们。你俩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也是性情中人,我敬佩二位。这样,你们先吃点东西,恢复体力。柜子下面有一些大背包,你们可以尽量装一些吃的,趁夜色赶回去。至于门锁,就用手枪打开吧。”
“枪声引来不干净的东西咋个办?”
“没有关系,” 贵妇摇摇头,“我觉得小花说得还是有道理的,那鬼不杀孕妇。而且我的判断是,它也不杀手无寸铁的女人,所以即使铁门大开,我也性命无忧。倒是你们两个……”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
“我们两个自会杀出一条血路!” 王奇骏咬牙切齿地说。王奇睿也坚毅地点了点头。
兄弟俩开始在架子上拿吃的东西。王奇睿拿起一袋饼干就开始咬。王奇骏则随意地撕开了一个全是日文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块方方的巴掌大的饼一样的东西。“这是啥子哦,” 王奇骏咬了一口,“好干啊,脆倒是很脆。”
贵妇露出了难得的会心微笑:“这叫方便面。”
“这是面?” 王奇骏满脸狐疑,“你骗我。”
“真的,这面不是这样吃的,需要先用开水泡五分钟,就是面条了。”
“这么神奇?不用煮?” 王奇骏瞪大了眼睛。
“你非要煮也可以。这种面是这两年才发明出来的,日本科技。”
“呸!居然是鬼子的东西!”
“呵呵,我这里面全都是帝国主义的货,美国的,英国的,日本的,澳大利亚的……有本事就不要吃。”
“有老大哥的东西没得?”
“苏联?没有。”
王奇骏面露难色。王奇睿扯了扯他的衣角:“救小媚要紧……”
王奇骏长叹一声:“唉,好嘛,就当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 说着,他在架子最下面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拽出来一个一人高、一人粗的绿色帆布背包。
“这本来是装RPG的袋子,有背带,装食物最合适了。”
“啊屁鸡是啥子?”
“Rocket Propelled Grenade, 火箭榴弹发射器。”
“懂球不起。”
贵妇优雅地一笑:“不需要懂,只需要知道这个袋子很能装,也很结实就行了。而且……” 她顿了顿,“我的建议是不要装米和面。”
“为啥子呢?” 王奇骏明显已经很信任这个怀孕的女人,他停下了手里把一袋面粉往包里装的动作。
“你们的目的是度过难关对不对?那就不要带米面这种普通的粮食了,又重,体积又大,又吃不了多长时间。要带就带体积小,又高卡路里,而且还能储藏很长时间的东西,比如午餐肉、压缩饼干、肉罐头之类的。”
“啥子安?高卡……卡啥子?” 兄弟俩更加云里雾里了。
“就是高热量的意思。就这么跟你们说吧,这一斤压缩饼干,相当于十斤面粉的作用,一顿只需要咬一小口,然后拼命灌水就饱了。这玩意儿还不能吃多了,吃多了再喝水,会撑破肚皮。”
“你不是骗我的?”
“不骗你们,你们是好人。这些都是世界大战时候美军、英军的军粮,行军打仗的东西,就靠吃这个东西打败了纳粹和鬼子。你觉得呢?”
王奇骏略一沉吟:“听夫人的。” 他把已经装好的大米和面粉拿出来,一股脑地装上了压缩饼干。包里还有很多空位,贵妇说:“再装一些午餐肉吧,还有日本的肉罐头,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
“口味这种事,不敢想。都是为了活命。” 王奇骏说,“夫人,我们兄弟二人在此拜谢了!” 兄弟俩齐齐地给贵妇鞠了一个躬。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满满当当地陈列着的,就是全世界——全世界的各种口粮,仿佛是遵从了某种天意,从四面八方聚拢了过来,来到这栋小洋楼,挤满了
这间小屋子,给兄弟二人、他们父母,更是给小媚,带来了生的希望。
贵妇看了看表:“现在天还没黑,再等几个小时出发吧。你们这包东西,路上要是碰见了别人也是保不住。”
晚上六点半,贵妇示意王奇骏,时间到了。王奇骏点点头,拍了拍熟睡的王奇睿,后者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
小花早已苏醒,这会儿正羞愧难当地坐在贵妇旁边的地板上,头轻轻靠着贵妇的大腿。贵妇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示意她捂住耳朵。
兄弟二人再次向贵妇作了个揖,王奇骏把沉重的背包背在背上。贵妇是对的,如果这一包东西是米和面,他注定站都站不起来。现在装的是一堆压缩饼干和罐头,还勉强可以挪动步子。他把枪口抵到门锁上,连开数枪,斗室里一时震耳欲聋,弥漫着呛鼻的火药味。门锁果然弹开了,兄弟俩最后一次拜谢了贵妇,一前一后冲出了门。
外面天还没有全黑,血红的太阳刚刚沉入西山头,把山顶上方的云层染成了刺眼的红黄相间的颜色。公馆周围,参天大树的树影挡住了落日余晖,就像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一般。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翅膀的扑腾,紧接着几声乌鸦的呱呱叫。
兄弟二人小心地跨过院子里已经发臭的残肢和断躯,跨出院门,开始没命地往山下奔去。整整一背包的罐头之类随着王奇骏的脚步而咣当作响,王奇睿跟在哥哥后面,用手抬着背包上的袋子,为他减轻重量。两人跑出去没多远,只听身后的远处一声呼啸。王奇骏回头一看:“不好!” 起身一跃,用力推开了王奇睿。他的大腿上却突然出现了一条三指深的裂缝,鲜血喷涌而出,疼得他惨叫起来,倒在地上。
王奇睿被他哥推了个狗吃屎,抬头看时,看见一个汤碗大小的金属圆盘深深地扎进了一棵一人抱不过来的树干里。再一看,那圆盘好像是个活物一样,竟然自己抖动两下,摆脱了树干,笔直地又往回飞去。
王奇睿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是他心里很清楚,第二波攻击即将到来。
他转身爬到哥哥身边,试图按住他的伤口,却反而让王奇骏惨叫得更加凄厉,无法阻止鲜血汩汩地涌出。这几乎是深可见骨的割伤,完全切断了王奇骏的股四头肌,也彻底断送了他的行动力。
“我来背东西!你快点站起来!一起跑!” 王奇睿把背包从哥哥身上取下来,奋力背到自己身上,然后弯下腰去拉他起来。
王奇骏扶着弟弟和一棵树干,勉强单脚站起身来。
“走得动不?” 王奇睿焦急地问。
王奇骏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那咋个办呢?!” 王奇睿绝望地喊道。
王奇骏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老弟啊,老汉儿是对的,我们的祖训,一定要传下去。” 说罢,他一把推开满脸惊恐的王奇睿。“你快点走,不要让我白死了。”
“不行,要死死在一起!” 王奇睿嚎啕大哭。
“你不能死,你是有使命的。” 王奇骏的脸上写满了安详。他拔出手枪,拉了一下枪栓。“帮我照顾好小媚。” 说罢,举枪瞄准公馆的方向,不再理他。
王奇睿明白,哥哥是对的。他把巨大的悲愤强压在心底,双手一拉背带,不要命地往山下滑去,直到五十米开外处,一棵树挡住了他,令他暂时停止了滑动。山上传来手枪连发的声音,只开了三枪,便悄无声息。接下来,他就听见了哥哥撕心裂肺的惨叫。
王奇睿心如刀绞,连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巨大的人影,正在从弯腰的姿态站起。在公馆围墙上的灯光照耀下,他看见那个人影几乎跟两米多高的围墙齐高,黑衣黑甲,头上似乎扎着无数个辫子。当它举起比王奇睿大腿还粗的胳膊时,手中多出来一个鞭状物,鞭子的最顶端,是
一颗骷髅头。它把这颗还连着完整脊柱的头颅举到空中,仰天长啸。
这是王奇睿这辈子听过的最巨大的声音,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比县城里的防空警报更加嘹亮,在山谷中久久回荡,惊得山中万虫鸣叫戛然而止。这声怒吼,在王奇睿八十多年的人生里,反复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甚至在白天清醒的时候,也会偶然心惊,仿佛那声音又回荡在了耳边。
他抱紧了帆布大包,两眼一闭,继续往山下滚去。
7
王奇睿讲罢,狠狠地抽了一口叶子烟,浑浊的双眼悠悠地望着远方。
王思良久久说不出话来,也点燃了一根香烟,默默地陪在父亲旁边。
过了几分钟,王思良低沉地问:“所以,那天晚上那些守军严阵以待,其实根本不是为了防你们。”
“对头。” 王奇睿磕了磕烟枪。
“而是为了防守更加可怕的东西。”
“对头。”
“而且还没有防住,最后全军覆没了。”
“是的。”
“那个贵妇还活起没有?”
