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集 周大海
第七集 周大海
1
轰隆隆隆……砰!……砰!……砰!
漆黑的天幕下,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令天地为之震动,猩红色的巨大火球不时绽放开来,照亮整个地平线,转瞬间又暗了下去。
从黄昏时分起,这惊雷般的炮声已经持续了七八个小时。那声声巨响,时而沉闷,时而清脆,有时觉得远在天边的地平线上,偶尔又感到仿佛就炸在身边,大地都在瑟瑟发抖。
周大海扒在丛林里的杂草地上,就像一具死尸。泥土非常潮湿,动一动胳膊腿儿就能压出水来。草叶和泥土的腥臭混杂着枪管里机油和火药的味道,就像兴奋剂一样,令已经四十个小时不眠不休的周大海毫无倦意。他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只等五六个小时后,天边露出鱼肚白,冲锋号响起,掀起伪装,翻过山岗,杀他个片甲不留。
长时间的匍匐让周大海的四肢越发僵硬起来,早已湿透的胸脯、肚皮和大腿奇痒难忍,更别提满脸的疙瘩,这时候在热带丛林雨露的滋润下,都仿佛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几乎吹弹可破。他一个星期没有洗脸了,痘痘们雨后春笋一样在脸上冒出来,迅速茁壮成长,长大到了前所未有的尺寸和密度。此时此刻,他觉得脸上就像被密密麻麻的的针扎一样,苦不堪言。
周大海灵机一动,缓缓地转动身体,就像在自家床上睡觉一样平躺了过来。这下终于可以解放双手,好好地抓一抓痒痒了。他把一个月都没有剪指甲的双手伸进湿漉漉的军服里,美滋滋地抓了一通,连皮带血塞满了指甲缝。难忍的瘙痒变成了火辣辣的疼痛,然而在他看来,痛比痒要好受上百倍。解决完了身上的问题,周大海开始把双手对准了脸上那密密麻麻的早已熟透的痘痘。在脸上摸索了一阵,揪住一颗最大最多汁的,轻轻用指甲一掐,似乎能听到它破裂的“啪”的一声。把手凑近眼前一看,豌豆大小的脂肪颗粒,跟脓血混在一起,难舍难分,狠狠地甩了两三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手指。
就这样,周大海一边饶有兴致地采摘着脸上熟透的果实,一边打量起周边的环境。此时看起来,这里只是一片寂静的丛林,生长着茂密的杂草和灌木。大树不算是很密集,还能透过树冠之间的缝隙看见天空中一道道迅速划过的红色流星。他心里清楚,这其实不是流星,而是前沿阵地往后两公里的炮兵阵地上上百门59式加农炮轮番发射的130毫米炮弹。今天晚上,解放军一共要往越军阵地上倾泻上万发炮弹,为黎明时分的总攻扫清大部分障碍。这片看上去清净得跟坟地一样的山坡上,其实潜伏着至少两个连的兵力,是发起总攻时冲在最前面的先头部队。一个月来,周大海所在的连队就像尖刀一样,直插越南腹地。如今,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
这时,不知道是远处还是身边,传来一阵幽幽的哭泣声。妈卖批的,老子还没球死,就有人哭坟?周大海烦躁地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原来哭声正是来自自己身边,一张陌生的、稚嫩的脸,眼泪鼻涕和口水像瀑布一样从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得不成人形的面孔上倾泻而下。
“害怕?” 周大海压低了声音问。
那孩子点点头,哭泣的面孔变得更加扭曲。
“怕锤子哦,都打了一个月了。” 周大海不以为然地说。“才想起来害怕?”
“他是新兵,后面直接补上来的,好像是替曹家明的。” 旁边有个声音说。
“哦哦,” 周大海明白了。曹家明是六班的机枪手,一周前不小心踩了雷,炸成了两段,下半身找不到了,只运了上半身回国。
他微微侧过身去:“娃儿,你好大了?”
那新兵张了张嘴,却因为哽咽而没能发出声音。不过周大海从他的口形看出来,说的应该是“十八”。
“十八?” 周大海问。
新兵点点头。
“狗日的,比老子还大一岁的嘛,老子都不怕,你怕个锤子哦。” 周大海撇了撇嘴。
“我妈就我这么个儿子……” 新兵抽泣了一下,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哦,要传宗接代嗦?”周大海抬起手,指了指头顶:“看到那个山尖尖没有?”
新兵脸上保持着痛哭的表情,微微往山上看了一眼,又满脸狐疑地看着周大海。
“明天一早,我们就翻过这座山,翻过去了,就是谅山,谅山打下了,后面就全是平原了,在平原上就好办了,我们跟到坦克车一冲,就到河内了,河内打下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到时候我们就是战斗英雄!还怕接不到新媳妇儿给你生娃儿吗!”
“我怕死……” 新兵抹了一把鼻涕,咬紧牙关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周大海分明能听见他上下排牙齿打架的声音。
“哎呀,死就死嘛,每个人都要死,无非就是早点和晚点的区别嘛,不要怕!” 周大海自己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能用他那点朴素的感触来尝试安慰这个已经魂飞魄散的战友。这些日子,周大海集中地见证了太多的死亡。有敌军的,也有战友的。有军人,也有平民。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混乱中不知道死于谁手的,也有周大海可以确定是自己枪里射出去的子弹带走的。那么多血肉模糊的尸体,让周大海对生死有了跟以前不一样的看法。以前在村里的时候,谁家要是死个人,那可是一件大事。到处都挂满了白布,全村的人都会过来吊唁,道士会来作法,一作就是七天七夜。死人那家的亲戚们也会每天例行在棺材面前哭一哭。折腾了整整一周之后,才由十来个汉子抬着厚重的棺木,上百人跟在后面,举花圈的举花圈,放鞭炮的放鞭炮,风风光光地埋进地里。新坟隆起来之后,家里人还要跪在前面好好地哭一通,这才算告一段落。在年幼的周大海心里,死亡是一件天大的事,隆重的事,牵动所有人的事。可是到了越南之后,每天目睹那么多人像拍苍蝇一样死掉,倒在地上之后也不会像电影里那些中枪的英雄人物一样被一群人流着泪围着,留下几句遗言,才脑袋一歪死在战友的怀里。现实中的很多时候,一个活生生的兵,上一秒还在咬着牙突突突地往战壕外面打枪,下一秒就被流弹削没了头顶,摔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死掉了。还能找到尸体的,就像沙袋一样被扔到解放卡车上运走,过几天,同一辆擦洗过了的卡车,又运一车活蹦乱跳的男孩来到前线。还有一部分倒霉蛋,连死在哪里了都不知道,要不就是战友们费力地捡了一麻袋,连长见了,眉头一皱,摆摆手说这个就算了,于是战友们只能就地挖个坑掩埋。
“我晓得……我就是怕……” 新兵哭得更起劲了。
十多米开外传来连长的呵斥:“谁在说话?不许哭!不许讲话!谁暴露了阵地,老子亲手毙了谁!”
其实,在这炮火连天的夜晚,哪怕在这山沟沟里搭个戏台子来几段,也不会引起敌军的注意。然而军令如山,周大海不再说话,转过身去平躺着,看着天上一道道炮弹的轨迹发呆。在周大海看来,这些火红的流星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因为这一万多发炮弹打过去,谅山市区的越军防线会垮个七七八八,整个城市也会变成一片废墟,狙击手很难找到藏身之所,这样一来,周大海他们生还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了。想到这里,周大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时候,他正上方的树冠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接着是它旁边的树冠,接着又是下一棵。两三棵树之后,才没有继续传递,之前的树仍然余波未平,轻轻地摇动着。周大海一惊,连忙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黑漆漆的,只能看见天幕下枝桠的剪影,像魔鬼一样张牙舞爪。今晚没有风,参天大树这样摇晃,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会是什么呢?这片山坡地处两军交锋的最前沿,早就坚壁清野,连飞禽走兽都早已逃之夭夭。难道是越南特种兵一直潜伏在树上?难道我军埋伏的地点已经暴露了?周大海听战友说起过越南的丛林特种兵,跟猴子一样灵活,上树下水无所不能,能悄无声息地从后面结果你,连美国大兵都吃过大亏。当时他不以为然,觉得战友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地摊故事,吓吓新兵蛋子还可以,可唬不了他这个老兵油子。难道战友摆的玄龙门阵其实确有其事?丛林特种兵的故事是真的?嘿,老子今天倒要好好会会你!
