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战士之江城猎手 Yautjas : The River Town Hunters

Predator Original Series (1987-1990) Aliens vs Predators Series - Various Authors Predators (2010) The Predator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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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战士之江城猎手 Yautjas : The River Town Hun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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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末年,一名未成年铁血战士丢失的肩炮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七百多年后的2021年,游走在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铁血战士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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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陈娟

第一季 第四集

陈娟

 

1

 

“说真的,你该洗头了。”

“别闹。” 陈娟把头从董泸娜鼻子下面闪开,一把将她推到旁边。董泸娜耸了耸鼻子,做了个鬼脸,俯下身趴到桌子上,和陈娟几乎脸挨脸看着电脑屏幕,仿佛现在显示器上播放的是一部偶像剧,而不是一桩离奇而残忍的凶杀案的现场视频。

陈娟紧张地盯着屏幕上的画面,汗珠从已经非常油腻的头发里流下来,湿透了她的额头。

机位号:东门口06;

时间戳:20210526WED 03:30 AM

画面上正是案发地点。由于这个摄像头的任务是监控这条巷子的路面往来人员,所以电线杆、路灯和围墙并不是画面的重点,而是处于画面上方的边缘。王所长说的没错,对于这跟电线杆来说,监控只能覆盖到离地两米的范围。因为是夜间拍摄,画面呈现出一种黑白电视的质感,分辨率很低,有效帧数也只有个位数。只有路灯下方的锥形区域有亮光,画面其余部分的光线很暗,几乎什么都无法辨认。

时间戳跳到03:31 AM的时候,受害人自左向右进入了画面。由于这一段是上坡,他移动得不快。漆黑的夜幕中,手里的手机自带手电只能照到脚下那一片。当他走到路灯下面的时候,似乎听见了身后有什么动静,停下了脚步,还回头张望了几下。显然,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他还是警觉起来,立刻转身开始小跑,仅仅迈出两步,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受害人在迈出路灯下面亮光区域的一瞬间,就像一只被老鹰叼起来的兔子一样双脚腾空,整个人消失在了画面上方的黑暗中。

陈娟惊呆了,她睁着惊恐的双眼,扭头看向董泸娜。后者正在模仿着陈娟的表情,抿着嘴,使劲地点头,仿佛在说,“是的,就是这样子的,你没有看错。” 这个小妞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到底什么才能吓到她?

陈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迅速地按下了暂停,往回倒了几秒钟,把画面放到最大,开始逐帧分析。受害人进入这片画面之后刻意地往路灯亮光方向靠近,所以他消失之前几秒钟,头顶离画面边缘已经不到三个头的距离了。陈娟就死死盯着他头顶上那片黑暗,眼球几乎要贴到显示器上,没有,什么都没有,不管怎么调节对比度、亮度、伽马值,看上去受害人就是凭空飞起来的。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陈娟瘫倒在办公椅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擦汗。

“怎么不可能了?” 董泸娜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没有看见他身上挂着勾子啊,肯定不是起重机……”

“当然不是起重机了,什么起重机有这种速度?”

“那是被什么动物抓走了吗?问题是,江阳市的动物园早就不存在了,不会是老虎狮子之类的。是熊吗?去年还有人被熊咬死呢,还记得吗?不过那是边远山区啊,这里是城市,人口这么密集,如果有熊出没,怎么可能没有被人发现呢?” 陈娟对自己的推测非常不满意。

“当然不是老虎狮子熊啦,我都说了,这是天神下凡,神罚渣男!” 董泸娜信誓旦旦地说。

“哎呀,娜娜,你这样讲,会把整个思路带偏的。这个世界上哪里来的神?就算是真的有神仙,一定也都是些不负责也不公正的。要不然,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不会的,肯定不是你说的什么神仙。” 陈娟喃喃地自问自答。

“所以我现在其实还挺开心的,天神终于出手了,要净化这个丑陋的世界!就是从今天早上开始!” 董泸娜的眼里是实实在在地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想看看后面的吗?后面更恐怖!”

不用她说,陈娟也肯定会往后看的,说不定能看见凶手(凶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她也非常好奇两百斤重的彪形大汉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被剥了皮挂到那么高的地方的。

然而,接下来看到的画面不仅没有解开陈娟的疑问,反而制造了更大的谜团。

仅仅过了三分钟,画面的沉寂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尸体划破了。受害人就像一只刚剥了皮的兔子,一下子从画面以外挂到了电线杆的下面,头朝下,脚朝上,只不过脚踝系了绳子的部分不在画面范围之内。虽然陈娟到过现场,也见过冰冰拍摄的高清照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不仅仅是因为失去全身皮肤的尸体实在太有视觉冲击力,还因为此时距离死者还活着的时间间隔实在是太短。三分钟的时间,一个完整的人,全身的皮就全都没有了。这怎么可能?别说野兽了,就算是专业的屠夫或者外科手术都不可能做到。

难道真的是天神下凡?

如果是,这个天神的手段也太凶残了吧……

陈娟一时间几乎忘记了恐惧,居然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无皮的尸体出神。好在夜间摄像头的色彩饱和度几乎为零,显得没有现场看上去那么血腥。

不是人类……不是野兽……神仙?妖怪?

陈娟想起王所长白天说的一句话:“看过那个画面的人,会从根本上改变世界观。” 此时此刻,陈娟的世界观虽然尚未彻底改天换地,但是她三十年来受到的唯物主义教育给她塑造的无神论观念确实正在受到这个监控画面的猛烈冲击。

“娟儿,你还好吗?” 董泸娜关切地问。

“我还好,就是脑子一下子没法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 陈娟看上去有些恍惚。

“额,我本来还说让你再继续看看,后面还有更恐怖的,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看见了后面发生的事,恐怕今晚都睡不着了。”

“不管看不看,我今晚都没法睡着。” 陈娟说。她心里一阵绞痛。儿子失踪了,而且是在这个离奇而残忍的凶杀案发生的前一天。儿子和受害人并不是八竿子打不着,而是通过受害人的儿子联系在了一起。陈娟不敢往下想,她痛苦地使劲眨了眨眼,问道:“后面有什么?”

“你真的要看?” 此时,连董泸娜的神情都严肃了起来。

“要看。”

“好吧,是你自己要看的。” 董泸娜趴在桌子上,拿过了陈娟手里的鼠标,“画面十分钟没有动,直接快进过去。”

时间戳来到了03:20 AM,董泸娜放大了画面,给受害人来了个特写。陈娟一看,险些背过气去。

只见已经十分钟一动没动的受害人,突然张大了血淋淋的嘴,舌头拼命往外伸,似乎想要呼喊。他多半是没能喊出来,要不然,在这个密集居民区,吵醒的就肯定不止冰冰一个人了。过了十多秒钟,显然是暂时恢复了神智的受害人似乎在努力地低头弯腰,想要查看自己的状况,然而,除了头部的用力导致整个悬挂的身体有一些轻微摆动之外,受害人没能做出任何大幅度的动作,只有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球似乎转动了几下,紧接着,受害人的舌头更加努力地往外伸,却依然没能让嘴张得更大一些。十多秒之后,受害人彻底没有了动静。画面开始模糊起来,地面上泛起了水花。一些水珠从画面上方滴下来,那是摄像头的遮雨棚上掉下来的雨点。

“后面就没有了,二十分钟之后王所长他们就到了,也真够快的。” 董泸娜站直了身子,把手放到陈娟肩膀上。见陈娟没有说话,她叹了一口气,把桌上已经有点凉了的炒饭往陈娟身边推了推:“娟儿,你还是多少吃点吧,别把身子搞垮了,那样还怎么有力气去找冀川呢?乖啊,吃点吧。我得走了,一会儿就上班了。等下到了中心,我再去催催那些帮忙看监控找冀川的,看看有没有什么进展。娟儿,你保重啊!” 说完,她在陈娟乱糟糟的头顶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拿上自己的挎包离开了办公室。临出门前,她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这盘里面有人工智能回溯的受害人二十四小时的轨迹,希望能帮上忙。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给你拷出来了哈,我要是丢了工作,你要养我哦!明天晚上见!”

听着走廊里哒哒哒的脚步声,陈娟一声不吭地关上了电脑,没有关灯,瞪大双眼躺倒了沙发上,直到清晨的阳光洒进了她的办公室。

 

2

 

早上七点半,陈娟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从沙发靠背上抓起手机,找到通讯录里的“娜娜”,打了过去。

“喂,娜娜吗?下班了吗?” 陈娟弱弱地问。

“娟儿,嗨呀,你打的真是时候,我马上就要去上个厕所走了。”

“冀川有消息了吗?”