“不晓得,我再也没有去过缙云山,也没有听说到底哪个首长死了,也没有听说有人在山上生了娃儿啥子的。这些事情,都保密得很,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肯定啥子都不晓得。” 王奇睿幽幽地说。
想起来自己一家人曾经多次去缙云山风景区踏青,王思良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又点燃了一根烟,默默地绕到老屋后面,穿过那从竹林,在一座坟前伫立着,盯着墓碑,眼泪流了下来。
墓碑上写着,“慈母胡小媚之墓”。
父亲不愿意搬迁,宁愿在立交桥下面死守,守护的哪里是这老屋啊,明明是为了守护母亲,以及当年对哥哥的一个庄严承诺。
这是真正的至死不渝。
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王思良哽咽了几下,深深地吐了几口气,擦了擦眼泪,拿起手机一看,是张晨阳的消息。上一条消息是上午的“已办妥,请放心。” 最新这一条是:“冀川失踪了,放学路过菜市场,然后就人间蒸发了。陈娟姐疯了一样。现在天网中心正在全力搜寻。”
妈卖批,真是多事之秋啊。他迅速地回复了消息:“马上停止巡逻科所有人员的一切工作,把这件事当成重中之重,走访调查菜市场周边,务必尽快找回冀川。” 发完,他给周序打了个电话。
“喂,是我。我们所里刑警的娃儿,找得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显得很疲惫:“唉,你都晓得了哇?我今天为了这个事情,班都没有下,昨天夜班到现在,一天一夜没睡觉了。你说,咋个恁怪呢?明明看见他走进那个旮旮,就再也没看见他走出来!怪啊怪!”
王思良心里咯噔一下。他隐约觉得这事哪里不对。“老同学,我感谢你。你一把年纪了,还是休息一下嘛。喊你手下的娃儿些扩大一下搜索范围,必要的话回溯整个市区。”
“嗯,过一会儿我是要回去睡了。你放心,我会给下一班办好交接的,我们都在全力以赴。”
挂上电话,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回到了院子里。“老汉儿,那么,我们家的祖训到底是啥子呢?”
王奇睿抬头看了看儿子,眯着眼笑了,用手点了点脑袋:“你啊,终于开窍了?你的唯物主义呢?”
王思良有点不好意思:“老汉儿啊,你就不要开我的玩笑了嘛。”
“进来嘛。”
王思良跟了进去。屋子里完全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那种黑,一块灰斑都没有的那种黑。“电灯呢?” 王思良问。
“没得电得。”
“啥子安?村里把你的电停了?这些狗曰的,我要去跟他们理论理论。”
“不用了,即使有灯,我也啥子都看不清楚,跟没灯没得啥子区别的。这屋子里的东西,我了如指掌,眼睛长在心里面的!”
果不其然,王思良只听见黑暗中传来柜子打开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声之后,又听见柜子关闭的声音。“走嘛,我们出去看。” 王奇睿说。
两人来到了院子里。这是一本比A4纸大一点的线装本,翻开一看,纸张已经泛黄,却一点都没有卷边。里面手写记录了密密麻麻的王家族谱,生、配、子、卒、婚等名字年月,记录得清清楚楚,厚厚的一本。
“你晓得不,这本家谱,是从南宋末年传下来的,中间没有断过。” 王奇睿有些得意地说。
“南宋?保存的那么好?” 王思良觉得不太可信。
“这肯定不是最开先那一本撒,中间重抄过无数次的。”
“这还差不多。”
“你晓得钓鱼城之战撒?” 王奇睿问。
王思良笑了:“我身为合川人,咋个会不晓得?简直倒背如流。”
“唔,你当然晓得,但是我还是要说。当年蒙古大汗蒙哥,带领十万蒙古大军,想要一举拿下四川,再顺长江而下,直取临安府,没想到,在这钓鱼城,折戟沉沙,一命呜呼。你晓得为啥子不?”
王思良略一沉吟:“晓得,蒙哥为了探视军情,登高望远,却被钓鱼城中飞石所伤,因为七月间天气炎热,伤口感染,不多日就死了。”
王奇睿摇摇头:“非也。你想想,蒙古大汗是啥子人?会在守城武器射程内登高探视?他是瓜的?”
王思良头一歪:“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老汉儿,你觉得他是咋个死的呢?”
王奇睿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是我们的祖上,钓鱼城守将王坚,使用剥皮金刚的神器,一炮斩蒙。”
“……剥皮金刚的武器?” 王思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吃了一惊。
“对头。”
“那么为啥子史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呢?”
“因为当时官府有令,史书不得记载此事,还有史官因为偷偷记录,一家老小全部斩首的。”
“那么,为啥子我们家能传下来呢?” 王思良觉得老爸在讲神话故事。
“思良啊,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到我。我刚刚已经讲了我的经历了,你自己也亲身经历了,是真的有剥皮金刚,这个你承认撒?”
“其实我还是将信将疑。” 王思良不想骗父亲。
“哎呀,你这个榆木脑壳!” 王奇睿急了,他颤巍巍地跑进屋去,拿出一支铅笔和一个本子,丢给王思良。“准备写字!”
“写啥子字?” 王思良疑惑地问。
王奇睿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把族谱翻到第一页,指着一排人名说:“抄下来。”
王思良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想当面违抗父亲,只得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抄写下来。“然后呢?”
“抄这个。” 王奇睿翻了两页。王思良照办了。还好父亲并没有让自己全都抄一遍,只是记下了每一代人的嫡系男丁。写满整整一页之后,看上去是这个样子:
王宝天 王宝地 王宝勋 王宝剑
王祐乾 王祐坤 王祐社 王祐稷
王围青 王围江
王城国 王城固 王城帆
王缙符 王缙丹 王缙群 王缙泽 王缙泉
王云山 王云河
王天笑 王天明 王天择
王兵贵 王兵富
王一丁 王一全 王一鲲
王炮德 王炮悯
王斩蛇 王斩水 王斩草 王斩豹
王蒙榭
王江满 王江南 王江阳
王安水 王安石 王安丰 王安康
王川流 王川黔 王川东 王川西 王川北
王陷鑫 王陷犇
王神仙 王神吕 王神斌
王臂和 王臂磊 王臂筌
王铁人 王铁汉
王泸生 王泸畔 王泸常
王金福 王金禄
王刚言 王刚才 王刚厚
王寻诗 王寻句 王寻妙 王寻欢
王器重 王器才 王器美 王器瑶
王千喜 王千庆
王古木 王古道 王古今
王奇骏 王奇睿
王思德 王思贤 王思良
“然后呢?” 王思良问。
王奇睿用红笔把每个人中间的那个字圈了起来:“再抄一遍。”
王思良又照办了,可是当他回过头去读他自己刚抄出来的那一行字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那句话说的是:
宝祐围城缙云天兵一炮斩蒙江安川陷神臂铁泸金刚寻器千古奇思
“……这是一句话?” 王思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头,” 王奇睿得意地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因为史官斩全家,所以王坚的儿子就把这个故事用祖训的方式口口相传,并且隐藏在我们王家的家谱里面,这个故事才没有失传。本来宋元过后,早已没有禁令,我们的先人们啊,还是把对外保密的这个告诫,踏踏实实地做到了。如果你继续回避我,不让我谈这件事情,我们家的祖训就算是失传了,我对不起我老汉儿,也对不起奇骏啊。”
王思良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反复地读着这句话,却总觉得有些地方有点晦涩。王奇睿看出了他的疑惑,笑呵呵地呷了一口苦丁茶,慢慢解释道:“这个故事,只有我稍微讲一下,你才懂得起。这样子的,南宋宝祐年间,蒙古大军围城,我们的祖上王坚王将军在缙云山上找到一柄天神的兵器,一炮斩杀了大汗蒙哥,后来江安川,也就是你们江阳城中,剥皮金刚为了寻找神器,杀人无数,为了保全,江安川府弃城而出,携百姓退守神臂城,屹立不倒,谓之铁江阳。从那以后,剥皮金刚游荡数百年,就是为了找到他的神器,如果找不到的话,哪怕再过一千年,他也会一直寻找下去呢。”
“……这都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故事?” 王思良觉得后背一阵发麻。这个故事居然不是父亲编出来的,而是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家谱不是父亲杜撰的,不会说谎。而且,父亲口中的这个剥皮金刚,果然跟江阳市有渊源。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自己是断然没法与之抗衡的。现如今,北城派出所的人们,明显已经跟这个神秘的存在有了纠葛。他又想起了冀川的失踪。难道周序和张朝阳口中那么玄乎其玄的失踪方式,也跟这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有关?他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对头,口口相传,以家谱藏字的方式作为佐证,三十代了啊,宋朝传到现在啊。思良啊,你一定要跟王升讲这个故事,祖训不能断啊。”
看着王奇睿恳切的眼神,王思良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他点了点头。王奇睿的眼睛里流露出释然的神情,咧嘴笑得像个孩童一样。
然而,在王思良心里,根本就没有打算跟王升提起此事。
我的家族背负这个重担已经够久的了,他想,就让它在我这一代做个了断吧。他暗暗下了决心。
“老汉儿,是不是没吃中午饭,要不要我带你去城头吃顿好的?”