周大海摘下帽子,好让更多的光线进入他的眼睛。他把视线集中在离自己四五米远的一棵大树上,大约二三十米的高度,黑暗中的树冠上,似乎确实有个什么东西蹲在上面,定睛一看时,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从树枝的扰动方式看,毫无疑问是承受了很大的重量,然而除了树叶偶尔纷飞飘落,还是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后面的树干,并无任何遮挡。周大海的心里砰砰直跳,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令他顾不上连长的禁令,探起来半边身子,想要看个仔细。突然,树枝上有个黑影猛地站立起来,吓得周大海一头躺回了草地里。不可能,越南人身高不会超过一米六,现在树枝上的那个人影看上去起码两米高。周大海壮着胆子,眯起眼睛再仔细看时,人影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与周围漆黑的环境融为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一点轮廓。
狗日的,这是啥子东西哦。周大海犹豫了,要不要报告连长?不报告的话,明天的总攻可能会有失,因为阵地很可能已经暴露。报告的话,就得爬起来跑到连长身边去,这动静也太大了。
正在犹豫中,突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开水般滚烫的液体泼了他一后脑勺和半张脸。几秒钟后,从惊愕中苏醒过来的周大海把后脑上抠下来的糊糊放到眼前一看,血,脑花,还有骨头渣子,散发着刺鼻的腥味和火药味。猛地扭头一看,旁边的新兵整个脑袋只剩下下颚,半边舌头还留在嘴里,裸露在空气中,似乎还在抽搐。再一看,一杆56式步枪歪在一边,新兵的一只脚上的鞋袜也已经脱下,扔在身旁。
周大海明白了,这个新兵蛋子是不堪战前的巨大心理压力,就把枪口含在嘴里,用脚趾抠着扳机,自行了断了。
阵地上一阵骚动。连长匍匐着爬过来,检查了一下现场,骂了几句,吩咐大家原地不动,就骂骂咧咧地归位了。周大海再抬头看树上的时候,什么晃动,什么鬼影,统统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滚烫的血浆让周大海的脸上火辣辣地痛,用袖子擦了半天,全都染红了,依旧擦不尽、抹不绝。气急败坏的周大海从地上抠起一把老泥,往脸上一呼,一股冰凉的感觉顿时从脸皮上渗透开来,直至颧骨。那种令人恨不得把整张脸都抓下来的奇痒也渐渐消失了。周大海这才平静下来,像抱媳妇那样抱着自己的56式,一边闻着它身上迷人的机油味,一边静静地等待着天边那一道白光的到来。
第二天,解放军攻占谅山之后,并没有像周大海事先想象的那样直捣河内,而是就地休整了一天就匆匆回撤了。撤退之前,周大海不顾疲惫,在尸海中寻找着那具两米多高的越南人尸体,无功而返。这样看来,要么那个特种兵没有参加正面战斗,要么是参加了然后被炸成了渣,要么,也是最大的可能性,是周大海自己的心理压力其实也很大,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嗯,应该就是老子眼花了。周大海告诉自己。
2
老周站在滨江路的江堤上,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环顾着四周玩鸟聊天的闲人,一边单手插兜吞云吐雾。嗯,很好,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茶座里侃侃而谈的那个人就是江阳市一手遮天的肖秘书。毕竟他在市电视台里出镜的次数不多,对于大部分市民来说,肖震这个名字,只是新闻播报员口中报出的一连串头衔和职称中的其中一个,很少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更少有人知道的是,普通的江阳市民平时呼吸的空气当中,都弥漫着肖秘书的气息。而这种影响,也不是肖秘书直接施加的。他对江阳市民的实际统治,都是通过对市委姜书记的影响来实现。普通的江阳市民们有时候会隐约觉得生活中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问题出在哪里,也不太愿意花时间去想。他们该上班的上班,该打麻将的打麻将,该玩鸟的玩鸟,该吃火锅的吃火锅,岁月静好,一切如常。
坐在肖秘书对面的那个人,两眼放光,嘴角裂开,洗耳恭听,让老周想起了他以前养过的那条大狼狗蹲在他面前讨食的样子。那是他退伍的时候,有条部队上的军犬正好退役,上级念他战功卓著,就网开一面,特许他把狗子带回家了。两年后那狗子就寿终正寝了,从那以后老周就再也没有养过别的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再也找不到那种人与狗之间的灵魂羁绊。要是把那个人比喻为大狼狗,还真是有些抬举他了。他根本没有退役军犬那种英气,有的只是巴结和谄媚,非要说的话,其实他更像是一条哈巴狗,就差没有吐舌头和摇尾巴了。
老周心里清楚,此时的肖秘书虽然看上去神情泰然,颇有他平时开会时指点江山的风度,其实他心里正在经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这种煎熬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令他寝食难安,几天之内似乎瘦了一圈。
3
一周前,肖秘书突然把老周叫到办公室,铁青着脸把电脑屏幕往前一推。
“啥子哦?” 老周从兜里掏出一副老花眼镜戴上。
“你自己看嘛。” 肖秘书一推桌子,办公椅滑出去老远。他胳膊肘撑在大腿上,把头深深地埋进双手,大口地叹着气,似乎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
老周在他桌上趴下,开始看屏幕上的东西。原来那是一封电子邮件。
尊敬的肖秘书:
你好,我是您辖下的一个市井小民,任职于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一次意外的巧合,让我看到您在官场上的丑恶与腐败。虽然年代有些久远(五年前),但是我手里这些多达900多M的文字和图像资料,足以让您不仅身败名裂,更要身陷囹圄,甚至血洒刑场。这一点,曾经担任我市司法局长的您,恐怕比我更清楚吧?
这些证据材料,事实确凿、逻辑严密、条理清晰,一看就是专业刑侦人员收集整理,为何长达五年的时间未能公之于众?为何在您本人手中保管?办案人员现在身在何处?我实在是细思极恐,夜不能寐啊!更加令我感到愤怒的是,这么多年以来,江阳人民,尤其是底层穷苦人民所经历的不幸,您可谓是“功不可没”啊!具体是哪些事,证据材料里罗列得清清楚楚,想必您也是心知肚明。
本来我应该把这些传到纪检部门,哦不,为了防止您只手遮天,我应该直接把这些发送到中央。但是说来惭愧,本人薪水微薄,生活清苦,最近又面临家庭破裂,可谓四面楚歌,见此天赐良机,不禁利欲熏心,设法找到了您的个人邮箱,把我手中掌握的材料样本发送给您,略表诚意。我想您应该不会亏待我。您在收信之后三天内(5月17日银行下班之前),打钱三百万元人民币到以下账号:62220200000995588 工商银行,户名:李明。
我收到钱后,就会把相关U盘快递到您手上,我也会销毁我的一切备份,删除所有邮件。您不必调查我,我只是一个卑鄙小人,然而在这种大是大非上,却绝对诚信。您别觉得我要得多。当今社会,三百万人民币能做什么?更何况,仅仅是根据现有证据推算,您截止五年前收敛的不义之财,就不止三千万了吧?
如果您舍不得这点小钱,或者您让我感到了莫须有的压力,那么我手中掌握的材料,不仅会出现在我市纪检部门、省纪检部门、中央纪委国家监委举报网站上,还会在微信、微博和各大论坛上疯传,让您也上一回热搜,在您的生命被正义的子弹结果之前,享受一次闻名全国的待遇。
孰轻孰重,您自己斟酌!
热心市民
附件是几张截图,上面的内容令一向淡定的老周倒抽了几口凉气。
“好久收到的邮件?” 老周读罢,皱着眉头问。
“你看时间嘛,昨天半夜撒。”
“这个李明,是江阳人?”
“啥子李明哦,假名字!你见过拿自己名字开户来敲诈钱的没有嘛?” 肖秘书没好气地说。
“那也好办嘛,这个户头肯定是这几天才开的撒,去银行看一下监控就晓得了。” 老周出了个主意。
“没那么简单,你以为这个人是哈的嗦?我已经查了,这不是本地的工行账号,是北京的,我再神通广大也没办法跑到北京工行去要求查监控。即使我派警察去北京以办案为由提了监控,多半也查不出来,三天时间也不够。这个户头很有可能是专业的地下钱庄倒腾黑钱用的,随开随销。我这边三百万打进去,几分钟时间就分解到几十个不同的账户去了,最后到客户手里的,可能只有两百万。这个人敲我三百万,是把成本都算进去了的。” 肖秘书咬着牙说。
“那咋办?我们就真的那么听话,就破财消灾?就不调查了?” 老周一摊手。
肖秘书愤愤然地锤了一下桌子:“不用查!我晓得是哪个干的。”
“你咋晓得呢?”
“我就是晓得撒。都怪涵涵!”
“涵涵?关人家涵涵球事!”
“就是关她的事!还有韩倩倩那个瓜婆娘!要害死老子了!” 肖秘书又锤了一下桌子。
老周轻轻地白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茶杯,去饮水机那里给肖秘书续了点热水,放到他面前。然后,他拉过办公桌前的椅子,在他老板面前坐下,慢慢地说:“来来来,喝点茶,消消气,不要着急,先给我说说是咋回事。”
肖秘书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痛苦地抿了抿嘴才开口了:“今天早上我已经问清楚了。韩倩倩给涵涵报了个英语课外班,老师是二中的,很有水平。但是呢,第一堂课之前,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先交一篇英语作文,摸底一下大家的水平。上周六上午,涵涵本来说把精心写好的作文发给老师,结果那天屋头正好断网了,你说巧不巧。因为下午就要上课的嘛,涵涵怕老师上课之前没时间看了,点评不到她的作文,就说亲自给他送到家里去,反正离得也不远。韩倩倩那个瓜婆娘舍不得她的新U盘,就把老子保险柜里那个‘放了好几年没得用老U盘’拿给涵涵用,涵涵呢,也缺心眼,没看那U盘里还有其他东西,也不先格式化一下,就拿去交到老师家里去了。”
“所以,” 老周沉思着,“你觉得这个信来自她的英语老师?课外班老师?”
“没得别种可能撒!” 肖秘书点了一支烟。
老周也抽出一支烟,在肖秘书那里凑了个火。两个男人嘴里同时喷出两团烟雾。
“你联系他没有嘛?” 老周吐完一口烟,慢慢地问道。
“没有,我这是先找你来商量一哈撒。”
两个男人陷入了沉默,一团团烟雾不停地腾起。
五分钟后,肖秘书幽幽地说:“要是梅总还在就好了。”
“嗯,梅总如果晓得这件事,不消你操心,三天之内那个英语老师就从地球上消失了。” 老周点头同意。
两年前的全国扫黑除恶行动中,江阳市政府先是宣布梅氏集团是带有黑社会性质的有组织犯罪团伙,而后开始向全市市民征集二十年来梅汗青的犯罪事实,最后数罪并罚,轻判了个七年有期徒刑,并不没收财产。作为回报,梅汗青承诺了姜波和肖震等人,不会揭发检举政府内部跟他的罪行的关联。梅氏集团作为一家企业依旧正常运作,它的实际掌控者在狱中养生七年之后,还会重出江湖。用江阳人民的话来说,七年后,梅总还是江阳一哥。
只不过,当年用来加工长江野生鱼食的农家乐,早已推平变成绿化带,成为桂圆林生态公园的一部分。当年那些熟练加工肉食的马仔们,有的正在狱中陪老大养生,有的蛰伏于市井之中,进入冬眠状态。至于老周,在肖秘书上位后不久,就以司机的名义被肖秘书安排进了体制内,因此也逃脱了这一劫。对于肖秘书的这些恩惠,老周还是很感激的。退伍后一直孑然一身的老周,对肖秘书一直是如兄如父,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
“唔,我觉得还是不要让梅总晓得的好。” 肖秘书狠狠地掐灭了烟头。“我们这次要靠自己了。”
4
肖秘书已经从茶座里起身了。老周见状,扔掉抽了一半的烟,回到车里,启动了车子,关闭了双闪。
回去的路上,老周问:“这个人可以不嘛?”