“唔,这个,我让我们周主任接一下电话吧。” 董泸娜的语气变得有点沉重。

陈娟心里一沉。都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没有消息才是最大的坏消息。娜娜都不肯亲口跟自己说有什么进展,看来事情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

“喂,陈警官吗?我是周主任。”

“周主任,你好,请问冀川有消息了吗?” 陈娟的语气异常平静,因为她已经没抱任何希望。

“啊,冀川……陈警官啊,昨天你走了之后,我已经安排五个人把周边所有的摄像区域都筛查了一遍,这个,确实有点奇怪,没有找到。昨天下午我下班之前,还特地跟他们办了交接,让接班的同事安排人手,继续扩大排查范围,昨天晚上一个通宵,他们已经查了大半个城区了。哎,陈警官,你说这件事是不是怪呢,一个大活人,咋个就硬是找不到呢……” 周主任的声音听起来也充满了焦虑和慌张。

陈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的,我知道了周主任,辛苦大家了。”

“陈警官,你放心哈,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今天我还会安排人手,把昨天已经看过的时间段再排查一遍,啊,再查漏补缺一哈,看看还有没有漏掉的区域。你晓得的撒,人工智能,有些时候不是得那么可靠,嗯,有时候确实不如人眼亲自看……”

“嗯,谢谢周主任了,你们就按照寻找失踪人口的标准程序来吧。” 陈娟说。昨晚看的视频给了她很大的刺激。理智告诉她,如果把冀川拽出监控死角的,天神也好,未知生物也好,是同一个凶手的话,那么冀川生还的概率为零。现在她之所以还没有在心里完全认定冀川已经死亡,是因为冀川并没有像受害人那样直接被挂在现场,经过自己的亲自勘察,现场也没有一丝血迹,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痕迹,比如挣扎、拖拽、碰撞等。

那么冀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让她哽咽了几声。她坐起来喝了几口水,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找到王所长的通话记录,拨了过去。

“娟儿?” 王所长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惫,有点喘息,似乎正在赶路。

“王所长,你在哪里?今天会来所里吗?”

“噢,不一定,我在重庆。”

“重庆?您去重庆做什么?”

“说来话长,电话里不方便说,等我回来再跟你谈。”

“那个,王所长,我已经查到了死者的身份,真的需要尽快跟你汇报一下。还有,天网中心那边已经找了快一天了,没有冀川的消息。您那边有同事有什么消息吗?”

“我这边也没有……娟儿啊,我对不起你,这个关键时刻,人还不在江阳,没办法陪你一起找娃儿……卢济呢?我晓得你们两个现在特殊时期,但是这种关键时刻,你们两个还是要团结,不能因为你们闹矛盾,就把找娃儿的事情耽搁了。你跟他商量过咋个办没有?”

“还没,昨天他只是对我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就没有再联系我了。”

“唉,所以说啊,你们还是太年轻。这样,直到娃娃有消息之前,你都不需要上班,专心找娃娃!我给你布置的任务,也先暂时放一下。我现在觉得,最关键的是要尽快确认凶手的动机,要不然,肯定还有更多的受害人出现,到时候,我们就根本瞒不住了,天下要大乱!”

陈娟险些脱口而出,我看了视频了,我觉得凶手根本不是人类!话到嘴边想起了董泸娜,赶紧打住了,改口成:“那么您觉得凶手是谁呢?”

“我倒是有一些猜想,有一些理论,只不过现在还相当不成熟。我来重庆……准确说是来合川,就是为了验证一些想法。电话里当真不能再多讲了。娟儿,你好生点哈,还是要注意休息哈,抽时间去看看卢济,他现在一定也相当不好过。”

“好的,王所长,谢谢你。” 陈娟眼睛一红,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挂了电话,陈娟惆怅地盯了好久的天花板。现在怎么办呢?现场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掘地三尺也肯定挖不出儿子来。莲溪路小学也问不出来什么了,班主任一副只要不追究我责任就随你怎么办的嘴脸,而那个熊孩子……他父亲,蔡航……这孩子知道自己爸爸已经惨死在家门口了吗?肯定不知道吧?而且是那个死状……唉。更惨的是,死者的妻子和儿子很有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丈夫和父亲身上发生了什么。对他们来讲,这个蔡航就是一个人间蒸发的男人,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原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家里这个男人去了哪里,只能在无尽的折磨和猜想中煎熬一辈子……

想到这里,陈娟已经不恨蔡宇濠了。理智告诉她,蔡宇濠对冀川的打劫行为虽然可恨,但是应该不是导致冀川失踪的直接原因。监控上看得很清楚,几分钟之内,一群熊孩子就离开了现场。当时是大白天,路过的行人很明显可以看见那个凹处发生的事情,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过度反应,应该只当是孩子们的一点小小的纠纷。哪怕冀川已经死去,也不是在蔡宇濠一伙人离开之前发生的。对蔡宇濠,陈娟真的恨不起来。她现在一闭上眼睛,还能看见蔡宇濠的父亲全身皮肤尽失,倒挂在路灯下面,苦苦抽搐的样子。

找冀川的路,在各个方向,都已经封死。现在看来,蔡航是唯一一个与儿子有一丝关联的人。如果顺着蔡航这条线追查下去,是不是有希望在某个节点上,看到有关儿子的一点蛛丝马迹呢?陈娟那本来已经有如一潭死水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涟漪。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打开电脑,点开依然插在USB上的U盘,开始查看蔡航这一天的回溯。

清晨六点多,蔡航在滨江路抽烟。一个小时后,他来到了公交车站,乘坐208路公交车到达城西某站。下车后,他随即进入了富豪国际浴足休闲会所,二十分钟之后就离开,上了公交车。车载摄像头显示,他与随车保安发生了言语冲突,在发展为肢体冲突之前下了车,随即来到马路对面上了相反方向的公交车,回到滨江路,沿着小巷回到自己家,途经次日凌晨他遇害的地点。上午十一点,蔡航步行来到莲溪路菜市场,与卖鱼的商贩发生言语冲突,鱼贩甚至提刀相向。不过事情并没有进一步发展,蔡航随后来到莲溪路小学校门口,与其子蔡宇濠共进午餐,父子相谈甚欢。之后,蔡航回到滨江路,在路边小憩,随后接了个电话,坐到了马路对面金湖茶座的户外用餐位。半小时后,一辆黑色奥迪在路边停下,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径直走向蔡航,后者起身与其握手。

陈娟换了一个角度,画面切换为金湖茶座室外用餐区监控,放大一看。

“妈呀,” 陈娟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肖秘书吗?”

她把来人的面部再放大了一倍,定格,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没错,这就是江阳市委常委兼市长秘书长,肖震。

看着画面上与受害人面对面坐着,一边饮茶一边侃侃而谈的肖秘书,陈娟有点后悔打开了这个视频。很显然,她看到了自己不应该看到的画面,事情正在向她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她甚至开始打心眼里希望娜娜是对的,整件事情就是天神下凡,神罚渣男,这样的话,虽然会摧毁自己的无神论世界观,却让事情变得很单纯。现在,肖秘书在受害人死前的那个白天低调地与其会面,是不是意味着他与受害人之死有一定的关联呢?难道,肖震的出现,与冀川的失踪也有关系?想到这里,陈娟又激动又懊恼。激动的是,观看蔡航的回溯并非一无所获,而是看到了一点虚无缥缈的线索。懊恼的是,这个线索是她万万碰不得的。

这个肖震,在体制内是一个伏地魔一般的存在。人们是万万不敢在公开场合议论他的,哪怕是在私密场所,八卦中如果提到肖震,人们往往要压低声音,不敢直呼其名,只能用“那个人”来指代。例如,“你晓不晓得,这次的创文行动,是那个人亲自督办的,哪个那里敢出点啥子问题,就要死无全尸!” 又如,“某某某是碰不得的哈,他是那个人的人。” 江湖上有传言说,这个肖秘书的仕途一帆风顺,背后是有神秘高人撑腰;也有人挖出来肖秘书的老丈人是省里的要员,已经退休,但是他的一路高升都是老丈人背后运作的结果。还有传言说,肖秘书黑白两道通吃,虽然只是个秘书长,但是实际权力比市长还大,连书记都畏惧他三分,是事实上的江阳一哥。到后来,更是传得神乎其神,说肖震当年在人民大学读书,上下铺的舍友里有在中南海任职的一品大员,所以肖震手里撰着该大员手写的条子,除非国家主席出马,否则哪个都动不了他。总之,各种各样的传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是体制内的人们一个既惧怕又有些莫名的崇拜的谜一般的人物。

这里面就包括王所长。他曾经悄悄地跟陈娟叮嘱过,抓人查案子,如果确实就是一些地痞流氓,那么该讲法律讲法律,该讲政策讲政策。然而,“那个人”就是一条红线。要是办案过程中发现快要触碰那条红线了,就赶紧报给他王所长,由他出面来“灵活处理”。王所长说,他之所以在北城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活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从来不去碰那条红线。末了,他还担心陈娟年轻气盛不信邪,语重心长地说,高材生啊,课本上教你那些东西,只在学院里行得通,真实世界不是那个样子的。有些人,你看他就是一个人而已,其实呢,他身上的铁幕比天还大,他就是一块墙壁,向上比天高,向左向右都没有尽头,坚不可摧,那个叫啥子呢,对头,叹息的墙壁。尝试穿越这堵墙的,只有死亡。娟儿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长得还那么乖,屋头还有老公有娃儿,没得必要去撞墙,碰得头破血流的,对你自己,对你老公你娃儿,有啥子好处呢?

