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战士之江城猎手 Yautjas : The River Town Hunters

Predator Original Series (1987-1990) Aliens vs Predators Series - Various Authors Predators (2010) The Predator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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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战士之江城猎手 Yautjas : The River Town Hun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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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末年,一名未成年铁血战士丢失的肩炮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七百多年后的2021年,游走在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铁血战士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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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巡捕的末日

引子

巡捕的末日

 

1

 

现在已是初夏时节,山间竟还有如此大雾。陈汉停下攀爬的脚步,一把抹下早已被晨雾沾湿而变得沉甸甸的范阳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抬头喘气,却看不见二十丈开外的山路。路边密密层层的百年老柏树,笼罩在浓雾当中,在清晨的微光下,泛着灰蒙蒙的幽光。树干间缓缓游走的雾气,让人搞不清是雾还是鬼,让陈汉一阵阵心悸,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朴刀。

为何寺庙一定要建在山上?诚心累死人?


陈汉将手背过去,捏了捏行囊,除了换洗衣裳,已经空无一物。从州衙出发时带上的十二个馒头,经过两天一晚的行程,已经在昨晚全部耗尽。今早天未亮,便从借宿的农家出发,开始攀爬这方山。临走前,管农家讨来的清汤寡水的白米粥,此时早已化作一泡尿水,浇灌到半山腰的水田里去了。陈汉也曾管农家讨要白米红薯之类的。这可是州衙出公差的巡捕,岂有不好好款待的理儿?更何况,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百姓的性命,可都要仰仗军爷啊。把军爷饿着了,要是蒙古鞑子打将过来,还怎么拒敌于巴蜀之外?但凡老两口有余粮可以果腹,定然不会私藏,拿不出来,那是确实没有下顿,陈汉也只得谢过农家,披星戴月地奔方山上去了。如今肚子咕咕作响,陈汉只能暗暗叫苦。他按住肚皮,触到了怀里早已揣得温热的云峰寺方丈手书,一个激灵,又来了精神。


两日之前,一大早,方山云峰寺一小僧,自称慧明,递方丈德槃大师手书一封至江安川州衙,书极短,曰:


今有一命案,其状惨甚,死者身着军服,事关抗蒙,十万火急!


小僧将方丈手书交与巡捕张茂,说是方丈有交代,务必派遣要员前往方山,查看死者。说完便称寺里事务要紧,立马就要返回了。拦住追问,闭口不言,只说到了寺里便知,夺门去了。慧明走后,州衙仅有的两位巡捕拿着方丈的字条,开始商量对策。张茂道:“我与方丈德槃大师有过一面之交,大师实为得道高僧,却用了‘十万火急‘的字样,实属稀罕。我觉得理应前往方山,实地探查一番。” 陈汉道:“你我是州衙仅剩的巡捕,城里到方山有两日路程,这如何走得开?” 张茂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方丈提及抗蒙,单是这二字,岂有置之不理之理?” 陈汉道:“怪哉,寺中一死尸,为何事关抗蒙?怕是为了骗我等前往收尸吧?” 张茂道:“去了便知。” 陈汉道:“你我谁去?” 张茂道:“自淳佑元年,成都陷落,这衙门里,凡是能征善战、身强力壮者,皆充山城防务,抗蒙古鞑子去了。按理,陈巡捕这身手,要是驻守神臂城,一仗下来砍翻十来个鞑子,不在话下。刘知州也是爱惜你既有仵作之才,又具巡抚之能,留你在府里,保我江阳一方平安。驻守山城是抗蒙,维持治安亦是抗蒙。如今下游战事吃紧,十万蒙兵围攻钓鱼城,要是钓鱼城陷落,神臂城便唇亡齿寒,神臂城要是没了,江安川也是鞑子囊中之物。方丈如有抗蒙良方,不妨一去。” 陈汉自知拗不过,便答应下来,立马收拾行囊,委托衙役告知其妻徐氏,未亲自回家道别,便匆匆奔方山去了。


此时,陈汉摊开方丈手书,在愈发发白的晨光下细细端详起来。这封只能称之为字条的手书,既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字迹颇为潦草,看得出来是匆匆写成,又急急送走的。陈汉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第二行字上面。


其状惨甚……


能惨成什么样子?


陈汉在州衙当巡捕兼仵作十数年,见过的死状没有上百种也有好几十种。沱江和长江交汇处的江城巡捕,见得最多的就是溺毙者。每年盛夏,江水猛涨,暗流涌动,总有那么十来具泡得面目全非的死者冲上江岸,大都是醉酒的渔夫,于江中打得大鱼,就在小渔船上开膛破肚、掐头去尾,煮一锅香料,涮开便吃,其间不免畅饮,喝到酣睡者,时有滚落江中,再无音讯。数日后冲上江岸,已成巨人观,手足皮肤手套样脱落,四肢为石蜡状,身上毛发如水草般。陈汉则就近稍作检验,确认尸身上没有其他外伤,排除他杀,就算结案了。要是有围观者认得的,告知家人认领;若是无名死者,差人就地焚烧掩埋。死者口鼻往往溅出带血水滴,沾在衣物上,无从洗净,徐氏怨言已久。陈汉索性专门用一套官服做验尸用,存于衙门,不再清洗。陈汉深知,冲上江岸者是少数,大多数溺毙者,要么已为鱼鳖果腹,要么已奔东海而去,再不可重见天日。除溺毙者,其他无非就是刀割、锤杀、棍打之类,死状颇惨的,莫过于挨的刀子多一些,血肉模糊。还有家中失火,未能逃出,烧作蜷缩的炭人。这些,陈汉都见得多了。最惨的命案,那妇人手脚头颅都剁将下来,躯干也大卸八块,装在麻袋里,弃于城外田地,成了一桩悬案。至惨者,莫过于此。还能比这更惨么?方丈一定是平生从未见过杀生之事,大惊小怪了。


陈汉叹口气,把字条叠好放回怀里,继续攀爬,大口呼吸。缭绕的雾气中充斥着陈年的烂木头气味,混合着腐败的泥土和潮湿的杂草的气息。脚下歪七斜八的石板阶梯,源自唐朝建成旧云峰寺之时,经过三百多年的日晒雨淋,多已开裂。暗绿色的苔藓顺着裂纹,细细密密地包住石板,一不留神踩上去,就会滑倒。裂缝较大处,杂草齐小腿高,石板路几乎难以辨认。陈汉脚趾夹紧草鞋,又往上爬了两百来梯,有一处回转,再走数十步,赫然一间凉亭立于松柏之下,悬崖之上。雾气中依稀可见有一人影,又瘦又高,宽袍大袖,宛如一军旗立于亭中,一动不动。


陈汉攥紧朴刀,紧赶十来步。那僧人听得陈汉脚步声,转过身来,合掌作揖。只见那老僧约莫八十有余,身着灰布直裰,虽然平整,却无一处合身,裰下有如无物。瘦骨嶙峋,却笔挺如一旗杆。作揖的双掌好似干枯的柏枝,无法完全合拢。白眉稀松,白须及喉,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面有如干涸的稻田,千沟万壑,唯有双目炯炯有神。陈汉回了个揖,唱了个喏,急道:“在下大宋潼川路江安川州府巡捕陈汉,接云峰寺方丈手书,报命案,特前来探个究竟。还请师父速速领我去见方丈。” 老僧到:“老衲正是云峰寺方丈,法号德槃。”


陈汉暗自一惊。德槃大师?亲自来到半山腰迎接一个小小巡捕?究竟是寺中无人,还是事关重大?


陈汉虽是粗人,不曾信佛,却也深知德槃大师的名声。这德槃大师,住持云峰寺已五十余年,远早于陈汉年庚,且升任方丈时,已年过半百。如此看来,面前这位看上去不过八十余的老僧,实则上百岁了。陈汉还能依稀记起,三十年前,德槃大师应知州之邀,下山入城,讲经说法,万人空巷。时为幼童的陈汉,被父亲陈蜀扛在肩上,于人群中目睹一位高僧与众弟子列队菜市场中央。高僧身长近九尺,于十来个和尚正中,鹤立鸡群,不卑不亢,声音洪亮如钟,哪怕是菜场另一头,也能听得真真切切。只不过当时陈汉年幼,不知高僧所言何事,只觉煞是好玩。之后,每隔十年,德槃大师都要携众弟子下山讲经。大师第一次进城时,蒙古鞑子还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是陈汉之母王氏这样的妇人恐吓小孩的故事,说蒙古鞑子都是妖怪,吃小孩都要先活剥了皮做衣服,再剁了屌泡酒喝,身子留着和羊羔一齐烧烤,且专吃不听话的小孩。之后两次讲经时,蒙古鞑子已经从远古的怪兽变成了近日的新仇,哪家哪户没有一两个男丁死于抗蒙战事?自陈蜀战死在成都的城墙上,近两次讲经,由陈汉携母亲前往聆听。此时陈汉已能听懂德槃大师所言之事。面对众多孤儿寡母,大师极尽抚慰,曰:“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极乐国土,七重栏循,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 陈汉虽不信佛,但是目睹母亲从悲痛欲绝到平静离世,深知其中大师的抚慰至关重要,因此一向对僧人敬重有加。


如今,德槃大师就在面前。这位百岁老人,独自一人,下山迎接。看来此案非同小可。陈汉握住朴刀的手心一阵阵发凉,冷汗把刀柄润得溜滑。


陈汉道:“大师亲自远迎,小人受宠若惊。敢问大师,死者何人,为何身着军服?为何事关抗蒙?为何十万火急?“ 方丈微微一笑:“施主莫急,速与我同去查看,一看便知。” 陈汉急道:“大师自说‘十万火急’,为何此时又教我莫急?” 方丈道:“此事唯有眼见为实,施主随我来。” 说罢,侧身指向草丛中的石阶。陈汉暗暗着急,又不敢得罪方丈,只好捏了朴刀,奔小道浓雾中去。行数十步,急停转身,问道:“大师在手书中说‘其状惨甚’,究竟是怎么个惨法?” 方丈只顾埋头走路,不知陈汉急停,几乎撞上陈汉朴刀,侧身避过。陈汉连忙退后两步。方丈略一沉思,道:“不知巡捕大人平日所见死状,何为最惨?” 陈汉道:“无非就是些溺毙、无头、碎尸,至惨者不过如此。” 方丈道:“较之此案死者,皆不够惨。” 陈汉道:“何出此言?” 大师道:“凡人皆有一死,此乃轮回之道,无可逃也。世有寿终正寝者,为上;有猛然暴毙者,为中,所谓溺水、枭首、死后碎尸者,皆为暴毙,虽可怜,却算是走得痛快。至惨者,则是剧痛数日,徘徊于六界轮回,欲速死而不得,欲不死而不得不死,此为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此时,陈汉深知方丈一意要自己亲自眼见为实,便不再多提,只是问道:“此地距云峰寺,尚有多少路程?” 方丈道:“五百余梯。” 陈汉问:“何时可以到达?” 方丈反问:“巡捕大人可走多快?” 陈汉道:“我是看大师年事已高,又屈尊亲自迎接。我若是走得快了,大师跟我不上,岂不是大有失礼。” 方丈又是微微一笑:“事不宜迟,巡捕大人各自上山便是。我自在后面。”


