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战士之江城猎手 Yautjas : The River Town Hunters

Predator Original Series (1987-1990) Aliens vs Predators Series - Various Authors Predators (2010) The Predator (2018)
F/F
F/M
Gen
G
铁血战士之江城猎手 Yautjas : The River Town Hunters
author
Characters
Summary
南宋末年,一名未成年铁血战士丢失的肩炮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七百多年后的2021年,游走在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铁血战士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All Chapters Forward

第一集 蔡航

 

第一季第一集

 

蔡航

 

1

 

人是欲望的奴隶。

这一点,在蔡航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满足欲望的道路千万条,而蔡航自打襁褓中开始,就只认其中一条,那就是用暴力和投机强势索取。在不算长的四十年的人生当中,沿着这条路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为了满足那些原始的强烈的愿望,蔡航毒打过不少人,也遭到过不少毒打。这辈子的第一顿毒打来自他老妈,一名个性刚烈的农转非妇女。强势的人最忌讳身边的人强势,偏偏小蔡航就是个刚烈的小娃娃。肚子里空了,裤子里满了,躺太久背上的痱子痒了,要么就是纯粹的无聊了。每当这种时候,蔡航那气吞山河的干嚎能让脾气最好的职业保姆头痛欲裂。小家伙的哭声异常响亮,引得整个烟草局大院的老婆婆们都自言自语:“唔,蔡航又哭了,造孽。” 不仅响亮,还异常持久,两三个小时不歇气,常常一口气拉得老长,让人想起县城里偶尔响起的消防火警警报——那种惊人的肺活量,如果从小进行系统培训,说不定蔡航现在会是一名闻名全国的男高音歌唱家。可惜蔡母只是个二十岁的乡下女人,刚刚从贫困山区出来投奔县城里的公公,哪里懂得发掘歌唱苗子,只是打心底地觉得颇烦。还没出月子,蔡父就不知所踪,说是去南方“下海”去了。具体去了哪里,没有说。问公公,也说晓求不得。在两江县烟草局当局长的公公还没退休,天天早出晚归。婆婆死得早。蔡母成天跟一个高音喇叭般的小奶娃相处,已经接近精神崩溃的边缘,再加上白天无数的家务劳动,晚上还要应付公公无休止的索取。公公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却精力旺盛,有时候搞得她一整晚都睡不了囫囵觉。因为缺乏睡眠,蔡母脾气就像三伏天的干柴,一点就着。每当蔡航干嚎了,起先是往床上一躺,撩起衣服给他嘬,要是不管用,就一把拽下他的裤子和尿布,看看有没有黄,如果有,就把她那耷拉到蔡航嘴里的李子大小、黑得发亮的乳头硬生生拽出来,塞回衣服里,嘴里骂着妈卖批,手里啪啪给他两巴掌,把裤子和尿布丢到水盆里去泡着,然后回来给蔡航换尿布。有时候,哪怕是寒冬腊月,蔡母也不会马上给蔡航穿上裤子,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那黑不溜秋的小小的生殖器,一边用手捏那两粒豆子,一边连撸带嘬,然后嘿嘿地傻笑,看那小东西能立正多长时间。“妈卖批的龟儿子,还真跟你爷爷一个样啊。” 过了两个月,蔡母奶也不喂了,饭也做得越来越拉跨,到后面就干脆不做了,成天坐在阳台上对着楼下的行人傻笑。现在我们管这叫产后抑郁,三四十年前,大家只知道这叫神经病,疯婆娘。公公一方面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一方面担心他老蔡家三代单传真就这么活活饿死,于是花钱从乡下找了个老婆婆来帮忙。不出两天时间,蔡母白天跟儿子那点小娱乐也公之于众了。盛怒之下,公公把蔡母赶回了乡下老家,从此不管她的死活。就这样,老婆婆用肥儿粉一勺一勺把蔡航养到五岁,也告老还乡了,公公无奈,只好开启了散养模式,每天下午让下属去幼儿园把蔡航接回来,带他在外面吃点东西。然后下属就可以不管了,回办公室继续上班。之后就只能随便蔡航怎么浪,只是叮嘱他千万不要擅自出机关大院的大门,不然打断他的腿。爷爷工作忙,带娃这种事,没时间管,也不想管。就这样,蔡航结束了他用干嚎来满足欲求的时期。

接下来,蔡航的欲望从马洛斯需求层次的最底层往上爬了两三个台阶。蔡老爷子在机关是一把手,大人物,在下属面前是个铁面无私的领导形象,人人都惧他七分。相应地,也都惧蔡航三分。蔡航虽小,却能隐约感觉到大院里的男女老少都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优待。

两江县烟草局机关大院由一圈四层高的小筒子楼围成,大院中间有一个石头砌成的盆景,水池子有一米高,七八个成年人牵手围起来那么大。水中有一圈假山假树、小桥流水、宝塔凉亭之类的造景,中央是一颗小榕树,细看起来,倒也颇为别致。水里曾经公费养了一批鲤鱼,几个月就会换一批,后来因为鲤鱼死得越来越快,最后就不了了之。闷热的夏夜,机关的人们享用完咸菜稀粥,三三两两的聚在大院里乘凉聊天。有时候,熊孩子们会往水池子里扔石子、砖头,激起半米高的水花,溅到旁边聊天的人身上,免不了挨大人们一顿群起呵斥,熊孩子的家长多半会掐断愉快的八卦,把烟往地上一扔,一踩,涨红着脸飞奔过去拽起自家娃娃就往家里拖去,嘴里念念有词:“狗日的批娃儿,皮子又遭痒了是不是?” 不出两分钟,某家窗户里就会响起洪亮的哭声,那是家长在向全机关家属宣告,已经在打了。这时候,像斗鸡一样伸出头去往那家窗户里张望的人们,又纷纷返回了刚才的对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整个大院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打个小孩嘛,司空见惯,只是机关家属们像川西南的夏夜一样沉闷的生活中的一点小小调味剂。然而,要是蔡航往水池子里扔砖头(往往就是他带头的),人们只会默默地闪开,甚至会对他投以点头微笑,退后两步,以手遮嘴,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蹦出来一些蔡航完全听不懂的词儿,比如奉子成婚,严打,流氓罪,敲沙罐儿(川南方言中专指爆头进行处决),等等。一年前,蔡老爷子收到了一封来自南方某市的挂号信,拆开看时,只见落款处盖着一枚血红的大印。蔡老爷子眼睛一闭,摆摆手示意下属退下,硬是强撑着独自到走回了家,坐到了自家凉沙发上,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病就是一个月。大病初愈,返回机关,性情大变。之前跟下属们说话,声音都没抬高过。如今动不动就把下属骂个狗血淋头。三天两头召集会议,别的啥都不说,就是骂人,恨不得把参会的人祖宗八辈都挨个骂个遍,才肯散会。有人也悄悄跟县里反映过,怎奈蔡老爷子是老兵,又跟德高望重的老县委书记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老战友,互相挡过枪子儿那种。据说有个胆子大的,偏偏不信邪,还特地跑到老书记家里反映问题,老书记只是全程紧闭双眼,一言不发,等来人说罢,大手一挥让警卫员赶走来人,放出话来“谁跟老蔡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这样一来,谁还敢找蔡老爷子的麻烦?只能盼着再过些年他退休了,大家也就清净了。年仅五岁的蔡航虽然不明白为啥大人们都让着他,也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从来不会晚饭后出来乘凉,从不参与机关内的欢乐八卦,但是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大人们的底线是可以随着他的性子而不断降低的。于是他就变本加厉地成天在大院里称王称霸,还发展了几个四岁至六岁的小孩当自己的马仔,放学后或者假期里,这五六个小孩就拉帮结伙地在大院里晃荡,大院里的其他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小孩,下至两岁,上至七八岁,没有没挨过蔡航一伙揍的。蔡航在这群孩子里个子算小的,却有一股其他小孩都没有的狠劲儿。在揍人的时候,也只有蔡航敢下死手,因此他的手下都把他当大哥。手下们对他死心塌地,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有钱花。大院里的孩子们,兜里偶尔有几毛几分零花钱,只要在大院里远远望见蔡航一伙人,跑都来不及,钱肯定是保不住的。蔡航一伙人还曾经猛追一个逃跑的小孩,追到了他家里,当着他家大人的面,把打酱油的两角钱从兜里翻出来收走,那家大人屁都没敢放一个,只能在这群小罪犯离开之后黑着脸安慰早已吓得眼泪都不敢流的孩子。从那以后,烟草局机关大院的孩子们再也不能从大人那里得到零花钱,大人们也不再打发自家孩子出门去打酱油了。

虽然蔡航一伙在孩子们身上捞不到什么油水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在大院里作威作福,今天打哭一个,明天吓傻一个,只为无聊取乐。蔡航的“帮派”不仅没有作鸟兽散,反而又收编了两三个小孩,壮大了起来。渐渐地孩子们都明白了,想不被欺负,只有干脆加入蔡航,成为蔡航的“自己人”,自然就倒霉不到自己头上了,说不定偶尔还可以打几个小孩,过过手瘾。烟草局的职工和家属们,也不敢管到蔡航头上,只是在自家孩子玩耍的时候,安排一个家里大人在旁边跟着,很大程度上可以免遭小罪犯们的毒手。至于大院公害蔡航,大家都避而远之就行了。蔡航在烟草局大院里体验到了称王的快感,以至于他这辈子始终认定,自己的欲望,应该通过暴力的手段来满足。

就这样,蔡航在大院里继续野蛮生长。读书当然不是那块料,逃课出去操(一声)社会也是常态,跟社会青年拉帮结伙祸害邻里,老师和学校领导都敢怒不敢言。十多年后,也就是蔡航十七岁那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蔡老爷子终于从烟草局局长的位子上光荣退休了,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另一件事就没有那么令人愉悦了。烟草局大院里有个丧偶女职工,含辛茹苦把唯一的女儿一个人拉扯到八岁。家里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却把宝贝女儿当成公主来宠,生怕受了半点委屈。有一天下班回家,发现女儿不像平时一样在家里做作业。也许是母亲的第六感,这个女职工立刻觉得心里面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一种巨大的灾难感淹没了她。这个寡妇连忙发了疯似地找人,十多分钟后,在床脚下的深处发现了小姑娘,裤子已经褪到了脚踝。后来有好事者泄露出法医检验结果,说是小姑娘胸口七处穿刺性损伤,其中致命伤刺穿心脏,此外,头部腹部腿部还有多处殴打伤痕,两个眼球被刺破,阴道撕裂。公安机关通过调查取证,走访机关家属,很快将第一嫌疑人锁定到了年仅十七岁的蔡航身上。蔡航被带到公安局,只坚持了一个小时就和盘托出。原来那天下午,他逃课去菜市场的录像厅看录像。一开始放的是成龙的《红番区》。放到一半,看客们开始起哄。老板心领神会,上了几块门板,只留一块厚重的遮光帘挡门,这才取出《红番区》的带子,换了一盘没有标签的。“这才对头噻,老板,没枉自我们天天来照顾你生意噻,” 看客们称赞说。老板呵呵呵地回应着,端了个凳子坐在唯一的出入口,不时向外张望。而蔡航则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得浑身燥热。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老板中途换的带子了,但是今天却尤其令他血脉喷张。录像厅里烟雾缭绕,却静得可怕,只有男男女女令人面红耳赤的喊叫,偶尔有看客假装喝水的声音。黑漆漆的放映厅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亮光只有屏幕上白花花的肉体。蔡航一看四下无人,忍不住把手伸进裤兜,左右大腿相互摩擦起来,正到妙处时,“啪”的一声,老板猛一拍桌子,吓得蔡航差点当场尿了裤子。老板大喊:“嘿,莫以为我表得你在爪子哈!莫要给老子打在地下!老子懒得帚地下(拖地)!” 场地中间有个中年人默默地站起来,离开观众席,转身闪进侧面的厕所里去了。原来老板不是喊的蔡航,虚惊一场。

虽然当天不是晴天,但是掀开厚厚的臭臭的遮光帘跨出录像厅大门的时候,惨白的日光还是刺得蔡航睁不开眼睛。等他的眼睛完全适应了下午的光线,正好看见同院的八岁小姑娘刚刚放学,胸前挂着一把钥匙,两手分别扶着书包带子,低着头往家走去。蔡航涨鼓鼓的下体仿佛被麻绳穿了鼻子的水牛,由一只无形的手牵着,鬼使神差地尾随小姑娘到了她家里。小姑娘回头准备关门的时候看见了堵在门口的蔡航,吓得轻轻地“啊”了一声。半响,她回过神来,细声细气地说:“你快点走,不是的话等下我妈妈下班了我要告给我妈妈听。” 小姑娘这柔弱的威胁反而彻底激发了蔡航的兽性。他转身把门一关,反锁上,掏出了平时随身携带的折叠 刀,恶狠狠地说:“不准喊!”