王奇睿张开嘴,指指里面所剩无几的黑牙:“算了嘛,我没那个口福。我现在吃得少,每天晚上喝点稀饭就够了。要吃你自己去吃嘛,我懒得到处走。” 说罢,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你走嘛,我要去跟你妈说说话。”
王思良点点头:“要得嘛老汉儿,你自己一个人要好生点哈。”
“你走嘛,你走嘛。” 王奇睿有点不耐烦。
王思良沿着小马路走回车子里,一路上,他几次回头,眼看见父亲晃晃悠悠地消失在竹林里。他叹了一口气,发动了车子,直奔钓鱼山而去。
8
到达钓鱼城遗址公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大门口售票处的工作人员正在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吃西瓜吹电扇。这个时节本不是旅游旺季,钓鱼城也不是什么热门景区。清闲了一天的售票员看见这个时候竟然还有游客来访,一边埋头往垃圾篓里吐西瓜子,一边惊讶地抬起慵懒的眼睛往窗口外面张望。
“一个,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王思良打开微信。
售票员火速地啃掉了最后一点瓜肉,飞快地扯了几张纸巾,一边坐到售票台上说:“师傅,现在都四点半了,我们五点半关门,上山也耍不到好久了,你住得远不远嘛?再不然明天再来?”
王思良说:“我明天没时间。”
“哎呀,这山上爬一个来回就要两个多小时,还有那么多古迹可以参观,随随便便耍个大半天没得问题得,何必那么赶呢。”
“我不是来耍的,我是来工作的。” 王思良掏出了警官证。
售票员见状,愣了一下:“山上出事了?”
“没有,你放心,跟景区一点关系都没得。但是我现在一定要上去看一下。”
售票员略一思索:“要得嘛,你进去嘛,门票就算了。”
“那咋个要得呢,该咋个就咋个。” 王思良把手机伸进了窗口。
“真的不用了,” 售票员摆摆手,“你们警察那么辛苦的,我们办个招待是应该的。反正现在也没得人来耍的,你慢慢逛就是。”
“那就谢谢了,” 王思良对着窗口里面报以感激的微笑,收回了手机,正要关闭二维码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来电人显示是“陈娟”。他迅速地接起了电话,立刻说道:“娟儿啊,我听说了,哎,发生这种事……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我已经安排了巡逻科的警力,对菜市场事发地的小商贩和住户进行调查走访,同时要求天网中心反复研究监控录像,层层扩大排查范围,争取发现蛛丝马迹。你呢,先放宽心,啊,休息一下。今天下午我放你半天假。”
王思良听见陈娟苦笑了一声:“谢谢王叔叔,你知道的,对我来说,放假不放假都一样,我是有家不能回。”
唉,确实,两口子正分居呢,王思良想,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丢,对于陈娟来真是晴天霹雳,难上加难。本来两口子不和已久,鸡飞狗跳的日子过了快一年了,终于走到了离婚冷静期的流程。虽然离婚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如果能结束这种战火纷飞的日子,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还听说陈娟是净身出户,放弃一切共同财产,看样子想买新的房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王思良已经想好了,而且已经征得了老婆的同意。等陈娟一离婚,就别让她自己在外面租房了,让她搬到王升的房间里去住,反正王升几年也不会回一趟江阳。另外,两口子还打算正式收陈娟当干女儿,以弥补王升长期缺失的子女角色。自己还有两年就退休了,无所谓什么下属不下属的了。两周前两口子跟陈娟提议这些的时候,陈娟对拜干爹干妈的事一口答应,还感动得差点当场掉泪,却对搬到王所长家住的事万般推辞,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天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口子也没有勉强她,准备顺其自然。
至于卢济这个人,王思良跟他打的交道也挺多,觉得小伙子人其实不错,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的,听说教学上功夫也很扎实。说不上是完美男人,也没觉得有什么致命缺点。冀川也都那么大了。为啥子陈娟突然不想好好过日子了呢,真是费解。
“卢济呢?他一定也快要疯了吧?” 自从两人分居之后,王思良也没有主动跟卢济联系过。他不想掺和他们之间的事。
陈娟说:“哦,卢济,我都不想说他了。”
王思良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再让陈娟介入了,比起受害者的身份,凶手的身份才是更加关键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王思良认为此时自己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他对陈娟说:“我给你安排的工作,可以先放一放,你先不要管了。”
“说到那件事,我有一些进展……你在哪里?”
居然有进展,真是没白疼这幺闺儿。然而,她不能再继续了。王思良想到这里,恳切地说:“我不在城里,有点急事要处理,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你先休息吧,等我回来之后当面说。冀川的事,先让同志们去忙,你现在也啥子都做不了。”
“是啊,我什么都做不了……死胡同了……” 陈娟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王思良本来想再安慰几句,话筒里已经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好吧,如果她真的想哭,那就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好。
王思良把手机揣回裤兜,往山上走去。
钓鱼城遗址公园不大,来回需要两个小时,那是售票员夸大其词了。然而,如果是一个登高怀古的骚人墨客,信步于这几百级石阶,来回于这数十处古迹,一一辨认石壁上据说是古人手迹的刻字,那还真的需要大半天的时间。
按照官方说法,1251年,成吉思汗之孙蒙哥继承汗位。雄心勃勃的蒙哥大汗,决心建树功业,大举攻宋。蒙哥亲率十万大军经关中进攻四川,企图攻取重庆,东下夔门,再顺流东下,直捣临安,灭亡南宋。
南宋宝祐六年(1258年),蒙哥大汗挟西征欧亚非四十余国的威势,分兵三路伐宋。蒙哥亲率的一路军马进犯四川,于次年二月兵临潼川府路合州钓鱼城(今重庆合川钓鱼城)。蒙哥铁骑东征西讨,所向披靡,然而在钓鱼城主将王坚与副将张珏的顽强抗击下,久攻不下,一筹莫展。七月,蒙哥在脑顶坪被城上火炮击伤,后逝于金剑山温汤峡(今重庆北碚北温泉)。
蒙哥之死是蒙古国大规模征战走向结束的转折点,也是大的蒙古政权从统一走向分裂的转折点。蒙哥一死,世界各地摧城拔寨的蒙古大军征伐的脚步戛然而止,蒙哥的子孙们争先恐后地班师回朝,争夺汗位。经过内部纷争,由成吉思汗及其后继者们建立的统一的蒙古政权已四分五裂,横跨欧亚的大蒙古国也停止了扩张。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钓鱼城之战的作用已超出了中国范围,对世界历史也产生了深远而重大的影响。
根据父亲的说法,他们王家的祖上,钓鱼城守将王坚,在缙云山中偶然取得了神秘的天神或者说“剥皮金刚”的武器,凭借其超远的射程和精准度,令自以为安全的蒙哥一命呜呼。在接下来的七八多年的时间里,这个天神一直都在寻找丢失的武器。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当时的官府血腥地处置了试图记录这一事件的史官,如果不是王坚的后人用家谱藏字的方式偷偷传了下来,这一段有点像神话故事的史实,早就淹没在历史的汪洋大海中了。
王思良站在护国门边,头顶是“全蜀关键”四个大字。他居高临江,俯视古城,陷入了沉思。有几件事,他整个下午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首先最关键的问题,就是王家的祖训到底是不是后人杜撰?父亲讲述的故事到底真实性几何?蒙哥的死因,正史上和祖训里说的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大相径庭。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的?第二,假设祖训是正确的,王坚确实取得了一把来自天庭的神兵,并且用来斩杀了蒙哥。如果这把武器这么厉害,为什么只使用了一次就再无战果,销声匿迹了?如果用它来冲锋陷阵,无异于一名当代的机枪兵穿越到了七百多年前以冷兵器为主的时代,那是开挂一样的存在啊。就算凭借它光复中原有困难,把它架到襄阳城头,那就是万夫莫开啊,大宋也不至于覆灭,中华文明也不至于发生断层,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不会被蒙古人这一锅开水烫死,现在的世界格局会完全不一样。第三,王坚是钓鱼城的守将,理应坚守城池,不能擅离职守。为什么祖训中叙事的地点突然转到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江安川,也就是今天的江阳市?江安川跟钓鱼城之战之间有什么联系?还有江安川城外,今两江县境内的神臂城,也是一个类似于钓鱼城的防御堡垒,是山城防御体系中的一环。然而,祖训中为什么也是没来头地就提到了神臂城?它和钓鱼城之战,以及和天神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王思良觉得这些点之间的留白实在太多,没有办法画出一幅完整的云图。他低下头,揉了揉因为一直盯着阳光下晃眼的江水而有些疲惫的眼睛。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有节奏的“嘎叽嘎叽”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位挑着箩筐的赤脚老农正从这里路过。箩筐里装满了蔬菜,看样子是刚刚去收菜回来。他留着一头灰白的圆寸,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就好似光滑的树皮一般,蓝灰色的中山装在胸前敞开了几个扣子,露出被汗水打湿得锃亮的胸膛。一见王思良回头看他,也抬起头露出了憨厚的微笑。
“老乡,” 王思良招了招手,“你住在这山上?”