这些年来,陈娟都谨遵王所长的叮嘱,凡事发现不对,就去找王所长商量。在一次又一次的“灵活处理”后,陈娟都有些不甘,内心深处在鄙视自己。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她这样一个完全没有背景的弱女子刑警,自己和家人这十年来的岁月静好,很大程度上是王所长保护有加的结果。

如今,这跟红线真真切切的横在了自己的面前,上,还是不上?

陈娟盯着屏幕上的肖震,他这时正端坐在餐桌前,一只手小幅度挥动着,跟平时本地电视台模仿新闻联播的运镜方式报道的市政府会议的新闻上的姿态和神情一摸一样。在他的对面,蔡航不停地点头哈腰,就差没有伸出舌头流哈喇子了。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要是所有的监控都带着音频就好了。

管他娘的,要查就一查到底。现在我儿子都丢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陈娟暗暗下了决心。

电脑上,监控画面正在八倍速播放。蔡航送走肖震之后,回家待了几个小时。他再次出现在单元门出口的时候,明显是经过了一番打扮——换了衣服,整理了头发,一脸的神采奕奕,仿佛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他径直上了出租车。出租车车载摄像头显示他全程都很兴奋。下车的地点是水井沟。一下车,就被一个魁梧的大汉领到了路边一个豆花饭馆,坐到了门口第一张桌子。那张桌子已经坐了一个人。

肖震。

陈娟的心里砰砰直跳。这是肖震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出现了,这让她心里感到一阵不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看来,肖震跟这件事绝对有关系。难道肖震就是凶手?不对,虽然江湖上关于肖秘书的传说神乎其神,但是凶杀视频上的那种事,也太离谱了吧,难道肖震就是那个天神?没理由啊,很明显,蔡航对他来说是有价值的啊,为什么当天晚上就干掉他呢?

接下来,陈娟看到蔡航前去围观了一下在路口举牌抗议的老头,然后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饭馆。经过一番简短的谈话,看上去蔡航是承诺了什么,之后他就拿起一瓶酒,一边喝一边往路口走去。来到抗议现场,他分开人群往里走,现场的黑衣人和警察自动让路,直到他一跤摔在那个瘦弱的老头身上。

陈娟皱了皱眉头。她能看出来,蔡航有很明显的故意的成分。他这两百斤的一跟斗压下去,哪怕是个壮汉都会有些吃不消,别提这个风都能吹倒的老人家了。难怪老人当天晚上就死在了医院。

后续的镜头印证了医院小护士的说法,只见蔡航和老头被抬进了同一辆救护车,来到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急诊科。医院监控显示,当班医生在半个多小时后似乎想安排蔡航出院,两名警察有点激烈地跟他交涉了一阵,然后蔡航被安排到了一间单间,开始输液。晚上十点,蔡航出院,走进了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奥迪,几分钟后下了车。虽然停车的角度令车牌号有些辨认不全,但是陈娟经过跟下午滨江路视频上出现的黑色奥迪的比对,从车型、部分牌号、车身上的泥点子等综合判断,这就是同一辆奥迪。

至此,肖震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三次出现在受害人的时间线上了,他一定跟此事有关,没跑了。

接下来,就跟王所长和董泸娜口述的一致,蔡航在会所停留了五个多小时,打车回家,进入小巷,然后遇害。

关掉视频,陈娟揉了揉血红的双眼,苦苦地思索着。看样子,肖震就是本案的关键了。直接去找肖震对质,显然不可能;去天网中心调阅肖震的回溯,那也是天方夜谭;让娜娜悄悄地把肖震的回溯搞出来?不行,那是把娜娜往火坑里推啊。自己手里的这堆视频,对于娜娜来说,已经是死罪了,不能再让她继续冒险了。找王所长商量?也不行,他人在重庆合川,有些事肯定不能电话里说,而且如果告诉他她的发现,就无法解释她的信息来源。不行,绝对不可以告诉王所长。这事得靠自己。

各个方向的路都已经堵死。不对,还有一条路。

陈娟点开手机相册,找到在医院拍摄的台账。

姓名:吴先立;年龄:82;住址:言久县石洞镇羊嘴村一大队。

嗯,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3

 

陈娟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如果去坐公交车,等车加上逐站停车,到了石洞镇应该是两个小时以后了。而且从镇上到村里的交通还是个问题,说不定又要等半天小公交。不行,那样太慢。自己开车去的话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可是如果要用所里的警车,事由怎么写呢,总不能写成“调查剥皮凶杀案死者关联死者”吧,这一顿手续走下来,那就成了公开的秘密了。

这时,她想到了张晨阳。

陈娟拨通了张晨阳的电话:“晨阳啊,我陈娟。昨天早上王所长让你送的东西,你送了之后回来,车钥匙还在你那里吗?” 她暗暗地在心中祈祷。

“娟姐,昨天我回来之后王所长就不在,现在也没回来,我就先把钥匙揣在我包包头了。你要用车?”

“太好了,对的,我需要出去一趟,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张晨阳显得有点犹豫:“额,娟姐,你晓得王所长的规矩,这辆车要开出去,都要他亲自同意的……你是去哪儿呢?王所长跟你说可以用的哇?”

“晨阳,你还记得昨天早上王所长交待我办的事吗?我现在有一点线索,需要去跟一下。但是呢,因为这个线索有点敏感,需要在有了眉目之后才汇报王所长,在这之前最好先保密。就帮娟姐一个忙,好吗?”

“嗯,好吧,不过我最好跟你一起去,我来开车。”

陈娟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好,那你停车场等我吧,我马上下来。”

五分钟后,身穿便装的陈娟坐上了小面包车的副驾位。这辆五菱宏光在所里的地位有点特殊,既不是编制内的警车,也不是王所长的私产,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存在。因为它没有警车涂装,也没有挂警用车牌,看上去就是一辆普普通通的民用小面包,因此,凡是所里有一些不宜直接开警车出去的事,比如低调地调查一些事情,或者一个部门便装出去聚餐,这辆车便派上用场了。平时车钥匙都掌握在王所长手里,用这辆车不走使用警车的手续,只要王所长同意,就可以从他那里拿走车钥匙。这辆车已经默默地为北城派出所奉献了十年有余了,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小面”。陈娟已经不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小面崭新而风光的样子。现在的小面已经有点老态龙钟,内饰已经斑驳,座椅套都换过好几次,副驾储物箱需要非常用力才能盖上,然而遇到颠簸的时候还是有概率弹开来。除了司机旁边的窗户,其他车窗都还是手摇式和推拉式。空调已经不太强劲,天气最热的时候还不如打开所有车窗来得凉快。想听音乐的话,除了依靠广播电台,就得自带CD碟片了,什么蓝牙啊USB接口啊,一概没有。手动挡,每踩一下离合都会发出巨大的嘎叽声。

难怪张晨阳要求跟着陈娟,不熟悉小面脾气的司机,可能还真不太好驾驭。

陈娟回头看了一下后排座位。一想到蔡航那无皮的尸体昨天就在后面躺了几个小时,恐惧感就阵阵袭来,让她头皮发麻,还有点作呕。车里的地板有明显的擦洗过的迹象,已经看不到任何血迹。还能闻出来刚喷过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张晨阳果然细心,难怪王所长放心让他去跟老赵一起办那件事。

“晨阳,你今天没任务啊?” 路上,陈娟率先打破了略微有些尴尬的沉默。

“嗯,我明天巡逻,今天坐办公室,没得啥子事。要是有紧急情况的话晓伟就帮我顶一下,我跟他说了我跟你一路出去了。”

擦,这个大嘴巴,我去石洞镇的事明明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哦,是这样,因为这次调查走访有点敏感,我自己都没把握,要不然等下你就在车里等我?我要是查到什么结果了,需要跟王所长单线汇报。你看……?”