蔡航是幸运的。案发时,第二次严打刚刚正式结束了两个月。如果是赶上严打期间,他的命运很难说。毕竟此案手段特别残忍,影响特别恶劣,我国并非没有枪毙十七岁少年的先例。蔡航又是不幸的,案发时,蔡老爷子刚刚退休一个月,老县委书记刚刚去世半年。如果蔡老爷子还在位,老书记还在世,他们老哥俩运作运作,甚至有可能直接从看守所出来,毕竟当时《未成年人保护法》已经生效。然而,这哥俩一个不在位,一个不在世,两江县的官场已经完成了权力重组,仕途上沉浮的人们已经重新站好了队,二人多年经营的关系网络早已荡然无存。

至于那个女职工,在精神病院度过了五年时间便去世了。她没有看到蔡航出狱的那一天,要不然,她那跟自己女儿身体一样伤痕累累的心灵怕是又要遭受重创。

蔡航出狱是在十年后。爷爷已经在他服刑期间去世。整理完遗物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到度过了童年的那个县城,其他的亲戚也没人想跟他扯上关系。那个小城,那个大院,已经成为了他不再跟人提及的过去。身无分文的他去找自己帮派里的二号人物,他最铁的小伙伴。见面后得知铁哥们已经成家,有一份政府机关的正当职业,收入不错。一顿饭的相谈甚欢之后,铁哥们甩给蔡航两万块现金,让他去找点事情做,同时声色俱厉地警告他,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借钱给他,看在过去的份儿上,也不用还了,一切都看他的造化,希望他好自为之。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尤其不许你靠近我媳妇和女儿,否则我杀了你,铁哥们最后说。

一开始,蔡航还算争气,凭借铁哥们给的启动资金,在江阳市莲溪路菜市场经营起了一家摊位,白手起家,低调做人,居然慢慢地有了一点起色。后来认识了菜市场鱼摊卖鱼的胖姑娘罗小红,经人一撮合,成了两口子,膝下一子,现如今已经十岁,此处不表。

如今,在这个略显清冷的初夏的凌晨,蔡航裤裆里那玩意儿,再一次肿胀了起来。

 

2

 

蔡航伫立在滨江路的江堤上,猛地吸了最后一口烟,熟练地一弹,还带着火星的烟屁股在清晨的薄雾中划出一道弧线,仿佛一颗猩红色的流星走完它最后一段旅程,随意地滚落到了江堤下方的乱石当中,不见了踪影。乱石滩前面就是滚滚的长江。这个季节,江水还没有开始泛滥,不远处那个当地人戏称为“航母”的季节性停车场里,不少车主早已完成了撤离。可以容纳几百辆车的“航母”上,现在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车子。这年头,江水说泛就泛,也就是一两场大雨的事。撤得慢了,“航母”上停着的私家车就会变成潜水艇,只能等着秋天水位下降再拖去报废。长江对岸的山壁朦朦胧胧,隐约可见。蔡航又深吸了几口气,试图挤出肺里的浊气,说不定能让昏昏沉沉却一挨枕头就清醒得像半夜的野猫一样的头脑里生出来几分睡意。然而几下狠狠的深呼吸,除了让他缺乏锻炼的心肺隐隐有点刺痛之外,并没得啥子卵用。

一个月了。蔡航失眠已经一个月了。

一个月来,蔡航每天最多只能睡着两三个小时,醒来的时候一般是凌晨两三点钟。这种时候,蔡航就轻手轻脚地起来,揣上烟盒和打火机,悄悄溜下楼,步行十多分钟到滨江路的江堤上抽烟。有时候懒得下楼,就只能一手捏着屌,一手抠着奶头,左右大腿摩擦,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小时直到天色大亮。在这期间还能听见隔壁卧室媳妇罗小红一边起床一边破口大骂:“姓蔡的,你个狗日的还没死啊?今天起不起来做生意?妈卖批的。” 但是她并不会过来把蔡航拽起床。一来,虽然罗小红体胖,有将近两百斤,平时对蔡航拳打脚踢,蔡航一般只是回骂几句,但是如果把蔡航逼急了,罗小红还是吃亏的——她门牙上那个豁口似乎还在提醒着她这一点。二来,儿子蔡宇濠还在上小学,平时两口子口无遮拦就算了,总是互殴的话,对小孩的影响还是很大的。罗小红没什么文化,但是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每到罗小红起床去赶早市的时候,蔡航就暂停手里和腿上的动作,屏住呼吸装睡,直到厨房和客厅里乒乒乓乓的交响乐以房门猛地关上的巨响作为休止符戛然而止,他才敢继续猛烈的自渎行为。然而这一切并不能缓解蔡航两腿之间的酸胀。他无法自己让自己达到快感的彼岸。这是他从十七岁被捕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哪怕是把包皮撸破了也绝无射出来的可能,不管多带劲儿的毛片助兴都不行。这种便秘一般的感觉已经折磨他很久了。他和罗小红早就不拿对方满足生理需求了。蔡航不喜欢罗小红这种胖得胸都平了,脾气又暴躁得像热锅里的黄辣丁的女人。当年蔡航生意刚起步,很卑微,急需一个稳定的伙伴,找到罗小红这个大腿就赶紧抱上了。现在虽然自己的卖菜生意荒废已久,家里不多的存款也全都掌握在罗小红手里,但是至少不像刚出狱那段时间那样只能住臭水沟旁的贫民窟。罗小红名下的这处三室两厅的公寓虽然已经陈旧得发黑,就像这栋居民楼所在的逼仄凌乱的老城区一样,逐渐被野蛮扩张的城市规划边缘化,但是当年刚住进这里的时候,还是很多人羡慕的对象。蔡航还受不了罗小红身上那永远都洗不净盖不住的鱼腥味。“与其日罗小红,我还不如捉一条鲶巴啷,脑壳去了,肚内抠了,把鸡儿放进去日。” 蔡航有一次这样跟酒友吐槽道。事实上他也付诸实践过,只不过以失败告终,还编了一个谎言来跟罗小红解释为什么存货里少了一条鲶鱼。

这些年来,蔡航满足生理需求的方式是老城区街边巷子无处不在的快餐店。这种快餐店一般都打着美容美发经穴按摩的招牌。盛极一时的那几年,几乎每隔几十米就有一家。快餐店的女人以中老年妇女为主,偶尔也会有少不经事的迷途少女。这一行几乎成了江阳市周边农村女人的重要经济收入。每当胯下肿胀的时候,蔡航就会踱到按摩店集中的街区,一边慢慢散步,一边用半只眼睛打量路过的店,瞥见满意的,就闪身进去,跟着站起来迎接的女人去后屋,只需花上一周的零花钱,就能迅速地在那些女人手中释放一把,要是嘴甜一些,还能说服对方宽衣解带,在对方的胸脯上好好弥补一番自己那再也杳无音讯的母亲当年亏欠过他的东西。时间长了,蔡航对这些老女人要么干瘪如塑料袋,要么爬满了妊娠纹,要么还不如他自己罩杯大的胸部也逐渐失去了兴致,只是聊胜于无罢了。大部分时候都是让对方匆匆打完飞机了事。

然而两个月前,蔡航的这个渠道突然被堵死了。江阳市政府在年初宣布了再次参评全国文明城市的决定,并且开始了雷厉风行的市容市貌整治行动。街边按摩店,这个为农民工和老光棍服务了多年、为农村妇女增加了无数收入的行业,一夜之间被铲除得干干净净,从这座城市里销声匿迹了。一时间,无处安放的,除了那些大门紧闭、招牌犹在的门面,还有蔡航那肿胀的鸡儿。

蔡航盯着渐渐放亮的天空,一片茫然。这狗日的,咋个办呢?再这样下去,除非把屌剁了,要不然迟早要再次作案了……不行,我不想回监狱,哦不,不对,这次再犯怕不只是进监狱的事了,怕是要吃枪子儿了。

蔡航一看手机,七点了,这时候罗小红应该早就去菜市场的鱼摊了,可以安全地回家了。但是转念一想,回家做啥子呢。蔡宇濠早就懂得按时自己起床,去楼下吃二两抄手,然后自己走路去上学,用不着自己操心。要是现在回家,还能干嘛呢,只能看一整天的电视剧看到眼睛痛,吃一整天的瓜子磕到嘴巴痛。胯下这么胀,怕不是要对着电脑撸出血来。摸了摸屁股兜,正好,公交卡在身上,不如去四处逛逛,转移转移注意力。于是转身过了两次马路,来到公交车站,正好有一辆208路公交车进站。蔡航想都没想就上了车,刷了卡,找了个座位坐下。

半个小时后,上班上学的人多了起来,每到一个站,都会有十来个学生和社畜鱼贯而上。渐渐地,车厢里挤得透不过气来。随着太阳的升起,气温也节节攀升。蔡航觉得气闷,随便找了个站挤下了车。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定睛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城西这边。蔡航平时不太来城西,他更喜欢老城区那种楼挤楼、路穿路的格局,更有他的老家两江县城的味道。而城西是最近这些年才发展起来的新区,马路很宽,动不动就是六车道甚至八车道,过个马路要等半天红灯。一栋栋好几十层高的电梯公寓拔地而起,把天际线切割得支离破碎。路边的绿化带很宽,人行道上停满的私家车把行人通道赌得水泄不通。

蔡航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眼前一亮。原来不远处有一栋商住两用的电梯公寓,杂七杂八的各式招牌中有一块灯箱招牌,尚未熄灭的黑底白灯组成以下字样:

富豪国际休闲足浴中心

足浴 按摩 棋牌 娱乐

请电梯上三楼 电话:5178888

全天营业 欢迎光临

蔡航掏出钱包,把里面零零星星揉成一坨的几张票子掏出来,平整了一下,有一张五十的,三张二十的,两张十块的,以及一块一块的零票子若干。这点钱在这种场所恐怕不够吧,蔡航心想,不过万一呢,说不定这里看着高档,其实还是以前那些路边快餐店的老婆子们换了个地方营业了——老婆子们也得吃饭是不是。创文嘛,集中管理,理解理解。想到这里,蔡航再也无法抑制脸上智障般的微笑,擦了一下嘴角几乎要流出来的口水,找到底商入口旁边的电梯,按了3键。

电梯门刚一打开,蔡航就迫不及待地冲出电梯。只见当头一块木质牌匾,“富豪国际休闲足浴中心,正在营业”。下方虚掩着一道欧式风格的厚重双重门,有点类似KTV常见的那种带隔音功能的门。推开一看,一个大厅,有一个前台,前台左边一排拐角卡座式的沙发,右边靠玻璃幕墙的部分是几套沙发茶几,大约是客人等候服务时喝茶用的。前台有个倚靠在柜台外面看手机的女人,头发盘在脑后,身穿西服套装,外套里面是白色的紧身抹胸,把她不大的胸部修饰得高耸圆润,整个人显得很干练。她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时间会有客人光顾,愣了一下,操起柜台上的步话机,对着它快速地嘟哝了一句:“额,前台贵宾一位。” 然后脸上立刻堆满了职业的笑容:”贵宾,请问您按摩还是足浴?“

蔡航心中一阵激动:“按摩,按摩!“

“好的,请跟我来。” 西装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推开了前台侧面的一扇门,门里面是昏暗的走廊,四五米间隔一个房间。走廊的地面铺着厚厚软软的地毯,古典欧式风的墙纸图案非常繁复,给人一种廉价的高档感。细细一嗅,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当中隐约有一丝湿霉的味道。走廊并非一直到底,而是像迷宫一样拐来拐去。这里似乎曾经就是一家KTV,改造成了按摩房。一路上碰见了几个穿统一吊带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身材高挑,清一色的抖音网红妹子风格的长相。连衣裙的一侧几乎开叉到了腋下,那一根根白花花若隐若现的大腿修长而匀称。最令蔡航心跳不已的是,这些女人一个个胸部饱满而浑圆,似乎还在随着她们的脚步而微微抖动,跟街边快餐店那些烂鱼烂虾完全不是同一路货色。哈哈哈,今天有艳福了!