肖秘书望着窗外,叹了一口气:“可不可以都只有他了,没时间再找别个了。我们已经让姓卢的宽限了两次,再说延期的话,我怕那个狗日的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老周点点头。确实,就像肖秘书之前选中这个人的时候说的那样,此人有前科,杀人罪,属于一旦上头了就心狠手辣的那种货色。现在他生活比较潦倒,又贪财贪色,只需要一点点好处就可以让他两眼发红、两肋插刀。除了老婆孩子,没有别的亲人,就连老婆也没有别的亲人,无权无势、举目无亲,基本上就是个孤儿,事成之后处理起来也比较简单,让肖秘书的心腹警察在抓捕的时候当场击毙了事,就说是拒捕。这样一来,英语老师的命案就成了侦破了的无头案,整件事情最棘手的部分也就解决了。那个英语老师的老婆,是北城派出所的刑警。老公死于非命,她一定会追查到底。所以,肖秘书和老周不能亲自出手,只能借刀杀人,之后再处理掉凶手,这样一来,案子完美地结了,英语老师的警察老婆才会善罢甘休。
回到办公室,老周和肖秘书大门紧闭,开始商量具体的实施细节。他们讨论了好几种方案,否定了所有需要在公开场合动手的选择,最后一致同意,还是深夜入室行凶,然后伪装成抢劫杀人比较妥当。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老周说,“江阳市已经好多年没发生入室抢劫案了,会不会引起人怀疑哦?”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有入室抢劫可以在比较私密的地方进行。车祸啥子的,太多人看到,网上还会有人逐帧分析视频,难度太高了。” 肖秘书皱着眉头说,“而且我觉得不太会引起怀疑。蔡寒这个人,有前科,又鸡儿穷,动机还是有的。最关键的是,老天爷也帮我们。姓卢的跟他老婆最近闹离婚,他老婆每天晚上都睡派出所,不回家睡。”
“那么姓卢的他娃儿呢?也一起做掉?”
“娃儿算了,” 肖秘书摇摇头,“我认得到他,除了性格有点孤僻不爱喊人,还是多乖一个娃儿,据说学习还多好的,年纪前几名那种,弄死了还是多造孽的。跟蔡寒说,动手的时候把娃儿捆起,眼睛蒙到起,不碍事就可以了……哎,你等一哈,我接个电话。” 肖震拿起手机,一边把手机举到耳边,一边踱到窗边,“喂,我肖震。哦,古局长啊?啥子事嘛?”
趁肖秘书接电话的时候,老周点燃了一支烟,半边屁股靠在办公桌上看着他。只见肖秘书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一直“嗯,嗯,嗯”地点着头。随着他最后一声深沉的“嗯……”,脸上的乌云也堆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我晓得了,你先维持秩序,我再想想办法。” 然后挂掉了电话。
“又爪子了嘛?” 老周眯起眼。
“公安局长的电话,” 肖秘书一边甩一甩手里的手机,一边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小吴他爷爷,又在街上举牌了。”
“那么多年了,那个老不死的咋个阴魂不散嘛?” 老周把烟掐灭,“好办得很撒,两个大汉拖走就是。”
“不得行,” 肖秘书摇头,“现在已经有上百人围观了,还有很多人在拍视频。最关键的是,古局长说,那老头快不行了,身体虚得很,动用武力的话,怕是要当街死给老子看。”
“嗨呀,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嗦。” 老周的语气里居然有点戏谑的味道。
“是啊!咋个倒霉的事情都是挤到一起来呢!” 肖秘书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本来姜波那个批娃儿已经答应我了,只要这次我领导创文成功,他就批准我调离的请求。我离成都就差一步了啊!就差这最后一步了啊!这个紧要关头,死个举牌的老家伙在大街上,视频还传得全国皆知,还创个锤子的文啊!还创个鸡儿的文啊!” 说到这里,肖秘书愤怒地连拍了几下桌子。
“嘘……” 老周示意肖秘书小声点,自己则走到门口,打开门往外张望。好在此时整个走廊空无一人。他重新关好门,来到肖震身边,坐到桌子上,拍着肖秘书的肩膀说:“你不要激动嘛,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来一起想想办法嘛。”
“还能有啥子办法嘛?英语老师的事情已经够伤脑筋了,现在又龟儿子的冒出来个给我添乱的!还能有啥子办法嘛?” 肖秘书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老周心里清楚,这些天以来,肖秘书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连饭量都小了很多。他想了想,轻轻地问道:“老东西在哪里举牌?还是跟两年前一样,水井沟?”
“是撒。”
“走嘛,我开车,我们去看看。” 老周从桌子上下来。
“去看看?我们去又有啥子用?你觉得我现在出现在那里合适?” 肖秘书抬起头,疑惑地问。
“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去。” 说着,他俯下身,说了几句悄悄话。
肖秘书更疑惑了:“蔡寒?警察都没得办法,他能有啥子办法?”
“对头,我意思就是要看一哈他有啥子办法。” 老周眯着眼点点头。
“考验?”
“对头,检验一哈那龟儿的综合素质。” 老周笑着说。
“不行不行,” 肖秘书一边摆手一边摇头,“他娃儿搞闪火了就遭球了,我不想闹个大新闻。”
“对头,我就是想要他搞闪火……”
“就是要?……你啥子意思?” 肖秘书越发疑惑了,像看外星人那样看着老周。
“你想想,” 老周开始在巨大的办公室里踱步,“你如果喊他出面搞定这个事情,他毕竟不是警察,也不是特勤,师出无名嘛,肯定要动些歪脑筋。不管他来文的还是武的,在现场搞些动作,就相当显眼了。他动作搞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到不可收拾那样子。到时候再把他抓走,公众的注意力就肯定转移到他身上了,他就成了现场的焦点。这个时候,把老东西也一起趁乱抬走,就没得几个人关心了。当然,我这也不算是啥子特别好的办法,只是随便建议一哈。”
“抓走?那英语老师的事情咋个办?”
“你第二天把他放了,还不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他看见你这么神通广大,你再多给他点好处,他岂不是对你更是死心塌地?”
肖秘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仔细一想,这个办法还可以……” 他喃喃地说,“而且也没得啥子别的好办法了。” 他一拍大腿:“就这么办!” 然后拿起了手机,三十多秒后,电话接通了。
“嗯,是我,你的机会来了。” 肖秘书平静地说。
5
当天晚上,老周开车带着肖秘书来到西南医科大附属医院的大门外,把车停在路边等待着。不多时,只见蔡航大步流星地从里面走出来,拉开车门坐到了后座上。
副驾上的肖秘书扭过头去,微笑着说:“蔡老板,你酒醒了?”
蔡航摆摆手:“我醉都没醉,装的,你不晓得,区区半瓶头曲,咋个可能把我放倒嘛。其实根本就没必要把我送医院。”
“蔡老板好酒量!送医院嘛,也是必要的程序,该做的戏,还是要做到位。让你在病床上舒舒服服躺几个小时,还不好吗?”
“是是是,舒服,舒服,嘿嘿。” 蔡航笑得很灿烂,双眼都眯成了缝。
肖秘书换了一个略为严肃的语气:“是这样的,我已经了解过了,这次群体聚集事件呢,没有造成重大舆情,属于可控的情况,我们呢,也已经安排人手在控了。有这样的结果呢,蔡寒你居功至伟。为什么这样讲呢,首先是因为你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和责任感,啊,懂得这件事的严肃性质,把整件事情控制在个人的范围内,没给政府公职人员抹黑,不仅如此,还帮助公安干警塑造了关心群众、保护群众的良好形象。这第二的个嘛,蔡寒你在事件处理过程中,展示了高度的政治智慧和果断的处理手段,啊,这个,懂得智取!又不失勇敢!勇于奉献!敢于自我牺牲!啊,我们呢,觉得你完全符合项目实施的要求,因此呢,组织上决定,这个项目的牵头人,就,非你莫属了!”
蔡航此时早已笑成了一朵花,连连拱手哈腰道:“谢谢肖哥!谢谢组织!谢谢!谢谢政府!”
肖秘书呵呵一笑道:“你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关于项目的具体细节,明天周师傅会联系你详谈。你可以回去了。”
蔡航说:“要得要得。” 正要下车,又坐回来说:“肖哥肖哥,那个……我跟你说的那个预支的事情……你看……可不可以考虑一下嘛……最近手头确实紧的很呐……”
肖秘书一愣,随即恢复了淡定的笑容:“哦,这个嘛,确实可以考虑一下,我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嘛。这样,我这里没有现金……老周,你那里有多少?先给蔡老板救个急,明天我让小王给你报账。对了,蔡老板今天中午说的是先要两千?”
“嗯嗯!两千!两千够了!” 蔡航的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
哼,一个憨批小混混,要求还有点多!老周一言不发地伸手打开副驾储物箱,取出一个黑皮包,在里面一阵摸索,掐出一迭百元钞,数了数,又补了四张,并作一摞,递到后面。蔡航笑呵呵地说:“那我就谢过肖哥了!” 双手接过钱,老周却没有松手,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蔡航错愕的脸。
“诶,老周。” 肖秘书使了一个眼神,老周才松开手,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按下车窗往外吐了一口浓痰。蔡航揣好钱,千恩万谢地下了车。
“老周啊,你那么凶做啥子嘛,人家都是要死的人了,让他高兴一下,你又没得啥子损失。这样子,明天我再从保险柜里抠两坨钱给你备用,要得不嘛?” 肖秘书语重心长地说。
老周点点头,一脚油门,和肖秘书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6
第二天上午,老周火急火燎地找到肖秘书,却看见他在办公桌前神情严肃地盯着显示器,一动不动。老周探出头看了看走廊里四下无人,便关上门,来到肖秘书旁边,急切地说:“联系蔡航没有?这都几点了?还有那么多事情要给他交代。你快跟他约个时间地点,我去当面跟他讲。”
肖秘书没有动,只是木然地说:“联系不上了。”
老周莫名其妙:“啥子联系不上了?蔡航?”