陈汉叹一口气,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上去,早已忘却肚中饥饿。令他吃惊的是,每行数十步,停下喘气,回头一看,方丈就在自己身后十来步,埋头迈步,貌似空无一物的直裰下摆簌簌生风,却面不改色,大气不喘。若是多歇片刻,怕是要被方丈赶上了。陈汉只得转身,咬牙继续攀爬。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雾气略有散去。陈汉抬头眺望,数十步开外赫然一个寺院,大门上一块黑底金字牌匾,上书“方山云峰寺”五个大字。回头一看,方丈就在身后,依旧面不改色。陈汉自顾上前,正要叩门,那门却自己开了。只见一小僧立于门后,正是两日前送信的慧明,行礼道:“巡捕大人,方丈已去山腰迎你去了,可曾见得方丈?” 陈汉作揖道:“方丈随后就到。” 慧明点头道:“巡捕大人跟我来。” 陈汉随小僧入得寺院来。只见僧人寥寥,幽静肃穆。古木参天,松柏森森,秀竹郁郁,芳草青青。古寺的琉璃瓦、朱红墙,已年久失修,虽有僧人尽力保洁,却难掩一派斑驳景象。再往前走,经过一个四合回廊,金瓦红墙大雄宝殿耸立在数颗千年银杏的掩映之下。小僧领着陈汉从殿中穿过。只见三尊大佛像,是为释迦法、报、化三身佛,担露胸膛,双膝盘坐,双手合十,面泛笑容,惟妙惟肖,生趣盎然。走过大雄宝殿便是大士殿,这里供奉千手千眼观世音,人称“黑脸观音”。陈汉对黑脸观音早有耳闻,方圆数十里的农家,乃至州府百姓,凡是有个秀才赶考、家人充军的,必来此请愿,甚是灵验。只是近年来,国运凋敝,战死者众,黑脸观音香火大不如前。观世音对面是一尊金甲金刚,全身披挂,威风凛凛。过了大雄宝殿,便是藏经楼,楼后石级而上,是观音阁,观音阁侧面,就是卧佛殿。慧明在此驻足,作了个深揖,便不再言语。


陈汉心惊:这便是了。


陈汉回了个揖,自跨过小腿高的门槛入得殿来。只见迦佛涅盘塑像,面南头西,侧身卧,双脚伸直并拢,左手置身体上,右手支颐,双目微闭,自在安详。塑像下有一木床,以白练围挡,床下数圈蜡烛,围成阵势,教人近前不得,唯有白练正中留一人宽入口。殿中,百余僧人,老的幼的,围坐在木床四周,有敲木鱼者,有闭目念经者,有体力不支者,却无人擅离,只是端坐着,念念有词,为死者超度。殿内灯火昏暗,香火弥漫。陈汉却在香火中闻得一股腐臭。以臭味判断,死者在此超度已有数日了。


陈汉避开脚下打坐僧人,急急挤上前去。方丈曾报此案事关抗蒙,这一死尸,如何事关抗蒙?陈汉不以为然,却仍报一丝期望。毕竟,倘若蒙人破城,军民皆成死尸。


陈汉撩开白练,眼前一片殷红。再定睛一看,不觉两眼一黑,双脚站不定,“啊!”的一声惊呼,手中朴刀几乎应声出鞘,不由自主往白练之外退去。


惨!至惨!惨绝人寰!


正当陈汉快要后仰倒地,说时迟,那时快,背后一只枯瘦而有力的手托住了他。陈汉回头一看,正是方丈德槃大师。方丈道:“巡捕可认得此人?”


陈汉擦汗道:“不认得。” 方丈道:“可是他说认得你陈汉。” 陈汉道:“绝无可能。”


此时,一只红色的大手从白练里伸出,木床上传来沙哑的呢喃声。

 

2

 

张茂正了正范阳笠,捏紧手中的公文皮袋,跨出江安川州衙大门。


江安川,两江之交,西南要会,四道枢纽,号称汉夷门户,蜀南粮仓。市列珠玑,户盈罗琦。粼粼车马,川流不息。主街横亘南北城垣,可容二车四马并驾齐驱。两侧民房,白墙黑瓦,多为两层。上层为民居,下层是茶坊、酒肆、脚店、肉铺。突兀横出的飞檐下,商铺旌旗层层叠叠,高高飘扬。店铺往里是破旧的平民院落,墙脚石板铺陈着湿漉漉的青苔,院墙上密密地爬满爬山虎蔓藤。街道上的泥土混杂着马粪和稻草,在过往行人的反复踩踏下,弥散出亦刺鼻亦清香的潮湿气息。赶集农夫高声吆喝,过往商贾锱铢必较,逛街女眷精挑细选。熙熙攘攘的人群要到日落时分才各自散去,回到民房阁楼、酒店驿站。夜幕降临时,江城百姓放下担子和斗笠,在茶馆中砌上一碗盖碗茶,一边听戏,一边露出恬淡惬意的微笑。


那是在蒙军入川之前。


蒙古攻宋,碍于长江天险难渡,故欲先取四川,顺流东下,再灭江左。四川沿江据点,成两军争夺之重点。江安川为水陆要冲之地,蒙军视之为必争之要塞。大宋淳佑元年,成都陷落。城中凡是可征用之男丁,大都充军去了,多人战死于神臂城。二十余年来,川南百业凋敝,民不聊生。现在虽是大白天,却不见几个行人。街上店铺和民房,大多门户紧闭,终日不见有人出入。至于戏园品茶,更是无从谈起。整个江城宛如一座死城。


张茂从澄溪口拐进大街,直奔城北,沿途行人寥寥。偶有几个百姓,见巡捕来了,都低头匆匆赶路。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张茂来到小北城垣下,从一条小巷进到一处民居门口。张茂立在门前,抚了抚公文皮袋,正要叩门,却有疑虑,左顾右盼了一番。只见左邻右舍皆门户紧闭,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隔壁家瘦小的老母鸡,端坐在门槛处,不时发出咕咕声。巷外街道上,依旧不见有人经过。


张茂暗想:“张茂啊张茂,你真是有这贼心没这贼胆!你乃州衙巡捕,身揣公文,这是巡捕家,自称公事,还怕外人看见不成?” 于是正了正范阳笠,低头轻咳一声,轻叩屋门三下。屋内一妇人应道:“敲门者何人?” 张茂正色道:“江安川州衙巡捕张茂,来找陈巡捕,有公事相商。” 门应声打开,门口正是陈汉之妻徐氏。那妇人年方三十,食陈汉俸禄,不务耕织。鹅蛋脸,皓肤如玉,星辰泓瞳,含笑含娇,纤纤玉手,好似透明。身着鹅黄色罗裙,腰系翠色丝带,顿显袅娜,门前玉立,万种风情。妇人笑道:“哎哟,是张巡捕啊,稀罕!稀罕!来,先屋里坐。” 张茂略一点头,掂起公文皮袋,左顾右盼一番,方才跨过门槛。那妇人仍是笑盈盈,往巷外张望一番,才闪身进屋关门,别上门闩。


门闩刚一别好,那妇人压低声气:“张茂你个没良心的,让我等得好苦!” 说罢,不等张茂分辨,只用玉手轻轻一拨,一解,一撸,将张茂裤子褪至脚踝,又不由分说蹲下,一口将那耷拉的东西含住,嘬弄起来。张茂只觉得一阵温热,有如小蛇缠绕,一股酥麻从脚底爬到头顶,喉咙里不由得一声低吼。那妇人媚眼笑道:“张巡捕好定力,方才见到我时,不曾起立敬礼,让我现在好一番折腾,才肯站起来说话呢!” 不等张茂回话,那小蛇便又缠了上去。张茂皱眉,长吁一口气,初始的酥麻已趋于平缓,可闭眼细细品味。那妇人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忙碌,淅淅簌簌,有如小鸡啄米。片刻,张茂将双手伸入那妇人衣襟。那妇人抬眼一笑,又埋头下去。张茂十指张开尚不能盖住手中之物,温润柔软,顺滑如丝,两个掌心各有一处硬如蚕豆。两手往下沿滑去,掂一掂,沉如面团,弹如水袋。半响,青筋迸起,腿筋跳动。张茂慌道:“弟妹,罢了罢了,再不停下,我怕是要交代了!” 那妇人吐出口中那话儿,擦了一嘴唾液,一拳打在张茂腿上:“什么弟妹,你我已相好半年有余,这哪里是和弟妹办的事情?想交代,没那么容易!投桃报李的道理,张巡捕可懂?” 说罢,径直转身趴在那八仙木桌,顾不得桌上那残羹剩饭,将罗裙撩到腰上道:“张巡捕请上座!” 张茂眼前一阵发白,低头只见一个硕大的水蜜桃。一摸,早已洪水泛滥,那手仿佛水洗过一般。张茂只得挺枪直入,竟不觉半点阻碍。张茂与那妇人同时一声低吼,那妇人拿手绢咬住,口中哼鸣有如哭泣。数十个回合之后,张茂方才觉得愈发滚烫,也愈发紧致了。直至百来个回合后,方才双双阵阵战栗,大口喘气。而后提上裤子,放下裙子,瘫坐在板凳上。