“差不多,在范家堰那边。” 老农指了指山坳里。
“哦,这里是景区了撒,还有人住?”
“当然有人住,几百年都住在这里,不住这里住哪里嘛。” 老农笑了笑,停下脚步,放下了箩筐。看样子他对于有个聊天的人也感到很高兴。
“你们一直都在这里干活路?” 王思良问,递上一根烟,给老农点上。
老农谢过了王思良,吧嗒吧嗒吸了两口,顺势就往台阶上一坐,惬意地吐了几团烟雾:“我年轻的时候进城当过几年棒棒,后头觉得还是不安逸,还是回来种菜来了。”
“棒棒?在重庆哇?”
“是噻。”
“这山上确实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又清静。大城市里面,嗨呀,闹麻了,我都想搬到乡坝头住了。” 王思良若有所思地说。
“清静?呵呵呵。” 老农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咋个?不清静吗?” 王思良不解。
老农眯起眼,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嘴里不停地吐着烟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决定要跟王思良聊下去,抬起头问:“看老弟这打扮,是城里人撒?这里是古战场,你晓得撒?”
“我也是合川人,当然晓得。钓鱼城之战,每个合川人都晓得。”
“对头对头,” 老农指了指脚下,“其他的我不说,就说这护国门口,当年打蒙古鞑子的时候,你晓得有好多人死在这里不?”
“哦,具体的数字我没研究过……成千上万?” 王思良做了一个粗略的估计。
“呵呵呵,差不多,成千上万…… 你晓得撒,这一个地方啊,如果死的人多了,阴气就重,这阴气一重啊,只要太阳光射不到,不干不净的东西就全都钻出来了。所以说啊,你最好趁太阳还没落山,赶快点出景区。”
王思良觉得后脊骨一凉:“不干不净的东西?”
“对头,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啊,半夜如果睡不着觉,就会听见山上哗啦哗啦的,就像是千军万马的声音。” 老农神秘地说。
王思良笑了:“哗啦哗啦的?那是风吹树子的声音哦。”
“不是的,” 老农摆了摆手,“还有兵器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错不了。”
“叮叮当当?你豁我哦?” 王思良一惊。
“不豁你,你到处问一下嘛,这钓鱼山上的几十户人家都要跟你这样子说。”
王思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每天晚上都是?”
“不是的,不是每天晚上。” 老农脸上又爬上了神秘的表情,“只有有些年生才有,有些年生又没得。有的那些年生,也不是每个季节都有,只有天气最热的时候才有。”
“天气最热的时候……七八月份?”
“一般是七月间,其中有几天,过了就没得了。嗯……七月又快要到了。”
七月……蒙哥殒命就是在七月…… 王思良连忙问:“还有其他啥子异常现象没得?比如,会不会看到啥子影子之类的东西?”
这下轮到老农愣住了。他又眯起眼打量起王思良来:“……对头,有一段时间,经常有小娃儿莫名其妙的哭,然后就跟大人说看到鬼了。大人跑去看的时候呢,又啥子都没得。这个时候,我们就只好在原地烧点香,拜一拜,鬼就不出来了。”
“再也没有出来过?”
老农悠悠地说:“也不是,时不时还是要出来。那鬼啊,有些年生呢,还会杀牛杀羊,也不多杀,一年就杀一头,杀了呢,也不吃,也不拖起走……”
“就倒挂起?” 王思良打断了他。
老农脸上掠过一丝惊恐的表情。他把烟屁股一砸,抬起扁担就要走。
“老乡?” 王思良诧异了。
老农急急地走出去几步,又扭过头来,疑惑地问:“我们遇到这种事,怕得罪神灵,从来没有跟村委反映过,都是自己烧香。你是咋个晓得的呢?”
没得王思良开口——事实上王思良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老农就有扭过头去,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有意对着王思良吆喝着:“七月间要到了~太阳要下山了~娃儿要哭了~看好自家的牛羊哟~”
王思良在阳光下打了个寒颤。抬手一看,五点钟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了山,驱车来到合川城区,找了一间旅店住下了。
大半个晚上,王思良都辗转反侧,横竖都睡不着觉。有人从门缝下面塞进来两张小卡片。王思良想象着自己扮猪吃老虎,在对方正要宽衣解带之际亮出警官证的情景,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不过,他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是别人的辖区,自己用不着多此一举,多管闲事。他的思绪又来到了下午碰见的那个诡异的老农那里,脸上的微笑又逐渐僵硬起来。
七月间要到了~太阳要下山了~娃儿要哭了~看好自家的牛羊哟~
老农那似唱非唱的吆喝声又在耳边回响。为什么自己随口一说的“就倒挂起?” 会让老农如此慌神呢?本来详谈甚欢,一听这话就拔腿就跑。难道是自己说对了?难道是这钓鱼山上的农家也世世代代守护着某种不可与外人言说的秘密,就像自己老王家那样?
他其实很想再次走访钓鱼山,转念一想,那老农故弄玄虚的样子,自己恐怕也从别人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了。
在父亲的故事里,除了自己老家,一个关键的地点就是缙云山了。按照父亲的说法,缙云山是当年王坚发现天神兵器的地方,也是大伯和父亲拼死窃回一家人的救命粮的所在。王思良这辈子一共去过缙云山景区游玩过不下五六次,自认为对那里是比较熟悉的了。景区内倒是有两三处如雷贯耳的显赫人物的旧居,却没有一处是符合父亲故事里的描述的:三层的西式小别墅,院内有凉亭阁榭、参天松柏,周围是两米多高的围墙,仅有一处大门可供出入。
是因为这个公馆并不存在,他们在缙云山公馆的经历只是父亲为了佐证祖训的真实性而杜撰出来的科幻故事吗?似乎不太可能。他对父亲还是了解的,为人一向正直诚恳,应该不会就为了跟小儿子吹牛就拿自己亲哥哥的死来编故事。如果早几年,他还可以侧面向母亲求证,是不是有一天她快要饿死的时候,被王家兄弟俩带回家,一天之后只有弟弟回来,并且带回了一些奇奇怪怪却很管饱的食物?然而母亲已经去世了,几乎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佐证父亲故事真实性的人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又勾起了王思良对母亲的思念。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提起过大伯这个人。她言语不多,只是个老老实实的农妇,对父亲是巴心巴肝的好,生活起居照顾得井井有条。真不知道母亲去世之后这几年,父亲的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
假设父亲的故事是真实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在如此惨烈的事件发生之后,当局是断然不会留下这栋建筑的,应该是已经拆毁了,并且永久性地封锁了消息。那个贵妇和她的女仆,如果最终活了下来,合理的做法应该也是尽可能地忘却,而不是逢人便讲这个恐怖而悲伤的经历。那两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不出意料的话,应该也是和其他无数没有留下记录的大事小事一样,只在历史的汪洋大海中掀起一朵小浪花,便永久地消失在了一浪接过一浪的翻涌当中了。
不管怎样,缙云山还是应该立刻再去一趟的。王思良自己也说不清这个想法有什么意义,心里却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驱使他一样,让他的内心躁动不安,仿佛不去的话就永远不得安宁一样。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去!