肖秘书点点头。
老周更奇怪了:“咋个会呢?昨天晚上还看到他的嘛?哎,你在看啥子哦,看得那么出神。” 他掏出眼镜,凑到屏幕面前。“监控?这是哪里的?”
肖秘书动了动鼠标,画面往前退了几分钟。老周满脸狐疑地看了肖秘书一眼,把头凑得更近了。
空无一人的黑巷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照亮了画面上半部分。几秒钟后,一个人一手举着点亮了手电的手机,一边瞻前顾后地走进了画面上方。根据形体、脸型和穿着,老周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昨晚刚刚见过面的蔡航。只见蔡航在路灯下方稍微停了一下,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响动,回头张望了一下,又什么都没有看见。正要继续前行时,突然双脚离地,消失在了屏幕上方的边缘外,速度之快,摄像机的帧数不足以捕捉到完整的动作,动态的蔡航都变得有些模糊。
老周愕然了,猛地回头,惊讶地看着肖震:“这是昨天晚上?”
“确切说,是今天凌晨,三点多的事情。”
“这份录像,天网中心给的?还有其他人看到没得?”
“嗯,天网中心的周处长今天早上专门给我送过来的。周处这个人,觉悟还是比较高,手下汇报给他之后,立刻就用最高权限进行了格式化。现在,只有你、我,周处和他手下一个姓董的天网民警看过这段录像。我手里这份是唯一的拷贝。对了,现在还没到最精彩的地方,你接着看,我给你快进三分钟。” 说着,肖秘书拖动了一下进度条。
只见本来已经恢复平静的画面上,突然从屏幕外掉下来一个人,倒挂到了路灯变电站的下方,抖动了两下,人就不动了,只是由于下坠的惯性而轻微晃动起来,就像刚挂上房梁的腊肉一样。再一看,那人不仅衣物不知所踪,全身的皮肤也被剥了个精光,在近似黑白的画面中,也能大致看出肌肉和脂肪的分布和纹理,以及胳膊上的大静脉的走向。
肖秘书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神情呆滞的老周,把进度条又往后拖了一段。
画面中本来看上去已经死得透透的受害者,突然张了张嘴。随后,他又努力地埋头往上看,挣扎了几下,没有成功,这才任由自己的脑袋耷拉下去,不再动弹。画面突然一片模糊,几秒钟后才恢复,原来是铺天盖地的大雨从天而降,冲刷着路灯下的尸体,把尸体上本来已经基本凝结的污血冲了下来,在头顶和指尖下方的地面上形成一条小蛇般的血迹,蜿蜒着往山坡下游去。
“哦,” 老周有些释然地叹了一声,直起了身子,脸上浮现出了久别重逢般的微笑。
这魅然一笑,把肖秘书搞得心里发毛。他拍了一下空格键,停止了播放:“你哦啥子?你笑啥子?”
老周笑得更神秘了:“居然追老子追到中国来了。”
“追?……哎,老周,你到底啥子意思哦?哪个在追你?哎,你看到这个监控,就一点都不奇怪嘛?你不觉得恐怖嘛?” 肖秘书彻底不淡定了。
老周收起笑容,摸了摸脸上波澜起伏的坑洞,幽幽地说:“恐怖是恐怖,但是我不奇怪。”
7
周大海所在的连队,在后撤的过程中战线拉得有点过长。连队在一个山沟里遇到了越军游击队的伏击,虽然很快就把敌人击退,却导致周大海的班组在追击过程中与大部队分散,一时无法归队。现在,周大海的班组只剩下五个人,在茂密的丛林里徒步前进。只有找到了公路,顺着公路一直往北,才有希望遇到自己人,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大解放,那样的话就算是彻底得救了。
现在的问题是,在这连地上的小径都只能勉强辨认的热带雨林里,寻路是个大问题。班组里唯一一张地图在班长那里,可是他好死不死把地图揣在上衣兜里。进攻谅山的时候,地图就跟他的心脏一起被打穿。掏出来一看,不仅破了几个大洞,还完全被血浸透,什么都看不见了。现在周大海他们几个只能凭借太阳运行的轨迹判断哪边是北,才能大致确定一个行军方向。
五个人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干粮都已经吃完,个个饥肠辘辘,走得也越来越慢。好在雨林里并不缺水,渴了的时候,只要拍打一下树干上的蔓藤,就会有露水滴下来,用嘴接着解渴。
周大海叹了口气,抠掉了脸上已经有点干燥的黑泥,俯下身去从地上抠起来一坨潮湿的软泥,往脸上糊。
“大海,你往脸上糊稀泥,真的有用?” 走在最前面的战友小孙回头问道。
“有用,冰冰凉的,糊上去就不痒了。” 老周把手上多余的泥在草叶上蹭了蹭。
“我妈说过,伤口上要保持干净,不然会感染。” 另一个小战士说。
“你就晓得说你妈说你妈说,啥子都听你妈的?” 老周撇了撇黑乎乎的嘴。
“真的,我妈是乡卫生院的,这次出来打越南鬼子,我妈就跟我说万一负伤了,一定要做好伤口消毒……”
“别说话!有情况!” 小孙突然压低声音喊道。五个人就像条件反射一般齐刷刷地卧倒在地。只见小孙用刺刀轻轻地拨开面前的杂草,往前面的一片开阔地望去。
周大海匍匐前进,来到小孙身边,悄悄地说:“什么情况?”
小孙指了指前面:“有村庄。”
周大海微微探出头,也拨开了杂草。果然,前面是一小片荒废的水田,纵横的阡陌的那边,百米开外,有一处小小的村落,掩映在一大片树林当中。这村子,用袖珍来形容也不为过。七八间竹木和茅草搭成的小房子,稀稀拉拉地围着正中间一片可能是当作院子来用的空地。令周大海感到惊喜的是,村子的另外一边,隐约可以看到一条蜿蜒的公路,往丘陵地带延申而去。虽然目测可能只能勉强过一辆车,但是对于已经迷路的周大海他们来讲,有道路,就有了希望。
“妈的,要是没这村子就好了!” 小孙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
周大海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实,在周围都是开阔地的情况下,要上公路,不太可能绕开村子而不被发现。
周大海悄悄地说:“如果村里没有驻军,都是平民的话,把它控制下来还是很容易的。我们五个人,五枝枪,弹药充足。”
小孙说:“只要有人就是威胁,管他军人还是平民,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大海说:“我们先观察一下。”
五个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地扒着,死死地盯着村子里的动静。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整个村子一片死寂,既没有任何人从任何一间屋子里出来,也没有听见任何人声,连鸡犬都没有发现一只。
“我觉得差不多了,这是一座无人村,估计已经死绝了。” 周大海抓了抓脸。泥又有点干了。
小孙点点头:“但是我们还是要谨慎行事。这样,大海,你脸不舒服,就不要先冲了,原地等待,照顾我们的后方。我们四个先摸进去看一下是不是安全,等下给你发信号。运气好的话,这就是一座空城,说不定还能找到可以吃的。”
周大海本想抗议,但是理智告诉他,小孙说得没错。这几天,脸上无时无刻的奇痒几乎影响到了他的射击精度,更别提有时候双手持枪冲锋陷阵的时候突然腾出一只手来抓几下脸这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更何况,这种行动,总得有一个人断后的。
他点点头:“好,你们注意安全。”
小孙跟另外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检查了一下枪膛,放下背包和水壶,提着枪,猫着腰,鱼贯冲出了掩体。周大海拔出刺刀,砍掉了面前的杂草,把59式步枪架在身前,调好准星,目送着四名战友穿过了水田。两分钟后,周大海看见他们在村子外围稍作停顿,便把枪端平了往里冲去。不知为何,小孙突然大喊了一声,扑到在一个老树桩旁。怎奈另外三人已经冲到了院子中间。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两圈,突然定住,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端起枪来,并没有射击。两秒钟后,只听见一串“突突突突突”的连射,三人几乎同时倒地。小孙从树桩后一跃而起,一声枪响,一个人从屋檐后面倒了出来,扑倒在地。
周大海见状,连忙从藏身处爬了起来,往村子那边飞奔而去。
当周大海喘着粗气赶到时,小孙已经把那人架到了院子中间,跪倒在三名战友的面前。那是一个女人,身材娇小,就像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然而她胸前高高隆起的双乳告诉周大海,她不可能只是一个孩子。她只穿了薄薄的一层棉质上衣,已经被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露水湿透,紧紧贴在她的巨乳上,跟没穿衣服没什么区别。虽然已经是阶下囚,但是她还是倔强地抬着头,咬着厚厚的嘴唇,眼睛喷着怒火,仿佛想把大海和小孙双双生吃掉。排除表情的因素,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要是生在周大海他们村里,应该是小伙子们争相吃醋的对象。三名战友是因此而犹豫,没有第一时间开枪吗?不应该啊!连长早就反复叮嘱过越南鬼子军民不分,就连三岁小孩都有可能从你背后给你一梭子。这两秒钟致命的犹豫,不仅切断了三个战友面对这个半裸女人时短暂的意淫,而且断送了他们这辈子本该有的无数种可能性。
周大海挨个检查了一下倒在地上的战友们,发现他们每人都胸口中了两三弹,当场就没了气。周大海给小孙一个眼神,摇了摇头。痛苦的神情爬上小孙的脸庞,与已有的愤怒交织在一起,扭曲了他的面孔。他大吼一声,一枪托砸在那女人已经被子弹打碎了锁骨的肩膀上。女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周大海眼神示意小孙盯着她,别让她乱动,一边捡起她丢在地上的美产汤普森冲锋枪。这玩意儿每分钟射速高达六百发,难怪刚才一下子就扫倒了三个人。周大海把冲锋枪背在背上,开始挨个搜查村里的屋子。如果不算这个女人,这里确实是一座死村,连村里仅有的狗都已经暴尸村口。那狼狗已经被开膛破肚,绿头苍蝇扑满了内脏。奇怪的是这条从下颚拉到后腿的切口异常整齐,简直不像是普通的刀划的,而是医生用外科手术刀仔仔细细地切割开的。
周大海皱了皱眉头,挨个检查了这里的农舍。这里大部分房子都简陋到几乎没有墙壁,从外面往里一打量就可以一目了然,都空空如也、凌乱不堪,似乎多人没有人居住,人们离开的时候也似乎有些仓惶,因为有的床上还散落着衣物。他来到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间农舍大门口,只有这所房子是有完整的墙壁的,窗户有点高,不方便探头观察。如果这村里还有别人,那就只可能藏身在这间屋了。
周大海把步枪端起来,保持着瞄准的姿势,一步步往大门靠近。一阵阴风从黑洞洞的窗口吹出来,带出来一股刺鼻的腐臭味。他注意到门缝下面有一些绿头苍蝇进出,墙上也爬了一些,嗡嗡嗡地不时飞起又落下。他厌恶地在鼻子面前扇了扇,又抓了几下脸,继续前进。来到门口,轻轻靠在门边,左手单手持枪,右手试探性地捅了一下门。门并没有锁。他右手一用力,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猛地闪进门去,端起步枪一边左右瞄准,一边高喊一声:“动日切恩!” 然而眼前看到的一幕却惊得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步枪也掉到了旁边。
这间二十平不到的小黑屋子里,密密麻麻地悬挂着十多具尸体,让周大海想起了老家生产队的集体厨房里挂的腊肉。如果仅仅是尸体倒挂在房梁上,还不至于让身经百战、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周大海如此失态。这些死者身上的人皮已经全都剥了个精光,露出深红色的肉,看上去已经有些日子了,都开始腐烂,大量绿头苍蝇正在享受着饕餮盛宴。回过神来的周大海捂住口鼻,大致看了一下。这些都是成年男性的尸体,最里面的已经生蛆,越靠近大门的尸体上蛆的个头越小,屋子中间的有些还只是虫卵。看样子,这些死人不是一次性挂到这里的,而是像猎物一样,在间隔大约两周的时间里,每当有收获了就挂进来,井然有序。根据死者脚上的绳结判断,这绝不可能是动物所为。可是,什么人会干出这种事?把死人挂在这里做什么?还把皮剥了?有什么意义?这是一种仪式吗?