那妇人把头靠在张茂胸前,任由张茂一手搂住,一手还在自己衣襟里游走。那妇人哭道:“想当初,你我为了偷得半日闲,瞒住陈汉与邻里,互诉衷肠,真是处心积虑而不得,常常十天半月觅不得良机。现如今,陈汉公差云峰寺,三日未归,真是天助我也!罗昱告知我陈汗出差,我喜出望外,立刻焚香沐浴、涂脂抹粉,只等张巡捕来。哪成想,足足等了三日!连根巡捕毛都没有等来!你若是再不来,怕是陈汉都要回来了!” 张茂道:“眉眉莫哭。也是造化弄人。陈汉走后,我何尝没有想过尽快脱身,与你相见?怎奈城中只剩我一位巡捕,公务实在是繁忙!这不,我有一个好消息。” 那妇人问:“什么好消息?你肯娶我了?” 张茂哭笑不得,正色道:“非也,我若是娶了你眉眉,陈汉置于何处?昨日得报抗蒙战况,钓鱼城的十万蒙军,现已退兵了!” 妇人惊道:“什么?退兵了?大宋胜了?” 张茂道:“大宋暂且胜了。围攻钓鱼城的蒙军,久攻不下,蒙古大汗蒙哥亲自阵前督战,不料手下护驾不力,身负重伤,不多日便一命呜呼。蒙军群龙无首,作鸟兽散。钓鱼城之围已解,你我尽可安享太平了!” 妇人略一迟疑,问:“这么大的好消息,怎不见众人奔走相告?” 张茂笑道:“我乃州衙巡捕,兼管江城防务,深得刘知州器重。这不,刘知州在神臂城得钓鱼城快报,就差人快马加鞭给我捎来消息。想必最迟明日,就人尽皆知了。届时说不准街上会放焰火庆祝一番哩。” 妇人双手合十闭眼道:“谢天谢地谢佛祖!这下可有安生日子过了!” 张茂叹道:“也是天助我也。若是这捷报早两日到,我也就没法以战事吃紧为由,差陈汉去方山探案了。今日一见,感慨良多啊!” 妇人道:“既是天赐良缘,岂有浪费之理。张巡捕既来之,则安之。方才急切,想必张巡捕尚未尽兴。现在已休息片刻,不如与我一同上楼一叙,重振雄风?”


午后,张茂出得门来,整一整范阳笠,左顾右盼一翻。抬头瞥见二楼木窗推开了个缝隙。张茂略一低头,自顾往巷子外去。刚一拐弯,就感到一只大手在肩膀上有力的一拍,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吼道:“张巡捕,你只顾着快活,公事可有办妥啊?”

 

3

 

陈汉忍住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以手掩口鼻,借着烛光,仔细端详起来。


木床上躺着的大汉,全身皮肤全无,经络肌理尽显,红的肉,白的筋,绿的脉,尽数显露在外,无一处不流血,无一片不渗油。经过了几日的渗出与凝固,撕裂和愈合,已是黑的黑,红的红,黄的黄。身下白单早已浸透,也有失禁之秽物粘连。那大汉喉咙里挤出一声嘶鸣,血肉模糊的右手举起身边一副画卷,红玻璃珠子似的眼球直勾勾地盯住陈汉,似乎在奋力眨眼,却无眼睑可眨。陈汉接过画卷,再凑近时,那汉子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此时,百余个僧人好似有所感应,吟唱声骤起。一时间,卧佛殿内经声嗡鸣,震耳欲聋。 德槃大师亦是双手合十,闭目鞠躬。


片刻后,众僧吟唱略有停歇。陈汉问:“德槃大师所言极是,此真真乃‘其状惨甚’啊!可否从头讲起?” 方丈略一点头,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三日前,夜间亥时,一小僧于寺院后山庭院中井中取些山泉水煮茶,见井水浑浊,险些犯了嗔戒。抬头张望时,却看见一条大汉,赤身裸体,全身皮肤尽失,肌理外露,倒挂于银杏树上。顿时吓破了胆,叫声颇为凄厉,当场昏厥。众僧闻声而至,恰那小僧人中,方才醒来。坚称眼见一鬼,十尺有余,脸大如盆,通体透明,隐于树桠。众僧闻之前去查看时,哪里有什么鬼,却见那大汉尚有气息,还可言语,赶紧从树上救下,抬到殿中。每抬一步,皆厉声哀鸣,其状惨甚啊!善哉!善哉!” 陈汉道:“既如此,何不了断了他,给个痛快?为何使其折磨三日方才断气?” 方丈道:“不可,那便犯了杀戒。” 陈汉道:“我二十岁起,先在州衙做小吏,后得知州赏识,做了巡捕,办案十五年有余,其间所见死尸,没有上百具也有好几十,却从来没有见过活剥了皮的。这等苦楚,无人能耐啊!况且这一苦就是三天!若是早做了断,谁说不是慈悲呢?” 方丈道:“人皆有一死,过奈何岸,见之无不悲伤;入鬼门关,到者尽皆凄惨。曹官抱案没人情,狱卒持叉无笑面。死者在鬼门关前受苦,过了鬼门关亦是受苦,其苦甚于在世之时百倍。皆是受苦,无需我出家人推波助澜。” 陈汉道:“也罢。我倒是有一事不明,此卷轴为何物,为何拼死交与我手中?” 说罢,避开粘稠血印,缓缓展开画卷。只见画中两轮明月,一轮在天上,一轮在井中。井边有一石案,案旁数棵参天银杏。画卷末,有题诗一首:


前事井中月,浮华半世生。
一朝随风去,尘缘尽皆消。


方丈道:“初救下时,尚能言语。一抬到卧佛殿,就抬手指向这幅《井中月》。若不将其摘下递与手中,便哀鸣不已。此乃唐时旧云峰寺方丈引正大师真迹,老衲本舍不得与他,却念在其惨状,也不好强夺,只能任他握于手中。众僧点烛为其保暖,焚香为其驱蚊,每隔半个时辰喂以泉水,只求他平安渡去。哪成想,次日还未断气,其间时睡时醒,呼灭蒙有望,间夹一人姓名。再者,趁着天明,众僧又在树下找见破碎军服一套,断裂朴刀一把,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急差武僧揣我手书,赴州府报案。” 陈汉问:“军人所呼何人姓名?”


方丈道:“陈汉。”

 

4

 

“张巡捕,你只顾着快活,公事可有办妥啊?”


张茂心里一惊,猛一回头,原来是衙役罗昱。此公生得五大三粗,虽是晚春时节,却早已把衣裳撩至胸前,露着冬瓜般将军肚乘凉。那罗昱眯缝着眼,似笑非笑。张茂连忙把他拉到对面小巷口,压低声气道:“你不要乱讲,我是去陈巡捕家里取些公文,是公事,哪来的快活?” 罗昱仍是高声道:“既是取公文,为何从清早取到午后?” 张茂道:“罗公不要喧哗。陈巡捕为人仔细,公文放得隐秘,前日走得匆忙,未曾交代,害我一番好找!” 罗昱笑道:“张巡捕莫要狡辩了。戏文里说的啥子?欲盖弥彰!从去年腊月起,你就时常推说有公事出门,半日不归。问起你时,却躲躲闪闪,顾左右言其他。也是陈巡捕老实,你俩又是多年共事,情比手足,未曾怀疑你。明眼人哪个不晓得个一二分?要是刘知州未曾驻守神臂城,恐怕也早已听到些风声,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茂细声道:“罗公既已猜出个大概,就不要张扬了。” 罗昱锣镲似的嗓门又抬高了七八分:“张巡捕!你自己倒是快活了,还教我不要张扬!过几天怕不是要喊我帮你推屁股了!” 张茂连忙握住罗昱双手,低声道:“罗公,罗大人,这等事,要是搞得满城风雨,那陈巡捕必然也是知道了。陈巡捕要是知道了,他那武艺,还不把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我若是出脱了……” 张茂把声音压得更低,“……等蒙古大军破城之日,还有何人可向刘知州举荐你罗公,负责护送妇孺出城南下呢?罗公这身板,往城门后一站,怕是两三个鞑子也推你不开。死守城门,罗公义不容辞啊!” 罗昱脸色刷地煞白,压低声气道:“说曹操……衙门里活捉了一个!” 张茂不解:“活捉了一个啥子?” 罗昱道:“鞑子!蒙古鞑子!衙门里活捉了一个蒙古鞑子!” 张茂惊道:“活捉蒙古鞑子?蒙古大军已退,为何尚有蒙古细作?为何不早报与我?人在哪?速速从头报来!” 罗昱不悦道:“张巡捕!你擅离职守大半日,倒是怪起我来了!今天早晨,有一粗壮大汉在菜市场打听衙门怎么走。此人虽身高八尺,高出常人一大截,川南官话倒是讲得周正,也是江城船家打扮,自称兰田渔夫。” 张茂问道:“既是如此,这鞑子如何露了马脚?” 罗昱眯眼,绘声绘色道:“咳,这鞑子要是自称外地人士也好,非要装本地人!装求不对啊。指路者回完话后,又觉得有误,连忙唤回。那鞑子听见有人呼喊,回头应道,‘什么?’ 这哪里是本地人的话?若真是渔夫,定是答‘啥子安?’才对头嘛。大热的天,捂一身棉袄,却盖不住那一身羊膻腥。指路者一愣,鞑子自知不妥,拔腿就跑。这兵荒马乱的,人人草木皆兵。路人见状亦不含糊,七八个大汉扑上去把那鞑子按在地上吃了一顿马粪,将就那绑猪的绳子绑成个粽子,抬到衙门去了。那鞑子不经打,我等才打了半个时辰,牙只打落了半口,就招了自己是个鞑子。可怜这细作,学人话学了个七八分,还是露了马脚。打得血肉模糊,可就是不得说为啥子来城里刺探。我寻你不得,估你是去陈巡捕家了,就找了过来,在巷口等了半晌,果不其然。” 张茂道:“事不宜迟,你我速回衙门,仔细计较。” 罗昱笑道:“方才我看张巡捕出得门来,步态有些怪异,怕是走不动了,我老罗背你如何?” 张茂怒道:“走得动!走得动!”