西装女带着蔡航来到了走廊深处,找到一间房间,刷开了房门,打开灯,屋里除了壁挂电视,一张大床和一个卫生间,别无他物。“贵宾今天想做什么项目呢?” 她很专业地问道。

蔡航舔了舔嘴唇:“你们这里有哪些项目啊?”

西装女微微一笑:“贵宾今天是第一次来吧?有我们这里的会员卡吗?”

蔡航瞪大了眼睛:“啥子哎?还要会员卡?”

“对呀,为了保证我们对所有贵宾的服务质量,我们会所实行的是会员制,采用预付费的形式。贵宾今天要办一张吗?”

蔡航皱了皱眉头,低声道:“那就办一张嘛。”

西装女微笑着从兜里掏出手机,手指轻快地在屏幕上游走:“那么贵宾今天要办一张什么卡呢?我们最近搞活动,VIP会员卡充两千送五百,黄金会员卡充五千送两千,白金会员卡充一万送五千,至尊白金会员卡充十万送五万,贵宾想办哪一种呢?”

蔡航听罢,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啥子?那么贵!抢钱啊?”

“呵呵,贵宾您先别急,”西装女放下手机,放缓了语调,“我们有充有送,很划算的呢,而且充到您卡里的钱,最终还不是您消费了,享受了,怎么能算抢钱呢?”

蔡航心里一沉,叹了一口气,说:“小妹,你们这个价格确实有点贵,能不能就让我办张普通的卡,便宜点嘛,少充点嘛。”

西装女盯着蔡航问:“那你准备充多少呢?”

“先充……一百?”

“一百?哈哈哈哈。”

西装女那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响亮的笑声几乎把沉浸在懊恼里的蔡航吓了一跳,让他陷入了短时间的语塞状态。蔡航从来没有在女人面前无语过,相反,在女人面前(除了罗小红),他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从他在县烟草局大院当孩子王,到他出狱,到今天早上为止,从来没有中断过。然而,在这个身高仅到他胸口以下、手无缚鸡之力的西装女面前,他却体验到了矮人一头的苦涩。

西装女见眼前这个男人突然沉默了,似乎又有一些不忍心,或者说是不甘心。她再次放慢语调,几乎是语重心长地摆事实讲道理:“大哥你看啊,现在整个江阳市,在其他地方都找不到了,这个你肯定很清楚吧。再说了,你刚才应该也看见了,我们这里的妹妹,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不是谁想做这行就可以做这行。我们筛选出来的妹妹,不管是身材啊、脸蛋啊,质量都是相当有保障的。我们还会进行专门的培训,妹妹们的技术也是个顶个的棒,你只要体验一下就知道,绝对物超所值。”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十多秒,见蔡航眼里刚进门时那闪烁的光芒此刻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看大哥今天也实在是不方便,要不我给你留个微信,等哪天大哥方便了,再联系我?”

说罢,她打开微信,正要调出自己的二维码,只见蔡航摆了摆手,语无伦次地说:“啊,微信啊,哦,算了嘛,我那天有……有空了直接过来就是嘛。”

“哦,那样也好。”西装女保持着职业的微笑,“那我送您?”

“送……哦,要得,你们这里路好复杂,我自己怕是要迷路。送一哈嘛。”

虽然今天云层很厚,并没有阳光直射,但是从黑漆漆的会所里面走出来的时候,蔡航还是被惨白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和二十多年前从县城录相厅里走出来时一样恍惚。初夏的早上略显闷热,蔡航却被身体里一股寒流激得打了一个冷颤。胯下还是一如既往地肿胀,哦不,在和那几个网红头发、网红脸蛋、胸部圆润的美女擦肩而过之后,更加肿胀了,似乎要爆炸一般。现在回想起来,就连西装女都显得那么眉清目秀、娇嫩欲滴,虽然她的一举一动都像屈臣氏的导购一样套路化,但是她那干练的盘头,娇小的身体,优雅的举动,轻柔的语调,完完全全就是和罗小红相反的另外一个极端——罗小红那烫染成方便面状的黄发,满脸横肉的面相,常年剁鱼练就的粗壮手臂,长期嗜辣铸就的沙哑铜锣嗓门——真他妈的败性。

哦,罗小红!

“罗小红,我日你妈!” 蔡航不顾路人怪异的目光,当街破口大骂。妈的,这么多年被这个女人压迫,老子受够了!罗小红,老子现在就去管你要钱!你要是敢说半个不字,老子才不怕再进一次监狱!

 

3

 

蔡航随即跳上了一辆208,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去。公交车晃晃悠悠地辗转了快半个小时,蔡航才意识到自己坐错了方向。他平时只在老城区这边出没,对新城区实在是不熟。蔡航从座位上弹起来,不顾公交车正在行进中,使劲拍打车门,一边扭头往司机的方向大喊:“停车!停车!我要下!我坐反球了!” 正在第一排座位上看手机的随车保安站起来,一手扶住靠背,一手指着蔡航喊道:“坐下!坐下!不要拍门!车没到站不能停!你等一下!” 一股子倔劲冲上蔡航的天灵盖,他变本加厉地拍打车门:“停车!你给老子停不停?狗日的停不停?” 那保安犹豫了一下,把指着蔡航的手放下来,握住腰上挂着的防暴棍。蔡航一看,老子马上要去杀人的人,还怕你个臭保安?怒吼道:“哟,要动手嗦?来嘛!” 说着就扶着座椅靠背,往前排挤过去。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高声劝道:“小伙子!不要冲动!两分钟就到站了,下车重新坐就是了嘛!” 那保安也是慌了神。他瘦得跟干柴似的,正面硬刚一身横肉把polo衫挤得鼓鼓囊囊的蔡航,哪怕手里有警棍的加持,多半也要吃大亏。他赶紧指着车顶上的摄像头,惊慌失措地喊道:“摄像头!摄像头!你看哈,有摄像头的哈!高清的!你莫乱来,你乱来的话跑不脱的!” 蔡航一愣,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是又被抓进去了,还怎么收拾罗小红,还怎么安抚肿胀的小弟弟呢。正犹豫时,几乎摔了个趔趄,一把抓住吊环才没有摔倒。原来此时正好到站,司机来了个急刹车,随即按开了车门。蔡航一边往车门走去,一边回头指着保安的鼻子,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你给老子们记到!” 闪下车去,一把推开一个试图从后门上车的女人。那女人气急败坏地喊道:“有病啊!” 蔡航也没有理会,自顾自穿过马路找到车站,不多时便等来了回程的公交。

到家时已是上午十点,蔡航顾不上喝水和上厕所,第一件事就是钻到自己卧室床下,拽出一个老旧密码皮箱,尘土和絮状物积了厚厚一层,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胡乱地擦拭了一下密码锁,略加思索,转动了三个数字,“啪嗒”一下弹开了。打开皮箱,扒开早已蛀虫的发臭的陈年衣物,从一个破洞伸进里衬一阵摸索,掏出来一把折叠刀。略用力一掰,刀刃“啪”的弹了出来。蔡航倒吸了一口气,一个激灵松开了手,仿佛那刀子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盯着地上的刀子出神,感觉不到头上渗出的汗珠。

这就是他少年时期随身携带的那把折叠刀。

当年审讯时,办案民警要求交待凶器的去向,他一口咬定已经扔进赤水河里了。当时蔡航已经坦白,还指认过现场,在当时来讲,已经足以定罪了。以那个年代的条件,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根本不可能派潜水员下到浑浊的赤水河里去大海捞针。县领导怕刺激到刚刚退休的蔡老爷子,特地命令公安机关不许抄家。就这样,这个案子就在缺少关键证物的情况下雷厉风行地结了案,当年的《两江日报》上也有一处小小的豆腐块对公安局进行了表彰,只不过县领导经过一番操作,确保了蔡老爷子手里看到的那份报纸的那一期是经过修改的独一份,对此案只字不提。蔡航出狱后,从烟草局的库房里领回了爷爷的密码行李箱。当他把手伸进里衬,摸到那硬硬的冰凉的仿珐琅刀柄时,有一种类似和老朋友久别重逢的释然。

如今,当年轰动一时的大案证据链中缺失的凶器,就静静地躺在当年的凶手面前,反射着上午的日光。刀刃和刀柄的开合处,似乎还夹着一丝丝黑色的残迹。刀刃上有些许锈迹,并不妨碍它整体上依旧寒光闪闪,威风不减当年。这件案子,作为两江县城大大小小饭局上最能活跃气氛的谈资,被两江县城的老百姓议论了很多年。很多时候,当某个大叔觉得自己在酒局上快要被冷落,只要提及“烟草局机关大院特大强奸杀人案”,就能立刻像磁石吸铁一样把周围的脑袋们扭转过来。如果能够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地讲出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再有几个酒客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许多细节,那么带起这个话题的人就是这场酒宴上最靓的仔,左右逢源,好不得意。

蔡航啊蔡航,当年是何等的风光!不仅在机关大院呼风唤雨,就算是在整个两江县城,黑白两道上,我蔡航怕过谁?我的马仔只要报出我蔡航的大名,谁都要立马客气三分!要不是一时精虫上脑,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蔡航现在早就是两江县的大人物了!现如今,居然沦落到被罗小红欺压,抽个烟都要找她报账!蔡航啊蔡航,你就甘心当一辈子窝囊废?你就甘心当一辈子耙耳朵?你的威风哪里去了?你的王者气概呢?连逛个窑子都要被个小女人看不起,你还算个屁的男人!

