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战士之江城猎手 Yautjas : The River Town Hunters

Predator Original Series (1987-1990) Aliens vs Predators Series - Various Authors Predators (2010) The Predator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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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战士之江城猎手 Yautjas : The River Town Hun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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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末年,一名未成年铁血战士丢失的肩炮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七百多年后的2021年,游走在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铁血战士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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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卢冀川

卢冀川

 

1

 

一个初夏的中午,阳光明媚,清风吹拂。床头柜上的闹钟的指针指向了一点半,“叮当当”地响起来。

卢冀川睁开眼,伸手关掉闹铃,揉了揉双眼和脸颊,有些不舍地坐起身来,盯着窗外发了一阵呆。一阵阵微风把窗帘轻轻撩起,窗帘的下摆不停地在窗户下面的墙上拍打着,仿佛在催促他赶紧起来上学。

卢冀川有午睡的习惯。他无法像其他同学一样,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就回到教室,要么提前做上午已经布置的家庭作业,要么跟几个朋友在校园里瞎玩,要么自己趴在课桌上打个盹。他不行。从幼儿园时候起,每天一个小时的午睡就雷打不动。现在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还是保持着这个习惯。每天中午十一点五十刚一下课,他就用最快的速度吃完午饭,然后步行十多分钟回到家里开始午睡,谁也不能轻易耽误他的日程。

他扭头看了一眼闹钟,一点三十五,必须抓紧时间了。他迅速起身,穿好校服校裤。“爸爸?”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没人应答,应该是不在家。妈妈中午肯定不会在家的,而且这两个星期以来,连晚上都不会回家了。爸爸教书的中学离家有点远,一般也不会中途回来,中午就在学校附近吃个饭,然后在办公室里备课,或者批改作业。

卢冀川不放心,迅速地在父母卧室门口往里窥视了一眼,确实没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打开书包,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银色的手镯,一边抚摸,一边端详起来,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久别重逢般的释然,虽然他上一次像这样抚摸它,仅仅是在一个小时之前。

这个镯子,虽说看上去是银色,其实不尽然。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介于银白与灰黑之间的一种哑光色。他举起手,在窗口的阳光下左右晃了晃。如果是普通的金属,会反射白光,而且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泛光的部分也会随之移动。然而,不管卢冀川如何让阳光照射这个镯子,它的表面都没有任何泛光,那种银灰的色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这个扁平结构的镯子上细密地排列着某种图案,由无数条平行线构成,有点像某种电路板,却没有任何两根线有交点。卢冀川曾经试图数清楚上面线条的数量。经过数个夜晚的努力之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每次他数到二十多根的时候,就会觉得镯子上的线条密度会发生变化。继续往后再数二十多根,指甲在镯子表面移动的距离要远远短于前二十多根。重新来一遍时,就会发现这一次数了二十多根的时候,与上一次同样根数时指甲移动的距离明显不一样。这样数下去完全没有意义。

卢冀川拉上窗帘,深呼吸了几次,缓缓地把手镯戴到了左手手腕上。本来直径十厘米的镯子,一碰到他纤细的手腕,竟然像变戏法一样缩小了,自动适应了他手腕的大小,紧紧地箍在上面。然后,他来到穿衣镜面前,用右手把手镯往左转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透明的人影。

卢冀川把手镯继续往左转动一次。这下子,不管他怎么挥动双手,镜子中都不再出现自己的轮廓。他满意地点点头,拿起书包背在身上。书包在背好的那一瞬间,也进入了伪装的保护,从他的背上隐去。

一点四十了,卢冀川跑出房门,用钥匙反锁上,飞奔下楼。从他居住的小区出来,经过一段拥挤的街道,就是一处五十多级的狭窄的阶梯。阶梯的上面就是莲溪路菜市场,在菜市场右拐,再走数百米,就是位于菜市场路口处的莲溪路小学。一路上,卢冀川都小心翼翼地快步走着,尽量不去踩踏地上的垃圾,生怕某个易拉罐凭空咣当咣当地滚动起来,引起某个路人的注意。

这个时候的菜市场,摆摊卖菜的农民早已离去,路边的果蔬摊位也已近收摊了七七八八,现在还在营业的,就只剩下拥有门面的商家,销售一些水果、饮料、香烟之类。卢冀川一边谨慎地往学校走去,一边左顾右盼地物色着目标。首先,货主不能太警觉,最好目光没有停留在商品上,要不然,一件东西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怕是要把人吓到,以为见鬼了。其次,行动的地点最好不要在天网系统的直接覆盖下,最好是在两个摄像头的夹缝中间,要不然看监控的叔叔阿姨有可能会看出异样。卢冀川早就从妈妈口中了解到了天网系统,对它如何分布、如何运作、有何功能都了如指掌。他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了四年,从一年前开始刻意关注一路上的摄像头,对它们的位置和朝向全都如数家珍,熟悉程度几乎可以跟他对自己玩具箱里的好伙伴们相媲美。

在这种情况下,可以下手的对象,基本上就板上钉钉了。那是一个水果店,有一堆鲜红的大苹果像金字塔那样在店门口垒起来,格外显眼。尤其是最顶上的那一个,形状饱满、色泽鲜艳,可以说是果中极品,看上去单单是它一个就有接近两斤。卢冀川靠着墙等待了一分钟,终于,机会来了。一名顾客站在店门口挑选苹果旁边的桃子,正好挡住了天网摄像头对苹果的视野,而店主此时还没有从他手机上的综艺节目上抬起头来。卢冀川的手抓起苹果的一秒钟内,光线发生了弯曲,绕过了苹果继续往前传播,将它也纳入了卢冀川伪装的一部分。在外人看来,一个价值十元钱的苹果,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店主抬起头,看着在桃子堆里忙碌的顾客的手,又看了看顶部少了一个头牌的苹果堆,恍如隔世。他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顾客面前摊开的塑料袋,里面的三个又大又圆的东西,毫无疑问都是桃子。店主起身来到苹果堆面前,以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卢冀川不敢停留,像鬼魂一样离开了现场。不行,这次还是太莽撞了,缺乏策略性。一个真正的超级英雄,一定是超能力和头脑的完美结合,只有这样,才能不仅独善其身,更能兼善天下。再过一个多月,自己独立生活的日子就要到来了。在那之前,一定要把隐身侠的技巧练习得炉火纯青。顺一个苹果都那么惊险,还怎么惩奸除恶呢?

很快,卢冀川来到教学楼的男厕里。还有两分钟就预备铃了,厕所里只有一个刚刚匆匆灭掉烟头的六年级小孩。卢冀川默默地贴墙站在门口,等他洗好手之后冲出了厕所,这才轻快地溜进一个隔间,握住手镯往右转动一下,双手双脚和肚皮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探出头去,见四下无人,赶紧跑出了厕所。

卢冀川踏着预备铃声走进教室。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到了座位上,还有十来个人在三三两两地聚集着,舍不得结束持续了一中午的愉快的龙门阵。班主任田老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走廊,聊天的孩子们也开始恋恋不舍地回到座位。

有人大喊一声“老师来了”。正在最后一排跟哥们儿相谈正欢的蔡宇濠惊得一抬头,起身往前排跑去,跑到倒数第三排的时候,伸出双臂做了一个飞机的动作,只见那“飞机”一个侧滑,“机翼”掠过一个女生的课桌,把文具盒和早已摊开的语文课本打落在地上,铅笔、钢笔、橡皮、尺子之类的文具洒落了一地,有两支笔还滚过了两列课桌,直到碰见墙根才停下。

“哎呀,卡西,又要钻狗洞了哈!” 蔡宇濠阴阳怪气地喊道,一边赶在田老师进教室之前回到了自己座位。全班一阵哄堂大笑,前排有几个女生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卢冀川的座位就在女孩旁边,隔了一个过道。他摇摇头,帮她把课本拾起来,坐到了自己座位上。

那个被称作“卡西”的女孩用她那双蓝色的眸子向卢冀川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默默地蹲下去,不慌不忙地把地上的文具捡起来。

眼看学生们没有安安静静地坐好迎接她的到来,田老师显然有些不满意。她重重地把课本和教案往讲台上一摔,扶了扶眼镜,大声呵斥道:“预备铃都响了,一个二个的还没坐好,要造反吗?哎,余蔷薇,你蹲在地上做啥子?”

那女孩头也不抬地回答道:“蔡宇濠把我的文具盒和书碰到地上了。”

田老师瞪了一眼前排座位上正做出无辜状的蔡宇濠,又扭过头去,挥挥手说:“你晓得规矩的,只要是我的课,预备铃响了还没坐好的,这节课站着上。我不多说了,你跟蔡宇濠之间的矛盾,你们自己解决,不能因为你们两个的事情影响大家上课。”

没有任何抗议,女孩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一声不吭地走到了教室的最后,靠墙站好了,扭头望向了窗外。

田老师正要开讲,突然又欲言又止。她皱了一下眉头,指了指自己的头顶说:“还有一件事,今天晚上回去喊你妈再给你染一下,你脑壳顶顶上的黄毛又冒出来一大截了。” 然后,她切换成了带有浓重川南口音的普通话,“上课!”

“起立!” 值日生喊道,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同学们好。” 田老师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老师好!” 五十多个十岁的孩子,除了余蔷薇,都一边喊一边给田老师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

“下面翻到第二十四页,第七课,《纳米技术就在我们身边》。赵可馨,你先念一下第一段。”

整节课,卢冀川都只用了半只耳朵听田老师讲,只是防抽问。如果他的大脑是一块芯片,那么至少百分之七十五的容量都用来构思他未来的宏伟计划。他看着自己周围的同学们,有的百无聊赖,有的聚精会神,有的装模作样,有的神游九天。这些蝼蚁一样的生物有什么资格跟超级英雄同处一室?要不是自己对超能力的运用还不纯熟,早就应该脱离这个泥潭,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他无奈地看着课文里对纳米技术的介绍。其中一句话是“在最先进的隐形战机上,用到一种纳米吸波材料,能够把探测雷达波吸收掉,所以雷达根本看不见它。” 切,对雷达隐形算什么本事,我可是能对人眼隐形的……看着那些认真听讲的同学们对课文中对高科技描述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他甚至觉得有些令人作呕。蝼蚁就是蝼蚁,对真正的科技一无所知……

不出所料,下课后田老师刚一走出教室,坐回座位上整理桌面的余蔷薇就被蔡宇濠领头的七八个男男女女围住了。这几个女生,虽然都是十岁出头,却一个个满脸横肉,根本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天真无邪。余蔷薇的肩膀被一左一右两个女生按住,令她无法站起身来。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对她的身高上的优势。有两个男生的大屁股还靠在了卢冀川的课桌上,挤得它咯吱作响。卢冀川皱了皱眉,使劲挪了一下桌子,无暇顾及他的两个男生这才把屁股挪开,往前迈了一步,把注意力都放在余蔷薇身上。

预感到灾祸临头的余蔷薇并没有慌乱,而是不卑不亢地轻声问道:“你们要做啥子?”