 

5

 

陈汉伫立在云峰寺后院景墙下,展开画卷,就着晌午的暖阳,细细比对。


画中两轮明月,一轮在天上,一轮在井中。井边有一石案,案旁数棵参天银杏。眼前的庭院正中,也是一口老井,错落的石板粗粗地垒成。有些石板经冬冷夏热,已然开裂了,却没有修缮。井口仅有一人宽,人若是胖了,坠入时必然卡于井壁。陈汉虽然身强力壮,却体格精瘦、身轻如燕,要是掉入井中,倒也能上能下。距井口四五步,有一石案,早已磨得油光滑亮,石案四方各有一石凳,可就近取得泉水,煮茶畅饮,其乐融融。石案数十步开外,是千年银杏林,密密层层,虽是晌午,却昏暗如夜。那林子越过围墙,紧接一片松柏林,依旧是密密层层,直至参天石壁。没错,引正大师画中之物,正是这庭院。这么说来,这古井,这石案,少说也是唐时古物了。


这军爷,为何忍痛三日不肯咽气,只为亲手交与我这幅古画?为何临终呼喊我大名?陈汉百思不得其解。


陈汉回头问等候在一旁的方丈:“德槃大师,敢问死者遗物现在何处?” 方丈道:“还在寺中,老衲这就差小僧送来。” 片刻,两名小僧抬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卷,置于石案展开。只见一些沾血的军人制服,已成碎布。有军刀一柄,四十斤玄铁重刃,已断做两截。陈汉见了,眉头紧锁,双目紧闭。方丈和小僧亦合十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片刻,陈汉睁眼叹道:“我认得这口军刀。”


三十年前,时任江安川州衙巡捕捕头的陈蜀,了了当日差事,回到家中。其妻王氏见了,连忙赔礼道:“夫君恕罪,不知夫君早归,饭菜尚未备好。” 陈捕头笑道:“没得事,来,我与你同去厨房。” 说罢,解下佩刀,摘下范阳笠,往八仙桌上随手一放,与笑盈盈的王氏一起去厨房煮饭去了。平日里,陈蜀爱惜佩刀,每日回家,都置之高阁,远其幼子陈汉。每逢初一十五,陈蜀坐在巷口嚯嚯磨刀,陈汉只得房门口远观,若是近前,必遭怒斥。这一回,佩刀就在桌上,陈汉不由得爬上板凳,细细端详。那口刀,长约二尺,虎头刀柄,硬皮刀鞘,最宽处三寸有余。陈汉握住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却不能举起,反倒是把那佩刀拖到桌下,咣当一声巨响,剑刃出鞘。王氏一声惊呼,连忙从厨房扑来,抱住傻楞的陈汉,先是上下摸索,左右查看,并未受伤。于是一巴掌打到陈汉额头,怒斥:“让你玩刀!让你玩刀!” 陈蜀劝道:“刀者,男儿志向,无可厚非。此番怪我,未妥善放好。” 说罢,拾起佩刀,退出门外,好一顿挽剑花,那四十斤的大刀在手中嗡嗡作响,宛如轻铁。舞毕,入鞘,道:“看见没得?等你玩得动时,此刀方可与你。想要玩得动,就要多吃多练!来,今天晚饭多吃点肉!明日早起,与我院中练功!”


数年后,蒙军入川,猛攻成都。川中铁血男儿多自告奋勇,奔赴前线。陈汉还记得那晚父母一番话。王氏道:“夫君,奴家虽然大字不识,却也听得过说书先生讲,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蒙古鞑子虽是蛮夷,若是得了天下,无非是换个主子侍奉,换个官府缴钱粮,何苦以命相拼?夫君这一去,凶多吉少,留下我孤儿寡母,如何过得余生啊!” 陈蜀道:“夫人此言差矣。蒙古铁骑,所到之处,亡国灭种,寸草不生。若是寻思苟且偷生,得过且过,只怕是蒙古人不准你啊!我已将捕头一职交与刘整,又有汝兄长王坚同往,可互相照应,夫人切勿挂念。” 王氏泣道:“夫君大义,奴家有愧。夫君自去,汉儿自有我抚养成人,以承父志。” 陈蜀道:“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说罢,提刀上马,与王坚一同奔成都去了。不日,成都陷落,陈蜀战死城墙之上。王坚拾其战刃,伤退,与败兵同撤回江安川,欲归还陈蜀战刃于王氏。王氏道:“陈捕头舍生取义,死前能有兄长相伴,我心甚慰。此刀留与我孤儿寡母无用,不如兄长拿去,多杀鞑子,也算是快慰陈捕头泉下有灵。” 王坚应,提刀策马,赴下游钓鱼城坚守,一守则二十余年。


“陈巡捕?”


陈汉应声嗯了一下,不由得鼻子一酸。方丈道:“果真认得此刀?” 陈汉叹道:“认得。此乃我陈家祖传宝刀,自乾德年间,传至家父。家父战死成都后,由舅父王坚保管。如今见得此刀,再细想死者相貌,虽无面皮,确实与舅父十分相似啊。死者即我舅父,钓鱼城王坚,王军头。” 方丈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陈巡捕节哀顺变。” 陈汉道:“怪不得死者呼喊我大名,实乃有事相告,然而何事相告呢?舅父死状如此惨烈,到底是何人行凶?” 方丈道:“我寺中众僧,皆手无缚鸡之力,且与王军头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断不是僧人所为,为何又剥皮倒挂于后院?剥皮而丝毫不伤筋肉,亦非凡人之技。王军头人高马大,身强力壮,怕是要重三百余斤,即便是猛虎,也无力将其倒挂于千年古树。何人又有此神力?” 陈汉点头道:“若是人为之,此人必非同小可,有可比天神之力。” 方丈道:“莫非是前日小僧称所见大鬼?” 陈汉道:“朗朗乾坤,何鬼之有?即便是鬼,我倒是要会会它!” 说罢,伫立于古井侧,俯视井内,不再言语,不吃不喝,一立便是四个时辰。小僧退去,唯方丈立于陈汉侧,亦不语,唯饮茶。


日落月升,皓月当空。空中一轮明月,井中亦一轮明月。小僧来报,云峰寺众僧已做毕法事,将王坚尸首抬至寺旁埋了。


陈汉喃喃道:“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方丈道:“世人恶苦,如是如是。佛皆慈哀,悉度脱之。陈巡捕,事已至此,不如早些歇息。如有意禅修,可在寺里住上几日,待诸事平歇,再走不迟。” 陈汉道:“方丈可有过刀伤之苦?” 方丈道:“有,老衲还是寺中已小僧时,曾做斋饭。切菜时有擦破手皮,时年修行粗鄙,痛不欲生。” 陈汉道:“大师所言极是。一小片破皮尚且如此疼痛,何况全身皮肤尽失?王军头强忍三日不断气,只为与我一会,此事非同小可。王军头自钓鱼城奔袭至此,如要探个究竟,是要去钓鱼城走一番了。只是需要劳烦大师,与我干粮盘缠,来日必如数奉还!” 方丈道:“寺里尚有存粮,香火钱亦有结余,巡捕勿忧。” 陈汉谢过了方丈,在寺中只歇了半个时辰,就着碗热茶,啃两个白面馒头,把王坚遗物及干粮盘缠收拾停当,连夜下山租船,奔下游钓鱼城而去。

 

6

 

小吏打开地下囚室,张茂取一火把,与罗昱同往。


这江安川衙门囚室,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地窟。入口处一铁门,进门石阶急下,呈螺旋状,仅通二人并行。下得二三十丈,方为平地,略宽敞,长五丈,宽四丈,高不足两丈,有木制囚笼两间,狱卒小憩处、拷打处各一间。此洞相传为季汉时所凿,耗时二十年,初为酒窖,唐亡时酒铺衰落,弃用,大宋真宗咸平年间改为囚室。虽不见天日,亦无通风隧道,却终年阴风阵阵,不觉气闷。三步一盏壁挂油灯,每隔两日添油,可常年不灭。洞壁光溜滑腻,如同抹了麻油一般,任凭你武艺高强、身轻如燕,亦不可攀墙出笼。举火把细看时,可见洞壁虽坚硬如铁,石质致密,却好似人在那三伏天里,丝丝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若无人进出,这囚室里听不见半点声,仿佛与世隔绝。即便以掌击石壁,那掌声好似为石壁所吞食,任凭奋力拍打,只可发出闷响。衙门但凡捉了重犯,有嘴皮子硬的,无需多费口舌,只需打成半死独自弃于囚室,油灯尽灭,伸手不见五指,任其与各人秽物同处一室。最短两个时辰,最长一天一夜,无不哀嚎不已,磕头如捣蒜,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尽数招了。亦有撞死于石壁的,只求速速了断。若是要犯,狱卒将其以铁链锁于笼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茂看时,那鞑子早已四体筋脉尽断,瘫坐于囚室。凑近看时,只见那眼眶崩裂,鼻子歪到了茜草坝,十六颗门牙不见了十五颗,整个大饼脸如同涂了豆瓣酱并酱油醋,五味杂陈,一言难尽。狱卒周清道:“这细作倒也奇怪,五六十个耳光就认了细作,再问其所探何事,任由我等好生拷打,打得不成人形,就是不招。再打下去,怕是要出脱了。” 张茂点头道:“蒙古鞑子吃生肉,喝鲜血,食幼子,屠胞弟。我有耳闻,蒙古鞑子红白喜事,除了杀羊宰牛,还有百十来个精壮汉子互搏,助主人兴,死伤不论罪。喜事上不死他个三五个,主人脸上无光。此乃蛮族,未闻孔孟之道,与飞禽走兽无异,哪是你能打服的?” 周清道:“那张巡捕有何良策?” 张茂道:“这鞑子打得不成人形,却未屈打成招,算得上一条好汉,惜未开化,可谓猛虎。山中猛虎所惧何事?唯有囚笼!欲呼啸山崖而不可,逐鹿林间而不得,此苦甚也。依我看,油灯尽灭,关他个三两日,要是不死,也必定招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正要锁门离去,忽听得那鞑子大吼一声:“你等,皆死!” 张茂转身道:“我等皆死?此言差矣,我铁泸城坚不可摧,大宋必屹立不倒。你那蒙哥大汗,号称十万大军,御驾亲征,不也殒命钓鱼城,余下众鞑子丢盔卸甲,夹尾北逃?再看你,身陷囹圄,身负重伤,怕是过不了今晚了。” 那鞑子仰头大笑,囚室一时地动山摇。笑罢,有血水呛出。那鞑子猛咳一阵,片刻方才缓过气来,唾出一口浓血,道:“蒙古天汗,身力有限,智慧无穷。蒙古铁骑,抵长之尽,达深之底。今有天神下凡,手执神兵,可以焚石如炭,哪怕汝等城坚炮利,皆不足一提。怎奈尔等鼠辈,捷足先登,窃我神器,杀我铁骑,天汉驾崩阵前。待我重夺神器,必然摧枯拉朽,压服乱众,战无不胜,夺汝所有,骑汝骏马,纳汝美妻!” 罗昱斥道:“我日你仙人!” 正要飞起一脚,张茂拉住,道:“将死之人,疯言疯语而已。先关他一晚,死了便埋,不死再与他计较。” 众人散去,将那地窟大门用铁链锁了,罗昱保管钥匙,只留周清守住入口。