想到这里,蔡航一把抓起地上的刀,狠狠地合上刀刃,往裤兜里一揣,一阵风似地往莲溪路去了。

 

4

 

江阳市莲溪路,紧邻北古城垣。这一带,至少从南宋时候起,就是这座江城商业集市最为集中的区域,可以说是老城区中的老城区了。如今,大部分城里人买菜买肉,都喜欢去光鲜洁净的商场里的大超市,像莲溪路这种老式菜市场的格局,已经有了一些活化石的味道。这些年,凡是经济条件允许的老江阳市民,都逐渐往城西、城南以及长江南岸的新城区迁徙。那些地方有着近些年才规划出的宽阔的马路、年份不那么久远的居民楼和布局更为合理的商业。留在老城区的,除了因为政治原因不宜乔迁的,比如老机关宿舍之类,就是真真正正的城市贫民。北城垣墙下的大片棚户区,甚至保留着一百多年前的那种布局,不到两米宽的街道,两边就是一户挨一户的木板门,大都因为年份久远而上了厚厚的包浆,白天只留一扇门板不上,晚上把门板抬过来一安就算是闭户了。穿过住户家的窗外,就是一条臭水沟,源头不明,只在棚户区是地上河,流出棚户区,穿过一条马路之前,就转入地下,偷偷汇入沱江。其实这些城市贫民家里,就算是夜不闭户,也不会有贼光临,因为根本没有油水。大部分家里甚至连水泥地面都没有,就是泥地。贫民窟没有卫生间,更别说浴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从这里穿过,甚至有可能碰见当街端个水盆的女人,白花花的肉体,就在这黑漆漆的巷子里冲洗。蔡航与罗小红结婚之前,在北城垣下租住过一段时间,六十块钱一个月。市政府之所以还容忍莲溪路菜市场这样的地方存在,就是因为它满足了大半个老城区城市贫民的生活需要。超市里的东西太贵,穷人买不起。菜市场里物价比较亲民,几乎是他们唯一的生活用品来源。如今因为创建国家级文明城市的需要,城墙下的贫民窟也面临拆迁,上面传出的消息是要改造成北城垣文化遗址公园。这是后话,此处不表。

话说蔡航这时正急匆匆地穿过一片老居民区,爬上一段百来级的台阶,台阶顶端就是莲溪路菜市场。往右走,是主要供应蔬菜水果的区域,蔡航那早已荒废但尚未转让的摊位就在那边。如果走到尽头,到了莲溪路与另一条街的路口,就是儿子蔡宇濠就读的莲溪路小学。往左走,是鸡鸭鱼肉等生鲜地段,罗小红的鱼摊就在其中,需要往左走一百多米,还要拐两个弯。早市已到尾声,不少摊位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只有零零星星的尾货,摊主们也大都闲了下来,不是瘫在摊位里面装死,就是弓着腰刷抖音快手。住楼房的居民们当天的折磨也快要结束了——各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吵架声,以及夹在农产摊之间的日用百货小店播放的背景音乐,到现在也都慢慢平息下来。本来政府不允许农民自己挑着自家蔬菜叫卖。自从去年国家改变政策,鼓励地摊经济,渐渐地也就默许了。这会儿农民也大都早已离去。四五米宽的老石板路面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烂叶子、踩碎的番茄、吃了一半的坏掉的苹果、各种果皮、饮料瓶、餐巾纸、装过豆腐脑的一次性饭盒、一半染成红色的一次性筷子,反正就是乱七八糟的一堆又一堆,几乎要把昂着头赶路的蔡航绊倒。

过了两三分钟,一股腥臭味儿扑鼻而来,这里是鸡鸭鹅区,那腥臭和罗小红身上的鱼腥臭不一样,是鸡鸭屎的味道。穿过一排排装着活鸡活鸭的笼子和一个个泡着死鸡死鸭的大盆,再往前拐个弯,就是鱼市。罗小红的摊位是鱼市第一家,这也是她家生意略好于其他鱼贩的原因之一。蔡航踏过地上永远也晒不干的污水流,刚一拐弯,就看见自己老婆那一头蓬松的金发,像一团火焰燃烧在摊位中间,背对着他,站在被大大小小的玻璃鱼缸簇拥着的案板面前,手持一把两掌宽的砍刀,正要把一条约莫四斤大小的鲶鱼大卸八块。摊前站着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瘦小男人,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看样子这条鱼他已经要了,罗小红正在帮顾客把鱼切块。

“你是烧来吃撒?” 罗小红头也没回,大声问道。

那顾客想要回答“对头”,然而一口突如其来的浓痰让他的回答变成了一声“嗯……咳咳”。

“是红烧还是爪子嘛!你不说清楚我咋切呢?” 罗小红以为顾客没有理她,相当不耐烦,声音抬高了八度,依旧没有扭头。

顾客清好了嗓子,正要回应,隔壁摊的大妈冲罗小红努了努嘴,眼神示意她看身后。

罗小红没好气地“啪”的一下把砍刀一剁,立在了案板上,气冲冲地对她的闺蜜喊道:“燕儿!你又啥子事?”

闺蜜白了她一眼,使劲抬了抬下巴,埋头继续刷她的手机。

蔡航只看见那团火焰迅速地转了过来,黝黑的圆脸上一双小小的眼睛似乎瞥了他一眼,却只能看见眼白。“哟,稀客啊!你等一下。”

蔡航高高抬起右手,那憋了一上午的男子气概正要喷发,这次却被顾客的声音打断了:“对头,红烧,红烧,你各自(尽管)给我切大坨点就是。”

罗小红也不吭气,只是回过头去,操起砍刀,往那条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鲶鱼身上砍去。一刀又一刀,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力道十足,仿佛案板上的不是为她带来一上午为数不多收入的可怜的鲶鱼,而是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老公。每一刀下去,都从案板上溅起来星星点点的骨肉渣子,飞到罗小红那早已血糊糊的橡胶围裙上。不出一分钟,一条完整的鲶鱼就变成了一堆正适合红烧的肉块。罗小红拽下挂在柱子上的塑料袋,用砍刀当勺子,三下两下就麻利地装了袋,然后又再外面套了一层。那男人打开微信,扫了二维码,鱼摊里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传出充满机械感的女声:“微信收款,九,十,八,元。” 男人接过袋子,道了谢,还没忘跟愣在一旁的蔡航点头示意,乐呵呵地走了。

罗小红不紧不慢地摘下手套,脱掉围裙挂在柱子上,揶揄道:“亲爱勒,你今天有空来看我哇?我硬是感动得很呢~哎,你手举起做啥子?累不累?”

蔡航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还伸着右手,保持着刚才在路上心里面演练了几十遍的发飙的姿势。他环顾了一下左右,鱼贩们不是在看手机,就是在小声闲聊,这才略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

“嗯,我来看你了。” 蔡航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巴。

“来得正好,你来帮我看下摊子嘛,我累了。”

“哎,不是的,那个,我没钱买烟了。”

“啥子?没钱买烟?” 罗小红睁大了眼睛,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了擦手,往蔡航这边逼近了两步。“上次给你钱还是上周六,我算一下,按你抽烟的速度,现在应该还剩一百多块钱才对。你说,你是不是又乱用钱了?咹?”

“我啥子乱用钱哦!“ 蔡航心里一阵恐慌。“我一天到黑在屋头乱用啥子钱哦,罗小红,你不要凭空污蔑人清白哈!”

“清白?哼,你那点花花肠子你怕我不晓得?你突头子来找我要钱,肯定心头有鬼!”

气氛现得有些尴尬,周围的吃瓜群众开始对手里的事情心不在焉了,聊天的人们也闭嘴了,开始假装看手机,拿半只耳朵关注着事态的进展,以免错过了好戏。

蔡航连忙压低了声音说:“不是的,小红,是这样的,其实我是,我是想问你要点钱,我想进点货。”

罗小红似乎有点难以置信,但是脸上的愤怒还是瞬间变成了眯眼的谄笑:“耶~蔡航啊蔡航,你可以啊,半年没卖菜了,你的摊位都成了叫花子宿舍了,今天想起来重操旧业了啊?乖乖,是不是在屋头坐得屁股遭痒了啊?”

隔壁摊的燕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罗小红的谄笑秒变愤怒,扭头白了她一眼,当她回过头来重新盯着蔡航时,又切换回了谄笑,简直像有个按钮在操控一样。

“是,是撒,一天到黑的,好无聊嘛。” 蔡航也是满脸堆笑,身子左右晃动着,搓着手谄媚道。

“那么,蔡老板,请问这次您要提好多钱呢?” 罗小红笑得更灿烂了,切换成了普通话,更确切地说是川普。

充两千送五百,充两千送五百,充两千送五百……

“额,两……两千?两千五要得不嘛?”

“两千五?” 罗小红又切回了她那带着最浓郁椒盐味儿的川南方言,“哈哈哈,姓蔡的,你格老子当老娘是二百五嗦?还要两千五?你咋个不直接去抢银行呢?你怕我不晓得你?你荷包里要是有了两千五,三天三夜都看不到你人影了!天晓得你要拿去做些啥子,反正不会是进货。你给老娘快点爬,有好远爬好远!”

蔡航只觉得全身的热血直冲天灵盖。妈的,这个婆娘,在家里对我破口大骂就算了,居然当着这么多人不给我面子!他左手伸进裤兜,握住折叠刀,右手指着罗小红的两眼之间,吼道:“罗小红,老子忍你很久了!这么多年了,老子抽个烟都要找你报账!老子好歹是个操社会的,被你欺压这么多年!罗小红!我跟你说!你今天要是不把钱拿出来,我……”

罗小红没等他说完,转身操起砍刀,在案板上一拍,把所有人都吓了个灵魂出窍。她举起刀指着蔡航,刀尖离他的鼻子只有一拳远。

“你要做啥子?老娘不把钱拿出来,你要做啥子?” 罗小红的破落嗓子像旧搪瓷在纱纸上摩擦的声音一样。

周围鱼摊的同行们全都站了起来。“哎呀,小罗,要不得哈!”

“小红!不要乱来哈!你不要冲动哈!”

“小罗,先把刀放下,有啥子事情好好商量,两口子嘛……”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都在安全距离外七嘴八舌地劝着。

蔡航也愣住了,下体的肿胀变成了坠胀,双腿似乎有点支撑不住它的重量。

直到有人悄悄拿起手机,尝试偷偷报警,罗小红举着的砍刀也丝毫没有要放下来的意思。蔡航只好往后退了两步,恶狠狠地瞪了一圈,怒道:“不拿就不拿嘛,有啥子了不起,老子回家舒舒服服睡觉不安逸得很?哪个想卖菜?” 一边说一边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只听见身后砍刀咣当一声撂在案板上,还有罗小红那标志性的破锣嗓音:“居然想起来跟老娘要钱,简直耍跳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哪根葱,哼!”

妈卖批,又被女人按在地上摩擦了,一上午之内两次了!蔡航越想越气,一边埋头走路,一边使劲地捏裤兜里的折叠刀。哼,当众不能把她怎样,等她晚上回家了再跟她算账!她总不能把砍刀带回家撒!到时候老子几刀捅死她个批婆娘!不就是捅人嘛,老子又不是没干过!……哎,不行,她力气大,刚正面怕要吃亏……那就趁她睡觉的时候划她!……唔,也有点危险,这婆娘睡觉睡得不死,突然醒过来就遭了!那么……我可以悄悄给她下毒,嗯,是不是还是查得出来哦,哎,咋办……

蔡航脑子里正构思到精彩处,突然觉得背上被一只小手拍了一下。

“老汉儿,当真是你啊,你咋在这儿呢?”

 

5

 

蔡航回头一看,正是儿子蔡宇濠。还没等蔡宇濠反应过来,蔡航反手一巴掌甩在蔡宇濠脑门上:“我还问你呢!你咋在这儿呢?不上学了?你个狗日的又逃学?”

蔡宇濠捂着脑袋,一边战术后仰,闪避潜在的二次攻击,一边委屈地嘟哝:“哎,老汉儿,我下课了的嘛,出来吃碗面!”

蔡航一看手机,都十一点四十五了,兴许儿子没骗自己。可是他还是凶巴巴地瞪着儿子,呵斥道:“吃面?吃啥子面?你学校的午饭呢?还有,你半中拦腰的咋个出的校门?”

蔡宇濠虽然才上小学四年级,却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已经看出来蔡航在找台阶下,笑嘻嘻地拍着蔡航圆滚滚的肚皮说:“学校的饭太鸡儿难吃了,我才出来自己找吃的撒。门口那些批保安不敢惹我,我想好久出来就好久出来。”

此时蔡航才想起来,自己从凌晨睡不着爬起来看江景,到现在大晌午了,还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这样吧,今天中午你招待我吃面,今天这事就算了。还有,你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恁么大点的娃娃,一天到黑日妈倒娘的,你妈听见了又要打得你够。”

蔡宇濠嬉皮笑脸地撒娇道:“要得嘛,要得嘛,我又不得在我妈面前乱谈。走嘛,我请客!”

说罢,两人携手来到菜市口一家苍蝇小面馆。还没等坐下,蔡宇濠就用与他稚嫩的童声不相称的市井腔调喊道:“老板,两个杂酱,一个三两,一个二两!”

“要得,坐嘛!” 正在店铺门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面前忙碌的老板应道,“还是少放海椒多放肉酱?”

“对头,二两的少海椒,三两的正常做!对了,两碗冰粉,最后上!”

“要得!”

父子俩坐定,蔡宇濠笑嘻嘻地问道:“老汉儿啊,今天咋个想起来我们学校门口呢?”

其实蔡航刚才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怒气中,一不小心就走到了菜市场的尽头。他有些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假装不耐烦地说:“哎,我找你妈有点事,顺便就走到这边来了。”

“啥子事嘛?”