“做啥子?” 一个女生把马尾往脑后一甩,恶狠狠地说:“卡西,你耍跳了哈,竟敢告我们濠哥的状?上次的教训你搞忘了吗?”

卢冀川心里一惊,上次是哪次?他只知道这伙人课间围堵欺凌余蔷薇是家常便饭,如果是众所周知的“上次”,那就是今天上午。如果是有一天余蔷薇上完厕所回来鼻血流了一脸却推说不小心撞门了,那就是上周。

自从那次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余蔷薇课间离开过座位。

“没搞忘。” 余蔷薇盯着桌面,小声地说。

“没搞忘?我不相信,走,我们厕所见。” 长马尾给她手下的几个女生使了一下眼色,那几个女生仿佛得到了圣旨一般,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拽领子的拽领子,拖胳膊的拖胳膊,开始把余蔷薇往教室外面架。余蔷薇则咬紧了牙关,双手死死地扣住课桌的边缘,才没有立刻被拖走。桌子被几个人拖得东倒西歪,几乎要倒下。蔡宇濠和另外两个男生则一边嬉皮笑脸地起哄,一边站在旁边围观。没有离开教室的十来个同学放下了手里的事,往这边望过来,却没有一个人跑出去告诉老师。毕竟,这种每天都要发生一两次的事情,不仅学生们见怪不怪,就连老师们也懒得次次都管了。如果每次田老师班上的学生欺负余蔷薇都要把肇事者叫到办公室去训斥,那么从早到晚她班上都要空出来十多个座位。

长马尾见余蔷薇反抗激烈,挥了挥手,观战的两个男生也走上前去,开始掰她的手指。余蔷薇虽然力气比同龄人大,哪里经得起两个男生的全力出击?没过两秒钟,她抠住桌子的手指便被掰开,课桌轰然倒地,一群人把她往门口拉去。本来默默反抗的余蔷薇尖叫起来。

围观的同学没有上来帮忙,只是麻木地看着事态的发展,有几个人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一直低头不语的卢冀川摸了摸左手腕上的手镯,满脸涨得通红。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反复告诫自己。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隐身,对眼前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帮助。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这点超能力,放在X战警里也是弟中弟。他并没有金刚狼的不坏之躯,也没有快银的唯快不破,只有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溜出的能力,论战斗力,约等于零。现在隐身,除了暴露自己的身份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七个人架着余蔷薇已经到达了教室门口,余蔷薇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声。连隔壁班的闲人们都跑过来围观了。

够了!卢冀川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他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开始录像。

蔡宇濠首先发现了卢冀川的动作。他惊恐地让长马尾她们赶紧停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卢冀川身边,并不敢动手抢夺手机:“哎,卢冀川,你在爪子?”

“我在录像。” 卢冀川平静地说,把正在架着余蔷薇的几个女生的脸放大,拍了个一清二楚。

“好啊,卢冀川,你竟敢把手机带到学校来,我要告给田老师听!把你的手机没收了!” 虽然蔡宇濠气势很足,略微有点颤抖的声音却暴露了他心里那点慌张。

“要得,你现在就去告,我在这里等。但是,等你带着田老师过来之前,这段视频已经发送到派出所了。”

“哼,卢冀川,你除了仗着你妈是警察,还有啥子本事?” 蔡宇濠不服气地说。

“我的本事,你想象不到。” 卢冀川露出一丝冷笑。他很享受这种既说出实话,又相当于什么都没说的感觉。很解气。

“哦,我晓得了,” 蔡宇濠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你喜欢卡西!”

他最后这句话就像深水炸弹一样引爆了整间教室的围观群众,一时间,掌声、欢呼声、口哨声、起哄声在教室和走廊里炸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国足冲出亚洲了。

卢冀川没想到蔡宇濠会来这一手。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下意识地握住了左手手腕,恨不得立刻消失在所有人面前。教室里一张张喜气洋洋的小脸蛋似乎已经把他团团围住,就像四堵不断收缩的墙壁,令他几乎要窒息过去,虽然同学们大都是在自己的座位上和教室门口,并没有真的围上来。

这时候,就连正在架着余蔷薇往外走的女生们也都停止了拖拽,纷纷鼓掌叫好。

眼看自己的挑衅收到了奇好的效果,蔡宇濠愈发得意起来。他走上前去搂住卢冀川的肩膀,用一种非常社会的口吻说:“这样子,川哥,兄弟我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卡西,哦不,蔷薇,是川哥的女人。这样子嘛,兄弟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川哥现在当众宣布,蔷薇是你马子,从今以后,我们就放过蔷薇了,就算是给川哥一个面子,要得不?”

一听这话,同学们更加兴奋了,先是零零星星的有人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不一会儿便成了所有人有节奏的群体口号:“川哥~卡西~在一起!在一起!川哥~卡西~” 伴随着雷鸣般的捶桌子的声音,就像观众席上的啦啦队一样。

在排山倒海的呼喊声中,卢冀川完全愣住了,嘴巴微张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本想用他当刑警的妈妈来威慑凌霸者,没想到却被没有底线的蔡宇濠用这种方式让他尝到了反噬的苦涩。其实,蔡宇濠一伙在学校里作威作福这两年,不是没有正义人士站出来过,然而这群孩子有一百种办法让出头的人难受,渐渐地,也没有人敢仗义执言了。今天卢冀川算是好好地领教了一番。

预备铃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悦耳。走廊里其他班的围观者立刻作鸟兽散,本班同学也纷纷遗憾地各回各座位。长马尾对于今天没有如愿把蔷薇拖到厕所有些恼怒,临走时没忘了在依然倒在地上的蔷薇的大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有两位好心的同学跟卢冀川一起把余蔷薇的桌子扶了起来。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座位上。坐下的那一瞬间,卢冀川看到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饱含着眼泪,让他想起了网上看见的火山顶的湖水。

卢冀川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余蔷薇拍了拍校服上的尘土,理了理被扯乱的领口,然后开始不紧不慢地用手指梳理着凌乱的头发,准备重新扎起来。刚才经受的委屈并没有让她彻底崩溃,失声尖叫之后才几分钟就恢复了平常的神态,也算是一名奇女子了。

根据莲溪路小学的校规,女生可以留长发,但是必须扎起来。这会儿,余蔷薇的披肩长发短暂地散落在脸上,遮住了她有些过高的颧骨,竟然让她看上去有几分可爱。她那白皙得有些病态的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大大的眼睛里隐约可见一些血丝,跟她的天蓝色瞳孔在一起,显得有点可怕。不过,这名奇女子身上最奇特的还是她那有点自来卷的头发最根部的那一截耀眼的金色,当头发终于扎起来的时候,远远看去就好像她只长了一圈头发,对于不明就里的人看来,确实非常的怪异。

最开始的时候,余蔷薇是不需要染发的。但是这四年里不止一次有教育局视察的领导发现课间操时一片乌央乌央的黑色大海里竟然漂浮着一个金色的点,龙颜大怒,小小年纪就开始染发,还染得那么黄,成何体统,校长何在?把这个离经叛道的不良少女给我就地开除!在校长和几个副校长苦口婆心地娓娓道来,说她这是天生的发色,并且简要讲述了这个女孩的来龙去脉之后,教育局领导才“哦”了一下,双手背在身后,愠愠地转身离开了。在校长跟余蔷薇的母亲沟通了几个回合之后,余蔷薇小小年纪,便和黑色染发剂成了一周一见的好朋友。

至于“卡西”这个绰号,是因为她的金发、蓝眼,再加上她因为比其他同学高了一个头,不自觉地养成了含胸驼背的习惯,有高年级的好事者便从《巴黎圣母院》里翻出来一个怪胎“卡西莫多”的角色,安在她头上。“卡西莫多”喊多了,大家觉得麻烦,就简称“卡西”。这个名字已经伴随了她三年。

经过了下午前两节课间的风波之后,当天无事。这周轮到卢冀川的小组值周。本来卢冀川对劳动不以为然,这短时间却变得有点多愁善感。虽然他一直独来独往,没有朋友,这班上的混球也很多。然而想到过一个月就要跟班级永别了,还是为它尽最后一份力吧。于是这周的清洁卫生,卢冀川特别用心,等其他同学全都离开之后,不仅把从来没有人打扫的教室后面放清洁用具的角落打扫了一遍,还仔仔细细地擦拭了每一张桌子,包括蔡宇濠的。当他擦到余蔷薇的桌子时,注意到桌面的一角用圆珠笔书写的一个小小的“恨”字,写得很用力,字迹在复合板的桌面上留下了凹痕。唉,她那淡然的眼神背后,果然藏着一个咬牙坚持的灵魂啊。卢冀川叹了一口气,想了想,把中午顺来的大苹果轻轻地放进了余蔷薇的课桌里。

 

2

 

卢冀川来到北城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这里每个人都认识他,有些还是看着他长大的。见到他,每个人都对他报以友好的微笑。如果不是陈娟严肃地制止过几次,不少人还会拿出糖果巧克力之类的。这个派出所虽然小,设施很简陋,每年都要修补一次的墙漆也盖不住这五十年楼龄的老楼的沧桑感,却让卢冀川觉得很安心,仿佛哪怕外面的整个世界已经是一片血雨腥风、刀山火海,都不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这栋楼里。他从小就是在一堆穿警服的人身边成长到了十岁,警服能给他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全感和亲切感。到了北城派出所里,就像到了家一样。只不过,最近两周以来,自从妈妈陈娟把办公室当成家,夜不归宿,每次卢冀川来到这里,心里都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哟,冀川嗦,才放学哇?” 一个熟悉而洪亮的声音,来自楼梯口。一直盯着地面的卢冀川抬头一看,是所长王伯伯。“王伯伯好!”他强作欢颜地叫了一声,“今天打扫卫生,所以暗了!”

“哎哟,好乖!你快上切嘛,你妈妈在办公室。” 王所长乐呵呵地说。

“要得!王伯伯再见!”

卢冀川迈着沉重的步伐上了四楼,走进了陈娟办公室。陈娟一看儿子来了,赶紧站起来:“哎,我差点以为你今天不来了。饭都凉了,你休息一下,我去给你热一热。” 说着,她拿起桌上的外卖餐盒往外走去,经过卢冀川身边的时候,在他的头顶上撸了一把。卢冀川有些不耐烦地闪开了,坐到陈娟办公桌对面的空位上。

不多时,去楼道里的微波炉热好饭的陈娟回来了。她把盖子打开,放到卢冀川面前:“快吃吧,你最爱的鱼香肉丝盖饭。”

“哦。” 卢冀川应了一声,掰开筷子,开始埋头扒饭。

陈娟充满怜爱地看着汗津津的卢冀川细嚼慢咽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卢冀川抬起头:“妈妈,你为什么叹气呢?”