次日清晨,天刚麻麻亮,张茂还在睡梦中,只听得房门敲得山响。起身披衣一看,正是罗昱。只见老罗脸上血色全无,白得好似一头扑进了面粉盆,平日里那似笑非笑的眯眯眼睁得跟铜钱大小。不等张茂开口,罗昱一头扑到张茂面前,扶住张茂双肩,失声道:“死了!死了!” 张茂不悦,推开罗昱道:“那鞑子细作死了?罪有应得,意料之中,为何大惊小怪!蒙古大军都退了,还不能让我睡个安生?待我去了衙门再与你一同收尸。” 说罢转身要奔床上去,罗昱拦住他道:“死了!死了!周清死了!” 张茂大惊:“周清死了?!何人所为?那细作呢?地窟钥匙何在?” 罗昱抹了一把鼻涕,哭丧道:“钥匙还在我老罗怀里!周清死了,鞑子也死了,都死了!” 张茂惊惑交加,按住罗昱肩膀道:“罗公莫乱了方寸,快从头道来!” 罗昱苦脸道:“我若是看得明白,也不致慌成这个屌样。还是张巡捕与我同往,眼见为实吧!” 张茂只得草草批了官服,提了朴刀,与罗昱疾奔衙门而去。


此时的江城,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张、罗二人一路狂奔。晨雾尚未散去,街道扑朔迷离。昨夜的露珠把烂泥马粪及稻草润得透湿,踏上去啪叽作响。二人匆匆入得衙门,直奔囚室。刚一进门,张茂不由得“啊呀”一声惊叫。只见地窟门口八仙桌前扑着一人,如醉酒一般瘫坐,从身材着装看,正是那狱卒周清,头颅却不见了踪影,桌上尽是凝固黑血,杯碗皆碎。从罗昱处接了一柄火把,再细看时,那头颅正在丈把远矮床下,双目微睁。张茂将那头拾了,置于案上,就着火光上下左右察看了片刻,皱眉道:“老罗你看,这每年秋后,菜市场中间,斩下的要犯头颅,你我也是见得多了。哪怕是手艺最好的师傅,最利的鬼头刀,一刀枭首,那脖子切口也是参差不齐,要是遇到学徒,手艺不精,还要砍它个两三回,才可人头落地。你看这周清的脖子,肉与骨平齐,不见丝毫参差,皮与筋齐整,没有半点缺损,就跟拿铁皮片豆腐一般。这是何等高手,持何种利器?若陈汉在,必然诧异啊!” 罗昱不语,只是拿那胖嘴努了努地窟大门。张茂转身,就着火光一看,只见那几十斤重的生铁链子,已经齐齐断开。拾起断口一看,手指粗的铁环,就如周清的脖子,断得平平整整,断口有如打磨过一般光滑。张茂顿觉胯下一阵坠胀,丹田处一股苦涩涌上舌尖。半响,问道:“老罗,你下去过了?” 罗昱闭目点头不语。张茂道:“与我同去察看?” 罗昱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张茂只得左手举火把,右手执朴刀,拾级而下。


昨日众人出地窟时,已将油灯尽数熄灭。火把只照出一人远,任由张茂上下横竖,那火光好似为恶鬼所吞噬一般,照不见左右,看不见脚下。好在张茂进出此地窟已有千儿八百遍,摸索着也不至于脚底踩空。下得数十级石梯,正要前往牢笼时,却被脚下碎木险些拌了个狗啃屎。张茂弯腰细看,原来是牢笼碎片,碗口粗的木头,已经碎成渣滓,七零八落,散在地上。张茂不由得举刀回头,用火把上下试探。这囚室虽仅有四五丈见方,此时却仿佛无穷无极,上下四方皆为无尽黑暗。张茂回想起衙门把要犯置于这黑牢,不点灯,不探视,难怪曾有撞壁自尽,只求速死者。若是换成我张茂,怕是撑不得两个时辰吧。张茂佯装咳嗽一声,那声音似乎也为黑暗吞食,听不见半点回音。张茂无奈,只得往牢笼处碎步前去。进得牢笼,再往前照一照,空无一物。正要转身,却与那蒙古鞑子四目相望,仅隔一尺。张茂“啊”的一声惊叫,火把掉落,那右手却使出吃奶的劲撰住朴刀。退后一步,拾起火把再看时,原来那蒙古鞑子正倒挂于梁上,双手垂下,头与张茂脸齐高,早已没了声气。通体殷红发黑,好似个扒了皮待煮的田鸡,瞪着一对没了眼睑的铜铃眼。拿火把凑近了照,只见鞑子全身皮肤全无,经络肌理尽显,红的肉,白的筋,绿的脉,尽数显露在外,无一处不流血,无一片不渗油。张茂一股酸汤没有压住,跪地吐了个翻肠倒肚,将朴刀倒插,勉强撑起身子,转身往楼上奔了。


张茂出得地窟,一把将朴刀扔在地上,双手撑膝,干呕不止。那老罗正与无头周清一同坐在八仙桌旁,冷笑道:“张巡捕可曾见着鞑子?” 张茂抬头瞪他一眼:“见着了。” 罗昱道:“张巡捕有何说法?” 张茂沉思不语,半响,喃喃道:“且不说何人有此手段,可将个大活人生生剥皮而不伤筋肉,单是这百来斤的鞑子,高挂于横梁之上,没得梯子,没得桌子,石壁更不可攀爬,这岂不是天神之力?” 罗昱道:“昨日那鞑子说,‘今有天神下凡,手执神兵,可以焚石如炭’,还说啥子我等‘捷足先登,窃我神器’。莫不是真有天神下凡,寻他的神器来了?” 张茂道:“这天神,若只是破门而入,将那鞑子剥了,做成腊肉,那是天助我大宋,抑或助我王师,北定中原。如今却黑白不分,把周清枭首,说不清是谁家的天神哩!” 罗昱道:“张巡捕,此事蹊跷,如何处置?” 张茂略一沉吟:“如今蒙古大军才退,西川百废待兴,出此怪异之事,于民心大不利。你我趁众人未到,速速把两具尸首用骡车运到江边林子里埋了。待众人到时,就说鞑子细作弱不禁风,半夜就断了气,周清与你连夜处置了尸首,以免劳烦众人。周清听闻蒙哥身死,蒙军溃退,想念家中五年未见之父母,连夜回李庄去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抑或天神知,除此之外,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罗昱不悦,却深知张茂所言极是,只得嘟嘟哝哝,去衙门里取来木梯,与张茂一同取下鞑子尸首,并周清尸首,拿骡车拉到江边林子,弃于坑,埋之。


事毕,天已大亮,正欲回,张茂忽如木鸡般立住,脸色煞白。罗昱道:“张巡捕,时辰不早,我等速回衙门吧。” 张茂不应,只喃喃念道:“其状惨甚……其状惨甚……” 罗昱道:“确是惨甚,倒省了一顿中午饭!” 张茂冷汗直冒:“前日云峰寺方丈手书报案,说有一死者,其状惨甚……我一想,惨甚者,莫过于此……天神……神器……惨甚……” 细想片刻,捶胸顿足道:“大事不好!陈汉!陈汉危险了!”

 

7

 

钓鱼城原为钓鱼山,为潼川路合州门户,山上有一块平整巨石,位于护国门之上。传说远古之时,三江洪水泛滥,人们竞相奔山避难。饥饿难熬,濒临死亡。突然天降巨神,持竿长钓于山顶,以鲜鱼馈赠灾民,民赖以生,自此始称钓鱼台。淳佑年间,鉴于成都失陷,川中残破,合州军民始筑钓鱼城。峭壁千寻,城门城墙,雄伟坚固,嘉陵江、涪江、渠江三面环绕,乃兵家雄关,控山锁江。作为重庆前哨的钓鱼城,与嘉陵江、长江沿岸诸多山城互为唇齿,足以控扼东川。坚守至今已二十余年,大小战事数百次,联动山城,互有攻防,多有劳效,直至毙蒙哥于城下,一举扭转乾坤。


有诗为证:


吴门捍蔽重夔渝,两地藩篱属钓鱼。
自昔无城当蜀屏,从今有柱壮坤舆。


陈汉自从长江顺流而下,再由重庆溯嘉陵江而上,已在渔船上度过十日。数日来,陈汉在渔船上终日昏昏欲睡,偏偏不能安寐。饿了就托船家煮碗鱼汤,渴了就上岸买点米酒。岸上酒家,见陈汉军官打扮,无不叩首,温酒切肉,不肯收受银两。陈汉推脱不得,只得领了酒家好意,倒是顿顿酒足饭饱,怡然自得。唯有不时忆起父亲陈蜀与舅父王坚,不由得心生唏嘘。陈汉不曾见舅父,已二十年有余,只是有所耳闻,因钓鱼城战功卓越,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命王坚为钓鱼城主将,鏖战蒙军,威震一方。


为何舅父弃城池不顾?为何惨死于方山云峰寺后院?为何死前手持古画《井中月》并高呼我名?