“大人的事,小娃儿不要管。你今天认真听老师讲课没有?”

“认真,认真得很,我还做了笔记的!”

“嗯,乖。”

这时,老板把一大一小两碗杂酱面端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双手蹭了蹭脏兮兮的围裙,说:“一共二十五块。”

蔡宇濠埋下头,在裤兜里仔仔细细地掏了一阵,抽出来一张二十的和一张五块的放在桌上。老板收了钱,笑呵呵地说:“两位请慢用。” 就去前面忙去了。

两人见了杂酱面,也不多说,埋头一顿淅淅簌簌,不多时,两碗面就见了底。然后两人就开始一边擦汗擦嘴,一边享受起冰凉的冰粉。

沉默良久,蔡航终于鼓起勇气,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看你荷包头钱不少嘛。”

蔡宇濠头也不抬:“不多,都是零钱。”

“我问你个事。”

“啥子事嘛,老汉儿?”

“你妈每星期给你好多钱?”

蔡宇濠抬起头,面露难色:“哎,这个嘛,你就不要问了嘛,妈妈不要我说。”

“你放心,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我又不得跟你妈说我晓得了。”

“这个……”

“说嘛,不关事!” 蔡航无所谓的语气里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

蔡宇濠犹犹豫豫地伸出了两个指头。

“二十?那么你今天中午大出血了哦。” 蔡航甚至觉得有点幸灾乐祸。

“不是二十,是两百。” 蔡宇濠弱弱地说。

蔡航口中的冰粉几乎喷了出来:“两百?!”

“嗯……”

蔡航吞下一口冰粉,稳定了一下情绪。要知道,罗小红每周发给他的烟钱只有五十。除此之外别无收入。一日三餐都是罗小红带回去的肉和菜放在冰箱里,让蔡航自己做,自己吃。

“钱呢,你的钱呢?”

蔡宇濠老老实实的说:“钱都用完了,我身上现在也就百来块钱。上个星期我新买的手机被老师没收了,哼,我存了好久的钱才买的,才耍两天就收了。现在彻底穷了,还要办我手下那些娃儿的招待。久了不办招待的话,那些娃儿都不跟我混了。”

“你现在还在问其他娃儿要钱没有嘛?” 蔡航点了一支烟,用嘴里含着的过滤嘴来掩饰自己的真实发音,但是蔡宇濠还是听懂了。

“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蔡宇濠往他爸耳边凑了凑,低声说,“现在同学们身上都不揣零花钱,老师让交点啥子费啊这些都是微信群里就转了。有时候放学了,好不容易拦住一个拉到角落里去,翻遍了都没有油水,还要打一顿威胁他不要找老师告状。哎,好难哦。再这样下去,我这个老大都当不下去了。”

“切,你那点出息,这点困难就老大都当不下去了?你老汉儿我当年操社会的时候,怕过哪个?哎呀,多的不跟你谈了,谈了也没用。……硬是一点门路都没得吗?”

蔡宇濠略加思索:“门路倒是有一个。上个星期不是我们学校搞歌唱大赛嘛?我们班上有个娃儿得了一等奖,有三百块钱奖金。虽说中间,那个,有些波折,一开始没有给他发奖,但是后来还是搞清楚了,昨天才发给他。我是亲眼看到班主任发了三百块钱到他手上,三张毛爷爷哦。但是呢,这个娃儿,有点不好搞。他仗着他妈妈是警察,学习又好,傲得很,一天到黑看哪个都不顺眼,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哦,对了,他参赛的时候唱的还是英文歌哦,只有他一个唱英文歌,简直拽惨了。反正,哎呀,这个娃儿有点不好搞。”

“不好搞?切,就因为他妈妈是警察?我跟你讲,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警察!” 当然,蔡航没跟儿子说实话。他这辈子最恨的是罗小红。警察只能排第二。

“不好搞啊,我跟你谈,这个娃儿,傲得很啊……”

蔡航啪的一声把他的折叠刀拍在桌上,往前推了两寸。“这个,拿去,今天放学把他给我办了!”

蔡宇濠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小就知道他爸是操社会的,他自己从小就在操社会,他也知道他爸知道他从小就在操社会。但是,这个当父亲的像今天这样直截了当,还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见蔡宇濠惊谔的样子,蔡航不耐烦地说:“哎呀,我又不是说真的把他办了,你还那么小,我难道要教你捅人不成。他不是傲么,这个东西,就是拿出来亮一下,挫挫他的傲气,又不是真的喊你捅他。”

蔡宇濠还是战战兢兢:“老汉儿啊,以前我要钱,都是几个人一围,就老老实实给了。现在要动家伙,老师晓得了怕是要开除哦。”

“哎呀,怕啥子嘛,你要是开除了,跟你老汉儿混!对了,你想不想看我的电脑?我给你密码。”

“真的?”蔡宇濠喜出望外。

“骗你不成?密码就是Cai12345hang, C大写。”

“要得,包在我身上!” 蔡宇濠收起弹簧刀,揣进了裤兜。

“你妈晚上八点钟回家,要看就在那之前看。哦,还有,别看太多了哈,看多了小心鸡儿长不大!”

 

6

 

从面馆出来,目送蔡宇濠进了校门,只见那保安果然只是默默地把门拉开一条缝放他进去,屁都不敢放一个。在走回家的路上,蔡航从刚才吃饱饭的满足,到即将拿到三百块的兴奋,慢慢地转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沮丧。

蔡航啊蔡航,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被女人看不起,被老婆用刀指脸,这都算了,居然还不如自己儿子混得好!你还算啥男人?!

蔡航此时也无心直接回家,径直走到早上看江景的滨江路,想散散心里的怨气。跟早上比,此时的滨江路已经有了人气,热闹起来。沿街的底商都已经开张,其中大部分是露天茶座、坝坝歌厅、生态鱼馆、风吹排骨等休闲娱乐餐饮店,露天的餐桌边上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谈生意的人。江堤边上一行巨大的柳树下,有一些老人在三三两两地聚在凉亭里摆龙门阵,还有些闲人在下棋、玩鸟,或者发呆。江堤外,江水已经由春天时候一江清澈的碧水,变得越发浑浊起来。这是水位即将上涨的先兆。

蔡航站在江堤上,嘴里叼着快要燃到过滤嘴却一口都没记得吸的烟,盯着涛涛东去的长江水,陷入了沉思。他在想,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让自己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是娶了罗小红吗?应该不是。如果不是罗小红,他今天应该仍然住在北城垣下面的臭水沟旁边。是奸杀了那个小姑娘吗?应该也不算吧。毕竟,出狱之后东山再起的例子,他也听得多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大脑其实选择性地无视了数量更多的例子,那些出狱之后走投无路又二进宫甚至三进宫乃至被拖出去打靶的人。他想起了刚出狱时接济了他一把的铁哥们,肖震。

肖震是当年两江县烟草局一名处长的儿子,比蔡航大一岁。蔡航在机关大院称王称霸的时候,肖震总是如影随形,寸步不离,是蔡航的小帮派的“二把手”。这个肖震,从小就长得浓眉大眼、天庭饱满,人称“小万梓良”。闲人们议论时,都说肖震其实比蔡航更有大哥相。然而,肖震深得其父真传,懂得韬光养晦之策。虽说比蔡航年长,却一直甘当蔡航的得力干将,是蔡航称霸机关大院仰仗的一把有力的铁锤。两人也从小形同亲兄弟一般,哪怕是后来肖震被其父转到江阳市上了初中,继而花了大钱送到成都七中念了高中,两人也是越好苟富贵勿相忘,时有通讯往来。蔡航十七、肖震十八那年,两人的命运彻底迎来了分水岭。蔡航因强奸杀人罪入狱,而争气的肖震则收到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从此一个地狱,一个天堂。肖父在两江烟草局蛰伏多年,在蔡老爷子退休后继任局长,之后平步青云,先是在两江县政府做到二把手,后又升迁到江阳市委,身居要职。肖震从北京毕业回到江阳市,更是踏着肖父为其铺平的康庄大道,在市政府从普通科员做起,如今已经官至市长秘书。江阳官场上的一个共识,就是当年的“小万梓良”,外形俊美,年轻有为,根红苗正,是未来江阳市长的不二人选。要是老天眷顾,退休前在省委省府担任大员,也不是没有可能。肖震的娇妻比肖震小七岁,人美肤白,出身成都干部家庭,也是甘愿下嫁至江阳,辅佐夫君。两人育有一女,年方十四,就读江阳市外国语学校,也是乖巧可爱,知书达理。肖震可谓是事业家庭双丰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当年听闻蔡航出狱,碍于多年情面,支援了两万现金。十多年来,两人的交情仅限于节日微信问候,并无交集。蔡航偶有再借钱的想法,两句之内,就被肖震搪塞过去。至于两家互访,更是禁绝。肖震女儿继承了父母的良性基因,是公认的美人胚子,她妈妈连林妙可都不放在眼里,说她家涵涵比林妙可美多了,将来肯定是要去美国念书的。蔡航是什么货色,肖震最清楚,断然不敢让蔡航靠近他女儿百米之内。

在蔡航眼中,肖震正是另一个版本的自己。我蔡航明明起步不比你差,大家都是干部子弟,我爷爷还压你老汉儿一头,凭啥子现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难道是你肖震偷走了我的人生?不行,这笔账还是要算到你肖震头上!

想到这里,蔡航把嘴里的烟屁股一扔,掏出手机,找到与肖震的会话。上一次对话还是今年除夕,两人互道了网上抄来的新春段子。蔡航按下“按住说话”键,对着手机说:“老哥,你在哪里发财?有空没得?出来坐坐?” 然后按下了发送键。发送过后,他急急忙忙地又点了一根烟,胡乱塞进嘴里,蹲了下来,用手使劲抓了抓早该修剪的寸头,好生苦闷。蹲了一分钟,肥胖的腹部被大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好又站起来,瞄见旁边的凉亭里空出来一处座位,赶紧蹿过去坐下,喘了几口粗气,靠着凉亭的脱漆的大柱子,半梦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大腿根部一阵酥麻,掏出手机来,果然有来电,只是号码很陌生。“喂?哪个?”蔡航有气无力地应到。

“蔡寒,是我,你肖哥。” 两江县人说话没有后鼻音,“航”这个字在两江县人念起来就是“寒”的发音。

蔡航一个激灵,瞌睡全醒了,从石凳上弹了起来,“肖哥?肖哥嗦?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我了。”

“真的是我。”电话那边平静地说。

“你这个是啥子号码哦,咋不是我存的那个呢?难怪以前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通,原来你还有好多别的号啊?”

对面尴尬地笑笑。

“你今天良心发现,肯跟我联系了啊?” 蔡航半开玩笑地说,声音有些颤抖。既然肖震肯联系自己,难道借钱,甚至要钱,有戏?

“良心发现什么哦,我是正好有事要找你。你在家里面吗?” 曾经在成都和北京念书的经历,以及长期跟来自成都的妻子生活,让肖震的口音已经抖掉了大部分的土味儿,更像是成都话的腔调和普通话的发音的结合。当然,只有在叫蔡航名字的时候,“航”还是念作“寒”。

“没有,我在外面有事。”蔡航强行让自己听起来很有可信度。

“这样啊,那改天联系?”