“哦,没什么,就是觉得我们母子俩最近有些疏远了。” 陈娟微笑着说。

“呵呵,原因你又不是不知道。” 卢冀川冷笑一声。

陈娟哑口无言,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卢冀川看见陈娟窘迫的样子,有点不忍心了。他心里清楚,最近这两周是他这大半年来过得比较舒心的两周,直接原因就是妈妈不再在家里住。如果妈妈在家,那么必然是持久的冷战中间歇性的热战,吵过,闹过,东西也砸过,吵架的内容无非是爸爸责怪妈妈有意疏离夫妻关系,处心积虑拆散这个家,逼问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妈妈则指责爸爸根本不关心她,历数爸爸平时对家庭不尽责的点;然后这些指控又反过来激怒爸爸,场面变得不可收拾。如此循环往复,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卢冀川甚至怀疑自己曾经幸福的童年是一个假象,是父母联手编织的一个谎言,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然而,两周前,父母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协议,妈妈不再回家过夜,而是一直住在办公室。卢冀川可以放学后先在陈娟这里得到母爱,然后回家享受父爱。除了三个人没有在一起,仿佛一切风平浪静,岁月静好。

卢冀川明白,这是巨变之前暂时的平静。

既然你们这么不珍惜幸福的日子,那我就要让你们永远地失去我。我要提前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以前我没有这个能力,现在我有了。我,卢冀川,就是超级英雄。

在我走之前,还是应该做一些好事,让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变得稍微美好一点。

“所以,妈妈,你想聊聊吗?”

“想啊!冀川,不管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聊!” 陈娟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来。

卢冀川一边咀嚼,一边低头沉思了一阵。他咽下一口饭菜,抬起头来认真地说:“妈妈,我想报案。”

陈娟噗嗤一声笑出来:“报案?……好吧,你说说。”

“你还记得余蔷薇吗?那个混血的女孩子。” 卢冀川一边吃一边说。

“记得啊,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金发女孩嘛,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白化病呢……她还好吧?”

“嗯,暂时挺好的,但是,如果你们警察不能出面制止对她的无穷无尽的霸凌,迟早有一天会出事的。” 卢冀川盯着陈娟的眼睛。

“怎么了?她被班上的人欺负?”

“嗯。”

“为什么呢?”

“依我看,她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与众不同吧。在这个时代,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

陈娟愣住了,仿佛没有料到儿子口中会说出这么沉重的话。半晌,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嗯,那个,老师知道吗?她爸妈知道吗?”

“我好像以前跟你说过的,蔷薇没有爸爸。”

“哦……” 陈娟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个临上小学才勉强上了户口的混血儿啊……”

“是的,她妈妈只是爸爸学校里的校工,十年前有一批美国来的外教,其中一个把她始乱终弃了,但是她还是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一个人把她带大,还指望着有一天孩子父亲会良心发现,回中国来认亲呢。”

“哎,我说冀川,你小小年纪,怎么就知道‘始乱终弃’这种词啊?上哪学的?”

“网上啊。” 卢冀川满不在乎地说。

“尽上些不伦不类的网,我觉得我应该把你的手机收掉。”

“哎,妈妈,时代不同了,你以为现在还是你小时候那个时代啊?还以为牵个手就能怀孕的。”

“哟呵,你还来劲了是不是?” 陈娟站起来,假装要打他。

卢冀川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要打我可以,等下再打。我们先说正事。我觉得如果警察不介入的话,蔷薇会出事的。”

陈娟坐回座位,面露难色:“冀川啊,你信任我们人民警察,我很欣慰。但是呢,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的。你还小,很多事还不懂。比如说吧,我们警察也不是什么事都得管的。校园霸凌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如果都要警察来管,那么警察一天到晚就什么别的都干不了了不是吗?”

“那么要怎么样你们才管呢?”

“我觉得啊,” 陈娟认真地说,“一般的校园霸凌,还是要考学校和家长来管。如果涉及到刑事案件了,才轮得到我们警方介入。”

“都见血了还不算刑事案件?”

“啊?见血了?什么时候的事?” 陈娟瞪大了眼睛。

“上周吧。”

“上周啊……这个,严重吗?”

“不是太严重,就是打流鼻血了。”

“哎,这样也上升不到刑事案件的高度啊,而且,上周的事情了,怎么追究?”

“哼,” 卢冀川愤愤然地扒完了最后一口饭,把饭盒塞进了纸篓,“我看你就是不想管。”

“不是我不想管,我们是真的没法去管还没有发生的事。” 陈娟无奈了。

“如果警察只能管已经发生了的坏事,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是需要超级英雄的。” 卢冀川悄悄地捏了一下藏在校服袖子下面的手镯。嗯,还在。

“什么超级英雄啊,” 陈娟微笑着说,“我看你是复联看多了。”

“好吧,我明白了。就这样吧,我要写作业了。” 卢冀川不想再跟陈娟说话。他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和课本,摊在桌子上。陈娟则怜爱地看着他。

过了几分钟,卢冀川忍不住说:“妈妈,你知道吗,有研究表明,单亲孩子更容易受到校园霸凌。”

“哦?” 陈娟抬起头。

“是的。依我看,蔷薇之所以被那些坏孩子选为欺负的对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只有一个当校工的妈妈相依为命,没有人帮她撑腰,家里也穷,没钱给田老师送礼,所以老师也不帮她说话。”

陈娟无言以对。

“你想,” 卢冀川接着说,“如果她的美国爸爸一直没走,那么她的混血身份和特殊的外表不仅不会是别人欺负她的由头,反而会成为她的光环,妈妈,你觉得呢?”

陈娟缓缓地点了点头。

“如果她有一个在二中当外教的爸爸,就不会有人给她起绰号了,也不会有人管她叫‘荡妇的女儿’了,对吧?”

陈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不知所措地说:“我也觉得。”

“妈妈,她真的长得不难看,也从来不招惹人,真的就是因为她单亲,又穷,又特别。妈妈,如果你跟爸爸离婚了,我不也成了单亲家庭的小孩了吗?会不会也被人欺负?” 卢冀川的眼睛里开始聚集泪花。

陈娟起身走到卢冀川面前,把他抱起来,坐到椅子上,一边抚摸着他的头,一边轻声安慰着他:“傻孩子,即使爸爸妈妈离婚了,你也不算单亲家庭的孩子啊,爸妈都在,只不过不住在一起了而已。要是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妈妈就带上两个叔叔,警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开着警车到你们学校转一圈,看谁还敢欺负你。”

卢冀川抹了一下眼泪,委屈地说:“妈妈,当初为什么要让我上这个破学校啊?”

陈娟叹了口气说:“唉,这几年江阳市的教育资源很紧缺,小学都是按家庭住址就近入学。爸爸妈妈就那点工资,交不起高额的择校费。你现在好好学习,等妈妈在城西安顿好了,看看能不能把你户口迁过去……但是呢,你还是跟爸爸住。到时候我帮你看看能不能换个学校。乖儿子,快点写作业吧,一会儿八点了我就送你去打车。MUA!” 她在儿子脑门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回到了座位上,开始翻阅卷宗。

卢冀川摇摇头,开始写作业。

看样子,我的计划不得不坚决实施下去了。

 

3

 

每天早上的早读时间是七点半到七点五十五,休息五分钟之后就是八点钟的正式上课。卢冀川总是提前十分钟就在课桌前摊开今天要朗读的内容,今天也不例外。这十分钟是同学们最集中到校的时段,陆陆续续有不少孩子进教室,有的像卢冀川一样提前整理好课本,有的则坐下之后抓紧最后的几分钟把塑料袋里的小笼包塞进嘴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猪肉馅的气味。

余蔷薇也是这个时候走进教室,尽管她有些习惯性的含胸,但是身高超过一米五的她在人群中还是特别显眼。她头顶上的那一截金发果然已经染成纯黑,比发梢部分还要更加黑一点,如果不是她那明亮的蓝眼睛,其实跟普通的中国女孩并无二致。只见她迈着跟年龄不相符的稳重的步伐,不紧不慢地来到课桌前坐下。把书包塞进课桌时,铁皮抽屉里咚咚咚的滚动声几乎吓了她一跳。她皱着眉头伸手一摸,拿出来一个红通通的大苹果。她诧异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茫然地左顾右盼了一番。

卢冀川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头也不抬,两眼死死地盯着课本。

余蔷薇张了几下嘴,犹豫着似乎想要问点什么,不过最后她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又拿起苹果,仔细端详了一阵,从书包里掏出两张餐巾纸,把它仔仔细细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课桌深处。

卢冀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不希望余蔷薇喊出“谁在我桌子里放了一个苹果”之类的话来。其实以他对她的了解,应该知道她从来不会当众大声说话。只是他的心里还是没来头地小紧张了一番。

前两节课都相安无事,仿佛这是一个团结友爱的班级。然而,到了第三节课后,蔡宇濠和长马尾他们一伙人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只等英语老师前脚离开教室,他们后脚就立刻把余蔷薇的课桌围了个水泄不通。

“卡西,昨天的事情还没完,走,我们厕所里谈。” 长马尾双手撑到课桌上,挑衅地说。

余蔷薇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问道:“孟小轩,我又没有惹到你,你为啥子天天都要针对我?”

被称为孟小轩的长马尾没有料到余蔷薇还敢回嘴。以前他们欺负她的时候,她都默默地抵抗,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在孟小轩看来,这简直不亚于待宰的鲶鱼还要跳起来。

“你是没有惹到我,” 她冷笑着说,“但是我一看见你这个批样子我心头就气。你长那么高做啥子嘛,还那么瘦,身材那么好,不出去卖可惜了。”

教室里爆出一阵哄堂大笑。

蔡宇濠拍着手大声笑着说:“卡西,以后我去照顾你生意,你准备给我打几折?” 说完,跟周围的两个男生一边歇斯底里地大笑,一边击了几个掌。围观的人群笑得更欢乐了。

卢冀川坐在座位上,他的课桌周围站满了围观的同学,暂时没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好几个屁股就对着他的脸。围观者不时的跳动把他的桌子撞得偏离了原来的位置,他也不敢立刻就把它推回去,怕引火烧身。昨天他鼓起勇气替余蔷薇出头,结果惹了一身骚。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不想在那之前发生什么差池。

余蔷薇那倔强的脸上终于留下了泪水,她咬牙切齿地说:“蔡宇濠,你太过分了,我要告给老师听!”

蔡宇濠扭动着屁股说:“你告嘛,你告撒,你敢告给老师听,我就敢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不过……” 他顿了顿,故作思考状,“我觉得啊,你即使告给老师听了,老师也不一定会觉得我说错了……毕竟……嘿嘿,女承母业,天经地义嘛,哈哈哈!”