陈汉愈想愈觉得蹊跷,直至坐立不安,酒饭不想,问船家道:“老人家,此水域,距钓鱼城多远?” 船家道:“不到十里,今夜可至。若不是这谷雨时分,江水猛涨,水流湍急,怕是三日前就到了!” 陈汉谢过船家,低头不语,只是捏紧朴刀,思绪万千,忐忑不安,不知在钓鱼城能否探明真相。


是夜,船至钓鱼城外,江心升起一团雾气,让人看不得山城全貌。只可依稀见得江边战船罗列,灯火通明。江中水流湍急,若不是老船家驾轻就熟,怕是要困于漩涡之中,不能前行了。这钓鱼城三面环水,仅东面一处狭长陆路,一字城墙纵贯南北,滴水不漏。筑钓鱼城者,真神人也。难怪蒙古铁骑横扫天下,却落得个大汗折于此山城之下的苦果。


船靠南水军码头,守城军士验得陈汉江安川巡捕正身,方才放其上岸。陈汉道:“守城主帅何人?” 军士道:“自十余日前,王坚王将军快马加鞭,独自出城,奔江安川而去,至今杳无音讯。副将张珏暂行主帅之职。” 陈汉道:“我名陈汉,家父陈蜀,三十年前战死于成都,我母王氏,正是王将军胞妹,王将军乃我家舅父。速领我去见张将军,有要事要报,事关王将军去向。” 军士一听,诧异道:“陈巡捕,速随我来。” 持火把引陈汉上山入城。陈汉抬头看时,只见那山城绝壁耸立,城墙依山濒水而建,山腰平地有营火,彻夜不灭。城中马道,可容二马齐驱,五人并行,道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虽然近日方才击毙蒙哥,获得大胜,但守城军士皆双目无神,面若死尸,心如死灰。战袍皆血迹斑斑,战甲多东拼西凑,也有腰身手臂缠着麻布绷带者。守军手持长矛,腰胯战刃,如同石像,见陈汉一身巡捕打扮,至多斜瞥一眼,便不再理会。陈汉再抬头时,依稀可见薄雾中钓鱼山灯火通明,照得夜空里乌云殷红,好似浸血花棉。俯视东城半岛,只见岗哨灯火,星罗棋布,水陆阡陌,纵横交通。尤其是那依山势望嘉陵的巨炮旁,更是火把林立,十数位军士伫立每个炮台,密切监视江面。
陈汉本以为王坚的衙署位于钓鱼山顶,不料还未及护国门,刚到山腰,便有一处岔路,峰回路转,有一山坳,甚是隐蔽。台地之外即是绝壁,沿悬崖筑有城墙,可谓易守难攻。此山坳名为范家堰,为王坚衙署所在。蒙军若非插了翅膀,从空中鸟瞰,断然不能以仰视发现此地,又在炮火弓箭射击死角,正是主帅坐镇钓鱼城的理想之地。军士领陈汉进得范家堰,只见一处三进院落,依山而建,有巨石围墙,水池亭榭,精美浮雕,厚重础石。陈汉暗自思忖:“大军压境之际,竟有此闲情雅致,建得院落如此,看来舅父是打算多年独守孤城,抗蒙到底。可为何又弃城而出,直奔方山呢?”


一路无话,进得衙署。穿过院中亭榭,至中堂,只见一壮汉,面色神采,看似年方四十,却又生出丝丝华发,国字方脸点点皱纹,斜飞剑眉咄咄逼人,身披乌黑龙鳞甲,一袭西川红锦袍,胸脯横阔,骨健筋强。初一见面,陈汉自觉矮了三分。那汉子见了陈汉,冷笑一声,声似擂鼓:“你这厮,自称王将军亲侄,有何实据?我看你是鞑子派来的细作!来人,把这个细作手脚并屌一齐剁了,做成人彘,投江喂鱼!” 陈汉也不言语,只是放下行囊,跪地展开白练。待到白练尽头处,露出一柄断刃,正是王坚佩刀。陈汉道:“此虎头宝刀,本是我陈家祖传。家父陈蜀,抗蒙身死,舅父得此刀,赴钓鱼城。我十日前启程,从江安川来。” 那汉子见状,脸色发黑,闭目不语。片刻,睁眼怒视众军士道:“你等且退下。今夜所见之事,不可声张。妄议者,斩!” 众军士皆领命退下。那汉子扶起陈汉道:“我大名唤作张珏,乃你舅父副将。王将军赴江安川后,我暂替主持钓鱼城防务。陈巡捕可曾见得王将军?” 陈汉道:“见着了。” 并将从接到云峰寺方丈报案,至认出死者身份之事,一五一十细细讲了。听罢,张珏闭目,久久不能言语。半响,以手拍案,叹道:“我早已劝过王将军,天神之物,凡人不可觊觎。若不是王将军心系抗蒙,立志匡扶宋室,驱除鞑虏,北定中原,执意据神器为己用,何以遭此毒手哇!” 陈汉不解:“张将军,何为天神?何为神器?小的如云里雾里啊!” 张珏道:“贤侄莫急,如今蒙哥身死,各路鞑子皆退兵于北方荒蛮之地,忙于内斗,以夺汗位。今夜无事,且听我慢慢道来。你舅父自从升任钓鱼城主帅以来,率合州军民十七万众,加固城墙,储存粮食,西门内有天池,可蓄水养鱼,又开挖水池水井上百处,春则出屯田野,以耕以耘,秋则运粮运薪,以战以守,阻击蒙哥十万大军于山城,战果到达天听,圣上下诏嘉奖。蒙军围城猛攻,派人招降,你舅父将那来使辱骂一番,索性斩了,人头挂于西城门外。还从城上抛下上百蒸面饼并两尾鲜鱼,投书蒙军曰‘尔北兵可烹鲜食饼,再守十年,亦不可得也’,那蒙古大汗蒙哥,平日里骄横惯了,哪里受得这气?本可绕城而走,围攻襄阳,却令其前锋元帅汪德臣重兵围城,辅以攻城云梯,强攻山城。你舅父王将军率军鏖战,摧毁云梯,那汪德臣也为城上飞石所伤,十数日后便一命呜呼了。至此,你舅父与我所谋大事,快要成了。”


陈汉不解:“舅父与张将军所谋何事?” 张珏笑道:“贤侄,我问你,一国之君,一军之帅,愚钝与傲慢,哪个更为致命?” 陈汉略一沉思,回道:“小人之见,傲慢。” 张珏道:“正是。若是愚钝,尚有左右大臣,副将谋士,群策群力,可保大事。倘若傲慢,那就易一意孤行,不能听从劝阻了。” 陈汉道:“张将军,那蒙哥既是傲慢,出何昏招?” 张珏道:“斩来使,抛鲜鱼,诛元帅,早逼得那蒙哥又气又急。十五日前,蒙哥亲自登高,欲探我军情,正中你舅父下怀,手执火炮,一击入魂。虽偏了蒙哥七八丈远,却将十来个鞑子当场化作血水,炸得那蒙哥血肉模糊,次日便归西了。至此,蒙军群龙无首,作鸟兽散。” 陈汉笑道:“张将军,这山城军民,坚守二十余年,可歌可泣。这斩来使,抛鲜鱼,诛元帅,亦是听得我热血沸腾,快哉快哉。只是这炮击蒙哥,倒像是说书先生戏言哩。” 张珏道:“为何?” 陈汉道:“方才上山时,我也见得城中红衣巨炮。那巨炮虽精良,射程怕是勉强够着对岸。何况那巨炮怕是有上千斤重,如何手执而瞄准北军大汗?再说,双方鏖战多年,鞑子对我方巨炮知根知底,怎肯由其大汗近得我军射程之内?” 张珏道:“贤侄莫急,待我细说。早在蒙军此番围城之前,你舅父与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将防务委托副将,相约赴深山寺院饮茶烧香。在那缙云山中,偶得一水帘,细看时,帘后有一洞口。我二人临时起意,决意一探,遂入。初极狭,数十步,得一石室,洞顶有一天窗,时值正午,那光斑洒落于石室正中一石板,踏之,石板洞开,现一器械,长两尺,手臂粗细,圆头方口,寒光闪闪。细看时,纹理细密,横平竖直,互不交错,非凡人所能刻制。你舅父正要取之,我劝道:‘此乃神物,凡人不可觊觎。’ 你舅父不听,将神器拿起,石板自合上。那神器,虽看似纯银打造,却轻若无物,三岁小儿亦可单手掂之。出得洞来,你舅父捧得那神器上下左右端详,以手抚之,冷不丁,神器发出异响,一团天火从方口飞出,两三里外的对面山头,巨石崩裂,方圆十丈,化作焦土,熊熊绿火,寸草不生。我二人惊得呆若木鸡,所幸此乃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未有伤及无辜。我惊呼道:‘王将军,此乃天神之兵器,置于凡间,只等镇妖降魔之际,必寻而用之。我等若是拿了去,只怕天神降临之日,寻不着兵器,必要与我等寻仇啊!’ 你舅父道:‘你我信步深山,这山中洞涧,不下百处,偏偏被你我寻着了这水帘,帘后有洞,洞中有神器,岂不是天意?再者,蒙古鞑子啖生肉,饮鲜血,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正是妖魔鬼怪。我借天神神兵对之,亦是天意!’ 说罢,弃了行李盘缠,用行囊只裹了那神器,顾不得拜佛烧香,当下就与我快马加鞭,返回钓鱼城,将神器藏匿于这范家堰院后山洞中,一藏十余年,从未提及此事。年代久远,我也几乎忘却了。直至听闻蒙哥御驾亲征,十万大军围我钓鱼城,王将军才运筹帷幄,用连环计,激得那蒙哥亲临阵前,得千载难逢之良机,一炮斩蒙,扭转乾坤。” 陈汉听得目瞪口呆,半响,皱眉问道:“张将军,那神器现在何处?既有此等天神之火,为何不以两万精兵,辅以神器,挥师北上,追击穷寇,一举收复中原?” 张珏黯然道:“贤侄有所不知,这正是你舅父所谋之事。炮击蒙哥当夜,我正在这中堂盘点辎重清单,忽见院中月光下一人影,通体透明,若静止,则肉眼凡胎不可见,只在其左右踱步时,方隐约可辨,高十丈,脸大如盆,手执长枪,亦是无状无形,腹中发出异响,有如巨虫低鸣。再细看时,那无形之天神,竟执我手院军士头颅,头颅下竟连着脊骨,如同长鞭,鲜血淋漓。我深知大事不好,定是那天神寻他的神器来了,连忙从柜中取了神器,出门跪地,献与天神。怎料此时一轻骑快马从眼前掠过,夺取神器,奔城外去了。定睛一看,正是你舅父。那天神仰天长啸,其声如雷,十倍于虎啸,声震钓鱼山。再看时,那天神竟一跃而起,越过高墙,直追你舅父去了,虽无坐骑,只凭那双腿狂奔,却疾如汗血宝马。我料到你舅父此去凶多吉少,今日见其断刃,又听你讣告,果不出所料。只是不曾想,这天神亦不是善类,夺得神器也就罢了,竟不给王将军死个痛快,下此惨绝人寰之毒手!此种死法,非军人之道啊!呜呼!哀哉!”