迷迷糊糊中,王思良终于沉沉地睡去。
9
翌日早上五点多,王思良胡乱吃了早饭,便驱车直奔缙云山风景区。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到达了缙云山售票处。这天是个工作日,又是刚到早上七点,景区大门口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王思良买了票,进了山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地,也就跟着直觉走,直奔山顶而去。
此时,山间的晨雾还没有散去,在漫山遍野的翠绿中轻轻地游走。早起的鸟儿在林间歌唱,细听时,池塘里的蛙声也是不绝于耳。时而陡峭、时而平缓的登山步道上,始终呈现出绿色的青苔印迹,这种无处不在的青苔痕迹是所有的西南山间步道的一个共同的特征。步道两边,丛林茂密,薄雾在树林里飘渺。石壁陡峭,有时还能看见年代不明的石刻题字。山回路转,时而可以听见潺潺的山泉水声。王思良还从来没有这么早就一个人逛过什么风景区,空无一人的山林令他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仿佛自己并不是一名寻求解答心中困惑的派出所所长,而是一名战火纷飞的年代里的将军,在战局偶有偃旗息鼓之际,偷得浮生半日闲,来到这青山云深处饮茶烧香。王思良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晨的清新空气,顿觉身体又轻快了几分,拾级而上,步子也更加矫健起来。
走走停停不出一个小时,王思良就来到了父亲口中故事的发生地玉尖峰。果不其然,他的记忆没有错,这里并没有什么三层西式小别墅。难道是父亲记错了地点?那天晚上他们到达这里的时候是半夜,仅有星光照耀,而且还空着肚子爬行了两个多小时才发现那个公馆,是如何判断出这里的具体地名的呢?
王思良皱了皱眉,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花草树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里山势陡峭,丛林茂密,别说公馆了,就连残垣断壁的痕迹都没有。他以步道为中心,在这林子里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似乎是想要寻找曾经存在过一栋建筑的证据。然而,除了地上已经被游人的脚步磨得平平整整的石板路,还有四处丛生的杂草,就连半块残砖破瓦都没有找到。这座公馆,就像父亲的故事一样,虚无缥缈,不可寻迹。
而且,这玉尖峰附近地势崎岖,连平地都很少,哪里像是曾经有一座公馆的样子。
半个多小时的搜寻之后,王思良终于放弃了。他感到有些疲惫,就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擦了擦汗。有些犯烟瘾,然而在这丛林当中打火点烟,是王思良的良心所不允许的。他有些烦躁地又站了起来,喝了几口水,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这林子里打转。
嗯,我在想啥子哦,啥子祖训,啥子剥皮金刚,啥子天赐神兵,咋个可能嘛,这是一个唯物主义的世界……鬼啊神啊金刚啊,都是骗人的。老汉儿是骗我的。他那个一辈子的农民,整个人生乏善可陈,编出这个故事来,可能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弥补他缺失的天伦之乐吧。我在江阳忙着当所长,王升在深圳安家立业,父亲眼中的王家独苗苗,在他的生活中确实是失位的。父亲一生务农,没有什么别的事做,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构筑这个故事,编得有声有色,又有啥奇怪的呢。
想到这里,王思良苦笑了一下,自嘲地摇了摇头。他知道监控不会撒谎,他看见的事情的确发生了。受害人的确是腾空而起了,又确实是有一具无皮尸体从天而降了。然而,也许自己潜意识里受到父亲小时候讲的故事的影响,蒙蔽了自己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应有的理性,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思路引到了错误的方向上。他应该多从犯罪分子是如何蒙蔽过监控镜头实施犯罪行为的方向入手,而不是一开始就在心里蒙上一层玄学的色彩。这个时候,他甚至有些后悔草草地就处理掉了死者的尸体。即使现在就联系老赵,带他去把死者挖出来,那应该也已经失去了刑侦学意义上的大部分价值。
王思良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飞快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懊恼自己这一天多以来竟然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就听父亲讲了个可笑的故事,还在这么忙的时候连续跑了两个风景区,要是下属知道了,该怎么看自己?
说曹操,曹操到。王思良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是李晓伟。
“喂,是我。”
“王所长?你在哪里?方便说话不?” 李晓伟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
“我在……我在重庆这边,家里有点事情。” 王思良决定不编造太假的理由了。“你啥子事嘛?”
“哦,是这样的,刚刚有一对母子来报案,说他们家男人失踪了。我了解了一下情况,他们家住东门口,就是昨天凌晨那件事发生的地点旁边。而且哈,报案人还说他家男人前天晚上一晚上没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了。”
“嗯,然后呢?” 王思良觉得背后吹过一阵凉风。
“我想了一下,各个方面都符合,很有可能就是受害人家属。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报案之后,他们就走了?没有说其他的?”
“哦,还有。” 李晓伟压低了声音,“报案的女人说,他老公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提到过要去见那个人……说是要帮那个人做事。”
“那个人?” 王思良眉头一皱。
“对……那个人,就是你晓得的那个人,你不要我们讲出来的那个人……”
王思良只觉得腮帮子一阵发紧。这下子复杂了。假如报案的人就是死者家属,而死者死前几个小时还去见了肖秘书……这几件事情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他觉得既困惑又恐惧,仿佛看见了一张巨大的黑布往他身上盖了过来。
听王所长没有说话,李晓伟就接着问:“王所长,我要不要联系陈姐,也告诉她一声?”
“不要了!” 王思良不假思索地说,“冀川走丢的事情已经够陈娟受的了,我已经喊她不要参与此事了。”
“不要参与此事?我刚刚还看到她,好像是跟张朝阳一起出去了,还开走了小面。”
“哦?有没有说去哪里了?” 王思良有点急了。
“没有。”
“好嘛……对了,冀川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晓伟说:“哦,是这样的,虽说人手有限,但是我们的同志们已经走访了菜市场一百多个菜贩,还有周边的几十户居民,都说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娃儿,怪得很。有个水果店主还趁机要求我们帮他查,说是最近几周经常莫名其妙地丢一个两个的水果,看监控也看不出来到底咋回事。我们那么忙,根本没得时间帮他查这种小偷小摸的。王所长,你说啊,最近这怪事情咋个恁么多呢?我都有点怀疑人生了…… 还有,如果死者家属着急了,来我们派出所闹咋个办?那样子事情还是盖不住了。” 看样子,李晓伟已经在心里认定了报案人就是死者家属。
王思良安慰他说:“你先稍安勿躁,静观其变。我今天就回来,到时候再商量对策。同时呢,你再注意一下还有没有其他报失踪的人。再催一下天网中心那边,一有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要得,王所长,你路上小心点哈!”
挂上电话,王思良心急如焚。唉,在重庆白白浪费太多时间了!要是再不回江阳,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们怕是要乱套了。他本想打电话问一下陈娟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想了想还是觉得回去当面问她比较好。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往山下飞奔而去。跑了大约两三百米,在一个山回路转处,一个俯冲没有刹住,在石板路上的青苔上打了个滑,摔下步道去。偏偏这步道下方是一个几十米深的大斜坡。王思良本想在滑落过程中抓住点树干或者杂草,却整个人不停地翻滚,根本抓不住任何东西。天旋地转中,王思良失去了知觉。
“思良,思良,不要睡了,我来救你了。”
“老汉儿?你咋个找到我的?那么高的山,你咋个爬上来的?” 王思良努力地睁开眼,惊呆了。湛蓝的天空下,父亲那张慈祥的脸正在身边关切地盯着他。平时父亲在平地上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怎么可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救自己?