周大海屏住呼吸已经快要一分钟,实在憋不住了,赶紧往门外跑去,出门的时候还带出来一大群被惊扰的绿头苍蝇。他跪倒在院子中间的泥地上,单手撑地,一边驱赶着苍蝇,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你怎么了?在里面大呼小叫的?” 小孙一边用枪指着那女人,一边扭过头去问,“有人?”
周大海干呕了一下:“有人。”
“敌人?”
“死人。”
“我去看看,你盯着她。”
周大海也没有阻止他,只是点点头,从地上爬起来,用枪指着短暂昏厥之后又开始蠕动的女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以防还有别的敌人靠近。太阳已经偏西,天色已经有变暗的趋势,村子周围的密林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他心里有些着急。这个邪气的地方,今天晚上歇脚肯定是不行了。然而如果在天黑之前找不到大部队,不在这里过夜,就意味着又要像昨天晚上一样在泥泞的草丛里睁着眼睛过一晚。他叹了一口气,开始打量屋子后面的大树。突然,他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盯着。定睛一看时,却什么都没有。他有很强烈的直觉,丛林里有什么东西,而此时此刻那双眼睛就在默默地看着他。是动物吗?如果是的话,凭借他那双神枪手的眼睛,此时应该看见它了,然而这些树上明明空空如也的什么都没有。这两天他们班剩下这五个人在雨林里走了二十几里路,连一根猴子毛都没看见。周大海又想起了几天前在谅山郊外的山坡上潜伏的时候的事。难道又产生幻觉了?多半是吧,毕竟这几天一直都又饿又累又困,神志不清也是正常的。
这时,大屋子那边传来一阵干呕声,打断了周大海的思绪。小孙趴在门口翻江倒海地呕了几下,腹部剧烈地收缩着,却除了口水之外什么都没有呕出来。半响,他回过神来,站起来用袖子擦了一下嘴,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明知道这么恶心,还让老子去看!”
“是你各人要去看的嘛。” 周大海不服气。
小孙想想也是,便不再责怪。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正了正帽子,说:“你觉得那里面是我们的人吗?”
“我觉得不像,我们的战士哪有那么小的个子?多半都是些越南猴子。”
小孙点点头。他抓起那女人的手,一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跪着。他扭曲着她的胳膊,令她直不起身子,只能弯着腰痛苦地小声呻吟。受了枪伤的肩膀那边的胳膊耷拉着,就像断了一样。
“她怎么办?” 小孙问。
“崩了。” 周大海淡然地说。
“崩了?她是俘虏。解放军不杀俘虏。”
“俘虏?呵呵。” 周大海笑了,“我就不说她刚刚杀害了我们三位同志,就当她是俘虏。她这个样子,路都走不动,你背她?小心她在你背上扭你的脖子。”
小孙犹豫了,挠着头:“那么,放了?”
“放了?你咋个晓得她不会继续伏击我们的部队?这已经到公路边上了,肯定还会陆续有我们的同志从这里经过,你想再多几个她的枪下冤魂?”
“那么……捆起来等死算了,我们走。”
“捆起来等死……小孙,你不觉得比直接崩了残忍得多吗?”
“那好,既然你这样说。” 小孙拉了一下枪栓,来到女人身后,枪口顶住她的后脑。十多秒过去了,半分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却并没有扣动扳机。很显然,小孙虽然作战勇猛,刚才开枪击中女人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手软,但是这种处决式的杀戮,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心理障碍的。
“麻鬼社西半!” 女人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 小孙趁机放下枪,就像松了一口气一样问道。
“麻鬼社西半!!” 女人尖叫道。
“听球不懂。” 周大海一边说,一边抬起捏着步枪的右手,顺势抠动了扳机。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女人的脑袋开了花,像木偶一样倒在地上,脑浆和鲜血洒了一地,还喷了一些在小孙身上。
“我操你妈!还他妈单手!就不怕打到我?” 小孙怒吼道。
“我的枪法你还不放心?我左右手各拿一杆59式都可以射击,没得事的。” 周大海得意地说,“我们走吧。”
“你等等,我去擦下,太他妈恶心了。” 小孙显然不想身上挂着白花花的越南女人脑行军。
“你去嘛。” 周大海拿枪当拐杖撑在地上,略微放松了一下姿态。既然已经到了公路边上,那么明天再走一天,怎么都能碰到自己人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更加轻松了一些,低下头想抓一些湿泥巴,却看见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三个红点。一开始他以为是血迹,使劲擦了擦,擦不掉,才发现那红点是发亮的,并且在他胸口上缓缓地移动,向他的心脏靠拢,移动的过程中,三个红点保持着完美的等边三角形的形状。周大海有些慌神了,他左右晃动了一下身子,红点会暂时消失几毫秒,又马上出现在胸口,坚定不移地往心脏方向挪动。
周大海转过身,正要拔腿就跑,却看见公路上一辆绿色的大解放飞速地开进了村子,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院子里。周大海低头一看,红点消失了,这才赶紧迎了上去。只见车斗里二十几个军容整齐的解放军提着步枪,鱼贯跳下卡车,在卡车周边迅速形成一个警戒圈。从副驾上跳下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一看,竟然是自己的连长!他又惊又喜,几乎要扑上去拥抱,却在最后两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站直了,啪地行了一个军礼,大声汇报:“四十九师三十二营十九连六班,周大海!连长,我们可算找着你们啦!”
“周大海?” 连长一边回礼,一边满脸狐疑地端详着他,“大海?真的是你?你脸上涂那么黑做什么?”
“报告连长,脸烂了,涂点泥巴舒服!”
“我们在路上听见一声枪响。这里有战斗?” 连长问。
于是周大海和小孙一起,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连长将信将疑,直到周大海领他到那间屋子里去吐了一地,出来之后又看了看那女人的尸体,才相信了。
连长下令:“把这个女的抬进那间屋子里,然后把整所房子浇上汽油烧掉。把三名烈士抬上车。动作快点,五分钟后出发!”
火烧得很大,直到夜色渐渐降临,周大海都能在疾驰的卡车上看见天边那一柱红光。夜幕之下,天空中又开始下起火雨,猩红色的炮弹轨迹在漆黑的天幕上划出一道道弧线,落下,绽放,沉寂,直到几十秒后新的红色流星再次从头顶上划过。
周大海知道,这是炮兵部队的兄弟在掩护最后一批步兵撤出谅山地区。如果当时没有那一声让那个美艳的越南女人香消玉殒的枪响,连长的卡车很有可能直接在路上开走了,随后几小时内这片区域就会被蚁群一样的越南军队覆盖,他和小孙的命运将彻底走向深渊。
周大海还知道,热带雨林中的猎手,并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自己在那几秒钟内,已经成为了猎物。只不过在机缘巧合之下,才逃过一劫。退伍之后的几十年里,周大海一直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他认为自己能够活着回去,是一件小概率的随机事件。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最深印记,就是一张因为感染而毁容的脸,除此之外,连一处擦伤都没有。 不过周大海满不在乎,生死不过一瞬间,还在乎一张破脸做啥子。
他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生子,一个人领着老兵津贴,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十年。为了给自己攒点养老钱,除了杀人之外并无一技之长的老周,投靠了梅汗青,成了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如今,老周心无旁骛地辅佐着面前这位名为秘书长,实为江阳市实际控制人之一的男人。
8
“哦……” 听罢,肖秘书陷入了沉思。
老周似乎还没有从回忆中完全返回现实。他盯着窗外,喃喃地说:“所以说嘛,我看到这种手法,一点都不奇怪。我觉得费解的是,为啥子猎手突然出现在江阳了。”
肖秘书的脸色有些发白:“老……老周,我不是不信你哈,我意思是,你觉得……这个猎手,他不是人?”