“嗯,要得,我理解。” 张晨阳墨镜后面的双眼一眨不眨,“对了,娟姐,娃儿找到没有?”

陈娟叹了一口气,一秒钟前因为张晨阳的善解人意而感到的一丝欣喜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悲伤。她轻轻地说:“还没有,天网中心都快要把整个江阳城区挖了个底朝天了,还是没有消息。”

大概是感觉到了陈娟情绪的变化,张晨阳也不再说话,转而专心地开车。有时候,挂上去的档卡不住,需要再挂一下才行。陈娟见状心想,还好晨阳开车,要是我自己的话,还真开不了啊。想到这里,她心里又充满了庆幸和感激。

又过了半小时,小面疾驰在乡村的高速路上。陈娟看够了窗外飞快掠过的丘陵、梯田、竹林和农舍,好奇心最终战胜了她。

“那个……晨阳,昨天王所长让你办的事……一切都还顺利吗?” 她弱弱地开口问道。

“顺利,” 张晨阳平静地说,扶了一下墨镜,“我们出发的时候还天黑,路上也没啥子车,上下高速的时候也没遇到问题。到了老赵说的那个地方天才刚刚亮,路上也没有碰到其他人。那个村子一共都没几个人了。我跟你说嘛,娟姐,那个赵伯伯,硬是凶(厉害)得很,下了车之后,那么大的雨,一个人背着受害人,又是走田坎,又是爬高上梯,我空手在后面跟到,差点就撵(追)都撵不到他。最后埋的时候,是在一个山沟沟下面,多高一个坎坎,我都不敢下去,他一手拿个锄头,背上还背起一个死人,将近两百斤哦,还皮子都没得,一个人就下去了,几下就挖了个坑,埋了之后还推了一块大石头压起……一大把年纪了,硬是凶……而且他手套都不戴就敢直接抓受害人……皮子都没得哦,红扯扯滑biabia的,胆子也太大了……” 仿佛是压抑在胸中的情绪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张晨阳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越说越有点恍然若失的神情。

陈娟知道,此时的张晨阳,甚至李晓伟,都需要心理疏导。自己也何尝不是呢。但是事情就是这么无奈,不仅不能得到来自外界的安慰,甚至跟任何人谈起这件事,都要冒极大的风险。关键是现在王所长还在重庆不知道在干什么,要不然他们几个人至少可以抱团取暖一下。

“是啊,王所长也真是神通广大,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神人。” 陈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附和着说。

“你说,他咋个就不怕呢?” 张晨阳有些哽咽。

陈娟沉默了一阵,慢慢地说:“也许,在老赵看来,这样一个死人,跟他平时处理的那些剥了皮的山羊和兔子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吧,只不过这次是个人,因为他不认识,所以对他来说也就毫无意义吧,这个人是死是活,有皮还是没皮,甚至是人还是牲口,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

“嗯,有可能。”

“唉,其实人啊,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一副皮囊而已,化学成分和身体结构跟其他动物没有本质的区别。只不过我们大脑比较优越,会说话,会思考,有感情,会共情。如果大脑死亡了,剩下的这堆东西可能真的跟动物没有什么区别吧。”

“娟姐说得有道理,想想确实是那么回事。只是我怀疑老赵是不是站在娟姐这个高度来想的问题。”

“我倒是怀疑他什么都没有想,王所长让他做这件事,他就做了。但是你不一样,你就会想很多,就会难受……晨阳,要不你也不要多想这件事了,就当它没有发生。我感觉啊,王所长肯定也希望你不要多想。”

“嗯,我尽量……”

不多时,小面下了高速,来到了镇上。张晨阳临时靠边停了一下,看了看手机导航:“我晓得咋个走了。其实我三年前来过,只不过现在这边路修过了,有点不一样了。你看,还有二十多分钟的小路。”

与熙熙攘攘的镇上不同,车子一驶入镇郊,整个世界骤然冷清下来。在退耕还林的政策下,沿途山坡上的田野大部分都已经荒废,杂草和灌木野蛮生长。很多村民已经放弃了耕种,要么外出打工,要么集中居住到了镇上。公路沿线的农舍,瞪着黑洞洞的门窗,没有生活痕迹,让人很难判断里面是否还有居民。有些农舍干脆就只剩残垣断壁,在疯长的竹林的掩映下,很有鬼屋的感觉。这种生活环境,现在的农村年轻人根本不可能再回来。对他们来说,宁愿在城市里打一份卑微的工,拿一份更加卑微的工资,也不愿意回到这些连手机信号都不太好的山沟沟里来。要他们这些年轻人像他们祖辈那样翻山越岭、起早贪黑地在这种丘陵地带耕种那些投入与产出严重不符的梯田,还不如死了好。农三代们能接受的下限就是像石洞这样的小镇,虽然规模不大,但是至少街道是水泥的,5G是畅通的,每个月花几十块钱还有WIFI用,生活水平跟江阳市的老城区差不多,甚至还有美团骑手的身影。而那些坚守在山里祖宅的老年人们,每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陈娟大胆预测,十年之内,江阳市的乡下就会出现大量的无人区。

小面沿着这条勉强可供两辆小型车辆会车的村村通公路,在丘陵之间辗转,小心地避开偶尔横穿马路的母鸡一大家子,绕开路中间不时出现的一大堆牛粪,慢慢地向导航上的小红点靠拢。

“到了,” 张晨阳在一个斜坡停下车,狠狠地拉上了手刹,“娟姐你去吧,我在这等你。你就是刚才不说,我也只能留在车里等。这路太窄了,有其他车要过的话我还要退到那边让一下。”

陈娟点点头,感激地看了看张晨阳,下了车,往山坡上硬踩出来的小路上走去。

前一天的大雨把山坡浇了个透,经过一个晴天又把稀泥暴晒成了半干。陈娟每跨一步路,脚上都要增加几两分量,多走几步,就不得不站定,甩一甩鞋上附着的大块大块的混着杂草和鸡粪的泥土,不然就会像灌了铅一样,很难迈动步子。陈娟甚至能感到脚背上那湿湿的冰凉,低头一看,烂泥果然已经漫过船鞋的鞋帮,爬到了袜子上。这双鞋子算是毁在这里了。她皱着眉头,手搭凉棚,抬头打量着周围。往上再爬五十米左右,就是这方圆一两千米内唯一一所农舍。如果它不是吴先立家,那就该发愁这个住址到底是不是存在了。陈娟还一度担心这所农舍是否已经废弃,因为现在明明是午饭时间,却没有任何烟火气。黑漆漆的瓦片屋顶上那跟矮矮的砖砌的烟囱无精打采地呆立着,没有任何炊烟的迹象。直到再往上爬了十几米,看见两只小公鸡悠闲地在树丛边打盹,才打消了一半顾虑。不管是不是吴先立家,至少这里是有人住的,能找人打听打听也好啊。

那两只鸡看见有生人来,警惕地看了陈娟一会儿,直起身来跑进树林里不见了。陈娟穿过两边都是水田的小径,绕过一处堆满了煤渣的垃圾堆,来到了房子面前。这是一所老式的西南农舍,坐落在半山腰上,屋前是用水泥粗略抹平的小院子,主要用途是晒谷子用,只不过这会儿除了厚厚一层青苔和鸡屎之外空空如也,没有晒稻谷,也没有玉米粒之类。院子旁边有石头凿成的水槽,装着半槽雨水,似乎多年没有人打理。同样用一整块石头抠成空心做成的水缸,里面装的水即使用来养鱼都嫌太脏。水缸旁边的石板做成的洗衣台,看上去也很久没有人使用过了。这些至少四五十年历史的石匠的作品,就像院子边缘的台阶和地面一样,覆盖着暗绿色的青苔,厚厚的,脏脏的,毫无生活痕迹。

农舍的墙是用泥土筑成的,多年没有修补,这里一个大坑,那里一个大洞,有些洞甚至已经穿透,用报纸胡乱堵上。外墙上挂着一些稻草,晒着一串辣椒,墙脚下凌乱地扔着一些农具。屋檐下有一个小小的石磨,从它一半暗绿一半黑灰的外观判断,应该也是好多年没有工作过了。农舍的大门没关,但是没法看清门里面的情况。在骄人的午阳下从外往里看,屋里黑暗得如同黑夜一般。

这里真的有人住吗?虽然陈娟从小并没有养尊处优,衡水县养父家的居住条件也可谓恶劣,但是如果陈娟别无选择,需要在这里住下的话,她恐怕是一个小时都坚持不了。与其在这所农舍里过夜,她宁愿去躺在长江大桥的桥洞下面。