“我自己的儿,咋个会找不到嘛。” 王奇睿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嘴所剩无几的黑牙,“思良啊,该起来了,你还有案子要办的嘛。”
“唉,” 王思良慢慢地坐了起来,腰间的剧痛令他龇牙咧嘴,“案子……现在这个案子变得好复杂哦……我一时糊涂,亲自下令摧毁了证据,藏匿了死者。安排调查的人的娃儿又走脱了,根本没得办法正常工作。刚刚又晓得了死者可能跟我惹不起的人有关系……唉呀……我觉得我已经走不下去了。老汉儿,你就等我死在这里算了,救我做啥子嘛……” 他边说边摇头叹气,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地倒了出来,真想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倒在父亲怀里,虽然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呵呵呵呵……” 王奇睿又憨憨地笑起来,“思良啊,你的时间还没到,咋个就想到要死呢?就因为碰到困难了?呵呵呵……我跟你讲,这世界上啊,没得啥子比死亡更困难的事情了。你虽然说当了那么多年的警察,但是见到的死亡可能还没有我一个月见到的多……我不骗你,如果连死都不怕,那就不要怕困难。人只活这一辈子,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看一个究竟,看它究竟能苦能难到啥子地步?对不对?更何况,我们老王家,是肩负使命的。你今天来到缙云山,不是得你心血来潮,而是有原因的。列祖列宗都看到起你的。王坚王将军也是看到起你的。快点起来,要搞不赢(时间来不及)了。”
王思良诧异地问:“老汉儿,你到底是唯物主义者还是唯心主义者?无神论者还是有神论者?”
“呵呵呵呵……” 王奇睿摸着下巴,笑而不答。
“老汉儿?老汉儿?哎,你走哪里去?不要走撒?” 王思良试图抓住王奇睿的衣角,却怎么也跟不上他的速度。今天老爷子咋个了?天赐神力了?咋个跑得那么快?
“老汉儿?老汉儿?老汉儿!”
王思良先是呢喃,而后大喊,最后猛地睁开了眼。
父亲没有在身边,天空也不是清爽的湛蓝,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积累起了被子一样的云层,白茫茫的很是晃眼,也让初夏的深山里变得潮湿闷热。
原来刚才是做了一场梦,就说嘛,父亲怎么可能爬到这山上来,又滑到这山坡下,跟自己说了一番话,又像兔子一样逃走。
王思良摇了摇疼痛欲裂的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腰间的剧痛也是真实的,令他花费了一分多钟才完成了坐起来这个动作。他感到耳根后有点异样,伸手一摸,原来额头上碰破了皮,血顺着太阳穴流到了脑后,现在已经凝固了。他从兜里掏出纸巾,在额头上按了按,拿下来一看,还好,看样子是没有继续流血了。
他试探着站起来,好在四肢并没有大碍,只是身上衣物擦破了几处,还挂满了枯枝和草叶。他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原来他在一个目测五十米左右高度的野山坡脚下,幸好角度并不陡峭,大约四十五度的样子,他最开始滚了两圈之后,后面的一段都是在厚厚的草丛上滑落的,要不然即使没有一命呜呼,也会伤得动弹不得。这个山沟不大,另外一边也是一座山头,椭圆形的,不高,也是覆盖着厚厚的草丛和密集的大树。从脚下的草丛的长势和横七竖八的枯枝来看,他所在的这个地方,不仅仅是人迹罕至,而且是连护林员都不会涉足的野地,站在原地等救援的话,估计到了天黑都没人看见他。
打电话求救?还是算了吧,毕竟摔到这下面这事情挺狼狈的,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别人了。他抬头望了望滚下来的山坡,觉得自己借助树干,应该在几分钟内就可以爬上去。
王思良略作休整,搓了搓手,正要往上爬,左顾右盼时,却被身后的一处草丛吸引了目光。山脚下的石壁上,本来是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蔓藤和杂草,把石壁覆盖得严严实实。风吹草动时,却看见草缝中隐隐约约露出一条细细的黑缝,若隐若现。难道这里有个山洞?好奇心战胜了王思良,转身往黑缝那边走去。他跨过了一些灌木,脚下的枯枝踩得噼里啪啦作响,也毫不在意。那个石缝似乎对他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驱使着他一探究竟。到了石壁面前,拨开杂草和蔓藤,一股阴风从黑洞洞的石缝里吹出来,却没有任何一点潮湿的气味。
果然,这里有个洞!
王思良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本来是想争分夺秒地赶回江阳,自己又受了点轻伤,本应赶紧爬上步道,下山去找个诊所上点药,此时此刻却全然不顾,一心只想探一探这石洞。他扯下石洞口处门帘一样的蔓藤,又狠狠地把脚下的灌木踩塌,拿出手机,打开手电,侧身挤进了洞口。
洞口有一米多高,刚进去的时候,身材瘦削的王思良也只能略微下蹲,侧着身子才能进入。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了两步之后,就可以正过身来,也能够站直了。他回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洞外,又打量了一下黑洞洞的通道,一时不知道自己跑进来做什么。
王思良犹豫了,夹在两边的石壁之间,不知是该前进还是后退。刚才梦中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回荡:“人只活这一辈子,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看一个究竟,看它究竟能苦能难到啥子地步?对不对?”
好吧,进都进来了,那就探个究竟,管他的呢。
想到这里,王思良把手机举到胸前,继续往前走去。
石洞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既没有山泉水声,也没有预料中电影电视里常见的一群扑楞着翅膀飞出来的蝙蝠。手机只能照到脚下一两米的范围,其他地方在视野内是一片漆黑。王思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就像不怕死一样,慢慢地试探着前进。他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远,于是回头看了看洞口。这个洞穴很直,所以还能看到洞口那边依然明晃晃的,离现在所在的地方最多十来米远。他又继续往前走去,惊讶地发现,经过最初的黑暗之后,前面竟然开始略微有了一点亮光,而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了。路也越走越宽,越走越平,几步之后,地面竟然平整得跟柏油马路一样。头顶越来越高,两边也越来越宽敞,再走几步,他就已经可以正常地行走了,仿佛走在马路上一样,肩膀不再会擦到两边的石壁。
王思良试探着关闭了手机的手电光。果然,前面确实有昏暗的光源,而且似乎前面五六米远的地方就是通道的尽头,那一端看上去会进入一个更大的空间,也就是光源的所在地。王思良的心脏开始加速,从洞外面的每分钟七八十下,到进洞之后的一百多下,到现在起码是接近两百下了。他的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四肢几乎有点不听使唤。他扶住石壁,轻轻地喘了几口气,心里已经预演了好几遍自己立刻转身落荒而逃的样子。
回头吗?现在已经几乎可以确定这个洞非同寻常了。里面到底是凶是吉?会不会就像寻宝电影里那样,碰到什么机关,然后万箭齐发,把自己射成筛子?会不会就像西游记里那样,住着什么吃人的妖魔鬼怪?害,王思良,你不是自诩无神论者吗,咋个担心这些哦。排除这些胡思乱想之后,他又有了新的疑问。这个洞到底是人工的还是天然的?存在了多久了?以前有人进来过吗?为什么会有光源?