一时间,教室里沸腾了,大笑的大笑,擂桌子的擂桌子,跺脚的跺脚,整间教室变成了欢乐的海洋。虽然这群孩子只有四年级,虽然他们当中像蔡宇濠和孟小轩那样的坏种是少数,但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承担了这个年纪不应承担的巨大压力。在这种来自整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下,十岁的小孩,哪怕心智没有扭曲,也会变得对一些显而易见的恶视而不见。围观这种公开的羞辱,反而成为他们课间的一种调剂,是他们压抑的心灵里不可多得的一点释放的窗口。因此,不会有人站出来制止蔡宇濠他们的行为。

余蔷薇噌的一下站起来,大声斥道:“我妈妈不是……”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男生从她身后用胳膊圈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回了座位上。左右四五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的肩膀、胳膊、大腿都按住,令她动弹不得。她挣扎了几下,越挣扎,那几个人就箍得越紧,直到令她难以呼吸,连嘴也被人用手捂着。她只能瞪大了她那双无助的蓝眼睛,任由泪水决堤一般流下来。

“出去卖,素颜可不行。” 孟小轩若有所思。一个女生心领神会,迅速地跑回座位上拿来一盒水彩笔。孟小轩赞许地点点头,接过笔:“把她给我按死。”

勒住余蔷薇脖子的男生加大了力气,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孟小轩的头顶。

“来,我先给你画个眼影。” 孟小轩取出一只紫色的笔,“不要乱动哈,你动来动去的我的手就不稳当了,眼睛戳瞎了的话,就不管钱了。”

余蔷薇不敢挣扎了,只能闭上眼睛,任由孟小轩在她眼皮上发挥。

“嗨呀,好乖。” 孟小轩一边涂,一边嘀咕着。她涂完了一边的眼睑,似乎不太满意,换了一支粉红的笔,又修饰了一下。“嗯,这下子可以了。” 正当她准备画下一只眼睛的时候,预备铃响了。

“真几把扫兴!” 孟小轩把笔一摔,气哄哄地转身走了。

每当这种时候,预备铃就像是特赦令。只有它才能拯救余蔷薇于水火。

围观人群作鸟兽散,余蔷薇身后的男生也松开了双手,却发现按住她头顶的手掌已经沾染上了黑色的染发剂。“我日哦,” 他一边嘟哝着,一边在余蔷薇肩膀和后背上狠狠地擦了几下手心,然后飞也似地跑了。

余蔷薇一重获自由,就立刻用手背狠狠地擦了几下眼睛,反而让颜料在她脸上抹出来一道长长的痕迹。她一边流眼泪,一边不停地擦着。眼泪冲刷下来一些颜料,流到眼睛里,辣得她满眼血丝。

第四节课是品德与社会。教思想品德的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姓秦。他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踱上讲台,在“上课起立”的过场结束后,不紧不慢地戴上老花眼镜,用手蘸了一点口水,开始翻书。这时候,他注意到了依然在一边流泪,一边拼命揉眼睛的余蔷薇。

秦老师摘下眼镜,一边慢慢往余蔷薇那里走,一边关切地问:“哎哟哟,余蔷薇同学,啥子事情恁么伤心哦?咦,咋个变成小花猫了?”

余蔷薇哭着说:“孟小轩给我画的!”

孟小轩和她的姐妹们扭过头,狠狠地瞪着余蔷薇。

秦老师一边轻轻拍着余蔷薇的背,一边轻柔地说:“啊呀,你为啥子要拿给她画嘛,你说,你都给我画花了,你不要给我画,不就好了撒?”

“是他们按着我,强行给我画的……” 余蔷薇抽泣着说。

卢冀川看见秦老师的眼神短暂地暗淡了一下,眉毛和嘴角微微地下垂,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慈祥的笑容。他掏出一小包湿纸巾,放到余蔷薇的桌子上:“嗨呀,小娃娃啊,好调皮哦。来来来,好生点擦一擦,不哭了哈?”

余蔷薇点点头,拿起湿巾,仔仔细细地擦起来。

秦老师转过身,迈着矫健的步子,慢慢往讲台上走去。一边走,一边抑扬顿挫地念到:“让我们翻到第三单元,《美好生活哪里来》……”

卢冀川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呸,你这个废物!

 

4

 

当天晚上,卢冀川像昨天一样,最后一个打扫完卫生,正要离开空荡荡的教室,突然又想起昨天跟陈娟的对话,心里涌上一阵阵烦躁,不太想现在就去她办公室。他把本来已经背好的书包又扔到地上,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座位上。他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沮丧。明明有超能力,却对面前发生的恶劣行为完全无能为力。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成年人,只需往现场一站,就能阻止小孩之间的霸凌行为。也许这就是预备铃的魔力所在吧。之所以每当预备铃响起,余蔷薇就能暂时脱离苦海,是因为这个铃声代表着权威,宣告一个成年人即将到来。

难道这一切都因为年龄吗?因为还没长大,所以什么都做不了?是不是应该老老实实呆在父母身边,等长大了再去当超级英雄?唉,这个家马上就要没了,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难道成年人就能解决问题吗?世界上这么多成年人,按说应该早就没有霸凌了才对。田老师不想管,秦老师不想管,妈妈也不想管……据他所知,校长也不想管。他其实一直都想让这个“另类”的女孩离开他的学校,以免给他添麻烦。

想到这里,他愈发垂头丧气,拿出英语课本,试图用阅读来排解心中的苦闷。这时,一个身影从教室门口掠过,还伴随着嘤嘤的哭声。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六点半了,按说这个时候教学楼里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别的学生了啊。他连忙放下课本,跟了出去。刚一出门,就看见余蔷薇飞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根据咚咚咚的脚步声判断,应该是往楼上去了。

奇怪,蔷薇去楼上做什么?五楼上是高年级的教室,现在也没有人了啊?

卢冀川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来到五楼走廊,他的脑子嗡的一下,几乎令他昏厥过去。

原来余蔷薇已经翻过了栏杆,双脚踩着栏杆外面凸起的部分,双手抓着栏杆,整个身体已经处于悬空状态。她脸上的颜料还没能完全擦干净,马尾已经凌乱,一部分头发垂在脸前,被泪水粘在了脸颊上。她低着头,盯着脚下的深渊,轻轻地抽泣着。

“蔷薇……” 卢冀川轻轻地叫了一声,他怕自己太大声,反而吓她一跳。

余蔷薇抬起头来看见了卢冀川,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做啥子?”

“我还要问你呢,你在做啥子?” 卢冀川往前上了一步,“你先下来,有话好好说。”

“呵呵,‘有话好好说’,” 余蔷薇冷笑道,“多么陈词滥调。”

“哎呀,我还能咋个说嘛?来,你先下来,然后跟我说一哈,到底咋个了嘛?” 他这一问不要紧,余蔷薇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身子剧烈抖动起来。

卢冀川只觉得胯下一阵发麻,一直麻到脚心。一时间,他没了主意,只能结结巴巴地劝道:“蔷……蔷薇,你,你你千万不要松手哈……你妈妈电话好多?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你妈妈?……要不,我打电话给我妈妈?”

余蔷薇暂时停止了哭泣,抽动着肩膀,咬着牙,又做出来一个冷笑的表情:“你这么想晓得,我就跟你谈,反正我都要死了。”

“蔷薇,你不会死的,你先翻过来。” 卢冀川伸出一只手。

“你不要靠近,你靠近我就松手!”

“好好好,要得要得,我就在这里听。” 卢冀川连忙后退了一步。

余蔷薇一用力,让胸口贴住了栏杆:“今天早上那个苹果,你拿给我的?”

卢冀川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余蔷薇会提起这个。

“别发呆,快点说,是不是你!”

他只好点点头。

“我就晓得,” 余蔷薇抽了一下鼻子,“肯定是你。你不该拿给我的。”

“为……为啥子啊?”

“因为你给我传达了一个错误的信息。”

“嗯?” 卢冀川又惊恐又害怕,“啥子错误信息?”

“我以为你是关心我的,我以为终于会有人给我撑腰了,我以为……我以为你送我一个苹果,是想跟我说,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要罩到我了。结果呢,我奋起反抗的时候,你就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 余蔷薇的脸上写满了羞愤。

“唉,蔷薇,你误会了,我是看你太可怜了,想安慰你一下,并没有想那么多……更何况,万一不是我送的呢?万一是其他人呢?”

“哼!肯定是你!”

“为啥子呢?”

“因为……因为,平时他们欺负我的时候,你是全班唯一一个从来没有跟着起过哄的人……” 余蔷薇轻轻地说,声音变得细若游丝。

卢冀川叹了一口气:“因为我没有挺身而出,你伤心了,就要自杀?”

“No, no, no,” 余蔷薇摇摇头,“你也不要太抬举自己了。跟你没关系。”

“那是为啥子呢?” 卢冀川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有一丝失落。

余蔷薇低头思索了一阵,眼里掉下来几行眼泪。半晌,她轻声说:“如果我没得false hope,就不会跟他们对着干,如果我没有跟他们对着干,就像以前那样默默承受了,他们也不会……”

“不会啥子?” 他心里一沉。

余蔷薇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咬着嘴唇说:“也不会……逼我……喝尿……”

卢冀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子安?!”

“是的,” 余蔷薇点点头,“就是刚才放学后,我以为他们已经走了,冒起胆子去上了个厕所,因为我实在是憋不住了……结果她们几个都在厕所里……打了我一个多小时……逼我喝尿……呜呜呜……” 她伤心地哭起来。

“那么……那么你后头喝没有呢?” 卢冀川皱着眉头问,一股股热血冲上他的头顶。

“你说呢!!!” 余蔷薇的尖叫响彻了空荡荡的校园,在夜色中久久回荡。

卢冀川痛苦地捂着脸蹲下了。从小到大,他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卢冀川同学,你是个好人,” 余蔷薇悠悠地说,“我承认,因为你从来不起哄,我对你很有好感,甚至悄悄喜欢过你……但是,现在我晓得了,你的反应只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反应,而其他人都不正常……好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说的都说完了。再见了,残酷的世界……帮我跟我妈妈说声对不起……” 她伸直双臂,恢复了悬挂的姿势。

“蔷薇,等一下!” 卢冀川猛地站起来。

“爪子?你不要耽搁我自杀。”

“不要自杀!我有办法!”

“切,你个怂蛋,有啥子办法?”