“有人吗?” 陈娟壮着胆子喊了声。这个时候她又有点后悔没有叫上张晨阳一起,因为她现在有点不确定这所房子里会走出来什么人。为啥要在下面等着挪车呢,这个兔子不拉屎的深处,根本不会有别的车,哪怕是拉根木头来把路堵个两三天都不会有问题,晨阳根本没必要留在下面。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退路了。她不想再重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来的这段所谓的路。

“有人吗?” 陈娟又喊了一声。她的声音仿佛被黑洞洞的大门吞噬了一般。

过了十多秒,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哪个?” 听起来像一个至少八十多岁的老妇。

“你好,这是吴先立家吗?” 陈娟的声音有点发抖。

老太太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地从里屋走了出来,现了身。她在同屋中间站定了,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拄着木棍,歪着头,皱着眉问:“你找吴先立做啥子?” 她看上去远比听上去苍老,不止是因为她那千沟万壑的干涸的脸庞,所剩无几的白发和黑牙,更是因为她那无法直起的、萎缩得有如孩童般大小的身体。现在的室外平均温度已经接近三十五度,但是老太太穿的是油腻腻的棉袄,以此来保存她那快要燃尽的生命力无法足额提供的体温。

站在门口的陈娟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可以看见这间十平米不到的堂屋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那张破旧的木桌,仿佛几十年都没有擦。墙上贴着的神仙画像,似乎好多年前就已经贴在那里了。令陈娟惊讶的是,桌上居然放着一台液晶显示器,只不过并没有看到主机在哪里。显示器上也是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只有靠墙放着的一张竹凉沙发的中间有一片看上去一尘不染,已经被摩擦得发黑发亮。地板没有水泥封住,只有泥土,坑坑洼洼的。陈娟都有点担心老太太,平时在家是怎么保持平衡的。

“老婆婆,您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耶,你还跟我说普通话嗦。” 老太太费力地翻动着薄如纸片的双唇,上下打量着陈娟,“你听得懂我说话不嘛?”

“听得懂,听得懂,我江阳话始终说不好,就干脆说普通话了。”

“进来坐嘛。” 老太太转身往饭桌旁边的凳子那边走去。

陈娟又打量了一圈堂屋,实在是不想踏足。低头一看,门槛足足有她小腿那么高,巴掌那么宽。“我就坐这里吧,这里光线好点。” 陈娟顺势坐到了门槛上,靠着门框。

“随便你嘛,” 老太太嘟哝着,颤巍巍地端来了凳子,放到离陈娟一米远的地方,靠墙坐下,“你是警察嗦?”

陈娟一惊,不由得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明明穿的是便装啊。“我不是警察,您为什么这样问呢?”

“哼,我这个老太婆,除了村干部每天给我送点稀饭,顺便看一哈我死没有,就只有你们这些警察来找我了。说嘛,吴先立是不是又惹事了?” 老太太翻了一下白眼。

“我说了,我不是警察,我是记者。” 陈娟接着撒谎。

“记者嗦,江阳台的?”

“我不是电视记者,也不是报纸的。我是自媒体记者,写公众号的。”

“啥子公众号母众号哦?”

“不是,就是那个微信公众号,写了文章,发到微信上给大家看,不需要通过报社,每个人都可以发。” 陈娟没有提到微信公众号的文章常常被运营团队砍得尸横遍野的事实,“我就是专门写文章发到微信的……您有没有微信?”

“威信?切,我有啥子威信哦,我说的话,吴先立都不得听的,我在自己老伴面前都没得威信的。我喊他不要进城去举牌牌儿,他偏要去,你看嘛,不听我了,这下连记者都惹过来了。” 老太太一边唠叨,一边扼腕叹息。

要不是老太太最后那句话,陈娟已经开始怀疑这段对话能不能正常进行下去了。她眼前一亮:“举牌牌?他为什么要举牌牌呢?”

老太太突然有点警觉:“你真的是记者啊?是不是那些警察装的哦,套我的话,就是为了整我。吴先立呢?有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陈娟心里一沉。看样子,一天多过去了,医院或者公安局还没有把吴先立的死讯通知家属。他们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呢?难道他们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希望这个消息永远也不要追上死神收割他老伴的脚步?陈娟的刑警生涯里,不止一次地不得不对当事人家属隐瞒一些真相,并且有足够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这时完全有必要的。然而,看着这个已经风烛残年,唯一相依为命的老伴已经不明不白地死去而不知的老太太,陈娟对于这种隐瞒产生了非常强烈的罪恶感。但是理智告诉她,她不应该是传递这个消息的那个人。有时候,从编造出第一个谎言开始,就注定了之后需要编造一整个故事。

“我真的不是警察,您放心吧,我是前两天在城里看见吴老先生在闹市区举牌子,觉得其中肯定有冤情,想了解一下内幕,写成一篇报道发在公众号上,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件事。” 陈娟继续编了下去。

“哦,你要采访嗦,既然要采访,为啥子不直接采访吴先立呢?为啥子要专门来找我呢?还有,如果你不是警察,你咋个晓得我住在哪儿呢?” 老太太满脸狐疑地问。

陈娟手心里开始出汗。这个老得站都站不稳的老太太的犀利程度完全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略一思索,诚恳地说:“是这样的,我当场想采访他,现场的警察肯定不允许,之后吴老先生就被警察带走了。追到公安局去采访肯定不可能,您说是不是?听说他已经坚持上访好几年了,我觉得这背后一定有天大的冤情,就通过各种关系打听到了他的住处,想通过家属来了解一下,把真相公诸于众。”

“哦,所以说,他还是被抓走了嗦。这个吴先立啊,就是不听我的话,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要坚持去闹,这样闹下去又有啥子结果嘛……看样子我只有明天跟村干部说一声,喊他们去公安局把人带回来。” 老太太叹息着说。

陈娟耳根一热。我擦,这样一来不就穿帮了吗。“不用不用不用,老婆婆,真的不用。我听说啊,吴老先生这几天在公安局吃好喝好的,有社区干部专门给他送温暖,发慰问物资。等过几天他身子养好一点,自己就回来了,你千万要把心放到肚子里,什么都不要担心。”

“哦,吃好喝好嗦,要得嘛,随他的便。你还说不是警察,你咋晓得他在公安局吃好喝好的呢?”

“我是记者嘛,消息很灵通的。” 陈娟快要开始掐自己了。

“要得嘛,随他的便,随他的便。”

陈娟略微松了一口气,赶紧追问道:“刚才您说过去好多年了,什么事过去好多年了呢?”

老太太漆黑的脸上显现出悲伤的神色:“小兵啊,小兵死了好多年了。”

陈娟的眼前一片发白,几乎要从门槛上摔下去。

小兵?……吴先立……吴小兵?

不会这么巧吧?

这个吴小兵,如果是陈娟想的那样的话,可以说是她的老熟人了。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就认识了吴小兵,有一些业务上的往来。她对吴小兵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出身贫寒,父母早亡,由爷爷奶奶从小带大。上学的时候很争气,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还考上了公务员,在司法局当办事员,肖震肖局长手下工作。五年前,吴小兵突然人间蒸发了。有一天下班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家,也没有上班。事情过了三天之后市局刑警支队才重视起来,开始找人,当时天网还没有架设起来,有限的监控网络中,吴小兵无迹可寻。集中寻找了几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公安机关也就基本放弃了。这些年来,吴小兵一直按失踪人口记录在案,并且已经过了法律上的推定死亡的年限。不过,吴先立是不可能去申请推定死亡的。陈娟听说小吴的爷爷一直在上访,认为小吴的失踪跟他的领导肖震有关,是肖局长贪赃枉法,杀人灭口。当然,这种说法被公安机关当成是精神错乱。吴先立也不甘心,这些年来一直试图上访,市里不行就省里,省里不行就京城。最成功的一次,火车都到了保定了,才被铁路公安在列车厕所里瓮中捉鳖,带下了车。他一直是羊角村村干部的一块心病,一颗煮不烂、压不扁、砸不坏的铜豌豆,肖震的眼中钉、肉中刺。

陈娟对这些背景颇为熟悉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神秘失踪多年的吴小兵,与惨死在蔡航身下的吴先立,就是那爷孙俩。哎,其实自己应该想到的,老上访户,姓吴,与肖震有关。这样的人,全江阳市有几个?陈娟啊陈娟,你真是笨死了,为什么要跑过来惊动老太太?

见陈娟不说话,老太太又狐疑地问:“大记者,咋个了?”