陈汉听罢,沉默不语。


张珏道:“如今蒙军已退,王将军身死,神器已为天神夺回,抗蒙战事暂告段落,反击北境亦无从谈起,贤侄不如在这衙署多住几日,我以这天池中上好鲶鱼款待,细讲你舅父二十年来抗蒙之英雄事迹,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哩!”


陈汉缄默片刻,略一沉吟,道:“承蒙张将军好意,只是,小的以为,那天神并未寻回神器。” 张珏大惊:“贤侄何出此言?”


陈汉道:“小的知道那神器现在何处。只有一事相求。”

 

8

 

十日后,入夜,陈汉与方丈对坐于云峰寺后院石案。案上置有檀木茶盘,红木茶勺,青花茶杯。案旁生一篝火,木炭上铜壶咕噜作响,水气携着茶香,袅袅上升,没入夜空。天上一轮明月,映入案旁古井。数十步开外,千年银杏林,黝黑一片,只有那萤火虫上下飞舞,星星点点。山中万籁俱静,只有蟋蟀悲鸣,蛙声不止。


方丈低声道:“陈巡捕所言当真?” 陈汉道:“千真万确。” 方丈道:“那神器就在这古井中,陈巡捕有几分把握?” 陈汉瞥了一眼银杏林枝桠之间,呷了一口清茶。茶极苦,却品得一丝甘甜。陈汉道:“十分把握,自信不疑。我舅父手持《井中月》,正是此意。”


方丈起身,取得铜壶,手指枯瘦,按住壶盖,将茶水倒入那青花杯中,只见水流悠然而下,一枚枚芽叶缓缓潜沉至杯底,再渐渐浮出,顺着水流,摇曳飘送,三沉三浮。 方丈悠悠吟道:“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处随缘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你看这芽叶,本是峨眉山中绿叶,取阳光并雨露,吸日月之精华,却为茶姑所采,三晒三炒,方为茶。你我煮之,又从壶中倾于茶杯,此叶只是随波逐流,无怨无悔,逸散清香。人生何以不是如此?陈巡捕为何执着啊?”


陈汉切齿道:“国恨家仇。”


方丈道:“所谓国恨,无非亡国之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苍生,莫非臣民。自秦朝以降,王朝更替,周而复始,犹如车辙,碾苍生如蝼蚁。此乃天下之道,不可破也。即便此番驱除北境蒙人,他日定又有异姓强权,逐鹿天下。苍生之苦,何时了了?不如似那杯中茶叶,随波逐流,安享余生,芳泽他人。所谓家仇,莫过杀父之恨,老衲感同身受。只是仇恨有如一剂毒药,只令人苦而迷失。人生正如杯中茶水,偶有灰尘落入杯中,若频频摇动,则灰尘久浮于水;若静置不理,不消片刻,灰尘沉淀,茶水复清,何乐不为?”


陈汉听罢,锁眉不语。片刻,抬眼道:“我虽为小小巡捕,却心系中原。不时有北境难民,冒死南逃至我江安川府,我身为巡抚,必安置之,往往与之促膝长谈,对北境苦难,略知一二。”陈汉略一沉吟,“方丈可曾听闻,自靖康之耻,徽、钦二帝崩于北境,北方汉人,始有摔死头胎之习俗?” 方丈惊愕,不能言语。陈汉道:“大师若是不知,待我与你讲来。” 方丈摆手道:“不用。老衲只是略加思索,就猜出个七八分,背上汗毛倒竖!” 说罢,双手合十,仰天闭目,“众生皆苦!众生皆苦!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汉道:“那今夜之事,方丈意下如何?” 方丈道:“依陈巡捕之计行事。只是可怜我寺中众僧,竟要遭此横祸。” 陈汉道:“此计即成,我亦断不能活。来生若有报,必皈依佛门,普渡众生。只是可怜我家中娘子,从此自守空房,独面乱世。敢问方丈,张珏将军赠我之军马,可有备好?” 方丈道:“已喂足草料,此刻正在景墙门外等候。” 陈汉谢过方丈,二人互作了揖,陈汉便手持朴刀,立于古井旁。方丈面向景墙,略一招手,便转身掀翻石案上茶盘,双手合十,立于井前。


刹那间,念经声、木鱼声、锣镲声,一齐响起。原来,云峰寺中百余僧众,老的幼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早已在景墙外集结等候多时,此时鱼贯而入,列队而立,不消片刻,便把这后院填得水泄不通,连转身都难。其中十步一武僧,手持刀剑,其余僧众有敲木鱼的,有拿锣镲的,有握扁担的,有杵棍棒的,还有两位僧人手举铸铁大锅,立于阵前。只见银杏林中一阵妖风掠过,黑暗中可以见一处树桠低垂,树叶簌簌落了一地。队列中一股轻微骚动,嗡地腾起一阵惊呼声,却又你推我攘,自稳住阵脚。


方丈转身面对陈汉,作揖道:“此井深五丈,水深三丈,陈巡捕可有把握?” 陈汉道:“家父早亡,我年少时曾与江城渔夫在那长江上当学徒,虽不敢说浪里白条,潜这一口井倒是没有难处。只待我踢脚为号,就拉我上来。” 说罢,紧了紧脚踝上的麻绳,把麻绳另一头交与井边僧人,范阳笠往地上一摔,就头先脚后,钻进那古井里去了,一刹那就从头到脚没入水中。


虽是初夏时节,这井水却如三九天的长江水一般冰冷刺骨,且没有光照,水中一抹黑。陈汉顾不得全身一阵激灵,头皮一阵发麻,手扶两侧井壁,闭眼吐气,直往那井底沉去。那口井上窄下宽,越往下,越是摸不到井壁,直至陈汉肺中一阵剧痛,几乎呛了一口水。
此水果真只有三丈?难不成方丈年迈,所言有误?


开弓没有回头路。陈汉索性高举了手,绷直了腿,任由身子往井底沉去。好在须臾之后,便以手触到井底。陈汉一番胡乱摸索,尽是些乱石,只好四处探寻一翻,忽然摸到一物,手臂粗细,触感好似生铁,纹理横平竖直,再左右一探,有圆头方口。“必是此物无疑了!舅父,你若九泉有知,当以侄儿为傲!侄儿必践行舅父遗志,将神器交与王师,北定中原!” 想到这,陈汉连忙将那神器握在手里,双腿猛地一番扭动,只觉得一股力气把自己往水面上拽,直至出得水来,长出一口气。井上僧人再用力时,陈汉便出得井口。抬头一看,目瞪口呆。


此时,百余僧众,尚站立者,不足十之二三。后院早已血流成河,残肢断头堆积成山。只见一通体透明的人影,高十尺,头大如盆,手持一透明长矛,直奔古井而来,却奈何这云峰寺僧众,前赴后继,以血肉之躯阻之。凡立于那人影面前者,只见寒光一闪,便从头到胯,裂为两半。其后二名武僧上前,以刀剑作势,那人影只一抬手,一横劈,连刀带剑断为两截,一时间残肢横飞,血溅石案。井边军马,早已嘶鸣不已,左右挣扎。陈汉见状,顾不得抹去脸上冰冷井水,赶忙抱了神器,拾了朴刀,解了缰绳,一跃上了马背,策马狂奔,往寺外而去。出景墙前,陈汉不由得回头探望。此时仅有方丈一人立于井口,以枯瘦之躯独面天神,却没有半点蜷缩,直裰飘扬,有如军旗。出得寺门,只听那天神一声嘶吼,其声十倍于虎啸,一时间地动山摇。陈汉哪里敢停,取后山马道,飞也似地跑了。


陈汉一路下山,所幸张珏所赠军马健壮,虽是山路,却未曾马失前蹄。一路上陈汉风声鹤唳,频频回头观望,只怕冷不丁便从背后连人带马劈为两半。还好一路无事,只消半个时辰,便来到了江岸。“吁!” 陈汉略微放慢脚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起手中神器。那神器,果真如张珏所言,虽貌似银器,却轻若无物,教人猜不透是何等材料打造。在井水中浸泡多日,却依旧哑光闪闪。陈汉从未见过此等纹理,此物定然不是大宋产物,亦不曾在缴获的蒙古鞑子物资里见过。江安川城里曾有大食商人兜售地毯,引得全城百姓围观,一时风头无两。其花纹怪异,价格不菲,仅有两个阔户买了两条,图个稀罕。神器上的怪异纹理,亦与大食地毯截然不同。陈汉又调转炮口,往里窥视,再用手掏,中空无物。陈汉想起张珏说,舅父在山中只是胡乱一通抚摸,不知触到哪个机关,便轰飞了两三里外一块巨石,赶紧把炮口移开,抱在怀中,四下左顾右盼一番。此时正值午夜,皓月当空,一轮在天上,一轮在江里。河滩上的白沙映着月光,好似在地上铺了白练。江水如同天宫坠地之黑绸,蜿蜒东去,汩汩作响。江岸上千年古树林,张牙舞爪,连绵不绝。


陈汉暗自思忖:“此番怕是已经甩掉那天神了,甚幸!甚幸!也不枉费了云峰寺一百多条性命。那天神恐水,只要我上了船,哪里追得上我!此时只待寻得慧明,一同乘船,顺流而下,直抵临安,奏明圣上,与我两万精骑,辅以神器,定可驱除鞑虏,光复中原!” 想到这,陈汉一阵哆嗦,分不清是兴奋,还是因为浑身透湿。


陈汉策马,正要再走时,忽然那心窝一紧,五脏六腑尽数沉到了膀胱里。只见百步之外的古树林边,一个人影若隐若现,待它走到白沙滩上,方才看得真切,正是那天神,身高十尺,手执长矛,通体透明。陈汉楞了半响,险些尿了一马背,才双腿一紧,大喝一声:“驾!” 驱马沿着江岸往下游狂奔。跑出去片刻,回头看时,更是吓了个魂魄出窍。只见那天神之影,只凭两足,便健步如飞,一步五丈,长途奔袭,毫无疲态,直追陈汉而来。方才看时距离一百步,跑出两三里再看时,只隔了五六十步了!陈汉心急,扭头注视江岸,竟见不得半个渔船。“果真天灭我也?” 陈汉不由得仰天长叹,泪流满面。


此时,陈汉记起张珏之言,不由心生一计。趁着沙滩平缓,陈汉倒骑军马,以炮口瞄天神,双手就着那神器一阵乱搓,那神器却像个吹火筒,并无天火喷出。陈汉心急,以手拍神器圆头,偶然触发机关,一团蓝火应声飞出,直勾勾的不见偏斜,把那方圆十丈的古树林化作一团火球,照亮一方黑夜。那天神放缓脚步,回头观望身后火海。倒骑时马慢,陈汉恐天神两步追上,赶紧调转身子,策马狂奔。只见江中有一客船,船头亮一红灯,正是约定的暗号。陈汉赶紧策马上前去,只见慧明站在船舷,高呼:“陈巡捕!船大,近不得岸,快趟水上船吧!” 陈汉到了岸边,驱那军马趟了几步,便不肯深入,陈汉只得弃马,向客船游去。才走了四五步,便触不得江底。慧明摇橹上前。待陈汉手扶船舷,正要登船时,扭头一看,那军马已断作两截,抽搐不止。那天神伫立岸边,静立不动。


陈汉上得船来,嗔道:“慧明师傅,我交待‘携一轻快小艇,点红灯,岸边等候’,为何是这等大船?此船……不够快啊!” 慧明道:“方丈交待说陈巡捕要顺流东去,直抵临安,我心想快艇哪能担此重任,就觅了个客船。” 陈汉跺脚道:“慧明师傅,你误我大事!”