“你觉得身高两米多,还会从这棵树跳上那棵树,还会隐身,三五分钟就可以把人皮剥完的东西,是人?” 老周反问道。
肖秘书不说话了,退回了他的椅子里,盯着地板,额头上渗出汗来。
老周看到肖秘书像孩子一样退缩的样子,心里莫名感到有些心痛。他放低声音,温和地问:“咋个嘛,跟你接受到的唯物主义教育有冲突嗦?”
肖秘书点点头,擦了擦汗:“嗯,这个……确实有点太颠覆了,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如果只是听你吹龙门阵,讲你在越南的事情,我可能就当个故事听了。但是,现在,我两只眼睛同时看到的……这个监控……它不会说谎……哎,咋个办,这个事情事关重大!我们人类对世界,对宇宙的认识,很可能都是错的!太颠覆了……太颠覆了……”
老周呵呵一笑:“肖秘书,你觉得这个猎手,到底是个啥子东西?”
肖秘书略一沉吟:“这要取决于你是啥子人了。如果你是个有神论者,就会觉得它是恶鬼,或者天神。如果你是个无神论者,那么就会觉得它是个外星人。”
老周接着问:“那么肖秘书你是哪种呢?”
肖秘书说:“我是无神论者,所以我倾向于认为猎手是外星人。”
“那么你觉得外星人来地球上做啥子呢?”
“老周,你是说,那个村子里,挂了将近二十具尸体?” 肖秘书眉头紧锁。
“差不多。”
“而且可以看出来不是同一天杀的?”
“嗯,腐烂程度不一样,肯定不是同一天。我的推断,应该是从我们打进越南不久就开始了,前前后后持续了至少两个星期。”
“死的都是越南人?”
“说实话,这个没法判断,不排除有解放军……”
“这样说来,这确实像一个猎手的行为……” 肖秘书若有所思,“外星猎手……地球猎场……战争……猎杀……”
老周死死盯着肖秘书。
“这个猎手,现在开始在江阳狩猎了……” 肖秘书咬着牙。
“嗯,” 老周点点头。
“既然开始狩猎,那就肯定不会满足于一个猎物……” 肖秘书的头上又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我也觉得。” 老周皱起眉头。
“还会有更多的受害者,陆续出现……”
“是的。”
“那么,” 肖秘书哆嗦着手,点燃了一根烟,“让我们回到现实。今天是卢济给我的最后期限,他说今天晚上就要看到三百万到账,不然就举报我。但是呢,我们找的杀手已经变成了猎物,死球了。”
“嗯……” 老周也陷入了迷茫。
“哎,老周,我问你,你觉得猎手把他的猎物扒了皮挂在原地,是出于啥子考虑呢?”
“这个问题我也思考了很多年。你说,我们把牲口的皮子剥了,是为了用皮子做东西,是为了吃肉。这个猎手倒好,剥了皮,挂起来风干,就跟风吹排骨一样,但是呢,又不吃肉,就留在那里烂,这是啥子意思呢?我一直都没想明白。”
“你在越南碰到的那种一挂挂一群的情况,我也觉得费解。但是江阳这一次,他把蔡航挂在那里,丝毫不加掩饰,我倒是可以大胆猜测一下。这个猎手应该是对我们进行某种宣战,意思是,老子来了,爪子嘛,你们来撒,来干撒?”
“所以呢?”
“所以,” 肖震抿了抿嘴,“虽然根据后面的监控看,北城派出所很努力地在掩盖这件事情,天网中心也很想掩盖这件事情,但是我认为,猎手如果继续在江阳猎杀,这件事迟早是藏不住的。随着更多的受害者出现,肯定会有市民比我们先发现的时候。”
“那咋办呢,那江阳岂不是就出名了?出的还是这种臭名,创文咋个办?”
“创个锤子的文哦,外星人都出现了,我们的世界观都要从根本上改变了,创文算个屁。现在要考虑的是生存!” 肖震恶狠狠地盯着手中的烟头,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嗯,眼皮底下,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过卢济这一关,才能谈生存的问题。” 老周心里清楚,肖秘书一旦倒台,当年越南人没能打进他脑壳里的子弹,行刑武警会替他们打的。
肖秘书双肘撑在桌上,盯着屏幕上暂停的监控画面,一动不动了几分钟。这期间,老周也点了根烟,默默地站在他旁边,不去打搅他老板的思路。
几分钟后,肖秘书突然说:“嗯,我想好了,就这么办。” 说罢,他示意老周凑到他嘴边来。老周愣了一下,本来想说刚才那么多话都正常音量讲了,现在说悄悄话有个锤子意思,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乖乖地把耳朵凑了过来。肖秘书对他耳语了一阵,老周猛地直起身。
“真的要这样?”
“嗯!” 肖秘书坚定地点点头。
“大费周章做啥子?我今天晚上约见卢济,一锤子敲闷就完事儿了。”
“那样的话,陈娟这辈子都不会停止调查的,除非我们把她一起做掉。如果我们把陈娟一起做掉了,王思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会动用他的一切资源来查这个案子,除非我们把王思良一起干掉……一下子干掉两个在任的警察?其中一个还是派出所所长。就我们两个?那么大动静?你疯了?”
老周不说话了。
“相比之下,处理掉蔡寒他婆娘,要简单太多了。” 肖秘书平静地说,“你想啊,王思良是啥子人?平时一天到黑正义感爆棚的,遇到蔡寒这个案子,自动放弃了调查。据我所知,他已经把尸体处理掉了,不打算再谈这件事情。陈娟也在现场,她平时也是个狠角色,这次都乖乖地听了王思良的话了。这说明啥子?说明他们几个人心里面想的,和我们两个想的,完全一样,一样的啥子呢?那就是这个案子根本破不了。同样的案子,出现一次,两次,三次,还是破不了,如果非要破案的话,他们就必须要跟一个外星人干架。这个外星人到底是啥子实力,我们还不晓得。不管怎样,现在已经有一个案例了。受害人是啥子样子,他们几个心里面已经很清楚了。”
老周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如果我们把卢济弄成看上去像外星人干的,至少一时半会儿之内,他们怀疑不到我们头上。如果以后他们真的跟外星人干起来了,干赢了,结案,卢济只是外星人的受害者之一。干输了,他们也多半会被剥了皮挂起,那个时候,世界乱都乱了,受害人尸体堆积成山,根本不会有人再去追究卢济这件事情。”
“正解。”
“那么,” 老周欣喜之余,又有些担忧。“肖秘书啊,你觉得有把握吃住蔡航他媳妇不?万一她不干咋个办?要不然我来动手算了。我好歹也是亲眼见过猎手的杰作的,晓得要弄成啥子样子才可以过关。”
肖秘书摆摆手:“不行,这种事情需要专业的人来做,你临时操刀,怕是有误。蔡寒的媳妇罗小红,是个完美的人选。为啥子完美呢?一是她以前跟她老汉儿在菜市场杀羊杀兔,手法熟练得很,这个我有所耳闻。二是我们本来需要找个屠夫,那样的话就会把整件事情扩大化,有点棘手。这个罗小红跟蔡航是两口子,找她的话,事情基本上还是控制在原来的范围内。这其三啊,虽然我跟他们两口子交往不多,但是对他们两个还是很了解的。两个都不是啥子好东西,唯利是图,见钱眼开,明明没得啥子本事,还一天到黑做美梦要跻身上流社会。这种人,稍微给他们点好处,就会跳起来上钩,稳当得很。最后,这个罗小红也是个孤儿,举目无亲的,死了都没得人念。”
老周点点头:“还是肖秘书考虑得周全。”
肖秘书笑了笑:“我等下就联系卢济,就说我今天有三百万现金,不需要银行转账了。这样子他就不用花三分之一来洗白,我觉得他应该会答应。钱放在家里面慢慢用,那也算是有钱人嘛。我会约他今天晚上跟你见面,你呢,到时候提一麻袋打印纸去就行了,到了车上伺机动手,这个你是专业的,没得问题。等时间确定了,我就去找罗小红。”
老周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9
当天晚上十点半,老周在家里和衣而卧,静静等待着肖秘书的指示。下午六点的时候他已经给肖秘书去过一次电话,但是当时肖秘书在电话里没什么好声气,说他正在宾馆里冲澡,冲了半小时了,还要接着冲半小时,让老周先别烦他,有消息了自然会通知。于是老周就不再打搅他,在家里静候指示。
床头柜上的电话终于响了,老周抓起电话,接通了放在耳边:“是我。”
肖秘书在电话里对接下来的行动进行了详细部署,老周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称是。肖秘书最后说:“从十一点整开始,每个整点,整个北城区域的天网系统会闪断十五分钟,直到早上八点天网中心的早班开始。本来用不着那么多次,这样也是为了混淆视听,看上去像是程序出了问题。记住,每个整点,每次十五分钟。只要安排好时间窗口,今天晚上你就是隐身人。我们两个,乃至梅总的身家性命,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好的,肖秘书,我保证完成任务。” 说罢,老周拎起床边的皮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门。
十点五十五分,老周的套牌出租车准时出现在老城区的一条宵夜一条街边。这条老街,可以说是江阳城区最有烟火气的街区。每天晚上,一家挨一家的麻辣烫、火锅、烧烤、酸辣粉、烤鱼、冒菜,还有一些来自周边省市的特色小吃,纷纷把白天安安分分在店面之内经营的桌椅板凳铺到了人行道上,几乎要占满整条街道。在这里,店家通宵营业,人们彻夜饮酒划拳,整条街烟雾缭绕、香气扑鼻,对沉迷于重口味川南小食的人们来说,来到这里就仿佛来到了天堂,只需花费平民的价格,就能得到帝王的享受。从晚上八九点到凌晨四五点钟,很少会有哪家店有真正的空窗期。夜出昼伏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光顾,一茬又一茬,一场又一场,这迷人的人间烟火会持续一整晚,直到天边微亮,才会陆续地冷清下来,食客散去,炉灶熄火,店主把街上的桌椅收回店里,关上店门,稍作休整,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老周到达美食街的时候,正是这里一天中最热闹的黄金时段。熙熙攘攘的人群接踵摩肩,游走于摊位之间,跟站在店外拦路揽客的伙计斗智斗勇,只为排除干扰,寻找真正的意中宵夜。一辆突然停在马路中间的出租车,就像小溪当中的一块顽石,让流水般的人群分成了两股。有年轻的姑娘冲着车窗里翻了翻白眼,老周并不介意,正眼都不看她们一眼,只用他当年神枪手的眼睛在人群中冷峻地搜寻着目标。五分钟后,一个瘦高的中年人,背着一个黑色电脑包,逆着人流,慢慢地靠近出租车。老周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卢济。这几天,卢济的证件照一直在老周抽屉里放着,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
卢济来到车头,隔着引擎盖子向车内张望,似乎因为光线不太好,看不清车内情况。老周按下车窗,伸出头去,示意他上车。卢济一见老周那副尊容,微微一愣,几经犹豫,还是扶了扶眼镜,乖乖地绕到副驾,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U盘呢?” 老周劈头就问。
“带到起的。钱呢?” 卢济是在强作镇定,老周一眼就看出来。
“后备箱。” 老周指了指后面。
“我要先看一下钱。” 卢济坚定地说。
“这里人太多了。” 老周说。
卢济犹豫了一下。他看着周围络绎不绝的路人,又跟车窗跟前几个鄙夷的白眼对视之后,点了点头。
老周看了一眼时间,12:02。他开动了车子,缓缓地驶出美食街后,很快来到了主干道往南城方向驶去。一路上,卢济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窗外,不敢多看老周一眼。
老周笑笑,轻松地问:“师傅,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媳妇晓得不嘛?”