“哦,没事,我该走了。我同事在下面等的时间有点长了,我想起来今天下午还要开会,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 陈娟极力掩饰着脸上的慌乱。

“大老远跑来一趟,说是要采访,这采访都没采访就要走了?唉,我送你一哈嘛。” 老太太看上去有点失落。看样子,她是真的希望能够借助媒体的力量,为孙子沉冤昭雪。她还是太天真了。在肖震一手遮天的江阳市,什么文章能活着走出去?

“不用了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陈娟一边推辞,一边站起来,几乎是要落荒而逃。老太太不依不饶,跟着她走,穿过了院子,来到小径上。

“嘿,你还说你不是警察。” 老太太愤怒地呵斥道。

陈娟一看山坡下,完蛋。全身制服、戴着警帽的张晨阳正靠在小面上,背对着山坡,面向着公路下方更地势更低的山谷,赫然抽着闷烟。

陈娟顾不上湿滑的地面,开始没命地往山下赶去。身后,本来说话起若游丝的老太太拉开嗓门破口大骂。陈娟前三十年的人生中,还没有经受过如此高强度的咒骂,这种连续不断的、几乎荟萃了川南方言中最恶毒、最肮脏的言辞的机关枪式痛斥,虽然陈娟只能听懂其中一部分,但是已经足以让她为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感到脸红,同时让她更加担心自己下落不明的儿子的安危,因为老太太的诅咒确实是包含了对陈娟目前最亲的人的寿命的不乐观预测。陈娟几乎要哭出来,却不敢回头,更不敢辩解。老太太使用这种加速消耗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的方式来全力咒骂,让陈娟心里非常明白,如果自己现在离她不到一米远,那双枯瘦得像巫婆一样的双手毫无疑问会扎过来圈住自己的脖子。而这一切,来自于一分钟前她还为之怜悯得心里阵阵发痛的死者家属。

张晨阳把抽了一半的烟往地上一掷,狠狠地踩灭,飞快地跳上了驾驶座,只等陈娟上车,就一脚油门,小面的屁股后面腾起一阵青烟,离开了现场。

陈娟从后视镜里看见逐渐远去的半山坡上的老太太,很显然,咒骂并没有结束。她忍不住小声抽泣了起来。

“不太顺利?” 张晨阳面无表情地问。

“嗯,一无所获。” 陈娟盯着窗外。

“现在呢?回所里吗?”

“方便的话,先送我回家可以吗?我累了。” 陈娟喃喃地说。

“好的,没问题哈,娟姐。”

 

4

陈娟伫立在小区门口,心中怅然若失。

这一带的墙上、树上、电线杆上,已经密集地贴满了寻人启事。看样子,这两天卢济也没闲着,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儿子。陈娟走近其中一张启事,盯着上面儿子的照片发呆。儿子卢冀川是个标准的学霸,学习上从来不需要陈娟两口子操心,分数经常都是年级前一二名。因为卢济是高中英语老师,冀川的英语成绩更是在年级里一骑绝尘。可以说,莲溪路小学的英语老师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了。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给予了一些,就会带走另外一些。陈娟一直都觉得儿子身上有一种十岁的男孩不应有的老成,少了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和快乐。他平时不苟言笑,有时候陈娟担心他的心理状况,问他为什么板着脸,他就会顾左右而言他搪塞过去,甚至还会用“祖国尚未统一,心情非常沉重”这种网络段子来跟妈妈开玩笑,总之就是处处设防,不愿意交流。如果想认真地找找卢冀川天真浪漫的微笑着的照片,恐怕还不是那么容易。启事上这两张也不例外。其中一张是卢济找出来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卢冀川神情严肃,目光犀利。陈娟甚至能猜到当时照相师傅应该是无奈地说了一句“哎呀,小朋友,你就笑一哈嘛?” 另外一张是全身照,是去年他们一家人去市郊的方山游玩时候拍的。唉,这张应该也是卢济好不容易找出来的吧。他们一家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出游了,拍摄的照片更是少之又少。照片上的卢冀川没有直视镜头,而是凭栏而望,鸟瞰远方。身后的上方是山上寺庙的正门,一块巨大的牌匾,自上而下书“方山云峰寺”。也许是阳光强烈,直射双眼,只见卢冀川小小的眉头紧锁,居然颇有些忧国忧民的味道。

陈娟有些泪目。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卢冀川那严肃的小脸蛋,仿佛儿子就在眼前。过了一会儿,她掏出苹果手机,给卢济发了一条消息:“你在家还是在学校?我到咱家小区了。”

过了十多秒,卢济回了消息:“我在家,你上来吧。”

陈娟把手机放回挎包,开始往家里走。路上还碰见了几个认识的邻居,但是他们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她点头致意。可能这几个邻居正好都是明事理的人,知道在这种时候,陈警官最不需要的就是无关的人的八卦性质的嘘寒问暖。

陈娟拖着沉重的步伐爬上五楼,只见自家防盗门虚掩着。推开一看,没有人。

“卢济?” 陈娟一边轻声呼唤,一边轻轻地关上了门。

“娟儿?” 卢济从厨房探出头来,“我正在给你煮面,马上就好了。”

陈娟这才想起来,从昨天到现在,她就几乎没有吃东西。于是她也没有推辞,瘫倒在餐椅,扒在餐桌上喘粗气。虽然她只是一个多月没有回到这里,但是现在觉得好像是错过了一辈子之后,又重回几十年没踏足的故乡那种感觉,公寓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同时又都那么陌生。她觉得这里才是自己的家,同时又强烈的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端到了桌上。虽然北方人陈娟已经在成都和江阳生活十多年了,却一直没有爱上这边的重口味饮食。这种返璞归真的可口清汤面才是她的最爱。她很自然地把面揽了过来,夹起来一大把,开始吹气。卢济坐到桌子对面看着她。

“今天没课?” 陈娟觉得氛围有点尴尬,开始找话说。

“出了这种事,还上个锤子的课。” 卢济沮丧地说,“你领导不也给你放假了吗,要不然你怎么会这个时间回来。” 墙上的挂钟显示下午两点。

“我看见你贴的寻人启事了,写得不错,精炼又详细,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你还贴了哪些地方?” 陈娟嘴里一边吸着面一边问。

“我们小区和周边都贴过了,莲溪路那边也贴了几百张,现在打印店正在加紧帮我再印五百张,我明天贴到城里其他地方。”

“哦,好的。”

尴尬的沉默。

“你看什么?” 陈娟吸完一口面,抬头看见卢济正死死地盯着她,脸上写满了惆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卢济本来想说“你是特地回来看我的吗?” 但是话到嘴边,变成了:“娟儿,你是……你那个……你那边有消息没有嘛?”

陈娟叹了一口气:“没有,天网中心已经安排民警加班加点地排查了,王所长也派人去调查走访学校周边的商贩了……如果有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我吧。” 看着碗里还剩下的小半碗面,突然没有了胃口,轻轻地把筷子放在了一边。

“学校去过了吗?” 卢济可能是觉得是自己打搅了陈娟的食欲,脸上有点愧疚的神情。

“昨天去的,没啥收获。”

“我也去了,昨天下午去的。有点奇怪,我一去,田老师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我‘你们有完没完’。我当时就怒了,要不是想到大家都是当老师的,我就锤她了。后来当然也就不欢而散,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我准备明天再去一趟。”

陈娟心里当然清楚田老师那句“你们有完没完”是什么意思。她决定暂时跟卢济隐瞒一下冀川失踪前几分钟遭遇校园暴力的事实,要不然,以丈夫的急脾气,肯定要去儿子学校闹一通。不行,不能告诉他。他去闹一通对寻找冀川没有任何帮助,只能让事情变得复杂。他这一闹,肯定会挖萝卜带出泥,接连牵连出蔡宇濠,蔡航。而蔡航的去向,说不定最后会牵扯出肖震……不行,绝对不行。

“唉,现在的学校,一出什么事就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陈娟说,“我昨天上午去的时候,田老师的第一句话也是拿我们签的免责协议说事儿。对了,爸妈知道了吗?……你爸妈。”

卢济使劲揉了揉眼睛,长叹一口气说:“还没有,我还没敢告诉他们。不过现在事情搞这么大,江阳日报的记者今天晚上就要发公众号寻人了,他们一发,我爸妈也就知道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