一不做二不休,王思良横下一条心,就算是死在这里,也要一探究竟。如果死了,正好远离这令人心累的纷争的世界。如果没死,说不定这是震惊世界的考古新发现,自己正好不当警察了。好,就这么定了!他搓了搓脸,定了定神,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通道的尽头,探头往里看去,他的下巴几乎掉到了地板上。
好了,现在已经板上钉钉,这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洞穴。
整个石室约有二三十平米,相当于普通人家的客厅大小,呈现一个完美的椭圆形。地板是一米见方的正方形石块,这也不可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石室的几何中心,有一个齐胸高的方形石台,五六米高的光滑天花板正中间有一个孔洞,看似是直通山顶,有一束白色的自然光从天而降,光柱正好打在石台上,同时也让整个石室呈现一种白炽灯光一般的采光效果。奇怪的是,如果这束光线来自阳光,应该只有太阳到达天空正中间的时候才可以照进来,而且应该转瞬即逝才对。众所周知,位于温带的重庆一年四季都不会有太阳到达天空正中的时刻,这束自然光是怎样照进来,并且纹丝不动的?王思良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好奇心已经完全盖过了恐惧感。他环视四周,发现洞壁也并不是天然的石壁,而是布满了复杂的凹凸不平的图案。活了五十八年、自诩饱览群书的王思良这辈子都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这种构造,粗犷的线条肆意地排列着、延伸着,平行线被粗暴地打断,纵横交错,找不到开端,也看不到结束,中间看似随机地插入了一些其他形状,表面上丑陋无比,就像是精神病人的涂鸦,但是细看时,又能够感受到这图案当中蕴含的一种普通人难以接受却又确实存在的特殊美感。
王思良大胆地用手指触摸了一下墙壁,硬硬的,不知道是什么材料。他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石头,有一点像金属,却没有生活中常见的金属的那种触感。用指甲按了按,嗯,也肯定不是塑料、木头、油漆等常见材料中的任何一种。把手指尖放到眼前看了看,一尘不染。
惊叹之余,王思良又把目光投向了正中间的石台。初看时,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方形石台子,下粗上细,棱角分明。底端最粗的大约一平米,刚好占满一块地砖,顶端最细的地方大约缩小了百分之五十,过度非常平缓。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上去细看时,这石台子一定不是普通石匠所为,因为它的表面刻满了细细密密的线条,互相平行,几经转折却毫无交错,让王思良想起了电路板,却比电路板要精细百倍。这一定不是手工刻成的,王思良想,这种细密程度,恐怕连现有的最精密的车床都很难做到,说它是用光刻机刻出来的,他都会信。
王思良弯着腰,用手机照着石台的顶上,啧啧称奇。光看还不够,还把手掌整个按了上去,想要感受一下那种特殊的触感。这一按不要紧,石台发出了古怪的声音,似乎内部有机械构造发生摩擦。王思良吓了一跳,赶紧退后了一步。可是已经晚了,石台的顶端出现整齐的裂缝,然后变成几块砖,像舞蹈一样互相退让,发出石头摩擦的声音,最终打开了一个匣子一样的空间。这种打开方式不同于王思良见过的任何盒子开盖的方式,不是往外翻开,而是像魔方变形一样几经排列组合,最后打开。正发呆时,匣子底部咔嚓一声,升起来一个金属底座,底座上有一大一小两个托架,上面却空空如也。
王思良已经忘却了惊诧,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好吧,现在可以确定的一些事实了。第一,这个洞穴不是天然的。谁打造的?不知道。第二,这个洞穴内部的材料是没见过的。具体什么材料?也不知道。第三,这个盒子里明显曾经是存放着重要的物品的。谁的物品?什么物品?为什么已经取走了?第四,这个石台的这种运作方法,明显是高科技。谁制造的?很明显不会是古人。现代人吗?从洞口的痕迹看,不像是工业时代之后有人进来过的样子,更不要说信息时代了。难道……
正想着,金属底座上打开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小孔,一束红光从里面射了出来,把王思良吓了个半死。那红光却在半米高的地方戛然而止,没有继续往上照射。闪现了几下,竟然呈现出两行立体的图案,更准确地说,是符号。那些由红光组成的符号在半空中漂浮,缓慢地旋转,每几秒钟变换一次。那些
符号看上去是这个样子的:
王思良生活的江阳市虽然只是四五线城市,资讯却并不闭塞。他很清楚,这种不依靠任何介质实现全息影像的技术,人类还没有掌握。这种符号,肯定不是甲骨文,王思良猜想,它们也不是现存于世的任何一种外国文字。
他的心里猛地一下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根据父亲讲述的祖训,他的祖上,钓鱼城守将王坚,在缙云山偶然寻得一把天神兵器,几百米开外一炮结果了蒙哥的性命。现在看来,王坚偶然寻得神器的地点,几乎就可以肯定是这个洞穴了,那把神器,应该就是曾经存放在这个如今空空如也石台里面。经过七百多年,山路改道,植被茂密,这个洞穴也逐渐消失,不为人知了。这个神器是什么东西呢?长什么样子呢?是谁放在这里的呢?
如果不是人类发明了时间机器,穿越到了宋朝,把一枝微型的火箭发射器放在这里,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不是人类,也不是鬼神,那就只可能是天外来客。
外星人建造了这个石室,并且把自己的武器存放在了这里。为什么要这样做,不得而知。老祖宗王坚应该也是像自己一样偶然进入这个石室,不小心触动机关,拿到了神器,发现了它的威力之后,一举扭转了钓鱼城的战局,让“上帝之鞭”折断在钓鱼山下,改写了世界历史。
王思良正在呆呆地想着,突然之间,闪烁的红色符号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刚才那种弯曲的笔划,而是变成了有点类似液晶电子表显示数字的那种风格,看上去是这样的:
随着那一根根线条交替闪烁,石台也发出了轻微的哔哔声,每哔哔几次,交替明暗的红色线条就会消失一根。王思良盯着它看了半分钟,终于恍然大悟,这是某种倒计时!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本能地想拔腿就往外跑,双脚却像长在了地上一样,根本迈不开步子。眼看最右边的符号已经完全消失了,第二个符号开始闪烁。这时,本来只有昏黄光线的石壁也开始闪烁红光。
“哎呀啊!” 王思良仰天大吼一声,终于迈开了步子,仓惶往外逃去。虽然山洞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开始震动,也没有石块从头而降之类的桥段,他还是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不要命地往外跑,哪怕是石壁变窄,又擦伤了他的肩膀,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挤出洞口,他就使出洪荒之力往山坡上爬去,五十米高的野山坡,他连抓带爬,只用了两分钟就爬上了山脊,回到了步道上。他刚一躲进一块巨石后面,就听见身后一身沉闷的巨响,就像是惊雷在身边炸裂,又像是江阳市修建江南主干道时用炸药炸山的那种阵仗,只不过这次是近在咫尺。随后,趴在地上的王思良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震颤,却并不是因为自己在发抖,而是因为大地在上下摇晃,那种剧烈程度,让他想起了零八年地震时候那几十秒钟。他还听见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滚石从山上滚落,又像是水库开闸泄洪,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当巨响渐渐平息,大地也不再震动的时候,王思良才壮着胆子从巨石后面探出头来。眼前并没有想象中的火光冲天,连烟雾都没有腾起一柱。再一看,王思良差点吓软了腿。原来石洞所在的那个十多亩的小山头已经完全垮塌,就像一个被砸烂的鸡蛋一样,夷为平地。参天树木横七竖八地,与泥土和碎石一起躺在谷底,就像刚刚被犁过的荒地一样。一层几米厚的尘土正在慢慢扬起,就像一朵乌云,盖住了爆炸现场。
王思良哆嗦着站起来,弯着腰,等待着心跳稍微降下来一些。他明白,如果不是这座山吸收了大部分爆炸的能量,自己哪怕已经爬上了这边的山脊,多半也是已经化作尘埃了。这个石室到底是什么东西?存在了多久了?如果它是一艘宇宙飞船的一部分,既然它的上方都长出来一座山,那么很有可能已经停靠在这里几万年了……几亿年也不是没有可能。建造这个地方的外星种族,应该比人类要古老得多……
稍事休息,王思良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去。一路上碰到一些慌慌张张往他来的路上跑过去的工作人员和一些兴高采烈地赶去看热闹的游客。王思良自顾自地往前走,二十多分钟后来到了景区门口。一个工作人员看见他衣衫褴褛的样子,额头上还有血,关切地说:“哎呀,师傅,受伤了哇?不要慌,待命的救护车马上到了,你在那边坐到起休息一下,马上就来了。”
王思良完全没有听见她说的是什么,满脑子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他径直来到自己车里,点燃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之后,他兴奋地锤了一下方向盘。
老汉儿是对的!我自己也是对的!祖训也是对的!王坚确实拿到过神器,“剥皮金刚”确实存在,只不过它并不是鬼,也不是神,而是天外来客!前天凌晨的死者,是死于外星人之手!……外星人真实存在!我们的宇宙观即将被改写了……
他使劲拍了几下自己的脑门,确认了自己确实是醒着,随即启动了发动机,一溜烟地离开了景区。
今天这大晴天的莫名其妙的山体坍塌,应该会成为一个大新闻吧?不知道爆炸过后还有没有留下什么外星科技的痕迹可供考察。如果有,那么我们大中华的科技就要领先世界一大截了,再也不会被美国人踩在脚下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指日可待!……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沿途的监控摄像头千万不要看出来是他王思良导致的大爆炸。唉,这次可算是闯了大祸了。
在兴奋与纠结的交织中,王思良回到了老屋。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跟老汉儿说了这个好消息之后,再赶回江阳,应该最多是晚上八点,到时候再把陈娟他们几个喊到一起,秘密宣布这个伟大的发现,再讨论一下接下来咋个办,是报告政府还是秘密调查?这两种方案都各有利有弊。如果报告政府,好处是可以借助国家的力量把这个外星人揪出来,发掘它身上的高科技;坏处是自己私自隐瞒案件的事情就要败露了。如果秘密调查,好处是自己的秘密一时不会泄露,然而他们几个人的力量毕竟很有限,跟强大的外星人作对,不仅不一定能占到好处,反而有可能一命呜呼。唉,如果当时没有藏尸就好了!