“她不晓得,没跟她说。” 卢济没有扭头。
“哦,呵呵,你是怕她不同意?怕事情要黄?”
“她没必要晓得。而且……而且,我们两个正在闹离婚。” 卢济依然盯着窗外。
老周从右边后视镜能看到卢济苍白的脸。可以看出来,他没有撒谎。
老周微微一笑,一个左转驶上了长江大桥。十多分钟后,车子来到了江南工业废墟。自从几年前这里确定拆迁之后,三线建设时期的老居民楼已经拆了个七七八八,留下一片片残垣断壁、破砖瓦砾,整个江南呈现出一种末世废土般的景象。在一片废墟当中,还是有那么几栋居民楼屹立不倒。那是因为个别钉子户誓死不搬,坚守着四十多年的老筒子楼的回忆。市政府似乎也不着急赶他们走,还是照样供水供电,让他们继续在鬼楼一般的废墟里生活。往往是一整栋楼只剩那么一户人家,一到晚上,一片漆黑,孤灯鬼影,颇为瘆人。
卢济心里也有些发毛,他终于扭过头来看着老周,弱弱地说:“找偏僻的地方,也不用这么偏僻嘛。”
老周笑着说:“师傅,你不用害怕,我们肖秘书是光明磊落的人。虽说他确实做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覆水难收,但是你想哈,现在这年头,哪个官员手头没得点把柄呢?领导些处理这种事情已经很轻车熟路了,好几个人都因此发了财,离开江阳享清福去了。这就是生意嘛,没得啥子好说的。”
老周这一番话明显起了点作用,卢济面无血色的脸部稍微松弛了一些,目光也开始下垂。老周知道,这是放松警惕的迹象。于是他接着用打趣的语调说:“但是呢,你也不要觉得我们的领导都是些坏人。江阳市这几年突飞猛进的发展,都是有目共睹的嘛,除了有你我这样的普通市民的辛勤劳动,市领导们的英明决策也是功不可没的,对不对?”
“对,对。” 卢济轻轻点头附和着。
“所以说啊,” 老周转动方向盘,往江边驶去。“师傅,你这样子对肖秘书,其实还是有点下手太重了,是不是?一开口就要三百万,唉哟,我跟你谈,你嫂子对肖秘书管得严,他取那么多钱出来,硬是把家底都搭进去了,造孽得很。”
卢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哦”了一声。
车子嘎吱一声停到了江边的悬崖上。这里本来是一排老厂房旁边的空地,现在已经荒废。临江的悬崖边上本来有围墙,现在已经倒塌,成为一片无人区,一处被天网遗忘的角落。没有了围墙的遮挡,坐在车里就可以看见倒映着各色霓虹灯的江面,以及长江对岸那依旧灯火通明的主城区。
老周拉起手刹,关掉发动机,转过身去问:“东西呢?”
卢济在牛仔裤兜里好一番摸索,掏出一个优盘。“钱呢?”
“不着急。” 老周伸手从座位后面拿出皮包,取出一台小型笔记本电脑,插了进去。又掏出老花眼镜戴上。卢济在一旁不安地等待着。老周打开文件夹一看,是的,这就是那个优盘。“你还有备份没得?”
“没得没得。” 卢济连连摆手。
“发件箱呢?”
“你看,我就晓得你要问这个,电脑都带来了。” 卢济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上网本,把一个已经打开的网页最大化,是他的邮箱。老周一看,确实是之前发勒索信的那个地址。“这个电脑里面私人的东西我都删了,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把电脑都留给你,你们可以自己处理一下。……现在可以看钱了不?”
老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大手一挥:“你去看嘛。” 他按了一下开锁,后备箱“啪嗒”一声弹开了。
卢济说了声“谢谢”,打开车门下了车,到了后备箱一看,果然有个巨大的编织袋。摸了摸,里面硬硬的一摞一摞的东西,像是大捆大捆的钞票。他心里一喜,一边伸手去拉拉链,一边冲前面喊:“这么多,等下你要帮我拉回家里去哦。” 却怎么也拉不开。正要询问,一转身却看见老周已经像一座大山一样站在他面前,下一秒钟,他的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失去了知觉。
老周不放心,解下腰带在卢济脖子上饶了一圈,狠狠地勒了一分钟,再试探鼻息时,确实已经没了气,这才穿上腰带,把编织袋里的白纸倒下了悬崖,将卢济装进编织袋,塞进后备箱。然后,他发动车子,风驰电掣地驶向莲溪路菜市场。
到达莲溪路菜市场的路口时,街上已经是空无一人,菜市场里更是黑洞洞的一片,连街边的居民楼都已经黑灯瞎火。路口果然停着一辆没上锁的板板车,就像肖秘书之前交待的那样。老周看了看时钟,11:57,还没到时间。他在车里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子上稍微放松了一下,把一件黑色雨衣套在身上,只等时间来到12:00,就跳下车,打开后备箱,把沉重的编织袋扛到板板车上,拉着它往菜市场深处走去。
到了事先说好的鱼摊那里,果然有一个胖女人在等着。问都不用问,这个时间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巷子里猫着的,除了罗小红,不会是别人。只见罗小红连忙站起来,推开里屋的门,打开了灯。老周扛起编织袋跟了进去。里面有一张桌子,差不多一米六那么长,半米宽,刚刚好。于是老周把袋子放到桌上,拉开拉链,拽住袋子底部一掀,卢济一个翻滚,平躺在了桌面上。他指了指桌上,低声说:“就是他。”
“要得,我马上开始。” 罗小红也悄声说道。
临出门时,老周有点不放心,又回过头说:“我就在远处帮你看到。你尽量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还记得到搞定之后的信号不?”
“记得到,关灯就是。”
嗯,看来还是基本靠谱的。他点点头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漆黑的菜市场里,老周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着。他不得不承认,肖秘书和罗小红选定的这个地方还是比较理想的。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愣是一个行人都没有经过,两边的居民楼上也一直静悄悄,要不是有些窗外晾晒着几件不值钱的衣物,每家每户阳台上茁壮成长的盆栽,说明这片居民区还是有人居住之外,还真会让人觉得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一两只野猫互相追逐着,紧贴着墙根飞奔而去。楼与楼的间隙中有时会传来几声狗叫。除此之外,再无扰动。
老周四下打探了一翻,觉得应该不会有人经过,便往板板车上一躺,放松一下已经紧绷了两个多小时的神经。这一躺,又让他想起了躺在山坡的草丛里,仰天看见一个透明的人影的那个晚上。一想到现在那个猎手此时正在江阳,他就浑身一阵哆嗦,心里再也放松不下来。它现在在哪?就在这附近吗?它是根据什么来选择猎物?完全随机?还是有一定的规律?它如果是外星人,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征服地球?不,它虽然很强,但是没有证据表明是成群结队过来的,单打独斗的孤单猎手,想要击败地球上庞大数量的军队,怕是不太可能哦。难道纯粹就是为了狩猎?就像人类有时也会深入丛林,猎杀飞禽走兽那样?
不知道罗小红那边进展如何了。老周看了看表,凌晨01:17。即使现在已经完成,也必须等到两点整的时候再出发了。一向泰然处事的老周这时也有点焦躁。他飞快地打量着四周的黑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难道自己的潜意识中,还有点期待跟猎手的再次邂逅?这时,他突然觉得路边的围墙上,似乎蹲着一个什么东西。他心里一惊,全身像灌了铅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围墙那边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有点像昆虫的节肢弯曲时发出的劈里啪啦响,又有点像竹节之间碰撞的呱呱声。老周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球还能转动。定睛细看围墙顶上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难道是幻觉?在黑暗中呆久了,确实容易看到一些乌七八糟的幻象。
这时,罗小红的鱼摊内传来一声吼叫,发出咣当的巨响。紧接着,他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啊!~~~~我好痛啊!~~~~啊!~~~~”
“不好!” 一瞬间,涌入全身肌肉的肾上腺素让老周恢复了行动能力。他从板板车上跳起来,往鱼摊那边飞奔过去。一路上听见鱼摊里惨叫声不绝于耳。妈卖批的,要把一条街都闹醒吗?他推门而入,大声吼道:“你在搞啥子?咋个那么大声音?把人些闹醒了咋个办?”