跟两人大学期间热恋时总有讲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的时候不同,最近几年两人的对话内容里,连八卦都渐渐消失了,只剩下生活中那些不得不进行的交流,比如“我今晚有任务,在外面吃” “我今天临时跟人换了课,下午不能去接冀川” 之类,除此之外的共同语言就是冀川的教育问题。因为冀川学习上从不让父母操心,这一两年来连这方面的对话也少了很多。陈娟心里其实是愧疚的,因为这种有意无意的疏远其实是她在主导,卢济在这方面其实很无辜。在卢济看来,两口子当年爱得那么轰轰烈烈,现在却话不投机半句多,完全是因为两个人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分别都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在工作上。除了平时正常上班时间,作为警察的陈娟双休日在派出所里忙碌是常态,当老师的卢济在教室里守晚自习,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或者给学生开小灶也是家常便饭。卢济认为聚少离多的生活导致了夫妻俩渐行渐远。他不知道的是,那些拒绝与冷淡、逃避和疏远,其实是陈娟真实自我的觉醒。在经过了最开始那几年感恩式的恩爱过后,陈娟渐渐冷静了下来。卢济对她肉体上的索取,从一开始的逐渐索然无味,到最近几年的令她感到不适——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让她一度陷入巨大的困惑和自我怀疑。到后来,哪怕只是卢济跟她同处一室都会让她觉得紧张,完全不想跟他有超过五句话的交流。她知道这样不对,知道卢济是个好男人、好伴侣,但是她无法解释自己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她曾经短时间地陷入抑郁的状态中,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哪里出了问题。直到董泸娜的出现。

那是两年前的一次公安系统年会,车轮敬酒已经进入尾声。陈娟一个人端着一杯浓茶,环视着一片狼藉的会场,陷入了恍恍惚惚的沉思。这个以男性为主体的团体让整个会场充斥着浓浓的男性荷尔蒙,平时与各种违法犯罪行为做斗争或者服务人民群众的各个岗位的警察们,在这个局长已经放出话来“弟兄们放开了喝”的场合,已经把斗争的矛头对准了平时的战友。他们手里的酒杯和酒瓶仿佛就是长枪和盾牌,在各个圆桌之间冲锋陷阵,以行酒令和劝酒词作为交锋,发誓要把自己的敌人打倒。陈娟虽然外表有些中性化,然而作为江阳市公安系统为数不多的女警,还是获得了这场战役当中的某种豁免权。只要她稍加推辞,男同事们便不再多加纠缠,而是随即转战下一个战壕。

“这位姐姐,嗨呀,我好像还没有给你敬酒呢?哈哈哈,来来来,我们两个走一个!” 陈娟的侧后方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陈娟转身一看,面前这个女警,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身上最显眼的就是头顶上那翘得老高的马尾。虽然身材娇小,但是尺码明显更小的制服把她凹凸有致的身体勒得有些紧绷。不知道为什么,陈娟居然有些脸红。她赶紧把不自然的眼神努力往上抬,看向对方那双清亮的大眼睛:“你好啊,新年快乐!你是……?”

那小姑娘把酒杯从右手换到左手,伸出右手,伸得直直的:“董泸娜,天网中心,新来的!姐姐管我叫娜娜就好了!” 听见陈娟那明显有别于本地人偶尔说一句普通话的口音,董泸娜迅速地切换成了普通话,居然也是异常地标准,就连快速报出“泸娜”二字的时候,发音也是毫无瑕疵。

陈娟微笑着跟她握了握手:“我是陈娟,北城的。”

“好呀好呀,我就叫你娟姐吧,可不可以呀?哈哈!” 这个女孩似乎随时随地都处于一种哈哈大笑的状态,明眸皓齿的她也不像很多别的女生那样,只要笑起来就会下意识地捂住嘴。她那种坦坦荡荡的乐天派气质似乎有传染的力量,心情本来很抑郁的陈娟居然觉得心中的乌云被拨开了一条缝,透进来一线阳光。

“可以可以,哈,” 陈娟笑着说,“我以前没有见过你呀,今年新来的?”

“是呀,我就在江阳警校念的IT,毕业就分到天网中心啦。”

“还适应吗?”

“适应个啥,成天看监控,黑白颠倒的。” 娜娜努了努嘴,“哎,光顾说话了,还没喝酒呢,来来来,喝酒喝酒喝酒。我敬娟姐一杯,Cheers!”

“Cheers……我这里只有茶水。”

“没事没事,娟姐应该已经喝了不少了,随意随意,我干了!” 说完,娜娜一个仰脖,一饮而尽。

陈娟也把手里的茶水一口喝掉。

娜娜莞尔一笑,站在陈娟身边,跟她一起环视着会场。

“你不继续去敬酒了吗?” 陈娟轻轻地问。其实她内心是希望有人多陪陪她聊天的。她虽然有老公有儿子,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孤家寡人。再加上今天因为她要参加年会,已经放了寒假的父子俩已经住到爷爷奶奶家去了,这一周都不会回家,她即使回到家里也是冷冷清清一个人。虽然这个年会会场百来号人呼来喊去,觥筹交错,纸醉金迷,汤汤水水混合着撒掉的酒,满地横流,但是在陈娟的视野里,却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只有面前这个天真得有些傻里傻气的小姑娘,才能让她觉得身边站了一个人。

“没啥好敬的了,” 娜娜一甩头,把酒杯放到了旁边的空桌子上,“这里是男人们的战场,其实没我们什么事儿。我们在这里只是陪衬罢了。”

 

5

“娟儿,别离开我,好吗?”

卢济那乞讨般的声音把沉浸在回忆里的陈娟拉回了现实。

“卢济,别这样,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再说了。” 陈娟这次破天荒地没有抽回被卢济握住的手。

“娟儿,我就不明白了。我们一开始的时候那么好,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呢?我真的不明白……”卢济痛苦地说。

陈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慢慢地说:“我觉得,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可能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爱上过你……刚开始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关心、被人照顾,我错误地把那种感激之情当成爱情了……只不过现在我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我觉得这样过下去对你对我都是不公平的。你还年轻,工作又好,不愁找不到别人的……”

“我不觉得我的工作有多好,恰恰相反,我觉得是因为我的工作让我没有时间陪你,所以慢慢地你就对我没有感情了。但是,娟儿,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已经找到了摆脱这份工作的办法,哦不,不止是我,还有你,我有办法让你也不用干这份苦逼的警察的工作了,相信我,好吗?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要成功了!”

“我不认为这事跟咱俩的工作有关系……你说的办法是什么办法?”

“你先不要管。如果跟工作没有关系,那……真的不是因为你爱上别的男人了吗?” 卢济的眼睛里透出了绝望。

陈娟几乎要开始怜悯面前这个苦苦寻求答案的男人了。她眼睛一酸,几乎没能忍住眼泪。她稳定了一下情绪,严肃地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没有别的男人。”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卢济站起来,跺着脚说。

陈娟也站了起来。“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不想再重复地说!难道之前那么多个不眠之夜,那么多架,都白吵了吗?!” 陈娟说完,不顾卢济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冲进卧室拿了一套睡衣,冲进了卫生间。

哗啦啦的热水冲洗着陈娟头上和身上那一层厚厚的油腻。她任由水流从脸上流过,正好掩盖了她那如注的泪水。良久,陈娟就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卫生间的门突然开了,只穿了一条裤衩的卢济闯了进来。

“你做什么?” 陈娟下意识地捂住了她那其实聊胜于无的胸部。

“我看你半天都没有出来,看看你洗得怎么样了。” 卢济往陈娟这边走来。

“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陈娟紧张得浑身发抖。

“我要干什么?哼哼,理论上,咱俩现在还算夫妻吧?” 卢济伸手抓起了一瓶沐浴露。

“可是我们很快就不是了!” 陈娟满脸涨得通红。

“那么,就让我再帮你洗一次澡吧,最后一次。我……其实还挺怀念以前帮你洗澡的日子的。”

“不行,要是这时候冀川回家来了怎么办?”

“Highly unlikely.” 卢济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下定决心要强势一回。他不由分说地开始在陈娟身上涂抹起来。

陈娟见状,也逐渐放下了戒心,捂住胸部的双手也慢慢垂了下来。唉,自己这身子,从上到下,又有哪一寸没有被卢济仔仔细细地抚摸过、亲吻过呢?一度已经到了好像左手摸右手的地步。现在这个时候自己还要玩矜持,实属有些可笑。既然卢济非要坚持,那就随他的便吧。

卢济认真地帮陈娟搓洗着,那严肃的神情,仿佛是在清洗米开朗基罗的原版雕塑杰作。偶尔碰到陈娟的敏感部位时,她居然感受到了很长时间以来只有在娜娜那里才能得到的酥麻的感觉。她睁开眼睛,只见卢济正蹲着帮她搓洗大腿,花洒已经把他的裤衩淋了个透。卢济的皮肤很白皙,很典型的川南年轻男人肤色,想当年陈娟也曾经痴迷过他的身体。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大约是要归功于他每天都要在他们中学的操场上跑几圈的习惯,几乎没有赘肉,该紧实的地方也很紧实。所谓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说的就是他这种吧。他平时真的就是那种很儒雅很有风度的英语老师形象。

卢济站起身,开始帮陈娟搓背。陈娟转过身,轻轻地说:“脱了吧,都湿了。” 卢济犹豫了一下,把湿透的裤衩脱了下来,扔到了一边。陈娟一把握住卢济那已经翘成四十五度朝天的阴茎,卢济则立刻用舌头堵住了陈娟的嘴,疯狂地激吻起来,双手好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把陈娟圈住。他们这样持续了五六分钟,卢济一把把陈娟一个公主抱,往卧室走去。

又过了五六分钟,正当陈娟在卢济激烈的抽插下欲仙欲死时,他突然停了下来,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陈娟睁开眼,红着脸问:“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他又使劲顶了一下,顶得她一声哀嚎。他严肃地说:“娟儿,说真的,不要离开我,好吗?”