“不用不用,你比较重要,其他事情都可以推一推。”

“好的,你在哪里?我在市政府,不方便见面,还是我来找你吧。我们坐下来聊聊。”

“要得要得,我就在,额,”蔡航环顾了一下四周,“滨江路,东门口,那个,快乐渔站旁边那个,金湖茶座嘛,喝茶嘛,等你来。”

“好,我现在出来,不见不散。” 说罢挂了电话。

蔡航看着手机上已经挂断的通话界面,有点似梦似幻。用胸口擦了擦屏幕上刚才在脸上蹭上的油腻,走过马路,在茶座的露天座位区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一壶三十五块钱的茉莉花茶。

约莫半小时后,一辆黑色奥迪在路边停下,肖震从副驾上下来,司机就把车开到附近去溜达去了。老城区的停车位特别紧张,合法不合法的位置上都已经停满了各种车辆,江堤下面的航母停车场现在有洪水的危险,也只出不进。肖震的司机只能在附近兜着圈子等领导的指示。

肖震一下车,蔡航就站起来迎了上去,远远地就伸出两只手,直到把肖震伸出的右手包住。虽然肖震只伸了一只手,却异常有力,好像一把老虎钳,在剧烈的上下晃动中,把蔡航的右手捏得有些生痛。蔡航还想接一个拥抱,被肖震用眼神制止了。

两人入座,免不了先叙叙旧。先是交换了童年时一两个难忘的瞬间,后来谈到入狱的生活,话题变得有些沉重。肖震主动转换了话题,换了一种轻松愉快的语气问道:“蔡老板现在还在做蔬菜生意?有没有发财呀?”

“发财谈不上,我的蔬菜摊利润太薄,跟你弟妹一合计,决定进行战略大转移,强强联手,专攻生鲜鱼类。现在你弟妹负责摊位上的杂事,我嘛,负责在外面跑业务。” 蔡航声音洪亮地回答道。

“哈哈,跑业务!” 肖震笑出声来,低头抿了一口劣质的茉莉花茶,用手护住胸口,以免茶水滴到他的Calvin Klein T恤上,“可以可以。”

“哎呀,可以啥子哦,现在生意不好做,我都在考虑转行了。” 蔡航皱了皱眉,作痛苦状。

“转行嘛,也要得,有具体的想法吗?”

“这不,我今天找你聊,不就是想让肖哥你给指条明路撒。”

“不瞒你说,” 肖震把茶杯和茶壶往一旁推了推,胳膊肘撑到了桌子上。“我今天看到你突然发消息给我,也挺惊讶的,因为当时我正在谈一个大项目,正是用人之际,需要一个专门的人才来负责实施。当时我正好想到了你,没想到你就发消息来了,你说巧不巧?只是……” 他略一停顿,“只是不知道,蔡老板你,还是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蔡寒呢?”

一听这话,蔡航急了,一拍桌子,道:“嗨呀,肖哥!你咋个会不晓得我嘛!我蔡航,从小到大,光明磊落,义气当先,一人做事一人当,开弓没有回头路!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更何况是为肖哥你办事,我蔡航肯定是两肋插刀,至死方休,绝不拉稀摆带!” 说罢,两眼放光,一脸期待地盯着肖震,就像个要糖的小孩。

“哈哈哈哈哈,好个两肋插刀,至死方休!可惜现在上班时间,下午还要开会,不然,就冲你这句话,我肯定要陪你好好喝上两杯!”说罢,肖震用手势示意蔡航先不要激动,然后换了一个平和的语气。“是这样,这事情呢,说急也不急,说不急也急。除了你呢,我们也要考察一下其他的人选,甚至是其他的途径。这个嘛,现在我也不好说。整件事情呢,操作实施的难度较大,对人员的素质能力要求较高,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必须确保实施质量,必须保证按时完成。当然,相应的呢,项目报酬也是相当优厚,一旦完成,组织上考虑,给予一次性五至十万元人民币的物质奖励,啊,这个,具体金额呢,还需要上头最后来评估。”

听到这里,蔡航更加按捺不住了,恨不得把自己心挖出来放在桌上给肖震看:“肖哥!你晓得我的撒,我做事情,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还有啥子不放心的?到底啥子事嘛?说来听哈嘛!”

肖震微笑着摆摆手说:“具体项目内容,现在还不方便透露,要等最后人选确定了,才能跟这个人单线联系,点对点沟通。你想为江阳市的建设出力,心情我理解。今天呢,我也只是先来告诉你一下,啊,有这个事情。至于具体人选呢,还要先经过考验。”

“我蔡航请求组织考验!”蔡航站起来,立得笔挺,就差行个军礼了。

“哈哈哈哈哈,你还来劲了哦,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安排的。哦,这不,我的司机到了,我回机关还有事。时机一到,我一定会联系你的!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眼看肖震要走,蔡航赶紧追上前去:“那个,肖哥,你刚才说的物质奖励,可不可以先预支点儿给我嘛?比如说,两千?”

肖震面露愠色:“预支?人选都没定,怎么预支?你以为政府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钻进奥迪走了,留下蔡航独自目送它消失在车流中。正惆怅时,服务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先生,方不方便现在把单买一下?”

蔡航忍痛付了三十五块钱,心里好像揣着一只兔子一样砰砰砰的半天平静不下来。滨江路是呆不下去了,只好慢慢地溜达回家,打开电脑里多年的珍藏,一边捏着肿胀的下体,一边欣赏起来,依然觉得索然无味,无法释放出体内乱蹿了一两个月,并且堵在两腿之间没有出路的洪荒之力。渐渐地,竟然有了一些睡意。蔡航赶紧顺水推舟,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7

 

睡梦中,蔡航又回到了按摩会所,这一次,身穿紧身旗袍的美女夹道欢迎,到了包间,蔡航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只是腰带似乎出了点问题,不管多少美女过来一阵忙碌,就是扒不下来。蔡航急得满头大汗,正到关键时刻,只觉得肚皮上一阵阵律动,睁眼一摸,早已被压得滚烫的手机正在疯狂震动。蔡航揉了揉眼,定睛一看,正是中午肖震打过来的手机号,赶紧按了接听。

“肖哥哇?不好意思刚才没听到手机响。有啥子吩咐?”

“嗯,是我,你的机会来了。” 电话那头平静地说。

“机会来了嗦?恁么快?” 蔡航完全清醒过来了。

“对,中午跟你说的事情,考验你的机会来了。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要得要得,我马上就来报道。你在哪里?”

“你来一下水井沟,电信营业部旁边。马上,打个车来。” 肖震的语气威严而有力,不容置疑。

“要得要得,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蔡航从床上蹦起来,揣上门钥匙正要出门,犹豫了一下又折返回来,换了一件干净的Polo衫,蘸着水梳理了一下乱蓬蓬的毛寸头,勉强让它们服帖在头顶上,才急匆匆地奔下楼去。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由于下楼下得急,再加上此时的空气愈发闷热,蔡航刚换的衣服胸前又湿了一块,却顾不得那么多,急急地向一辆正好路过的出租车招手示意。出租车前排已经坐了一名乘客,司机还是靠边停下,摇下右边玻璃,隔着那个乘客问蔡航:“走哪里?”

“水井沟,走不走?”

“上来嘛。” 司机立刻招呼蔡航上车。

“快点,我赶时间。” 蔡航一边坐进后排一边说。

“嗯,我尽量,快要晚高峰了,大家都着急。”

十多分钟后,出租车来到了水井沟。“十一块,” 司机说。蔡航掏出十五块给他。司机扭头看了他一眼,“我没零的,刷微信嘛。”

“我微信刷不起,没绑银行卡。” 蔡航不耐烦地说。

司机又扭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抽走了一张十块的票子。“一块钱就算了。”

下了车,蔡航三步并作两步往电信营业厅方向走去,到了门口,却没见肖震的踪影。正要打电话询问,却觉得肩膀上被人大力地一拍,回头一看,那汉子高自己一头,虎背熊腰,每一根头发都服服帖帖地背在脑后,那张脸仿佛被硫酸烧过一般千沟万壑。虽然凶神恶煞,看上去却又几分面熟。惊愕片刻,蔡航才想起来,此人正是中午载肖震去见自己的司机。当时他没下车,蔡航只是瞥见一眼。

硫酸脸面无表情地说:“跟我来。” 蔡航哪敢不从,跟随着来到二十步开外一家小餐馆,那餐馆当街两口大锅,一口锅里炖满红汤,一口锅里煮着豆花。锅旁一张大桌,桌上的碗里盛着葱花、蒜末、姜片、辣椒、花椒、榨菜、木姜、豆豉、豆瓣、菜油、猪油、腊肉、卤菜,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一桌子。大桌上方的架子上,挂着三只扒了皮的兔子,都是倒挂,全身直挺挺的,血肉尽显,红的肉、白的筋、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只有兔爪处还剩些许白毛,瞪着早已失去光泽的污浊的眼睛。临街第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人,埋头扒着一碗豆花饭,正是肖震。

“肖哥,” 蔡航在肖震对面坐下。

“你来了。” 肖震头也没抬,“唔,我每次来水井沟,都要来尝尝这家的豆花饭。用你嫂子的话说,叫做巴适得板。哦,对了,这里的爆肥肠也是一绝,还有干煸兔,配着豆花饭吃,简直绝配。依我看,人间至美的味道,正是存在于这市井之中。五星级酒店那些高档饭菜,都只是撑场面用的,论味道,比不上这苍蝇小馆十分之一。我早就吃腻了。”

蔡航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能点头傻笑道:“对头,对头!”

肖震一伸手,硫酸脸变戏法般地手上多了一张餐巾纸,递到肖震手里。肖震擦了擦嘴,把纸巾小心地扔进桌下的纸篓,依旧没有抬头看蔡航,只是默默地咀嚼嘴里剩下的饭菜。片刻之后,他停止了吞咽,缓缓地开口道:“这样,蔡寒,你往里走大约五十米,看一看,先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只是看,看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找我,说说你的想法。”

蔡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敢多问,只得点头哈腰道:“要得,要得!” 便起身出门了。

水井沟这个地方,从位置上看,是江阳古城城墙范围之外的区域。从地位上看,四十年来都是商业中心,各种小商小贩在这里集散。只不过这些年江阳市商业去中心化,高档商场在新城区如雨后春笋般兴起,这里逐渐沦为了低端商业区。尤其是十年前的深夜里一场大火烧掉了这里一座老商场的上面三层,这里作为商业区的地位更是一蹶不振。不过毕竟是老商业中心,历史积淀深厚无比,人气依旧全城无两。狭窄的道路、连绵不绝的地摊、一间挨一间的门面、占道经营的报亭,让水井沟成为人与人接踵摩肩、人与车斗智斗勇的场所。往里走五十米左右,就是一个丫字路口,往两边延伸。这条街道本来有十米宽,但是路的两边都是用布帘和金属架子搭起来的摊位,可供行走的宽度仅剩两米多。摊位上卖的都是地摊货服装、丝巾、饰品、玩具之类。白天是地摊,晚上等摊位撤走后,就摇身一变,成为烧烤和小吃的天下。地摊区再往远处走,曾经是一个主要的菜市场,现在这条街作为菜市场的功能已经弱化,市政府正在努力清退这里的菜贩,想要突出这里的交通通行功能。

这时,蔡航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罗小红。“喂,你找我啊?啊,对,我晓得放学了,我没有去接。那么大的娃儿了,接啥子接,实在不行你喊燕儿帮你看一下摊子,你自己去接嘛。哎呀,我有事!是正事,真的!我在帮我兄弟做事!哪个兄弟?就是那个,肖震嘛,在市政府工作的那个。是撒,对对对,我经常跟你说起那个。真的是正南旗北的正事!好了不说了,我有点忙,回去再说。你就辛苦去接一下哈!” 说罢挂了电话。

蔡航还没走到丫字路口,就觉得氛围有些不对。这里虽然天天人群熙攘,却很少挤到水泄不通的地步。今天却是越往前走,人群就越是密集,到了路口处,已经寸步难行。上百人聚集在一起,似乎在围观着什么,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好像许多鸭子被无形的手捏住往上提着。当然,时代不同了,如今的丑小鸭们都进化成了白天鹅,那一只只高举的手就像是天鹅的脖子,顶端的鹅头就是一部部开着录像功能的智能手机,足足有二三十部,正在不惜存储空间地疯狂拍摄。很明显,这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一般情况下,前排的看客都不会容忍后来者取而代之。但是蔡航今天身份不一般,他可是奉旨围观,底气十足。背上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尚方宝剑,把他的脊梁撑得直直的。蔡航不顾无数的白眼,奋力扒开人群,凭借体型上的微弱优势,终于挤到了前排。只见十来个黑衣人一字排开,清一色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统一的寸头,统一的制服,却没有任何标识,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保安,更不是军队,让普通人搞不清他们到底代表何种权威,只知道他们一定是代表某种权威,这就够了,没有人敢近前。这些黑衣人排成一排,双手背后,全都直勾勾地盯着电线杆下躺着的一名老农。这位老人看上去至少七十多岁,形容枯槁,半闭着眼,微张着的嘴里已经没剩几颗黄牙。他身穿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藏青色的仿中山装,已经在地上磨成了灰黑色,还破了几个洞。老人躺在地上,用枯枝般的双手紧紧压着一块瓦楞纸板,上书四个大字“还我孙子”,下面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小字,大部分被他的手和身子压住了,大约是“黑白勾结、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类。他的双腿紧紧箍住插在地上用于固定电线杆的铁缆线。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还没能被直接抬走的原因。老人的身边有三个穿制服的警察,一个蹲着,两个站着。蹲着的那个正在不停地跟老人耳语着什么,站着的两个则在用威严的眼神警示着围观的人群。五六步开外,站着两个不知所措的白大褂,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他俩空洞的眼神显示,他们其实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到底是扮演什么角色,是扮演给谁看的。

冷不丁的,从老人枯瘦的身体里蹦出了几句洪亮的怒吼:“我不走!你打我嘛,打撒,打撒!打死我嘛!来嘛!就在这儿打死我嘛!医院都来了的!直接给我收尸!还我孙子!……你们还我孙子的命……”

围观群众也是议论纷纷。

“好造孽哦,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出来举牌。”

“有啥子事情不能好好说嘛,欺负老年人……”

“影响市容是不对,马上创文了,不能因为一己私利就损害大家的利益!”