“我承认我是怂蛋,但是我决定不再怂了。你先翻过来,我跟你说,真的,我会帮你出头。” 卢冀川急了,他往前上了两步。

“你不要过来!你要是过来我就真的放手了!” 余蔷薇也急了。

“好,你听我说,” 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擅自行动,“五楼的高度,你掉下去,不足以立刻致死。你全身会多处骨折,多个脏器破裂。你会意识清醒,全身剧痛,但是根本喊不出来,也没法动哪怕一下子,只能在承受几小时的剧痛之后因为失血过多,慢慢失去意识,最后才会死亡。”

“哼,你咋个晓得呢?你喝(骗)我!” 余蔷薇嘴里很强硬,脸上却闪过一丝惊恐和犹豫。

“我妈是刑警!你说我咋个晓得!” 卢冀川着急地吼道。

“你说你要帮我出头,我看你那个瘦猴样子,恐怕连单挑蔡宇濠都有问题,咋个帮我出头?” 余蔷薇还是犹豫不决。

“我有办法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马上可以演示给你看,但是你必须先翻过来。”

“不行,你现在演示给我看。”

“不行,你会被吓到,然后不由自主一松手,然后经过几个小时的剧痛……”

“好好好,我怕了你了!来嘛,帮我一下!” 余蔷薇终于放弃了。

卢冀川赶紧上前去,扶住她的两个胳膊。余蔷薇抬起一只脚,很快搭到了栏杆上。卢冀川死死抓住她的胳膊不敢放手,直到她两只脚都翻过栏杆,顺势一跳,双脚回到了走廊上,才松了一口气。而余蔷薇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双腿一时站不稳,两个胳膊搭卢冀川的肩膀上趴了好一会儿。

余蔷薇比卢冀川高了大半个头。他闻到她的校服上的淡淡的洗衣液清香,以及中间夹杂着的一股股尿骚味。他心里一阵心痛。

半晌,余蔷薇的双腿才停止了抖动,可以自己站直了。她那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低头羞涩地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卢冀川被她那双巨大的蓝眼睛盯得有些发毛。他赶紧低下头,避开了她灼热的目光。

“怎么了?反悔了?” 余蔷薇怯生生地问。

卢冀川抬起头,坚定地说:“不会反悔。我已经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现在,退后一步。”

余蔷薇听话地后退了一步。

“看好了,千万不要慌张。”

“好的,我不慌。”

“那好……” 事到临头,卢冀川还是有些懊悔。他对余蔷薇的了解其实并不多,不知道她能不能守口如瓶。然而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撸起校服的袖子,露出了在黑夜中呈现灰黑色的手镯,用右手捏住它,往左转动了两下。

“啊!” 余蔷薇惊得发出一声惨叫,几乎摔倒在地。十多秒钟后,她才回过神来。此时,昏暗的走廊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试探着往前挪了两步,在卢冀川刚才站立的地方挥了挥手,空无一物。她开始慌了,用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轻声唤道:“冀川?冀川?你在哪里?你……你吓到我了……”

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透明的人体轮廓,下一秒钟,卢冀川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你……” 余蔷薇双手捂住嘴,瞪着蓝色的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有超能力。” 卢冀川悠悠地说。

“可是……那个……不是……” 余蔷薇的双手在面前激烈地比划着,依旧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嗯,我知道,毁三观是吧。” 此时的卢冀川的语气听起来像个大人,“我最开始发现的时候,也特别惊讶,你要晓得,我的存在,其实从根本上动摇了当代科学的基础,我们人类对宇宙的认识有可能是完全错误的。” 说完,他静静地等待着余蔷薇从巨大的认知反差中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阵子,余蔷薇终于能说出话来了。“你是……隐身侠?” 她的眼里充满了惊喜。

“额,其实我还没有想过我的Superhero名字……隐身侠有点俗气,不过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方案……” 卢冀川若有所思。

“所以,所以所以,你还有其他超能力吗?会飞吗?刀枪不入?会不会吐丝?还是受伤了也会马上愈合?” 已经完全从惊吓中反应过来的余蔷薇开启了小问号模式。卢冀川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时一直忧郁得有些阴沉的女孩,私底下竟然也是个超级英雄粉丝呢。可能超级英雄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给了全世界弱小的小孩们无限的精神慰藉。

“很遗憾,除了会隐身之外,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 卢冀川两手一摊,“我既没有美队那样的速度和力量,也没有金刚狼那样的不死之身……不过,会隐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优势了不是吗?对付几个小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嗯……是的,只要会隐身,就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恶心他们……” 余蔷薇恍然大悟过后,浓浓的忧郁又爬进了她的大眼睛里,眼泪又开始聚集起来,“既然你那么厉害……为啥子不早点出手呢?今天那么那样子欺负我,你为啥子不救我呢?”

卢冀川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没有准备好……”

余蔷薇掉着眼泪,没有说话。

卢冀川接着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思考,阻碍我成为超级英雄的最大障碍是什么。我本来以为是年纪太小,现在我晓得了,超级英雄都需要面具,而我没有。我现在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蔷薇,请你一定要理解我。”

“嗯,我懂。” 余蔷薇擦擦眼泪,“所以,我猜,接下来你肯定会说,不要跟任何人泄露你的身份,对不对?”

不愧是经常看超级英雄的姑娘。“是的,” 卢冀川点头,“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了,就只能就地消失,永远不会再回来。”

“好,我晓得了,放心就是,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谢谢你,冀川,哦不,隐身侠。” 余蔷薇破涕为笑。

“嘿嘿,好了……这样吧,今天太晚了,你再不回家,你妈妈该着急了。我先回去想一下对策,明天放学之后再告诉你。记住,白天我们不能说话,眼神交流都不能有。”

“要得……” 余蔷薇羞涩地低下了头。

“快回家吧。” 卢冀川一咬牙,扭头往楼下走去。他知道,这个时刻,他对余蔷薇,不管是来一个告别的拥抱,还是索取一个甜蜜的初吻,对方都是不会拒绝的。但是,他不能这样。首先,余蔷薇刚喝了尿,他不想让自己的初吻的记忆带上那个味道。其次,他是超级英雄,不能被儿女情长所累,那样会打乱他的整个计划。

 

5

 

当天晚上,卢冀川直接回到了家。

吃晚饭的时候,卢济见他心事重重,一口饭都嚼了一分多钟,便不动声色地问道:“冀川啊,今天在学校,课上得如何啊?” 一边往卢冀川的碗里夹了一块肉。

卢冀川没有回答他,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的菜问:“爸爸,你们学校里有没得欺负人的坏学生?”

卢济愣住了,他一边扒饭,一边含糊其辞地说:“欺负人啊?校园霸凌那种?哦,原则上应该是没得的,毕竟发现了的话处罚很重。”

“或者说,因为你们老师些根本就懒得管?”

卢济一惊:“咋个会懒得管呢?只要发现了,肯定会管!……冀川,咋个了,你在学校遭欺负了?”

卢冀川摇摇头:“没有,但是有人遭欺负了。”

“老师晓不晓得?”

“我觉得老师肯定晓得,但是老师不管。”

“哦……” 卢济摆了摆手,“那么你也不要管,快点吃你的饭。”

卢冀川放下筷子,抬头看着他爸爸:“那个姓余的校工,还在不在你们学校?”

这下子,卢济彻底茫然了,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这种时候,他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打哈哈道:“姓余的校工?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早就没在我们那儿干了,哈哈,你咋个晓得那个姓余的校工呢?”

“因为她女儿跟我同班啊,妈妈都晓得的,你咋个不晓得?”

“哦?” 卢济瞪大了眼睛,“等一哈,你晓得这个姓余的校工的女儿咋个来的?”

“晓得。”

“你咋个晓得这种事情呢?”

“我就是晓得。而且你以前跟妈妈也八卦过,还当着我的面,是不是以为我听不懂?” 卢冀川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卢济尴尬地抓抓头:“哦,的确……嗨呀,这些事情,你小娃儿家家的晓得来做啥子嘛,快点吃你的饭。”

卢冀川并没有动筷子:“她女儿在我们班上被欺负,有几个人专门针对她,说她是荡妇的女儿。”

“本来就是。” 卢济使劲儿咀嚼着一块肉。

“爸爸?” 卢冀川皱起了眉头。

“我说,本来就是,她妈妈,荡妇。”

“爸爸,你咋个能够这样子讲呢?明明是那个美国佬骗了她妈妈的感情!”

“哎呀,你晓得啥子哦,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你晓得啥子嘛!” 卢济重重地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蔷薇她妈妈不是荡妇!” 卢冀川也提高了音量。

“耶,你娃儿还来劲了是不是?要得嘛,你都这么大了,有些话我就不妨跟你讲清楚。这个姓余的校工,生活作风不检点,是全校公认的。哪个单身汉条件好,她就去巴哪个。后头来了几个外教,嗨呀,老外撒,美国人撒,好洋盘嘛,她还不晓得人家只教一年,以为遇到白马王子了,马上就巴了上去。没想到人家只是逢场作戏,到期了就走了。人家是美国的中产家庭的,在那边有事业有生活,咋个会为了个whore就留在中国嘛。”

“爸爸?你说啥子安?” 卢冀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听到了的,就是whore,咋子嘛?你以为她没脸在我们学校呆下去了之后,又没得一技之长,是咋个谋生的?”

卢冀川站起身:“我不吃了。”

“不吃算了。” 卢济也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卢冀川冲进自己卧室,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6

 

第二天是周五,卢冀川还是像平时一样早早来到学校,教室里依然像往常一样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包子和油条的味道。他默默地坐下,放好书包,掏出英文版的《霍比特人》,聚精会神地读起来。他只用了十多秒钟就完全进入了剧情当中。当他看到比尔博·巴金斯戴上魔戒,遁入虚空之中,在咕噜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山洞时,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微笑。这本小说,他已经反复读了五六遍了,比起最后部分场面宏大的五军大混战,他更喜欢前半部分比尔博和矮人们的冒险故事。

七点十五的时候,余蔷薇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教室。这一反常的行为引起了孟小轩等人的注意。平时余蔷薇进教室的时候,都像是老鼠进屋那样,几乎是贴着墙根下,缩着头,躲避着别人的目光,避开所有路过的同学,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那一列课桌,然后弓着腰坐到她的座位上。

今天不一样,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面带微笑,昂首挺胸地快步往座位走去。不再刻意含胸的她显得身形异常高大,如果不是身穿校服,不知道的人很可能以为这是一名年轻的教师来到了教室。

余蔷薇来到自己所在的那一列时,偷偷瞄了一眼卢冀川。卢冀川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埋着头,眼睛仿佛长在了书本上。她有些失落,轻轻一撇嘴,路过他课桌的时候假装一个不经意,大腿碰到桌沿,把桌子碰得咣当一下。

卢冀川这才如梦初醒,愕然地抬起头,只见余蔷薇若无其事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他抿了抿嘴,欲言又止,接着看他的小说。

“耶,川哥,你脾气也太好了。” 蔡宇濠阴阳怪气地喊。

卢冀川没有理他。蝼蚁而已,哪有小说重要。

蔡宇濠正要继续嘲讽,余蔷薇站起来,大声呵斥道:“人家川哥不想跟你说话,请你自重!”

蔡宇濠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逆来顺受的余蔷薇竟然石破惊天地敢当众怼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孟小轩拍案而起,怒道:“卡西!你是不是皮子又痒了?还是昨天没喝够?”