陈娟又闭上眼,不说话。

卢济一边慢慢地蠕动着下半身,一边慢慢地说:“娟儿,我马上就要有钱了,一大笔钱。真真正正的一大笔钱。就在今天晚上,我都安排好了。等我拿到钱,明天就去辞职不干了。你也辞职了好不好?这笔钱,哪怕我们花掉一半来找冀川,剩下那一半,也比我们这一辈子的死工资加起来都要多。我们以后再也不用为了生计操心,我们可以一直呆在一起,慢慢经营我们的爱情,好不好?娟儿?你难道不想我吗?”

陈娟一边低声喘气,一边轻轻地说:“哟,卢济,一个月不见,你长本事了啊……啊……啊……你可不要做非法的事情哦,我……啊……啊……我可是警察……”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拿捏得死死的。”

“好了别废话了,快点干活!”

卢济听罢,便不再多说,赶紧加快了抽送的频率,把陈娟输出得娇喘不断。没过两分钟,两人便同时达到了高潮。

毕竟,他们对对方的身体都再熟悉不过了。

陈娟这两天本来就没有好好睡觉,经过卢济这一番折腾之后,眼皮就再也无法分开。再加上她已经睡了一个月的办公室,现在回到了自家的大床上,更是仿佛被床吸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迷迷糊糊中,她隐约听见卢济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出发了,我们今晚就要发财了,等我的好消息。娟儿,我爱你!”

 

6

 

陈娟醒来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她努力睁开眼睛,往身边一摸,卢济并不在床上。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扭头看向窗外。外面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中雨,一阵阵湿热的风伴着斜斜的雨点吹进窗台里面。

“卢济?能关一下窗户吗?”

没有人回答。

陈娟只好自己慢慢爬起来,穿上裤子,披上睡衣,把窗户掩上。梳妆台上的电子钟显示5月28日9:27 AM,原来她已经睡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突然意识到卢济昨天下午是射到了里面。呀,糟糕,这几天正是排卵期,要是怀孕了可不好办了。这个卢济,只顾着自己爽……我们可是正在离婚冷静期里啊……

陈娟拿起桌上的一家三口的合照,痴痴地看了半天。照片上的卢冀川照例是一张臭脸,而丈夫卢济却笑得很开心。那是去年春节在冀川爷爷奶奶家拍的,那时候卢济还不知道陈娟已经酝酿离婚好几个月了。就在那次团聚之后,这个家就进入了血雨腥风的时期,直到今年四月底,在陈娟的强烈坚持下,两人进入了离婚冷静期,陈娟则搬到了办公室去住。

仔细想起来,卢济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他唯一的错误也许就是当年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这一年多以来,陈娟也没少给他带来痛苦,这也是他最终同意离婚的原因。他应该是觉得这种家庭战争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吧,至少陈娟没有让他看到她会回心转意的迹象。这样持续的家庭内斗,对冀川的成长也相当不利。唉,可怜的冀川,这一年多以来父母的所作所为一定也让他非常揪心吧,小小年纪就承受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巨大压力。父母的战争好不容易来到尾声,之后虽然家庭会破裂,但是至少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现在却突然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陈娟突然有点恨自己。她跟董泸娜之间的所谓爱情,真的有她之前认为的那么轰轰烈烈吗?

 

7

 

“是啊,这是一个男人主宰的世界,而警界呢,更是一个男性的战场,没有人相信女人可以在这里建功立业。” 陈娟转身给自己又斟了一杯浓茶。她想起了继父的姐姐陈老姐当年给她灌输的那些理论,“女孩没用,你要让着你表弟”,“女孩子脏,不能先洗,要让你表弟先洗” 之类的。“说实话,” 她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我都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报了警校。……哎,你怎么了?”

董泸娜正在瞪着她那双黑夜般的大眼睛,微笑着,直勾勾地盯着陈娟。

“哎,别看了,我脸上有菜叶吗?” 陈娟被盯得不自在了。

“哈哈哈,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陈姐你特别面善,从晚会开始之前我就注意到你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上来跟你说话。现在那些男人喝得七零八落的,正好是咱姐俩好好交流感情的时候哇!”

“承蒙厚爱,” 陈娟笑着说,“我还以为我是那种英姿飒爽的类型呢,哪里面善了?”

“嗨呀,陈姐有所不知,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陈姐虽然眉宇间英气逼人,但是我能从你眼眸的深处看出来,你其实是一个内心柔软、多愁善感的女子……”

“哟呵,你还会看面相?那好,既然你这么厉害,你再说说你能看出来我的哪些事?” 这个姑娘着实是个开心果,短短几分钟内,陈娟心里的阴霾已经暂时消散殆尽。

“唔……我看看啊,我猜,陈姐今年二十有五六,单身多年,因为没有哪个男人配得上我们英姿飒爽的陈姐!”

陈娟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这就不对了。我没你说的那么年轻,我都快二十九了。还有,我不是单身,我有老公的,孩子都上二年级了。”

“哦,看来犀利如我,也有翻车的时候啊,哈哈哈,” 虽然娜娜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但是她的眼里还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这样吧,既然咱们姐俩这么投机,不如先加个微信,改日再叙?”

 

8

 

外面餐桌上华为手机的震动把陈娟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中来,听起来像是微信消息。

也许我真的应该再给卢济一次机会?作为老公,除了有时候比较忽略我的感受之外,他真的无可挑剔。冀川的学霸气质也是很大程度上继承了他爸的脑细胞,卢济把冀川的英语辅导得真的非常好。生活上,仔细回想起来,卢济在能做到的范围内,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像个典型的四川男人一样,又烧的一手好菜,又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性生活上……昨天下午的那一次,证明了她其实并不是只能从娜娜那里得到高潮,虽然她确实已经好几年没有从卢济那里完全满足过了……难道,他们的婚姻需要的,其实只是一小段时间的分别,和一点额外的刺激?哎,这个人,去哪了。

陈娟有些焦躁地来到客厅里,拿起餐桌上的手机。微信上有三个人的未读消息。一个是董泸娜,昨天晚上的,有两条:

“你没在办公室啊?是不是回家去了?刚刚我问了同事,中心这边还没有冀川的消息。”

“我先去上班去了哈,希望明天可以见到你。”

一个是张晨阳:

“张晨阳” 撤回了一条消息

“张晨阳” 撤回了一条消息

“张晨阳” 撤回了一条消息

“娟姐,在吗?看到消息的话,就给王所长回个电话吧。”

一个是王所长,只有一条:

“速回所里。”

陈娟心里一沉,这是怎么了?

她迅速地拨打了王所长的电话,对面立刻就接起来了。

“喂?王所长吗?我刚刚看到你的消息,对不起王所长,我前天晚上通宵没睡着,昨天到现在就昏死过去了,我马上回所里。王所长?王所长?能听到吗?”

对面迟迟没有说话,陈娟只听见话筒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拖得很长,把话筒吹得呼呼作响。

“王所长?是你吗?” 陈娟有点急了。

对面终于说话了:“娟儿,那个,我不晓得咋个跟你谈……但是你迟早是要晓得的,我就这样跟你谈了。”

陈娟脑子里嗡的一下,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她一个踉跄坐到了餐椅上,嘴唇剧烈地抖动着:“王……王所长,冀川有消息了吗?”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阵,才接着说下去:“不是冀川,我们现在还是没得他的消息。是这样的,前天凌晨那个案子,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案情,同样的地点,又发生了一次……”

“哦?” 陈娟稍微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确认冀川已经死亡,那就比什么都好。“又发生了?怎么会?……这个城市到底怎么了?”

“那个,唉,娟儿,是卢济。娟儿,这次是卢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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