“有啥子冤情不能走正规法律途径?非要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出来添乱?哎,坏人变老了!”

“中午开始就在这里挡路,还一占就是一整天!还有理了嗦!”

……

蔡航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使劲抿了抿嘴,擦了擦头上冒出的冷汗,然后转身,原路挤出了人群。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三回头地走回了肖震吃饭的小馆。

“嗯,如何?” 肖震抬起头来盯着脸色发白的蔡航,“你看见了什么?”

“唔,我看见了……一个老头……老年人,非法占道,还不听劝。”

“对,已经僵持了两个多小时了,围观群众也越聚越多。”肖震盯着蔡航的眼睛问道,“那么,如果你是我,要怎么解决这个事件呢?”

蔡航说:“谁跟创文过不去,就是跟全江阳人民过不去!为啥子不直接把他拖走呢?我们派来这么多人,两个人架胳膊,两个人抬腿,还怕把他弄不走吗?”

“如果是其他人,我们早就这么干了。” 肖震示意蔡航坐下,压低声音说,“但是这个老头,不是一般人。他是我们市一个有名的老上访户,五年如一日,坚持上访,脾气倔得很。再加上,他身体不好,光是我们掌握的情况,就有哮喘、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还有两三样癌症,医生已经跟我汇报过了,老头的身体处于极其危险的状态,如果强行采取措施,有很高的当场倒毙街头的风险。”

“暴尸街头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大家都看到的,是他自己的问题。”

“幼稚!” 肖震的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你平时不上网的吗?你看见群众手里的手机了吗?几十部手机,几十个角度,几十个视频!创文进入攻坚阶段,要是有老年人当街死亡,还是死于执法过程,视频传出去,还创什么文明城市呢?网民只会看到有人死了,只会看到警察把人整死了,有哪个网民会关心他妨碍江阳市创文这件事?”

蔡航低下了头,像小孩一样抿了抿嘴,不敢接话。

“怎么,你有什么方案,可不可以讲一下。”

蔡航挤出一副苦瓜脸:“肖哥,不是我不想帮忙哈,你晓得我的,为了兄弟可以两肋插刀。但是你看,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警察同志都拿他没办法,我去又能怎样嘛……”

“哦,这样啊,” 肖震直起了身子,把空饭碗往旁边推了推,“今天下午我本来很忙,但是有人报告出了这么一件事,我呢,我又是今年创文工作小组的组长,嗯,直接负责,所以我呢,高度重视这件事情,亲自来到了现场。但是毕竟我呢,身份比较特殊,不适合直接露面,于是我就想到了我的好哥们,今天中午刚刚跟我拍了胸脯的好哥们,正好考验一下,如果通过了呢,今天中午提到的那个项目,就非你莫属了。现在看来,我看错人了。” 说罢,眼神示意硫酸脸结账,准备走人。

“哎,肖哥,肖哥,等一下!慢点嘛!” 蔡航急了,这也许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一展宏图的机会,如果肖震走出了这家店门,就全打倒了。

“嗯?” 已经站起来的肖震盯着蔡航,做疑问状。

“肖哥,你先坐,我想一下。”

肖震示意硫酸脸稍等,微笑着坐了下来。

蔡航憋了一分多钟,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最后,他涨红了脸,一字一句地问道:“这真的就是我的最后考验?”

“嗯,相当于你的高考。你以前错过了高考,今天给你补一个。”

“我要是解决了,就可以拿到那个项目?”

“对,不仅要解决,还不能制造舆情,不能留给网民以口实。这很关键。”

蔡航又憋了半分钟,终于开口道:“好,包在我身上!”

“哦?你有办法?” 肖震将信将疑。

“有办法!” 蔡航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什么办法?”

“肖哥要是信任我,就放手让我去干!”

“我信任你。我这个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一点,你可以问你周大哥。” 肖震说的是硫酸脸。

“肖哥,要办此事,我需要烈酒一瓶。”

“哦?烈酒?蔡寒,你不要乱来哦,要是引发了舆情,你几条命都付不起这个责的哦!”

“哎,肖哥,我办事你放心!要是我搞砸了,你把我皮子剐了要得不?”

“好!就冲你这句话,今天我就信你了。老板!上一瓶老窖头曲!”

老板喜滋滋地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头曲,呈到桌上。蔡航打开包装,拧开瓶盖,也不斟酒,拿起来就是一仰脖,一口气喝了小半瓶,啪的一声把酒瓶撂到桌上,用胳膊一擦嘴:“肖哥,此事要成,还得麻烦你通知警察同志,不要干预。”

“好,我自会安排。” 肖震掏出了手机。

已经微醺的蔡航一手操起酒瓶,一边摇摇晃晃地往事发地走去。肖震示意硫酸脸跟着,一边拨打了一个号码。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蔡航一边大声唱,一边大步走,边走边不忘嘬一口白酒。围观群众见这架势,顾不得自己的黄金围观位置,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路见不平一声吼啊,哎,我家呢?我要回家,唔,咋个恁么多人挡道哦。” 满身酒气的蔡航毫无阻碍地来到了前排,装出醉得神志不清的样子。事实上,他还有八九分理智。此时老人仍然坚韧不屈地躺在地上抱着纸牌,他身边的警察和医生暂时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排黑衣人在那里防止群众上前,却对摇晃着往老人靠近的蔡航视而不见。

“该出手哇就出手哇!” 蔡航仰脖又吞下一大口白酒,“哎,地上是啥子哦,挡老子路。” 说着,一脚拌在老人的小腿上,顺势一倒,整个人压在了老人身上。这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把瘦弱的老人压得“啊”地惨叫了一声,围观群众一阵惊呼。

“风风火火闯九州哇……嗝儿!”

“……小伙子,你压到我了。” 老人微弱地说。他身上的恶臭已经让蔡航有些窒息了,一开口,嘴里散发出了只有死人才会有的味道,险些让蔡航吐个翻江倒海。有围观群众想冲上去解救,被黑衣人假装漫不经心的一次集体位移堵了个正着,辅以眼神威胁,那好心人只好退下去,再也无人敢上前。

“啊,我压到啥子了嘛,我的路挡到了嘛……隔儿!好酒,真舒服……”

“小伙子,你快点起来……我有病的……” 老人的声音越发微弱。

“嗨呀,舒服,我,我我我睡一觉。” 蔡航就像在自家床上一样翻了个身,正好把胳膊肘压到了老人的脖子侧面。

“……唉,唉,你压到我颈子……我出不到气……” 现在老人的声音几乎只有蔡航一个人能听见。但是他不为所动,假装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约莫过了半分钟,围观人群中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喊:“要不得哦,要出人命了!哪个快点上去帮哈忙嘛!真的要不得了!”

装睡的蔡航把胳膊一抡,把酒瓶砸碎在手里,玻璃碴子溅了一地,顿时一股浓浓的酒味儿迸散到了湿热沉闷的空气中,半条街都闻得到。蔡航手握半个碎瓶,厉声打着醉腔吼道:“我看哪个敢来影响老子睡觉!不要命的就来筶一哈!”

这副架势,谁敢上前。那十几个黑衣人也是心理素质过硬,一个个面不改色,如同终结者一样仿佛没有灵魂,一如既往地眼神威慑围观群众,禁止任何人对老人伸出援手。

“咳,咳,我出不到气……” 老人的声音已经几乎无法听清。

蔡航假装喘气,在老人耳边轻轻地问:“你起不起来?”

“不起来。”

“要得,你睡好久,我就睡好久。”

又过了半分钟,老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只是在越发昏暗的暮光下,没人注意得到。

“我要死了……”

“死了好,为江阳人民省好多麻烦。”

“我要起来……”

“真的要起来?不耍花样?”

“真的要起来。”

“那你先把手脚松开。”

老人松开了紧紧攥住的瓦楞纸牌,两腿也从铁缆上放了下来。蔡航见状,假装昏死过去,一个翻身,从老人身上滚到了一旁。老人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大口喘着粗气。刹那间,消失了半天的几个警察和医护人员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七手八脚地把老人和蔡航抬进了人群外面等待多时的救护车,哇啦哇啦地开走了。人群中发出了几声唏嘘的叹息。

逐渐散去的人流中,硫酸脸微微一笑,掏出了手机。

 

8

 

当晚十点,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急诊科的门外,蔡航大步流星地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奥迪,拉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肖震从副驾上扭过头来,微笑着说:“蔡老板,你酒醒了?”

蔡航摆摆手:“我醉都没醉,装的,你不晓得,区区半瓶头曲,咋个可能把我放倒嘛。其实根本就没必要把我送医院。”

“蔡老板好酒量!送医院嘛,也是必要的程序,该做的戏,还是要做到位。让你在病床上舒舒服服躺几个小时,还不好吗?”

“是是是,舒服,舒服,嘿嘿。” 蔡航笑得很灿烂,双眼都眯成了缝。

肖震换了一个略为严肃的语气:“是这样的,我已经了解过了,这次群体聚集事件呢,没有造成重大舆情,属于可控的情况,我们呢,也已经安排人手在控了。有这样的结果呢,蔡寒你居功至伟。为什么这样讲呢,首先是因为你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和责任感,啊,懂得这件事的严肃性质,把整件事情控制在个人的范围内,没给政府公职人员抹黑,不仅如此,还帮助公安干警塑造了关心群众、保护群众的良好形象。这第二的个嘛,蔡寒你在事件处理过程中,展示了高度的政治智慧和果断的处理手段,啊,这个,懂得智取!又不失勇敢!勇于奉献!敢于自我牺牲!啊,我们呢,觉得你完全符合项目实施的要求,因此呢,组织上决定,这个项目的牵头人,就,非你莫属了!”

蔡航此时早已笑成了一朵花,连连拱手哈腰道:“谢谢肖哥!谢谢组织!谢谢!谢谢政府!”

肖震呵呵一笑道:“你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关于项目的具体细节,明天周师傅会联系你详谈。你可以回去了。”

蔡航说:“要得要得。” 正要下车,又坐回来说:“肖哥肖哥,那个……我跟你说的那个预支的事情……你看……可不可以考虑一下嘛……最近手头确实紧的很呐……”

肖震一愣,随即恢复了淡定的笑容:“哦,这个嘛,确实可以考虑一下,我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嘛。这样,我这里没有现金……老周,你那里有多少?先给蔡老板救个急,明天我让小王给你报账。对了,蔡老板今天中午说的是先要两千?”