只见已经剥了一半皮的卢济躺在地上,保持着挣扎的姿态,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球冒了半截在外面,死不瞑目地盯着天花板你,鲜血依然从脖子上的小洞里汩汩地涌出。
罗小红呆滞地盯着地上的卢济,嘴里念叨着:“咋个还是活的呢?咋个还是活的呢?……”
老周看见她袒胸露乳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厌烦,没好气地说:“活的?不可能哦。我那种敲法,虽然看不出外伤,但是肯定一击致命,从来没有失手过。” 一边说,一边把卢济抬上桌子,一看,原来那男根已经只剩小半边的阴茎和一个蛋蛋还连在胯下。妈卖批的,憨批婆娘!老周意味深长地看着罗小红说:“你多此一举做啥子?你切人家的鸡儿,人家咋个不从黄泉路上倒转来找你嘛?简直活该。快点继续搞定,时间不多了。”
罗小红继续开工之后,老周捡起地上的水龙头,把满地的血污冲了个干净,还没忘了把鱼缸上的血迹也擦掉。罗小红完工后,他帮忙清理了现场。看了一下表,02:02,时间正好。他没多说话,把无皮死尸装进编织袋,扛出了门,扔到了板板车上。
老周把车停在东门口的江堤旁,和罗小红一起静静地等着三点的到来。
“你娃儿呢?” 老周问。
“在屋头睡觉。” 罗小红还有些惊魂未定。
“东西收拾好没有?”
“收拾好了。”
“只有一个行李箱撒?”
“对头,都是按肖哥吩咐来的。”
老周心说,肖哥也是你喊的?不过他没有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很好,这样子,你现在去把你娃儿喊出来,在车里来等到。等一哈完成之后,直接出发。”
罗小红有些担心:“娃儿看到尸体了咋办?”
“你为啥子要打开后备箱给他看嘛?” 老周愤愤地说。
“对头对头,我现在就去。” 罗小红点头哈腰地说。
“快点哈,我给你二十分钟时间,现在时间是两点半,马上去!”
罗小红消失在夜色中,老周摇摇头,肖秘书居然要勾引这样一个憨批婆娘。他心里不禁泛起对肖震的无限同情。他的思绪又来到了猎手身上。猎手晓不晓得我们在模仿他的手法?会不会很生气?会不会改变杀人的手段?这次计划成功与否,比较关键的一点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了。如果下一个受害者出现的时候,猎手的手法一模一样,同时又有目击者或者天网监控看见了猎手的真身,这种超自然的存在就大白于天下了。那样一来,他和肖秘书就彻底安全了。
半小时后,正当老周几乎要气炸的时候,罗小红终于一手牵着一个男孩,一手拉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姗姗来迟,一路飞奔。
“哎呀呀呀,对不起对不起,娃儿一下子没喊醒,喊醒了又有点变卦,不想跟我走,所以出来暗(晚)了几分钟,对不起对不起。” 罗小红连声道歉。
老周瞥了一眼罗小红,看见她一身崭新的衣服,闻见她身上沐浴露的气味。哼,格老子的,明明是十万火急了还抽时间洗了个澡,居然怪在娃儿身上。憨批婆娘!不过,这个节骨眼上,老周也不想跟她计较,强压住心中的怒火:“你喊娃儿坐后面,行李箱也先放后座。我先把东西扛过去,你随后把梯子扛过来,就在口口上立起的。”
罗小红接连点头,一一照办了。
十分钟后,那具无皮男尸倒挂在了路灯旁的变压器下方,因为惯性,轻轻地晃荡着。
低矮的云层中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开始劈里啪啦地落下来,几秒钟后,倾盆大雨伴着泥土的腥味儿劈头盖脸地倾泻而下。
老周爬下梯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欣赏着今天晚上的杰作。呵呵,丛林中的猎手啊,今天我算是有样学样了,你是万万想不到吧?哈哈。
想到这里,他招呼着罗小红:“快走,监控马上就要恢复了。”
罗小红点点头,跟着老周回到了车里。
夜色中,出租车驶上了高速公路。老周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后座上的母子俩,正依偎在一起,睡得就像一大一小两头猪。他摇了摇头,把油门又往深处踩了踩。
10
天还没亮,老周听见后座上传来罗小红睡眼惺忪的声音:“哎,师傅,不是说走成都吗?这边看上去不像是成都方向哦?”
老周头也没回:“这是贵州?”
“贵州?” 罗小红的瞌睡全无,“咋个去贵州呢?不是说好去成都的吗?”
“贵州那边有个安全屋,钱也放在那边的,你们需要先去避避风头。”
“直接在成都避风头要不得吗?” 罗小红急切地问。
“你晓得锤子,这叫反侦察!” 老周不耐烦地说。他看了看窗外,天边已经有一点鱼肚白的迹象了,离目的地还有半小时路程。他把油门踩到了底,时速达到了一百四十公里每小时。好在凌晨的夏蓉高速上几乎看不到别的车辆,他可以尽情地风驰电掣。原本四小时的路程,只用了不到三小时。
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反侦察?妈妈,为啥子要反侦察哦?我们做了啥子事?”
老周掰了一下后视镜,看见男孩已经醒过来了。他笑了笑,和蔼地问:“宇濠?你叫宇濠对不对?”
蔡宇濠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刚刚爷爷说错了,不是反侦察,是侦察,我是带你们去找你爸爸!” 老周笑着说。
蔡宇濠抬头看着罗小红问:“妈妈?是不是真的哦?我们去找爸爸?”
罗小红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太好了!马上就可以见到爸爸了!” 蔡宇濠欢呼起来。
老周一边加速,一边得意地说:“娃娃啊,你爸爸在贵州找了大钱,没给你们母子俩说。我们现在就是去找他,等到了他那里,你们的幸福日子都来了!坐稳哈!马上就到了!”
罗小红幸福地搂了搂蔡宇濠,在他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半小时后,车子来到了北盘江一号桥,速度慢了下来。到了大桥的正中间,老周缓缓地靠边停了下来。晨曦中的北盘江大桥笼罩在浓雾当中,高耸的桥塔上缠绕着朵朵白云,大渡河两岸的崇山峻岭已经掩映在雾气中,仿佛不愿意目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桥下的山谷更是云雾缭绕,一望无际的云海在桥下铺满,老周的出租车仿佛停在一座天空之桥上。
罗小红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警觉地问:“咋个在桥当中停车呢?”
老周没有理她,从副驾上拿起皮包,先是把笔记本电脑掏出来,放到一边,然后在皮包里一阵摸索,最后掏出来一把黑色的格洛克手枪,对准了已经目瞪口呆的母子俩。
“两位,对不起,” 老周叹了一口气,“你们的生命就要结束了。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没得办法得。但是呢,你们可以选择离开的方式。”
见两人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老周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现在下车,翻越栏杆。不要害怕,蔡航就在桥下等你们。第二种方式,就是我现在把你们打晕,拉到附近的屠宰场,按照刚才我看见你用的手法,把你们剥干净,挂起来风干。第一种方式,几秒钟完事,一了百了,没得痛苦。第二种方式,可能要生不如死好几个小时。你们自己选嘛。”
蔡宇濠长大着嘴巴,豆大的眼泪从他细小的眼睛里涌出来。他动了动嘴,没能说出话来。罗小红则满脸疑惑加痛苦地看着老周,泪流满面:“可是,可是,肖哥你?肖哥答应了我的嘛?肖哥答应了我的嘛!你咋个可以这个样子?!”
“呵呵,肖秘书那是跟你逢场作戏,你当真了?快点选!” 老周一边呵斥,一边抠动了扳机。封闭的车厢里,没有消音器的手枪发射的声音,不亚于一声惊雷。后座靠背上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海绵和布料的碎片飞溅了一车。
这下子,罗小红和蔡宇濠彻底吓傻了。罗小红双手捂住嘴,浑身像触电一般颤抖着。蔡宇濠则放开声音,嚎啕大哭起来。
“我时间不多了,你快点决定嘛,快死还是慢死?” 老周有点不耐烦了。
罗小红把捂住嘴的手放了下来,双肩剧烈地抽动着。她先是低着头抽泣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拢了拢有些凌乱的泡面头,双手垂下撑在坐垫上,本来交叉着的双腿也分开了。
经验丰富的老兵周大海当然知道这是准备放手一搏的姿态,他没有给罗小红机会,再次抠动了扳机。这一次,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随着一身腾起的烟雾,蔡宇濠的脑浆喷到了罗小红脸上。罗小红连忙往车窗方向靠了靠,猛烈地抽泣起来,却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在她的肺部痉挛之前,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老周静静地看着她掩面大哭了一阵。在她抬起那张因为痛苦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用血红的眼睛盯着老周的时候,老周用枪管指了指车外的栏杆,轻轻地哼了一声:“嗯?”
罗小红低下头。半晌,她点点头,拉开车门,抱起蔡宇濠的尸体,往桥边上走去。到了栏杆边上,她仰天长叹,松开双臂,蔡宇濠立刻消失在云海之中。她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老周,似乎想在黄泉路上记住这张可怖的面孔,来生报仇。随后,她翻过栏杆,一跃而下。
老周长出一口气,靠在椅子上,抹了抹脸上的汗。他“呼呼”地吐了几口气之后,点燃一支香烟,松开了手刹。
就连新闻标题,老周都想好了,《丈夫离奇失踪,女子走投无路,打车千里携子跳桥自杀》。桥面离谷底的乱石滩子五百多米,人掉下去之后,锋利的乱石会让人碎成很多块,小孩头上的大洞根本不会引起注意。更何况,谷底没有路,全是河流和乱石。把母子俩的碎片从河里捞起来,应该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
老周知道,桥的那一边,两个藏人正在等待着。顶多到今天下午,这两套牌出租车就会在藏区的某个不起眼的修理厂里被分解成零件。而罗小红行李箱里的五万元现金,就是给藏族兄弟的报酬。
老周把雨衣兜帽的帽檐往下压了压,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盘,油门踩到底,驶向大桥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