王思良一路小跑到了老屋院子里,却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老汉儿!老汉儿!你在屋头没有?” 喊完之后又觉得有些多余。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跨出这个院子一步。今天为什么会出门呢?多半是在屋里午休。他跨进堂屋,拉了几下灯绳,毫无反应,这才想起来父亲昨天说这里早就没有供电了。
“老汉儿?爸爸?” 他跨进了里屋。
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一丝声音都没有,安静得令他有些耳鸣。他摸出手机,点亮屏幕,四下晃了一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打开了手机手电,往床的方向照了一下。只见老爷子平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老汉儿?” 王思良走上前去,伸手握住老爷子被子下面的手,冰冰凉的。他心里一紧,连忙捏了一下父亲的手腕。已经没有脉搏了。
王思良一时怔住了,父亲走了?
惊讶中,他试了试父亲的胳膊,无法挪动。从僵硬的程度上看,应该是昨天夜间去世的。他哆嗦着手,把手机靠近父亲面部,只见老爷子表情安详,脸上还带着甜蜜的笑容。
王思良心如刀绞,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在堂屋门口的凳子上靠着墙瘫坐下来。惆怅良久之后,他拿起手机,给王思贤打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王思贤的车出现在公路上,直接开到了老屋院子跟前。王思贤按了一下喇叭,下了车,副驾驶上跳下来已经泪流满面的王思慧,后座上还走下来了怔怔的嫂子。
“在哪里?” 王思贤问。王思良木然地指了指里屋的方向。哥哥姐姐二人立刻冲了进去。十多秒钟后,里屋传来王思慧撕心裂肺的哭声。
王思良叹了口气,眼角上挂了多时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掉了下来。他接过眼睛红红的嫂子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泪,点燃一支烟,一个踱到院子的一角,抚摸着老狗背上硬硬的皮毛。通人性的老黑狗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也不闹,乖乖地匍匐在自己的窝里。
“思良?” 背后传来哥哥带着哭腔的声音。
王思良站起来。
“好久的事情?” 王思贤问。
“我判断应该是昨天晚上,睡着了就没有醒过来。看老汉儿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没得痛苦。” 王思良怅然地说。
王思贤点点头:“那就好。这样子,这件事情也不再拖了,今天就开始办。我觉得呢,依老汉儿的脾气,可能还是想按照老办法来办,还是要摆几桌,整个灵堂,请几个道士。最后呢,可能还是想要跟老母亲埋在一堆。”
“要得。有啥子要我做的,尽管跟我讲。我现在给你弟妹打个电话。”
王奇睿的丧事办得简单、隆重,而且异常效率。天黑之前,村干部也派人来看过了,殡仪馆送来了冰棺,灵堂也支了起来。做饭的团队开始干活儿,几个道士也开始做法。村里认识王奇睿的老辈们也赶到了,远房的亲戚们最早明天中午会到,到时候还要去村委会借两张桌子才够用。先到的宾客们已经开始喝茶打牌聊天,回忆着王奇睿生前那些友善的或者气到他们的那些事情。
不知道是突然来了一大帮人还敲锣打鼓吹喇叭的,受到惊吓过度,还是因为想要随主人而去,那条十六岁的老黑狗也在次日凌晨一点多钟咽了气。王思贤和王思良一起就在母亲坟旁的竹林里挖了一个坑,把老狗用床单一裹就埋掉了。守夜的宾客们纷纷感叹,从此村里又多了一个忠犬的佳话。
王思良呆滞得有些麻木地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这一切,陷入了无尽的悲伤。
因为父亲在自己小时候非要讲的那些故事,令自己过了一个不安的童年,而且还想把这种不安在王升身上延续下去,所以王思良这几十年来一直都回避着父亲。本来他也可以像哥哥姐姐一样就在合川安家,离父亲近一些,他却偏不。去外地读警校,申请到江阳市任职,都有一些赌气的成分。王升远赴他乡扎根,他心里还颇为庆幸,认为自己和儿子终于摆脱了父亲的“魔爪”了。最近这些年逢年过节回老家来看,也都是走过场式的,跟父亲的交流从来不会超出“我来了” “吃饭了” “我走了”的范畴。殊不知,老爷子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执念,那就是一定要让历史传承下去,一段王思良一直认为是疯老头子说疯话的历史。今天,王思良亲眼见证了真相,正要告诉父亲他一直都是对的,却没有赶上。
也许父亲早就对人世没有留恋了,一心想要去跟母亲和大伯团聚,只不过因为祖训还没有传承,心中的执念没有完成,所以才苦苦支撑着而已。昨天下午,父亲把该讲的都跟王思良讲完了,这才心满意足,溘然长逝。
王思良的眼泪像决堤了一样哗哗地往下流。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掏出手机一看,是张晨阳。再一看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五。王思良心里一沉,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喂?啥子事?” 王思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王……王所长……又……那个,又有案子了……” 张朝阳的声音又喘又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正在跑步机上。
“啥子案子?” 王思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张朝阳压低了声音:“跟前天一样的……同一个地点,同一种手法。”
王思良痛苦地闭上眼睛:“剥光了?”
“对头……”
“尸体呢?还挂起的?”
“对头……天网中心给我打的电话,我跟晓伟马上就赶过来了。王所长,咋个办?”
王思良睁开眼睛:“先送回所里,放在停尸房。等我回来,我马上出发。”
“要得……王所长,还有一件事……” 张朝阳支支吾吾地说。
“又有啥子事?” 王思良没好气地说。
“那个,这回的受害者,他的衣服和证件都抛弃在现场的,我们看了一下,已经初步确定死者身份了。”
“是哪个嘛?你快点说撒?” 王思良有点着急了。
“是二中的英语老师,卢济。” 张朝阳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了。
“啥子哎?” 王思良捏紧了手机,一股苦涩的麻木从他的腮帮子一直穿透到了脚掌,“你龟儿子看错没有?”
“没有,证件上是这样子写的。至于是不是死者本人的证件,我并没有下结论。”
“你通知陈娟没有?”
“通知了,给她发了微信。”
“我日哦!好久发的?有两分钟没得?快点给老子撤回!”
“啊?应该没得两分钟,我给你电话之前发的,我马上撤回!”
“快点!” 王思良吼道,挂了电话。
王思贤从他身后过来:“啥子事?”
王思良叹了口气,低着头说:“江阳市出了人命案,就刚刚,我的辖区。我恐怕要马上回去一趟。这边……怕是只能拜托你了。”
王思贤点点头:“要得,反正我退了休没啥事得,你工作比较忙,相信老汉儿会理解的。”
王思良本来想说,老汉儿现在应该是相当理解,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毕竟整件事目前还是不要走漏风声的好。他向哥哥表示了感谢,去跟王思慧道别。眼睛已经红肿的王思慧也表示理解:“弟弟啊,你一晚上没睡,路上一定要好点开哈,一定要慢点哈,啊?”
“要得。” 王思良擦了擦眼泪,转身往自己车子那边飞奔而去。
一路上,他心里像堵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止一次地边开车边狠狠地捶打方向盘,破口大骂。这个狗曰的外星人,居然欺负到我熟人头上来了!卢济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做错了啥子?剥皮金刚到底是咋个选择的目标?它杀人的目的到底是啥子??还有陈娟……她也太造孽了吧!遇到前天那种案子已经不值一提了,现在娃儿也走丢了,生死未卜,老公也死了,还死得那么惨烈!他简直不敢想象陈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反应……这种事情,不可能瞒住的,她迟早要晓得的……造孽啊,太造孽了……
不行,一定要亲眼看一下,说不定是张朝阳看错了,说不定是卢济正好把证件遗落在了尸体旁边……
王思良又狠狠地踩下了油门,时速表上的指针指向了130,140…… 前方的夜空中电闪雷鸣,风驰电掣中,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挡风玻璃上,一片片雨帘从天而降,视野里一片朦胧。王思良把雨刮器的档位开到最大,两片雨刮片在玻璃上发了疯一样摆动,就像王思良此时那着了火的胸膛一样狂热。他把油门踩到了底,时速指针来到了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