“嗯嗯!两千!两千够了!” 蔡航的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

硫酸脸一言不发地伸手打开副驾储物箱,取出一个黑皮包,在里面一阵摸索,掐出一迭百元钞,数了数,又补了四张,并作一摞,递到后面。蔡航笑呵呵地说:“那我就谢过肖哥了!” 双手接过钱,硫酸脸却没有松手,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蔡航错愕的脸。

“诶,老周。” 肖震使了一个眼神,硫酸脸才松开手,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按下车窗往外吐了一口浓痰。蔡航揣好钱,千恩万谢地下了车。黑色奥迪一脚油门消失在夜色中。

 

9

 

夜色已浓,只有“富豪国际休闲足浴中心”这几个白色的大字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显得分外醒目。蔡航抬头看着会所招牌,伸手按了按裤兜,鼓鼓的,没丢,脸上露出了智障般的笑容。真是神奇的一天啊!他甚至想起了周星驰的一句台词:“人生大起大落得太快,真是太刺激了!”

蔡航上了楼,把手机调成静音,大踏步踱出了电梯。门口站着一个穿马甲、打领结的小生,一见蔡航,立刻鞠了个躬:“欢迎光临!贵宾里面请。” 说完便帮他推开了厚重的大门。只见前台伫立着几名白色抹胸的西装女,早上接待他的那位也在。一见蔡航进来,喜出望外地喊道:“哥!你来了呀!快快快,这边请!” 一边迎了过来,一边向其它几个西装女示意“这个客人是我负责的”。

“嘿嘿,是撒,我来了!” 蔡航得意地说,掏出裤兜里的两千块钱,掷在柜台上,“来一张会员卡!”

“噢,好的好的,马上为您办理!” 西装女拿过钱,在一台验钞机上过了两遍,“哥,您要办的是VIP会员卡,金额正好哈!我们现在搞活动,充两千送五百,所以呢,您的会员卡里现在有两千五百块钱的余额。您的卡片随后就会送到您手里,请您先跟我来,找个房间。您也看到了,今天晚上我们这里生意特别好,要是来晚了,还没有房间呢!”

说罢,西装女就领着趾高气扬的蔡航往走廊里去。果然,今晚这里可以说是熙熙攘攘,不时有穿着连衣裙的美女在走廊里经过,一个个还是那么身形妙曼、娇艳欲滴。还有端着茶水和果盘的服务生,一见蔡航,都闪到一边让出路来,顺势鞠一个躬,嘴里念念有词:“欢迎光临。” 西装女如早上一样领他来到走廊深处的一间包房,刷开门,按开灯。早上没心情细细打量,现在一看,包间里整洁的被褥、平整的床铺、雅致的陈设,喜得蔡航是连连点头。

“哥,这里就是您的包间了,我马上为您去协调技师。请问您对妹子的相貌和身材有什么要求没有?”

蔡航直勾勾地盯着西装女,支支吾吾地说:“小妹,我看你就挺好的,可不可以你来帮我按嘛?”

“我?哈哈哈哈哈!” 西装女不顾蔡航的尴尬,仰天大笑,等她笑完了,一拍他的胸脯,调皮地说:“哥啊,小女子卖笑不卖身,我还是去给你找一位专业的技师吧!”

“要得要得,你就看着叫就行。” 蔡航未免有些失落,不过想到即将到来的好事,这点失落感立刻消散得干干净净。

“哥,放心好了,包你满意!” 说着,西装女就出去带上了门。

包间里顿时安静得有些异样,蔡航几乎能听到自己带着酒气的呼吸声。摸索了一阵,找到了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正是电影频道,放着一部译制片,电视上的时钟显示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虽然节目很是无聊,但是至少打破了包间里的沉寂。

不多时,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一个温柔的女声:“贵宾你好,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请进。” 蔡航赶紧关小了电视音量。

门开了,一名穿着粉红连衣裙、留着大波浪长发的高挑女子应声而入。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五官,朦胧中只能看出她涂了口红、画了眼影,把她的脸蛋修饰得颇为精致。吊带裙下一双香肩吹弹可破,更妙的是那半露的酥胸,浑圆挺拔,半紧身的连衣裙把她平坦的腹部、紧致的腰身、小巧的臀部和修长的大腿展现得淋淋尽致。

“哥,我是9118号技师,我可以为您服务吗?” 女子弱弱地问道。她被瞪大了眼、半张着嘴的蔡航盯得有些紧张。

蔡航仿佛从睡梦中惊醒:“可以可以,要得要得,就是你了!”

女子莞尔一笑:“那么大哥先去洗个澡吧。” 说罢便去铺床去了。

蔡航走进包间里的卫生间,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打开水龙头冲洗起来。一边洗,一边盯着自己肿胀的下体,心里暗暗说道:“小弟弟啊小弟弟,我今天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啊!你今天晚上可是有福咯……”

正在美时,卫生间的门开了,女子也不害羞,径直走进来说:“哥,我来帮您。” 说着便用一双玉手接了一些沐浴露,在蔡航肥胖的身体上抹了起来。抹了没几下,便开始搓洗蔡航早已翘得老高的下体。已经憋了两个多月的蔡航,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般待遇,不出五秒钟,一股不可抑制的快感直冲小腹,还没来得及从美女手中抽出兵器,只觉得一阵阵跳动,一股股腥臭粘稠的子孙汤便喷射到了美女的裙摆上,惊得那女子高声叫道:“啊呀,哥,你咋个恁么着急?是不是今天晚上喝得有点多哦?”

“哦……哦……哦……” 蔡航顾不得回答,只管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搭着那女子的肩膀,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吟。片刻,那女子见蔡航已经回过神来,便转身出去擦洗身上的秽物去了。蔡航只得自己冲洗干净,拿毛巾一裹,沮丧地躺倒在床上,懊恼得几乎要哭出来。盼望了两个多月的美事,终于成真,哪曾想,还没开始便结束了,白白浪费了如此尤物,哦,对了,还有拿命拼来的血汗钱哪!不过,折磨蔡航多日的下体肿胀,此时已经烟消云散,只有阵阵疲惫的睡意袭来,居然很是惬意。再转念一想,肖震说的那个项目,事成之后有少则五万多则十万的报酬呐!到时候,别说抽烟不用被罗小红管制了,我还要来办个那个啥子超级,高级,无敌,VIP会员,好久想耍好久耍,想耍几个耍几个,岂不是美滋滋!

这时,那女子已经清理好了裙摆上的污渍,对蔡航说:“哥,今天您的项目还没有开始做就已经释放了,这样吧,我们会所也不会占您的便宜,您翻过来趴着,我来好好帮您按一按,放松放松经络,也不枉您特地过来一趟。”

“也好,你来按嘛。” 蔡航翻过身去。那女子也不多言,芊芊玉手在蔡航背上忙碌起来,让他异常受用。每一把按压下去,蔡航的倦意就增加一分,不出十分钟,便鼾声大作,不省人事。

 

10

 

蔡航睁眼看时,女子早已不知去向。努力举起手机一看,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还有罗小红的两个未接来电。再低头一看时,已经不知被谁穿好了内裤,身上搭着一层毛巾。其他衣物,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床头。一张会员卡静静地躺在衣服上面。蔡航拖着沉重的身子起身穿好衣服鞋子,揣好随身物品,开门出了包间,却早已分不清来龙去脉,只得胡乱找了个方向走去,然而这里到处都长得一摸一样,就像迷宫,半天都没能找到前台的方向。好在碰见一个路过的服务小生,才跟随着他走出了长廊。前台只剩一个收银小妹,站起来鞠躬道:“贵宾走好!”

蔡航出了电梯,头脑依然有些昏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似乎用力一抓,就能拧出水来。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偶尔有一辆车从空旷的路面上出现,转眼间就呼啸着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除此之外,一片死寂。这个时间,是这个城市的绝对沉寂时间。工作到再晚的人,比如民警、宵夜摊老板,此时也已经在家酣睡;而再早开始工作的人,比如清洁工、早市商贩,此时也尚未进入岗位。蔡航甚至一度怀疑,整个城市似乎只剩下他自己一个活人,直到十多分钟后,他才终于招到一辆出租车。就连出租车司机也是半死不活,用懒洋洋的语气问道:“走哪里?”

“滨江路,东门口。”

司机默默地把“空车”的牌子掰了下去,开始风驰电掣。里程表上的数字也开始跳动。蔡航意识到自己兜里应该只剩下不到五十块钱了,一阵焦虑堵上心头。哎,看来只能明天见了老周,腆着脸再要一点周转资金了。要办事,就要有资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相信肖哥可以理解的。想到这里,他略微松了一口气。

出租车停到了蔡航平时半夜起来抽烟吹风的江堤旁边,剩下几分钟的路程,就需要他自己走过一系列漆黑的小巷,穿过横七竖八的陈年老居民楼之间勉强够行人通行的缝隙,才能回到家。但愿到家的时候罗小红已经出发前往鱼摊了,要不然难免又是一番拌嘴,颇求烦。不管怎样,今天肯定可以好好地睡一觉,最好一觉睡到中午,那才叫一个爽。

这些小巷子,本来是有路灯的,年久失修之后,物业、市政两不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两三盏还亮着,也就相当于没有路灯了。本来这条走了十多年的路,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对。不知为何,今天走在这里,却有些戚戚然,莫名有些心慌,不由得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在黑暗中照出一个小小的锥形。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十了,但是应该能坚持到家。天气明明潮湿闷热得快要下雨,蔡航却觉得背后丝丝凉风,两腿不听大脑使唤,自作主张地加快了步伐。回头一看,除了黑影中的矮墙,像巫婆手臂一样的树枝,还有耸立的电线杆之外,并无他物。侧耳倾听,除了此起彼伏的蟋蟀吵闹,似乎还有某种节肢动物伸缩肢体的奇特声音,再细听时,又只剩下虫鸣。

蔡航举起手中的手机,往四周照去。手机手电射程有限,却隐约觉得墙头似乎有一物匍匐。使劲眨眨眼,再仔细照时,却明明空空如也,只有墙头草随风晃动。蔡航回身,又走了几步。不对,身后确实有阴风,回头一看,却还是空无一物。

“哪个?”蔡航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变了声气,“有人没得?妈卖批的人吓人吓死人嗦!”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虫鸣。蔡航转身小跑起来,却仿佛被火车头狠狠撞了一记,刹那间,觉得自己双脚腾空,似乎学会了腾云驾雾,下一秒钟,一团热辣的火焰舔舐了蔡航的全身,顿时失去了知觉。

 

11

 

蔡航从混沌中醒来,朦胧中之间乾坤颠倒,而自己则高举双手,动弹不得。当他试图放下双手时,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再次昏厥过去。蔡航想起了有一次剁鱼的时候切到手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只不过那次疼的只有一个指尖,而这次的痛感遍布了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啊……啊……啊……”

蔡航试图喊出声来,却觉得被什么人掐住了喉咙一般,舌头伸出嘴外面两寸,却发不出声响。他不顾眼睛的似乎十天没能闭眼一般的疼痛,奋力向下转动早已没有眼睑覆盖的眼球,却看见一盏亮着的路灯悬在脚下,再往下转动时,看见了自己没有皮肤覆盖的、血红的身体。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造成血液剧烈循环,几滴脓血顺着他血糊糊的指尖滴到地上。心脏的剧烈跳动耗尽了它最后一丝电量。在它的最后十来次跳动的时间里,蔡航先是看见了从自己两个月大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的母亲,她双眼饱含着泪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分不清是欣慰的微笑,还是嘲弄的傻笑。又看见了蔡老爷子,面无表情地对着他摇了摇头。他还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她痴痴地盯着他,神采奕奕又明亮的双眸里,瞳孔逐渐散大,直到变成一双死鱼般的没有生命的眼睛,正如他当年亲眼见证的过程一样。他还看见了蔡宇濠。有那么一瞬间,他很后悔递给儿子那把折叠刀。随后他又看见了罗小红那张鄙夷的脸。

至少今天老子爽过了。

这是蔡航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念头。

低空中轰隆一声惊雷。片刻,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地砸了下来。

 

Forward
Sign in to leave a r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