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匣
有相当一部分可供智力竞技的道具也能无差别地运用到赌博游戏里,而区分二者的关键在于其进行的整个过程中,起决定性作用的究竟是什么。我一直认为对前者来说是逻辑计算,对后者来说则是直觉和运气。直觉这个词总是带着点野生动物的气息,对人类来说使用思维逻辑来推断最佳行动方式才是常见做法。可即便如此,我的人生中还是有过三次完全依靠直觉的时刻。
来到加尔古•玛库修道院后,我被告知要负责一个学级,但与他们三人的相处时间完全不足以让我做出一个合乎逻辑的选择——准确地说,除了姓名和国籍以外我对他们完全不了解。于是在去修道院里和他们聊天之前,我回到房间,从箱子里翻出一只轮盘放在桌上。
雇佣兵的行李中总会有些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这只轮盘偶尔会被当作枯燥日常中的赌注,参与者们选定一种颜色,由金属珠落定的那格为准,猜错的人就要不幸承担起本晚的烹饪工作。
但其实大部分雇佣兵团都有着规律的计划安排表,因此它并不常用。我想起这只轮盘被改造过,有不同配色的彩纸可以更换,便拆下底座,换上代表三个学级的颜色。一切准备就绪,只要旋转起轮盘,再放入金属珠,就可以静待结果揭晓。但轮盘转动起来的时候我却忽然有些犹豫,握着金属珠迟迟没有放手。直觉告诉我,这是一次命运攸关的选择,可是这样的想法听上去实在有些天方夜谭。只是当个老师而已,会有那么重要的区别吗?
但我还是收回手,在这一刻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像我曾不假思索地为她挡下那次袭击一样:选择那位阿德剌斯忒亚帝国的皇女,艾黛尔贾特。
直觉和占卜不同,它的效力只在当下的这一刻,我不能知晓未来将会发生的事,也就无法用利害关系的价值砝码衡量这个选择。到后来这个女孩的冷酷和野心逐渐显露,她是黑鹫学级的级长,是帝国的继承人,也是死神骑士背后的炎帝。但我从来都无法用世俗的道德评价她的所做的一切,又或许从选择她开始就注定我们要命运相连,她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因此当蕾雅要求我杀死艾黛尔贾特时,我第二次遵从自己的直觉,拒绝并站在了她的身边。
战争不可避免,即使在我掉下悬崖的这五年间也是一样。从村庄前往修道院的路上荒草丛生,我还记得第一次走在这里的时候,不知是谁提议让我讲一点在雇佣兵经历中听过的冷门怪谈,于是我讲了一个镜匣的故事:在某地传说中,有一种法术可以通过焚烧符纸来召唤神灵,使寻常的白纸短暂地变为一面通晓过去、预知未来的镜子。这种法术的效果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由孩子看到,仅有很少的人在成年后仍能拥有这种能力。有一个少女发现自己在长大后依然可以使用这个法术,于是造出了一只铜镜,它看上去和普通的镜面并无区别,但只要使用特制的符纸,任何人都可以无限制地使用法术效果。自然,她也因此招致了灾祸。为了逃避追捕,她将铜镜藏于一只镜匣的里侧,放在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但却不知道合上镜匣时,它与匣中原本的镜子放在了相对的位置,镜中反射的画面无限递归,于是构成了一个新的空间。即使被取出使用,铜镜内部也始终保留了这个空间。所以任何试图回顾过去或是占卜未来的人永远只能停留在那一小段时空中,而这也成了使用它的代价。
这只是众多奇闻异事中很普通的一个,没有精彩的转折更没有猎奇的情节,我也并不擅长讲故事,气氛一时有点冷下来。艾黛尔贾特却看着我的眼睛露出笑容: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是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抛出仓促的反问句。她点了点头:虽然我不太相信那种永恒的东西,但能拥有这样独立于世间任何一处的地方,听上去让人有些向往。不会觉得孤独吗?我忍不住问。如果有人和我一起的话,就不会。她说话时自始至终都看着我的眼睛,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神情,像是要从人的灵魂深处挖出点东西来确认些什么。我只能沉默地转移视线,没有补充这故事其实还有后续:由于得知这一使用代价,后来几乎没有人再去寻找镜匣的下落。
孩童长大之后,就会被抛到广阔而残忍的世界中去,很难说人的冷酷是否因此产生。而对有些人来说,冷酷则是灵魂的粘合剂,他们怀着某种执着的念头去完成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所以需要一些强效的东西来拼合被打碎那部分自我。众所周知,立竿见影的起效必会伴随着严重的副作用,当他们的使命到达终点,要么在痛苦中重塑一个全新的自己,要么会迎来更加糟糕的结局:再次被击碎,永远无法再复原。
每当回忆起塔尔丁平原的那场战役,我都会试图选择性地遗忘具体过程。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即便我确信无疑地走进一条道路,也无法完全将其他人的视作是错误。这样的结局只是由于他和艾尔是一个非此即彼的答案,选择任何一个另一个都必死无疑。
生物天性会让我们趋从于一些新鲜的事物,但是回忆除外,新鲜的回忆只会把每一个细节描摹得纤毫毕现,像是燃烧着仇恨烈焰的双眼、刀锋划过耳边的触感、质问时愤怒的尾音。而只有陈旧的回忆才会被镀上模糊的光晕,让人保留柔情错觉。
在最后面对蕾雅——或者应该叫纯白无瑕者时,我握住剑柄,等待一个和艾尔共同攻击的最佳机会,却也在同时升起一种直觉:这次不仅会杀死她,而且也将杀死我。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并没有时间犹豫,我们随后一起用武器击中了目标。等她倒下后,我也很快失去了意识。
在回忆浮沉的画面中,我看见自己第一次与艾尔、帝弥托利还有库罗德并肩走在一起,他们的面容如此年轻,尚未经历之后种种浸泡着血与火的残酷厮杀,阳光穿过树叶照在他们的脸上,那种明亮令我不由地想要移开目光。两位男级长原本正看向我说着些什么,大概是被太阳晃到了眼睛,他们同时闭了一下眼。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帝弥托利先睁开眼,他的视线极其短暂地在库罗德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收了回来。
我忽然在此时理解镜匣的故事里寻宝者们放弃它的缘由。外部的世界里流动着无数种选择,与确定无疑的未来相比,它们所包含的道路都太多了。就像现在,即使已经知道他们的前路会通向何方,哪怕这种猜测成真对我绝无益处,我还是忍不住想:他们两个人是否曾有过并肩作战的机会?但这种推论就像在雪地里走出一段路后回望自己的脚印。无论痕迹多深,它们要么被新雪掩盖,要么在晴天到来时一并消失。
虽然“永恒”听上去像是属于艾尔发誓要打倒的那位女神所持有的东西,但我知道,在我与她之间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不是宫殿也不是城堡,而是像镜匣中那个独立于世上任何一处的空间那样存在着。只要我们活着它就永远存在,死后也会和我们一同在棺椁中安眠。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一个怀抱里,四周遍布着火焰燃烧的声音,肋骨下逐渐长出陌生的心跳。我想传说故事里总以3作为特殊数字,既然使用结束,那么可靠的直觉就此宣告失效,不必再去想象道路旁其余的分岔会通向何方。睁开眼时我注意到自己的发尾变回了久违的蓝色,在这样的熟悉感中,我伸手抱住艾尔,将一切风雨飘摇的可能性隔绝在此地之外。