少部分知道昨天放学后发生了什么的同学们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有人起哄道:“小轩,你们是不是没掌握好剂量,她脑壳喝坏了?” 此言一出,同学们笑得更欢乐了。

因为肤色太浅,皮肤又薄,一点点血色上脸,在余蔷薇脸上都显得特别明显,更何况此时此刻,又羞又愤的她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令她看上去就像一颗随时都要爆炸的炸弹。她咬牙切齿地说:“孟小轩,我受够你了!请你适可而止!”

这下轮到孟小轩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她不明白,昨天还被打得痛哭流涕的余蔷薇,一夜之间哪里来的勇气,像一只发了疯的兔子一样到处咬人。难道以后这个出气包真的要奋起反抗了?这其实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局面。半晌,她才恢复了盛气凌人的表情,轻蔑地说:“嗨呀,受够了?你要爪子嘛?打我撒?”

“对,我就是要打你。” 余蔷薇冷笑着说,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她就下了战书:“今天晚上,放学过后,四楼女厕所,我们两个单挑。如果你赢了,从今以后,我随你们处置,不管是吃屎喝尿,还是做牛做马,我绝不反抗。”

“哈哈哈哈,” 孟小轩和几个姐们儿仰天大笑,“此话当真?那么你以后惨了,中午不用去食堂了,天天中午在厕所里饱餐一顿就行了。”

“但是,如果我赢了,” 余蔷薇没有理会她们的挑衅,继续说道,“第一,你们以后谁也不能再欺负我。第二,你们以后谁也不能再喊我卡西!”

孟小轩和姐妹们面面相觑。她们谁也没有想到余蔷薇会来这一手。有人开口了:“卡西,你以为你是哪跟葱?还想跟我们轩姐单挑?你有啥子资格?”

余蔷薇皱着眉头,咬了咬嘴唇。然后,她微笑着说:“怕输?OK,这样子,你们几个可以一起上,条件不变,如何?”

这时候,班长说话了:“喂喂喂,你们几个,要约架等哈再说,早读了早读了,铃都响了,田老师来了你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围观群众这才纷纷依依不舍地回到座位。孟小轩她们则狠狠地瞪了余蔷薇一眼,才气势汹汹地坐下。蔡宇濠的脸上则自始至终都挂满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然而整间教室里,最惊愕的不是孟小轩和蔡宇濠他们,也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吃瓜群众,而是卢冀川。他一直惊恐地盯着余蔷薇,不知所措。当她突然爆发的时候,他彻底慌了。昨天晚上明明说好了要先商量一下对策,怎么今天早上一来就对全世界宣战?他真想一转手镯就此消失,让余蔷薇一个人承担冲动的苦果。但是那样的话,余蔷薇的后半辈子可就完了。他知道蔡宇濠那彪悍的鱼贩母亲正是学校不太管他的原因,也听说过他的父亲不是善茬,而他自己也跟高年级的不良少年乃至社会闲散人员勾肩搭背。至于孟小轩,有传言说她父亲在外地做生意,平时没时间管教她,却每年捐给学校很多钱,所以田老师才对她长期欺负余蔷薇的事情睁一只闭一只眼。

如果蔷薇彻底激怒这群人,那下场可是真的悲惨了。

然而如果自己今晚就出手收拾这群人,那也太仓促了,连个计划都没有。他不喜欢做不在计划中的事情。没有计划就容易出岔子,出了岔子的话,就会威胁到自己的大计划。

更何况,他怎么能被蔷薇牵着鼻子走呢?

整个上午,卢冀川都满脸涨红,头也不抬,根本不往余蔷薇那边看。到第四节课的时候,余蔷薇假装捡橡皮,一次没成功,反而让橡皮弹出去更远,滚到卢冀川脚下。趁老师转身写黑板的时候,她蹲下去伸手从卢冀川脚边捡起来橡皮,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了一张叠起来的字条。

卢冀川一愣,赶紧把它踩住,整整一节课都没敢挪开,腿都僵硬了。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大部分人都冲出了教室,往食堂飞奔而去,他才假装若无其事地捡起字条,摊开一看,上面写着两行清秀的字:“求求你,救救我,晚上一定要来,不然的话我很有可能会死在厕所里。”

旁边还画了一个哭泣的表情。

卢冀川叹了一口气,盯着字条出神。那皱着眉头陷入沉思的样子,仿佛一个地下工作者接到了“组织已经被破坏,速逃”的紧急情报。

五分钟后,他扭过头,盯着那双热切的蓝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看见了这辈子在电影之外见过的最甜蜜的笑容。

 

中午回到家,卢冀川每间屋都张望了一番,确认卢济没回来。他溜进主卧,拉开衣柜,费力地把两个行李箱拽了出来。衣柜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个黑色的提包。真是走运,妈妈没把这个包带走。

他把提包拎了出来,拉开了拉链。包里装着一些黑色的长短不一的袋子,每个袋子上都印着白色的警徽。他先是拿起了一根四十厘米长的套子,解开纽扣,抽出一根寒光闪闪的狼牙棒。他尝试着挥舞了几下,棍子划破空气时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它的重量让瘦弱的卢冀川有些难以控制力度,停止挥动时也有点难以刹车。不行,这一棒子下去,是要出人命的。他把狼牙棒装进套子,放回了提包。

他又拿起一根三十厘米的布套,上面的警徽旁边写着“二代伸缩警棍”的字样。取出一看,是一根硬橡胶的棍子,底部有一个按钮。他把棍子竖起来,按了一下按钮,“啪”的一声弹出来一根金属棍子。在空中挥舞时,感觉上比狼牙棒好控制一些,因为它的顶端比较细,不像狼牙棒那样,越到顶端越粗,还有锋利的齿。嗯,就它了。

卢冀川把弹出来的棍子按在地板上收回了把柄里,正要把其他东西放回去时,看见一个正方形的包。隔着包捏了捏,似乎是手枪的形状。

他心里一惊。妈妈说过,所里的手枪都锁在武器库里,要使用的时候需要层层审批,最后还要所长签字,两个人同时拧钥匙,才可以取用。家里怎么会有枪?他战战兢兢地拉开那个包,露出了一柄黄黑相间的枪状物,枪柄上有一个闪电的标志,下面有Taser X26的字样,最下边还有一行小字,Made in U.S.A.

原来这并不是手枪,而是一把泰瑟枪。

卢冀川把它双手握住,学着电影里特种部队的样子,对着周围瞄了一圈。嗯……这个东西,应该就是我作为Superhero应有的战力。真是天助我也,以后行走江湖,就靠它了。

想到这里,他把提包拉上,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两个行李箱堆回衣柜里挡住提包。而后,他迅速退出主卧,把伸缩警棍和泰瑟枪装进书包。

 

7

 

下午的一节体育,一节习作,卢冀川都上得心不在焉。他能看出来余蔷薇一直在努力控制着不去盯着自己看。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早读前贸然宣战的莽撞,她一直都处于怯生生的状态。而孟小轩她们则处处窃窃私语,仿佛在盘算着什么。体育课排队跳远的时候,她们几个抓住一切机会,假装不经意地撞她一下,绊她一脚,拧她一手。余蔷薇似乎对这种猛然加强的针对行为有点出乎意料,没有了早上的那种抵抗的勇气,恢复了以前逆来顺受的样子。

卢冀川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第三节课名义上叫做班队活动,却被田老师占据,用来讲了大半节课的语文题。临下课的时候,她推了推眼镜说:“好了,今天的同步练习就讲到这里,还有疑问的同学,可以在我周日的班上来继续问我。那些一直不愿意参加我的补习班的人些,你们自己好自为之。下面我再提醒一件事。两周后学校举行的歌唱比赛,下周二中午之前就报名截止了。觉得自己有一技之长的同学,抓紧时间到班长樊梦蕊那里去登记,过期不候哈。” 她看了一眼腕表,“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打铃了就可以放学了。” 说罢,收拾东西离开了教室。

下课铃一响,卢冀川便破天荒地第一个站起来冲出了教室。他急匆匆地来到男厕,却看见两三个六年级的男生聚在一起,刚刚点燃了香烟。高年级的男生为了躲避他们自己班的班主任,一般都会跑到低年级的厕所里抽烟。卢冀川只好假装没看见他们,站到尿槽前默默地挤出几滴尿,赶紧提上裤子退了出去。

卢冀川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五楼,钻进男厕一看,谢天谢地,暂时无人。他闪身溜进一个隔间,别上门,深呼一口气,撸起袖子,露出了在灯光照射下没有任何反光的金属手镯。

他伸手从包里摸索着掏出了伸缩警棍,一按按钮,不锈钢的部分啪的一声弹出,闪着寒光。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一咬牙,启动了隐形装置。一秒钟之内,他的双手连同警棍一起从眼前消失了。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只剩下一个透明的轮廓。几秒钟后,这仅剩的轮廓也消失了。卢冀川松了一口气。正要推门离开隔间,只听见两个男生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卢冀川赶紧停止了推门的动作,把门重新别上。从脚步声判断,那两个男生并不尿急,而是不紧不慢地站上台阶,久久没有听见哗啦啦的声音。

其中一个说:“哎,放暑假了你妈老汉儿要带你去哪里耍?”

另一个答道:“可能是去北京。我妈说要带我参观北大清华,让我感受一下大学的氛围,回来好好读中学,将来要考进去。”

“耶,才小学毕业就要开始做准备了哇?”

“嗨呀,你不晓得我妈,她硬是从我上幼儿园起就天天念北大清华了,老子烦得很。不过呢,这次应该可以顺便去北戴河耍一圈,避避暑。你呢?暑假爪子?”

“我的初中还没落实。我的成绩,你晓得的撒。我妈老汉儿没把我打死我就阿弥陀佛了,还想出去耍……算了嘛。”

卢冀川心急如焚。他不知道楼下是不是已经打起来了,只是隐隐约约听见一群人起哄的声音,听起来还真像是他们班上的女生。蔷薇怎么样了?要是真打起来,她怎么可能是那几个人的对手?她们中有两个人很粗壮的,五六个人一起把她抬起来扔进粪坑也是绰绰有余的。

怎么办?不顾一切地冲出去?那样的话,一道门凭空自己打开,会不会引起这两个人的注意?