此时,江水拍岸,只见江水刚一触及那天神脚踝,便滋滋作响,一道蓝色闪电,从脚至头,依次闪过。那天神缓步涉水,有两三条闪电自下而上,缠绕全身。闪电所到之处,可见实体,漆黑如炭。闪电过后,仍是透明。天神身高十尺有余,陈汉触不到底之处,那天神一淌而过。


陈汉大喊:“快摇橹!” 那慧明和尚方才如梦初醒,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摇橹,然而为时已晚。那天神淌到距客船十丈远处,纵身一跃,犹如蛟龙出水,竟然稳稳落在船头,船尾翘起一人高,险些掀翻客船,把陈汉与慧明二人摔了个脚朝天,那天神竟稳如泰山。片刻,客船恢复平衡,陈汉勉强起身,一把抓住神器,掷与船尾慧明,道:“慧明师傅,摇橹。” 慧明虽已屁滚尿流,却尚存理智,把神器往袍子里揣了,坐在船尾,双手摇橹,往江心而去。


那天神此时全身好似电闪雷鸣,不时有火花点点,如炉中柴火般噼啪作响。只见那天神将长矛插立于甲板,抬起左手手臂,右手在其上一阵按摸,发出异响,刹那间,雷电停息,火花尽灭,天神显出真身。那天神,头戴黑铁面具,教人见不得面孔。通体黝黑,唯腹部泛黄,全身以渔网缠身,皮肤似鳄鱼,类蜥蜴。身高十尺,四肢健壮,那大腿与手臂粗壮,四倍于精壮男子。


陈汉虽双腿早已石化,却奋力站起,拔出朴刀,将刀鞘弃于江中,双手持刀,立于天神于慧明之间。天神以手触脑后,一道白烟腾起,呲呲作响,而后双手捧面,摘下黑铁面具,弃于脚下。只见那天神面色蜡黄,有黑点遍布,粗糙不堪,蟹眼如豆,不见口鼻,只有一口器,类似蝗虫,向四面展开,张牙舞爪。宽大的额头往后,数十条脏辫,如毒蛇一般。天神展开双臂,张开四指,两腿略屈,一声战吼,震耳欲聋。慧明哪里经得起这阵仗,顾不得客船已到江心,连滚带爬投入水中,刹那间便被暗流吸入江底,连人带神器不见了踪影。天神见状,再嘶吼一声,不等陈汉反应,大步向前,手只是一抬,陈汉便觉得双手筋骨崩裂,朴刀飞出去十丈远,沉入江中。天神捉住陈汉颈项,将其提起。陈汉双脚悬空五六尺高,呼吸不得,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9

 

陈汉再醒来时,天已微亮。


陈汉想要眨眼看清身在何处,努力一番,却无法合眼。一阵晨风吹过,令他全身一阵激灵。激灵过后,自脚至头,既像是炉火上烤,又好似成千上万只毒虫爬过全身,咬其皮,啖其肉。陈汉一声哀鸣,有泪渗出,却往额头流去,变成一根烙铁从头上压过。陈汉终于勉强看清周遭,只见乾坤颠倒,大江在天上流过,脚下是绿叶与白云。扭头看时,只见手臂血肉模糊,经络肌理尽显,红的肉,白的筋,绿的脉,尽数显露在外,无一处不流血,无一片不渗油。再看别处,全身如此。欲闭目,无眼睑。陈汉只觉被一团无形火焰吞没,炙烤全身。


哦,舅父……哦,大宋!


……哦,眉眉……

 

10

 

张茂正在衙门大堂里坐阅文书,忽见罗昱急匆匆从街上进来,面色凝重。张茂长叹一口气,放下书卷,起身道:“罗巡捕,莫非……?” 罗昱苦笑道:“张通判果然机警。正是。” 张茂闭目皱眉:“多少个了?” 罗昱道:“半年光景,五十有八了。” 张茂又叹一口气:“此番在何处?引我前去查看。” 罗昱犹豫一番,道:“此番张通判还是不去为好,我自处理。” 张茂诧异道:“为何?” 罗昱闭口不语。张茂道:“罗巡捕,但讲无妨。” 罗昱只得苦脸道:“此番……是……是……” 张茂不耐烦道:“为何支支吾吾?但讲无妨!” 罗昱道:“是陈巡捕家,是徐氏。” 张茂一听,又悲又惊,瞪眼道:“绝无可能!那剥皮金刚,虽心狠手辣,半年光景剥了五十八人,却都是些精壮汉子。曾有妇人、幼童目击,吓得昏厥过去,那剥皮金刚却视而不见,绕行离去。如今你说它剥了徐氏,我断然不信!” 罗昱道:“剥皮金刚倒是未曾剥了徐氏,然而徐氏也是死了。张通判与我来吧。”


二人出得衙门,一路小跑,来到陈家小巷,推门一看,只见梁上倒挂着个剥了皮的精壮汉子,早已断气。旁边三尺上等白绫,正挂着那徐氏,衣冠整齐,脸画淡妆,也是断气多时了。张茂见状,双腿一软,瘫坐在八仙桌旁。罗昱道:“自从半年前陈巡捕出差云峰寺,便杳无音讯,再未归还。据方山下农家来报,寺中众僧亦只剩下残肢断体,惨不忍睹。陈巡捕怕是也凶多吉少了。刘知州停了陈巡捕俸禄,徐氏断了生计,只得寄人篱下,讨得一口饭吃。这汉子就是徐氏情夫之一,城西赵屠。据邻里讲,昨夜,这前半夜还听得男欢女爱之声,后半夜就尽是哀嚎不绝于耳。这等光景,谁敢前来查看?只是隔墙听得徐氏嚎啕大哭,依稀听他彻夜哭诉,说啥子他对陈巡捕不忠,不守贞女之道,如今陈巡捕化作剥皮金刚,寻仇来了。还说啥子害惨了江安川百姓,无颜苟活。天亮再看时,便是如此景象了。”


张茂听罢,长叹一口气,面如死灰。沉思良久,切齿迸出两个字:“弃城。”


罗昱大惑:“弃……”


张茂道:“弃城。这江安川已不是久留之地。我这就快马加鞭赴神臂城,与刘知州说明利害,三日内便发榜,布告全城。城中百姓,不论男女老幼,皆抛弃粗重,只带盘缠细软,倾城而出,入驻神臂城。那山城三面环水,朝廷已驻扎重兵,想那剥皮金刚,断然不可插翅而入。神臂城中军民密集,也是互相有个守望,不似这江安川州府,早已人丁稀少,凡事不得照应。” 罗昱道:“这么大的动静,真有必要?” 张茂道:“这江安川城中精壮男丁不过数千,半年就剥了五十有八,你罗公有把握活过几年?” 罗昱听罢,不再反驳。张茂道:“我即刻启程。请罗巡捕拟榜文,严令全城百姓,这剥皮金刚之事,不可泄漏与城外之人,不可谈起,不可妄议,违令者,全家皆斩。严告史官,这剥皮金刚之事,严禁书写只字片语,违令者,全家皆斩。” 罗昱道:“这弃城,何等大事,必载于州志。教那史官如何写啊?” 张茂略一沉吟:“就说蒙军围城,城中无粮,人相食,故弃城而出,携百姓退守神臂城,屹立不倒,谓之铁泸。”

 

11

 

公元1279年3月的一个夜晚,广东崖山的海面上。


周围的军士早已无声地倒在了甲板上,满头银发的老将张茂在披风上擦了擦佩剑上的鲜血,而后将宝剑倒插,强撑着站了起来。左边小腿上皮肉一阵痉挛,露出森森白骨。张茂感到腿上一阵剧痛,不由得低吼一声,那剧痛却很快就麻木起来,变得微不足道。张茂微微一笑,无视步步逼近的蒙古水兵,转过身去,在战船上凭栏而望。在海与天的交界处,灯火通明的战舰上擂鼓喧天,隐约听见舰上军士用一种张茂听不懂的语言呼喊,宣示着最后的胜利。


今夜,不属于大宋。


近处的海面上,十万浮尸如同浮萍般连成一片。张茂所在的船舷下,士兵们的盾牌和刀剑仍然紧紧握在泡得浮肿的主人手中,被微微起伏的海浪推动着,轻轻拍打着船体,发出沉闷的咣当声,仿佛在诉说着它们的不甘。


不远处,一艘龙头大船上,一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身穿龙袍,头戴皇冠,身上还挂着一个玉玺。那男孩面无表情,泪流满面。一名身着文官长袍的男人把他紧紧抱住,在他耳边耳语不止。那男孩频频点头,脸色愈发坚毅。


当张茂将冰冷的剑刃轻轻触到自己的脖子上,仰天长叹的那一刻,他看见满天星斗,格外繁华。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繁星中,数万光年之外的地方,存在着一个古老而强大的狩猎民族。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外来种族万年之前在重庆山区存放了一把武器。二十多年前,他的亲密战友曾有机会据为己有,如果成功,那么今天战败自刎的,将会是他的敌人。王坚、陈汉等人的失败,不仅让大宋失去了逆天改命的机会,也让一名年轻的猎人永远地错过了成年仪式。


如今,一艘全新的宇宙飞船正在缓缓起航。目的地:太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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