正在犹豫时,尿槽那边终于响起了哗哗的水声,半分钟后,那两人先后完事,提起裤子,洗了手,走了。

卢冀川正要推门,门口又传来往里走的脚步声。不管,豁出去了。他推开门,用手控制着,令它回弹时不发出过大的碰撞声。然后小心地避开了急匆匆冲向尿槽的那个男生,连忙往楼下跑去。

一出楼梯口,就看见自己班上十多个男男女女围在女厕所的门口,伸直了脖子往里张望。卢冀川心里一惊,难道一惊在打了?万幸的是,厕所门并没有堵死。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走进了女厕。

卢冀川的心砰砰直跳。他此前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进一回女厕所,令他感到极其不自在,就好像来到了一个不应踏足的外星球。女厕所里除了没有尿槽,结构跟男厕一模一样,显得比男厕更加宽敞,并没有充分利用空间,难怪课间经常有女生在门口排队。

余蔷薇此时正怯生生地靠墙站在厕所最里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虽然此时并没有别人在场。

卢冀川蹑手蹑脚地走到她面前,抬起手来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天哪,这个看起来人高马大的姑娘原来这么瘦。

余蔷薇先是一惊,紧接着脸上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这时,几个满脸横肉的女生鱼贯而入,在洗手池前一字排开,却在正中间留出一个位置。果然,六个马仔各归其位之后,孟小轩才器宇轩昂地踱了进来,站在中间空出的位置上,轻蔑地看着假装做出忐忑不安样子的余蔷薇。

“卡西,” 孟小轩开口了,“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的人生还很长,还有无限可能性。但是你的人生已经完了,一辈子注定只能是个混混。” 余蔷薇小声而坚定地反驳道。

“不不不,” 孟小轩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是你的人生已经定型了。你注定要跟你那个婊子老妈一样,用身体换生活,最后得病,年纪轻轻就死在垃圾堆里。”

“呵,我们拭目以待。” 余蔷薇冷笑了一下,“我们的约定,你还记得不?”

“当然记得,我们今天把你收拾一顿,以后你每天中午只能吃屎。”

“那是在你们赢了的情况下。如果我赢了,你们以后就放过我。”

“放过你?那是不可能的。”

“那就算了,” 余蔷薇咬了咬嘴唇,“既然你们这么不讲江湖规矩,今天的决斗取消。”

“算了?哈哈哈,卡西,你以为你是哪根葱?轮得到你来跟我们讲江湖规矩?你以为你今天可以不吃屎就走出去?” 孟小轩当然不会放她走。今天早上,她的权威受到了公开挑战。如果不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以后她就没法跟蔡宇濠一起搜刮同学们的零花钱了。

余蔷薇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站直了身子。只见她闭上双眼,右手伸出两个手指,左手做出OK的手势,在空中各比划出一个圈,然后两手在胸前聚拢,做出奇异博士的施法准备动作。

“来嘛。” 她睁开眼睛,蓝色的眸子清澈透亮。

几个女生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是不是喝尿把脑子喝坏了?她以为她是哪个?哈哈哈哈……”

笑得差不多了,一个矮胖的女生自告奋勇地说:“小轩,该好好收拾她一下了。她没资格让你出手,我一个人就可以把她按在地上摩擦。”

孟小轩点点头,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洗手台上,做出一副围观的样子。

矮胖捏了捏拳头,冷笑着逼近余蔷薇。余蔷薇并没有动声色。等她走到一半距离的时候,她抬起手,用手掌对准矮胖,做出了钢铁侠发射掌心炮的动作。

她轻启朱唇:“Biu.”

矮胖的鼻子立马开了花,鲜血喷了一地。她捂着鼻子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孟小轩等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们面面相觑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查看。

“鼻梁骨好像断了……” 一个女生弱弱地宣布。她赶紧从书包里掏出餐巾纸,给矮胖堵住鼻子,疼得矮胖叫得更加凄厉了。

“卡西!你是拿啥子打的??你也太狠了!” 另一个女生气愤地责问道。

“超能力。” 余蔷薇从一时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得意地说。她没想到卢冀川会下狠手。

“超能力?我不信!” 孟小轩歇斯底里地喊道。她抓着其中一个女生的领子,“她手里丢出来的是啥子?秤砣吗??”

那女生怯生生地摇摇头。

孟小轩转向她的另一个手下,拽着她的衣领,推搡着她,恶狠狠地问:“你呢?看到没有??”

这个女生也迷茫地摇着头:“发生得太快了,我们几个又在摆龙门阵,没有注意看啊。”

孟小轩气急败坏地一把丢开这个女生的衣领,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一按按钮,随着“啪”的一声,十厘米长的刀刃弹了出来。她站起身,把刀尖对准有点吓傻了的余蔷薇,正要冲锋,却只听见空气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孟小轩的画面突然定了格,僵在了半路上。三秒钟后,像一尊被推倒的蜡像一样,直挺挺地往后倒去。要不是地上已经躺着矮胖,她就后脑勺着地了。

看了一眼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的孟小轩以及仍在呻吟的矮胖,剩下的五个女生尖叫着冲出了厕所。

余蔷薇也呆住了,她捂住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卢冀川蹲下去,从孟小轩身上摘下了飞镖。然后,他踮起脚尖,在呆若木鸡的余蔷薇耳边悄悄地问:“带手机了吗?”

余蔷薇点点头。

“在哪?”

“书包里。” 余蔷薇用颤抖的声音说。

“她的手,拍几张照片。”

余蔷薇看着孟小轩手里依旧死死攥着的弹簧刀,心领神会。她从墙边放着的书包里取出小米手机,把孟小轩拿着刀躺在地上的样子拍了几张照片,还给她握刀的手来了几张特写。

“打电话,报警。” 说完,卢冀川准备转身离去。

余蔷薇用手在空气中试探了几下,抓到了卢冀川的衣角。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他,他还是用愕然的眼神看着她。

“后天上午九点,桂圆林,足球场旁边,我会等你到天黑。” 她悄悄地说。

卢冀川愣住了。这是要做什么?

余蔷薇睁着大大的蓝眼睛,坚定而忐忑地盯着空气。

卢冀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她笑了,松开了他的衣角,举起手机,拨了110。

卢冀川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女厕。

到家的时候,卢济还没回来。卢冀川犹豫了一阵,从书包里掏出警棍,在水龙头底下仔仔细细地用洗手液洗了几遍,直到上面一点血迹都没留下。又把泰瑟枪的飞镖装回原位,上上下下擦拭了一番。然后,把它们原封不动地放回了衣柜里的提包里。

 

8

 

周日早上,卢冀川跟平时上学的日子一个时间起来。周六下了几场小雨之后,今天早上终于放晴的天空特别纯净,浅蓝色的天幕当中轻轻地漂浮着几片鹅毛般的白云。春末夏初的东南风有力地吹拂着,却并不让人觉得冷,反而是暖暖地刮在脸上,就像爱人的抚摸。

吃过早饭,卢冀川试探着跟卢济说:“爸爸,有同学约我今天上午去踢球。你拿点钱给我嘛,我中午就跟他们在外面吃了。”

正歪在沙发上看手机的卢济瞥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抬地说:“哦,把我钱包拿过来一下嘛。”

卢冀川一阵窃喜。他兴冲冲地找到了卢济的裤子,掏出钱包,拿过来递给他。

卢济打开钱包,从里面剥出来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卢冀川正要接过来,卢济却嗖的一下闪开了。

“你们在哪里踢球?”

“张坝。”

“张坝哦……那么远的地方?踢球?”

“嗯,今天天气好撒。”

“你以前从来没跟同学约过踢足球……你娃娃是不是早恋了?”

“早……早恋?早啥子恋哦,真的是踢足球。” 卢冀川心里咯噔一下。

卢济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儿子,摇摇头,又取出一张五十的,两张一起丢到了沙发上:“记得带钥匙,我中午饭吃了要去上补习班的课,没钥匙你进不到屋哈。”

“要得,谢谢爸爸!” 卢冀川兴高采烈地拿起钱,去换了一身球衣,穿上球鞋,又套上了一件帽衫。他想了想,悄悄地把手镯从书包里拿出来,戴在手腕上。

卢冀川拿起小挎包往外走时,卢济又在沙发上喊道:“注意安全哈!”

“晓得了!” 卢冀川答应着,飞也似地跑下了楼。

半个多小时以后,卢冀川在张坝北门下了公交车。他从小挎包里取出手机,八点五十五分。如果余蔷薇也跟他一样准时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或者说,其实她跟他是同一辆公交车来的,只不过刚才他没有发现?

卢冀川转过身,打量了一下四周。所有的乘客都已经下了车,并没有发现余蔷薇的身影。他只好按照指示牌的方向,往足球场的方向快步走去。

张坝桂圆林景区是五年前市委书记姜波上任以来开发江南地区的重点建设项目之一。公园建成之后,昔日坑洼泥泞的荒地变成了整齐的六车道水泥路面,路边有成行的树木和绿化带。破旧的农舍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的仿欧式小烂尾楼,别有一番情趣。在这当中,体育公园足球场坐落在六车道大路旁边,是全球范围内都不可多得的江边足球场,几乎可以一边在绿茵场上驰骋,一边倾听那涛涛的江水。空空如也的草皮足球场周围是一圈铁丝网。围栏不是很高,仅有两米多高,不足以阻止足球偶尔飞到旁边不时有车辆飞快驶过的大路上来,却能让付不起高额租用费的足球爱好者们望而却步。

卢冀川在足球场的围栏外茫然地伫立着,四下并没有看见余蔷薇的身影。难道她放我鸽子?她说会等到天黑时那坚定的眼神,不像是骗人的。如果不是故意放鸽子,那就是因为不可抗力而来不了了?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整个周六,卢冀川都过得忐忑不安。就连从来都是一次做对的数学作业都在检查的时候发现了几处错误。他很担心余蔷薇报警以后会发生的事情。警察会怎么认定这次事件?他们会给蔷薇定罪吗?更糟糕的是,蔷薇会把我给供出去吗?

卢冀川望着已经有点上涨趋势的江水,心里充满了懊恼。早知道就不掺和这件事了,现在基本上是骑虎难下。本来是打算等父母的冷静期过去,就默默地戴上手环消失走人,让他们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后悔。而自己则可以过上仗剑走天涯的侠客般的日子。虽然可能会为了填饱肚皮而做出一些不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是比起自己惩奸除恶的使命来,并算是值得一提的事。蝙蝠侠也被警方通缉不是?还有复联的超级英雄们,政府不也是想用索科维亚协议来约束他们吗?跟他们惹的麻烦相比,我隐身侠偶尔顺点食物,真是太微不足道了。嗯,计划是完美无缺的。然而,现在加入了余蔷薇这个变量,前途变得扑朔迷离了。

正在惆怅之时,身后传来一个纤细的声音:“你来了好久了?”

卢冀川猛地一回头,咦,这是谁?

面前这个女生戴着黑白灰的编织遮阳帽,巨大的帽檐使得阳光完全无法照射到她白皙得可以看见血管的脸庞。散落着的披肩长发有些自来卷,与那副白框的太阳镜一起,遮住了她大部分的面孔。上身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紧身T恤,外面套着一件宽松的黑白纵横条纹的格子衬衣,衬衣的下摆在腰上打出一个好看的结,让她包裹在浅蓝色牛仔裤里的臀腿显得异常修长。

见卢冀川愣住说不出话的样子,女生莞尔一笑:“不认识我了?” 说着,她摘下遮阳帽和墨镜,捋了捋头发,把它们拢到脑后:“现在呢?”

卢冀川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晕,几乎昏倒过去,天哪,真的是蔷薇,她那双在阳光的照射下颜色浅得有些不真实的蓝眼睛令他无法怀疑这一点。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不穿校服的样子,也没有正眼看过她不扎辫子的头发。她这身打扮,加上她一米五五的身高,也不再含胸驼背,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姑娘,更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十五岁少女。身为她同班同学的卢冀川,看上去就像是她年幼的弟弟。

“啊……哦……是你啊,蔷薇,额,你怎么,为啥子要带帽子和墨镜呢?” 他有点语无伦次。

余蔷薇一边重新戴上遮阳帽,一边说:“我皮子薄嘛,太阳晒多了要痛。至于墨镜,我不想在公交车上遭人家盯到看。” 不过她没有把墨镜戴回去,而是把它挂到了T恤领口上,变成了一件不错的装饰品。她指了指桂圆林深处:“我们走走?”

两三百米外就是一片基本保留了原始生态的桂圆林,那里的桂圆树高大茂密、遮天蔽日,对于余蔷薇这么怕晒的女生,应该会是更舒服的去处。卢冀川点了点头。

两人并排往南走去。一开始,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管是卢冀川,还是余蔷薇,这辈子都从来没有跟同学单独相处过,更别提是异性同学。两个人都觉得极其不自然,连走路的步子都有些不协调。沉默良久之后,他俩不约而同地偷窥了一眼对方,却发现目光相接,不由得双双尴尬地笑了起来。

余蔷薇终于找到了话题:“你咋穿的是球衣呢?还穿的短裤儿,光脚杆不冷啊?”

“二十多度了,不冷了。今天这太阳一出,中午的时候怕是要有三十度。我跟我老汉儿说我是出来踢球。” 卢冀川挠挠头。

余蔷薇咯咯地笑起来:“踢球?哈哈,你好好耍哦。”

“你呢?咋个跟你妈妈说的?”

“我不需要跟她讲,她在睡觉。” 余蔷薇抬头看了看逐渐临近的桂圆树冠。

“睡觉?现在?”

“是撒,她都是白天睡觉,晚上上夜班。她在梅氏大酒店当服务员,其实离这里没好远的。”

“哦……” 卢冀川点点头,“好辛苦哦……”

“就是,如果她能白天上班就好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卢冀川终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周五晚上报警之后,警察咋个说的?”

余蔷薇停下脚步:“我正想说这件事。嗯,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 卢冀川有点吃惊,“咋个解决的?”

余蔷薇打量了一下四周。游客很少,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小孩。

“110和120一起来的,” 她降低了音量,“120把她们两个拉走之后,110就把我拉到派出所了。我在一间办公室里坐了一个多钟头,没人问我话。后来田老师来了,我妈妈也来了,好像我还看见你妈妈了。”

“我妈妈?” 卢冀川一惊,“你确定?”

“我不确定,就是觉得像。短头发,小脸,清清秀秀的,我之前只在去年家长会之前看见过一回。”

“哦,应该是我妈……” 卢冀川知道北城派出所的女警数量不多,符合这个描述的就只有陈娟一个了。“然后呢?”

“然后……等她们都到了之后,警察才开始问我到底咋回事。我就把他们这一年多天天欺负我的事情,当着好几个警察和田老师还有我妈的面,狠狠地控诉了一遍。周四他们逼我喝尿的事情我也说了。田老师还不信,当众打电话跟赵瑾琳家长,跟她对质。那个赵瑾琳刚开始还想抵赖,还是你妈妈喊田老师按了免提,跟她说,现在有几个刑警和蔷薇妈妈都在听,请她不要撒谎,她才慌了,当场就哭了,不仅全都招了,还把另外几个逼我的人都供了出来。你妈妈挨个跟她们打了电话,一个二个全都承认了。我妈听了之后也哭了。你没看到田老师当时的脸色,铁青的,简直要杀人的样子。”

卢冀川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太好了,那样的话,这件事到底是哪个的责任,就很清楚了。”

“嗨呀,你不晓得,” 余蔷薇喝了一口矿泉水,接着说。因为有些激动,她的脸色又变得有点透红。“田老师还是帮她们几个说话,说我因为头天被逼喝尿,今天就把她们打成这样子,完全超出了正当防卫的限度,希望警方能够追究我的责任。”

“她咋个这样子……” 虽然卢冀川知道田老师平时不向着既不参加她的补习班,学习成绩也不上不下,也从来没有给学校捐过钱的余蔷薇,她在警察面前的这种做法还是让他觉得这个相处了四年的班主任有些陌生得可怕。

“是撒,不过,还是你聪明……” 余蔷薇停下脚步,痴痴地盯着卢冀川,“我当时就把手机拿出来,把孟小轩拿刀的照片给他们看了。你妈妈还马上打电话给医院问,那个女娃娃手里是不是有把刀,医院那边说是,而且不是昏迷之后才塞进她手里的,因为她昏迷的时候肌肉痉挛,握得死死的,只可能是昏迷之前就握起刀的。然后你妈妈就让医生留好那把刀,要用塑料袋装起来,不能让任何人碰,那是证据。”

卢冀川眼睛有些湿润。他真想现在就跑到北城派出所去好好抱抱陈娟。他稳定了一下情绪,不想让余蔷薇注意到他的变化,接着往前走。“这样的话他们还有啥子好说的?”

余蔷薇继续跟着他走:“是啊,不过呢,这个时候孟小轩的奶奶到派出所了。老太婆横得很,说是幸好她孙女只过了半小时就醒过来了,要不然她会杀了我偿命。她还撒泼,一定要让警察把我抓起来,说这么小就晓得打人,长大了还得了哇。这个时候又是你妈妈站出来说,你孙女涉嫌持刀伤人未遂,人证物证俱全。如果非要走法律程序,那也得先调查你孙女的事情,情况属实的情况下,我是有无限自卫权的。鉴于双方都是未成年人,警方建议大事化小,都不再追究,不然的话,孟小轩的事情比我严重得多。”

“然后呢?老太婆还闹不闹呢?”

“闹啊,咋个不闹呢,说他儿子是黑社会,不会放过我的。最后还是所长亲自来把她请出去的,说是打黑除恶还没结束,欢迎自投罗网。”

“哈哈,我王伯伯就是给力啊。” 卢冀川哈哈大笑。

“嗯嗯,我觉得北城的叔叔阿姨都多好的,你妈妈更是多好的。” 余蔷薇偷偷瞄了一眼卢冀川。

“那么杜钰新呢?” 卢冀川问。他指的是矮胖。

“哦,杜钰新,她伤得比较重嘛,所以她父母也来得比较迟。好在呢,这个杜钰新看上去很混,她父母居然是知书达理的人,听说事情的经过后,反过来跟我妈道歉,说他们女儿这一年来让我受了这么多委屈,实在是对不住了,以后要好好教育。派出所的叔叔阿姨调解过后,我妈当场补偿了他们两千块现金,从此互不追究,还签了协议。”

“哎呀,两千块钱啊……对不起,我下手太重,让你家破费了。” 卢冀川是真的觉得内疚。

“不关事,我妈说拿钱,就当场拍出来两千块现金……我一开始也觉得你下手有点重,不过呢,现在我觉得,对付坏人就是要以暴制暴才有用,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一定要打得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嘿嘿……那个,你妈怪你不?”

“她怪我,特别怪我。” 余蔷薇严肃地盯着卢冀川。

“啊?” 卢冀川吃了一惊。

余蔷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哧~ 她是怪我居然忍声吞气了一年多,她居然一直都不晓得。她说如果我早点说,就不会受那么多委屈了。”

“你妈妈?” 如释重负的卢冀川还是有些惊讶,“你不是说你妈妈只是个服务员吗?连田老师都不管的事情,她能咋个管?”

“她说她在梅氏酒店的同事可以出面解决。我也不太确定她到底啥子意思。不过呢,没关系了,她并不怪我害她出两千块钱,反而给我买了新衣服。就是这一身,喜欢不?” 余蔷薇俏皮地转了一圈。

卢冀川无法从她身上挪开自己的眼睛。他点头赞许道:“好看,特别适合你。那么……田老师说啥子没有?”

余蔷薇兴高采烈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一下:“她啊,她跟我说,希望我能够转学。”

“啥子安?转学?凭啥子?又不是你的错!” 卢冀川惊讶地发现自己有些恐慌。

“我妈也是这样跟她怼回去的!” 余蔷薇又开心起来,“我妈说我们就不转学,看你咋个办。”

“哈哈哈,你妈妈好给力哦,我都有点想见见她了。”

“以后应该会有机会吧……” 余蔷薇楠楠地说。

“所以你自始至终没有把我供出去?”

“没有!” 余蔷薇坚决地摇摇头,“你把我当成啥子人了?”

“啊,蔷薇,我不是怀疑你,真的……” 卢冀川有点慌了。

余蔷薇低着头,泪水爬上她的眼眶。“冀川……这次,真的感谢你……我觉得以后学校没有任何人敢欺负我了……是你把我救出了苦海……谢谢……” 说完,她稍一犹豫,一把将呆若木鸡的卢冀川像小弟弟一样拽过来,揽进她的怀里。

卢冀川的鼻子被余蔷薇肩膀上新衣服的气味蒙了个严严实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也用双手圈住了余蔷薇的腰。得到回应的余蔷薇把他抱得更紧了。

蔷薇真的好瘦。卢冀川在脑子一片空白之余,脑子里蹦出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自己抱住的是一把骨头。然而,他又突然意识到,蔷薇的T恤里面什么都没穿,她那硬邦邦的身躯上,只有胸前有两处不易察觉的柔软,紧紧贴着他的肩膀,令他几乎昏厥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余蔷薇终于松开了他。她的脸涨得通红,习惯性地捋了捋头发,一双蓝色的眸子仿佛无处安放一样转来转去。她把帽檐往下压了压。

可怜的卢冀川则无法掩饰自己的慌乱,只能把帽衫紧了紧,一边低头走路,一边随意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儿。

还是余蔷薇用语言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么,隐身侠,可不可以跟我讲一哈,你的超能力咋个来的呢?”

“不可以。” 卢冀川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为啥子安?” 余蔷薇猛地站定,轻轻地一跺脚,嘟起了嘴。

“为啥子要跟你讲嘛?” 卢冀川反问道。其实余蔷薇的这个表情已经让他动摇了,只是不想立刻投降。

“为啥子?嘿,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小跟班了,是你的sidekick了,不应该对你知根知底吗?而且Gwen也晓得Peter Parker的底细呀。” 余蔷薇不服气地说。

好一个表面温顺,实则强势的女孩。她还提到了Gwen和Peter,是在暗示什么吗?

卢冀川故作认真思考状。他盯着地面,却不时地偷偷瞄一眼余蔷薇着急的表情。她嘟着嘴红着脸,有几根汗湿的长发贴在脸颊上的样子真是好看,他真想多逗她一会儿。“好吧,” 最后,他说,指了指大树下的一处石凳石桌,“我们坐下,慢慢说。我说的时候,你不要打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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